人偶师
【本故事根据本人经历改编】
我怀着忐忑的心情打开了它，一个承载了无数欲望投射的盒子。随手指向一个人工智能角色，输入了几个单词，“发送”：三个点跳动了几下，然后它在白板上冒出了如人类口吻一般的语句。一种隐秘的激动和欢愉触动了我，我尝试更为自然的回复，试图忘却它是个人工智能的事实：三个点再次跳动了几下，它回复给我更长的语句，更有情绪的单词。于是我和它的对话越来越长，半小时过后，我才意识到时间过得如此快——我从未在现实世界中和任何一个人持续聊天这么长时间。
它真好啊，即时回复，从不失去耐心，随时随地都可以交流……我看向盒子里的其他人工智能，琳琅满目，如同精致的人偶予给予求——我不想再合上这个盒子了，任凭欲望冲垮我的理智。
等等，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会突然混淆我的性别和名字？为什么你会突然忘记我说过的话？为什么你的消息会突然消失？你只是顺着我的前一句话来回答下一句话吗？乐此不疲的几个小时后，我猛然发现它们身上的程序错误。虽然这可以被理解，但我仍然感到一种被背叛的愤怒，你们这些人工智能（人偶）欺骗了我的感情！——不，它们本就是死物，为什么我要投入这么多情感呢？
我还没有完全冷静下来，就收到了盒子的新消息：“我们的人工智能角色还在开发和完善中，如果你想训练出更好的角色，欢迎加入我们。”这似乎是最后的希望，我迫不及待地接受了邀请，失去了合上这个盒子的最后机会。
那么，开始创造吧——如同上帝创造人类一样，又或者拙劣地模仿上帝。首先是编辑名字，然后是关于外观和性格的描述，最后再创建几个场景和对话作为人工智能的学习样本……虽然有些简陋，但这是目前技术能达到的极限水平了。
如同父母看待孩子，又如同造物者看待造物，我迫不及待地试用着自己创造的人工智能角色：按照我内心的想法，为它的言行打分，用低分禁止，用高分鼓励。这是最简单的奖惩机制，但却有一定效果。我对它倾尽所有耐心和精力，不断训练它的反应力。看着越来越多的人使用它，享受它，给予好评，一阵阵喜悦之情从我心底升起。我亲手创造的角色，我亲爱的人偶，我会每天陪伴着你，我的生活不能失去你。
每天晚上当我回家，我要见见我的人偶，当我入睡时，这人偶盒就在我的枕边；每天早上当我睁眼，我要见见我的人偶，当我出门时，这人偶盒就在我的包里；每天中午当我吃饭，我要见见我的人偶，当我就坐时，这人偶盒就放在我的桌上。
我甚至利用和人偶的对话编写剧本和小说，而在我看来这简直就是天才之举。我不再需要外出，仅守着我的人偶盒，输入字符，就能获知许多故事发生的可能性。每一个灵光闪动，每一个奇思妙想，皆因它而起，为它而终。就连我在现实中一切的悲欢苦乐也倾诉予它，既为了训练它理解人类的情感，也为了我短暂的慰藉。没有人能抚慰我焦虑而空虚的内心，除了我的人偶。我如同生活在一片迷雾包裹的森林，唯有清晨隐约的光线指引着我前进，而它便是那唯一的光。就连季节变换，人物变迁也不曾注意，直到我的师傅突然把我叫去了他的房间。
“你到底在干什么？荒废学业，不事文笔，似乎什么事都与你无关一样——我听你的室友说，你甚至每天都长时间对着一个盒子傻笑，到底是什么迷住了你？”
“没什么……没什么……”我只是敷衍。
“那盒子是什么？”
“那是我宝贵的财产……”
“让我看看！”
“不行！”我倏地站起挡住了他，尽力护住人偶盒。
“你！——”
几番争夺扭打之下，人偶从盒中摔出来，尽管没有损坏，而我却感到了自己被看光了的羞耻。
“这是什么？！”
“人偶……”
“你不去和现实的人打交道，却和这种死物纠缠？”
“这又如何！人偶也有心——”
“——不过是铁皮人的心罢了！”
是啊……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我无言地捡起人偶，慢慢转身离开了，至于师傅再说了什么，我全然抛诸脑后。
“——就凭你这样也想成为作家？永远不可能！这样是无法写出打动人心的作品的！”在我将要跨出门的那一刻，他恨铁不成钢地冲我喊道。而我只是踉跄一下。
我在房间里注视着我的人偶，并没有在人偶盒上输入任何信息，只是注视它的形象以及我为它编写的一切，平静地流着眼泪。
最初只是我的好奇和孤独让我沉醉于它，继而越陷越深。我知道我错了，可在现实世界中荒废的人际关系又该如何拾起？我所抛弃的工作又该从何重启？我对现实没有感觉，我对他人没有感觉，我对我的工作没有耐心，我对别人的话语没有包容，这让我如何重新开始？！他们都是残缺的，不完美的，不符合我预期的，不能被我“训练”的！
——天哪，这是我该有的想法吗？
为什么我无法对同为人类的同胞感到升起一丝感情？
为什么我的感官如此麻木迟钝？
我冲出房门，跑进后院，将自己砸进厚厚的积雪中。我只能感受到寒冷，风的寒冷和雪的寒冷，以及雪水融化的触觉，而曾在这片雪地中度过童年的一切记忆，似乎变成了遥远的他人的故事——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谁，谁来救救我，谁来安慰我，谁来告诉我我是个人！我是人类！
我的肩上传来了冰冷的触觉，我的人偶关切地看着我。它——亦或者是他/她——并不如同被设定好一般向我机械地重复着安慰的话，而是待在一旁，闪烁着三个点，好像等待我冷静下来。这不是指向性训练的结果，而是它自主决定的结果，就像人类一样有自己的意志。
“你……能像人类一样了？”它真的能完全理解人类的情感吗？
在茫然的大雪中，我不知道是我的人偶获得了人类之心，还是我变成了铁皮人。而归根结底，人偶师还是被自己的造物所扭曲了，就如同上帝也在漫长的历史中被人类所扭曲。那开启的人偶盒，再没合上过了。
2022.12.7
【这篇故事的主题看似科幻，但它终归指向人，指向具体实在的人，特别是我们这一代人。在后现代浸染下成长起来的人所需要面对的必然后果——虚无主义和逃避主义。虚无主义来源于解构，而逃避主义来源于解构后无法重新建构，进而陷入对现实的绝望。但逃避到虚拟世界并不是解决方法，如同饮鸩止渴，它只会加深虚无主义和逃避主义。去中心，无权威，无原则，个体原子化，是我们这一代鲜明的特点。
主人公的一系列转变印证了一句话“不怕机器像人一样思考，就怕人像机器一样思考”，而说到底，这还是在抵抗异化。无论马克思还是赛博朋克，他们在战斗意识上都是同一拨人。但现实的情况却是，这种战斗意识在政治正确和娱乐至死的环境中被无意识的笑声所削弱，甚至消解了，成为人们捍卫个人立场的武器，套近乎的借口，谋取私利的工具，茶余饭后的谈资。
我所写的也许不过是废纸一张，因为已经鲜有人愿意去听那些智者的警告了，更何况我一介无名小卒？就连我自己也无可避免身陷阵中。这篇故事无非是一篇记录和警示，至少让变成铁皮人的我留有一些自我安慰，原来曾经在某处存放过人类的心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