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里奇谈】复现篇短篇入围《亲爱的你》
想要在畜生界生存,有如下几条需要遵守的规则:
一,绝不要和黑帮作对。
二,绝不要轻信突然出现在身边的陌生人。
三,绝不要背叛和自己生死与共的同伴。
我听说过,也见过不少的死亡,并非来自书上,而是切实发生在我身边。活在今天这个和平世界里的你可能无法很好地体会这一点,那么换一种思维方式,其实你也时刻都在见证死亡:一草一木的枯萎,一花一虫的凋亡,你每天吃下去的食物,都曾是某个生命体的一部分,你就是一个“食尸者”,依靠进食其他生物的血肉来维持生存。这不是在尝试让你呕吐,而是实实在在发生着的事情,用以说明生命的逝去在我们的生活中是何等常见。你并不会因为被做成食物的原材料的死而感到特别不适,正如见过好几次死人后,我也逐渐不再惊讶一样。
人们都说,当你习惯某件事之后,你的潜意识就会将这类事情抽象化,继而对你而言它们也就变成了非常单纯的事情,你会忽略这些事情背后蕴含的一切意义。
而我曾是能够忽略的。
在我小时候,新生的刚欲同盟统治着近乎整个畜生界,他们为了彰显自己的“蜕变”,制订了一系列看起来像是法律的东西,他们对自己的内部进行整改,将自己从一个黑帮改造成畜生界的管理者,在无数象征他们的规则十分人道的改革中,有一条就是废止了作为杀鸡儆猴的重要手段的公开行刑。
而多年以后,我从头到尾地看完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只一会儿就在我面前变成再也不会动的尸体。
那年秋天的一个下午,我挤进广场人群的最前排,眼见一个满身伤痕的赤发女子被带上刑场。押送队伍前进的并不快,我站得很近,能够看到被缚者脸上冷冰冰的神情,就像是没有生气的陶瓷娃娃。
我见过那张脸,我对她并不是很熟悉,只知道她是恶行做尽的刚欲同盟的成员。是某个大人物的情人。
队伍走到我的面前,我仰头,她稍微偏过视线,我们四目相视。
“你是,犯人。”
我有些畏惧道。
她张着无神的双瞳,只是呆呆地望过来,稍时,她似乎清醒了一下,沙哑着说:
“我没做过任何坏事……”
这是我们两个唯一的交流。随后她被送上绞刑架,刽子手用麻绳给她的颈子打了个结,她就那么站在简陋的凳子上,神态麻木,两腿却不住在破烂的裙摆间发抖。他们念着冠冕堂皇的公告,其中给她定的罪名是盗窃和谋杀——这两样在畜生界已成为家常便饭的事成了他们能“合法”夺走她的生命的理由。
我至今都记得最后的画面:那日夕阳点燃的黄昏在街边投下一列列影子,满眼所见都是模糊不清的人潮,在这番流动不息的景象中央,她的身体就那么悬在横梁下,静静地在风中摆动着。仿佛一朵已经跟所有事物切断联系的鸢尾花的影子,正以一种格格不入的形式,映射在这个充满生机的世界中。
我至此方知死的真正含义:明天太阳还会升起,新生命还会降临,新的故事还在发生,还有新的邂逅在等待人们,所有生者都在继续着自己的喜怒哀乐,正如你有生以来经历的每一个平凡的日子。甚至,构成你身体的物质依然以原先的样子存在于世上,与昨日无异。
但你已经永远也看不到了。
那么,在一切开始之前先说说我自己吧。我的名字叫做朝仓理香子,是那个时候在畜生界随处可见的普通人之一,我曾住在靠近城市边缘的一处排水管道中,有个叫吉弔八千慧的家伙跟我是室友——没错,就是你知道的那个,后来很有名的吉弔八千慧,她在我家旁边挖洞的时候挖穿了管道,一头栽进了我的房间,我们就这么相识了。
直径四米的水管足够容下我们的生活,这是很久以前一个烂尾工程留下的痕迹,象征着畜生界的人们也一度想要将这个世界建设得更美好,从管道之家出门,不远处的草地边就是从城市引来的,时不时会漂来几具尸体的排水沟,再对面则是人口密集的棚户区。它和附近零散的聚集点,包括我的管道之家在内,一同构成了城市外围的贫苦人们的家园。
城市就叫“城市”,没有什么别的特殊的名字,它很大,无边无际,就那么静静地矗立在地平线上,很多有钱人都住在那儿。
远方的它和近处的家,就是我们所见的这个世界的全部。
刚欲同盟的人只有在每月底收取税款的时候会来一次,尽管他们实际上什么都没做,大家依旧要交纳不菲的财物以换取“保护”。那时我们还小,暂时没被划入那些家伙的征税范围,但这并不代表我们就不需要为生计而工作,八千慧活跃于附近的几个地下市场,时常做一些倒卖赃物的活计,因此她有着很广的人脉。与此相对的,我几乎从不出门,只是偶尔会跟街上的流浪者做些小生意:正如你能在我的房间里看到的试管和瓶瓶罐罐一样,我会给一些买不起药的人提供下位替代品,为此我在管道之家旁边开了一小片花园,用来种植各种原材料。用这么简陋的方式做出来的,效果可能不如真正的药师做出来的产品,可能也没那么安全,但如果有钱的话谁会考虑这些便宜货呢?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能让我不用再抛头露面也卖得了货的八千慧是个很好的合作伙伴。
她很开朗,脑子很好用。而且很看重友情。
我们就这样一同生活了一段时间,不久,“她”出现了。
那天清晨,天刚亮,屋内还是一片漆黑,我朦胧间听见隔壁八千慧挖出的小房间里传来什么动静。鉴于家中只有一张床,而八千慧并不愿意睡在地上,所以她一直是跟我在一块的。顺便一提这个家伙的睡相极差,她对抱紧别人似乎有什么独特的追求,而我恰好是喜欢跟人保持距离的那一类,因此我总是远离,而她又会不停靠近,最后多半是我就这么被这么挤下床。
八千慧在隔壁发出声音的瞬间就反应了过来,她只是思索了两三秒就悄悄爬起,想一个人到旁边查看。她轻轻握住把手,推开房门,从缝隙中向里面窥视,什么都没看到。一小会儿过去,她蹑手蹑脚地走进了隔壁屋中。
“吉弔!?”
我猛地闯入,在那个瞬间,她愕然回头。
“疼、疼!
“要断了!!”
映入视线的是一副极具冲击性的景象,一个我从没见过的女孩子正压在八千慧背后,将她死死地制在地上,她转头望来,大睁着惊骇的赤瞳,似乎眼前发生的一切完全让她反应不及。
这真是非常滑稽,因为我才是被吓到了的那个。也可能我们三个都被吓到了。不管怎么说,我只是站在门外就让这个入侵者阵脚大乱,她以为我是什么威胁,当场放开了八千慧,冲我这边直扑过来,我本能地想抵挡,结果下一个瞬间身体一轻,眼前的世界天翻地覆,随后结结实实地被整个人撂趴在地上。
我当场抱住脑袋求饶,她没有理会,只是慌忙窜入外面的大厅,她抓住门把手,想从正门逃出去,结果无论怎么使劲都拽不动,直到此时八千慧才捂着胳膊,一步一瘸地捏着钥匙走出去,她将手中的东西举高了给对方看,示意她跑不掉了。
就这样,我们抓到了这个来历不明的入侵者。事后我们得知她是从吉弔当初挖穿的窟窿里进来的,她只是想找个地方躲避秋夜的寒冷而已。第二天,八千慧就用整整两桶水泥报复性地封死了那个洞。
八千慧对她的称呼是“公主”。这不是什么特别的外号,而是因为她的名字本就如此:小兔姬。
她说道:“谁会给小孩取这种名字?”
说实话,对于八千慧的那个问题,我总感觉我知道答案,她的样子让我觉得有点眼熟。但那大概只是一种既视感吧,我这么想着,因此没把心中的答案说出口,小兔姬是我那时见过的人里最特别的一个,她不知从何而来,对畜生界的概况一无所知,她说不出任何自己熟人的名字,也不知此地是何方。
仿佛她不属于这个世界。
小兔姬不擅长绝大多数事情,但却很擅长打架,起码以小孩子的标准来看是这样的。好像有人专门教过她许多,我想这就是她被八千慧看上,要我留下她的原因。
但跟八千慧想象的不一样的是,她其实很不喜欢伤害别人。
“我……我当时只是觉得……遇到了危险,所以才……”
她怯生生地解释着我们第一次相遇时的事情。八千慧本想借小兔姬的本事去教训教训几个欺负过她的小混混,但由于这位“小公主”太坚持,一系列软磨硬泡最终都以失败告终。
“——算啦,如果你实在不愿意的话也罢。”
虽然八千慧的想法落空了,她也依然带着小兔姬出门,因为她要教会小兔姬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的方法。起码有这个么个人在身边帮忙,总比什么事情都要自己做强,在八千慧的指导下,小兔姬大致记住了附近区域的情况,很快便能独自一人出门再回来中途不迷路了,我们在家中腾出了一小片空间,用作她的私人领域。就像我和八千慧各自都有的一样。
她很腼腆。甚至有点过头了。本该大大方方地接受的东西,她犹豫了很久才发出一声:“谢谢。”
总之,在这年的最后几个月,管道之家变得拥挤了起来。某一天我们挤在暖暖的被窝里,一起看窗外飘散的大雪。我们聊天,一起想象未来,我们说起三人相遇之前的事情:我自己着实没什么可说的,和很多没有家庭的人一样,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也不知自己从何而来,我自小便随波逐流,别人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多年来靠着乞讨为生,后来我搬到这个地方,开始做一些灰色生意,再后来——再后来就是现在了。
我讲完,轮到她们,那两人互相看一眼,最后由八千慧接下。不过她并没什么回忆过去的兴趣。
“吉弔,你们知道么。是一个很厉害的种族哦。”
我从没听过这是什么东西,八千慧吐吐舌头,她钻进被子里,蠕动一阵,又用力从我和小兔姬中间挤出来。她伸出双臂,作展开拥抱状:
“无论是什么人,只要我愿意的话,就绝对无法违抗我的命令!
“——起码我听‘大家’是这么说的。”
我不知道她这个大家指的是哪个大家,但肯定不是我认识的。她保持那个姿势在冷空气中冻了一会儿,很快缩回被窝,咯咯哒哒地抱紧了冰凉的上半身。我见她滑稽的样子,顿时起了点玩心,便故意道: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这么辛苦地去工作啊。直接命令别人把钱交出来不就行了么?”
八千慧捂在脏兮兮的被子里,紧紧团成一个球,她蠕动几下,发出一阵:
“要真有那么方便的话我早就统治全世界啦。
“到时候我就让人专门给我搞个豪华地暖,天天烧热碳,省得挤在这个破下水道里跟你俩一起体验北极生活。”
我们两个都被逗笑了。
“你们知道世界上有种可以操作蚂蚁的行为的寄生菌么,只要宿主被感染,至死都会受它的影响,只要它需要,蚂蚁就会跟着它的指示行动。而吉弔的能力就如同给别人种下这种‘寄生菌’。虽然我现在还完全搞不懂这该怎么发动,但总有一天我能做到的。无论是什么样的人,我都会让他们服从我,听我的命令。
“不过你们两个可以放心,我不会对朋友使用这个能力的。”
她说道,难不成她以为我们当真了么。
不过抛去能否做到不说,如果她真的可以的话,我倒是想知道这个刚刚认识不久的家伙会对我们下什么命令。我问出这个问题,直接让空气凝结了半分钟。稍时,八千慧再次从被子里挤出来,她躺在我和小兔姬中间,望着顶上生锈的天花板,我见这沉默,一时有点尴尬,以为自己说错话了。
直到她忽然捏起嗓子,装模作样道:“那我吉弔八千慧大人就在此命令你们……”
我摒住呼吸,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谁都不许死。”
她说道。
“并且从今以后都要陪在我身边。”
八千慧的理想是成为一个有钱人,有钱便有权力,便不需要再在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生活,她想搬去城里,因为每次她去地下市场交易的时候都能看到来自城市中的人:他们仪容整洁,穿着漂亮的衣服,连走路都是趾高气昂的,他们揣着一袋袋的钱,看上什么东西,卖主就会低声下气地讨好,以期待能得到几分施舍。八千慧说起这些事情时,眼神中总会带着无限的憧憬,似乎她也非常渴望成为那种被万人敬仰的人物。后来她不知从哪搞来了一张画着城中心街道的广告纸,闲暇时间便喜欢指着图上的建筑,向我们吹嘘那些高楼大厦如何设施齐全,生活如何舒适自在,听得我也有些心动。
不过想象归想象,一个很明显的现实是,我们连这个贫民窟都走不出。
我们太穷了,三人甚至连一套干净点的衣服都没有。
因此,对于这些妄想,我们也只是当成偶尔做做的白日梦而已。一切的日常还在继续,我依然在陈旧的仪器面前调配各种乱七八糟的液体,她们两个依然每天奔波于各个市场之间,对所有商贩,所有顾客一概来者不拒。
直到不久后某个不速之客的来临。
我很早以前就知道这种事在畜生界时常发生。但我没想到有一天会落到自己头上。那一日,八千慧提前返程的路上,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跟着她来到了河边。她进门,然后被看到进门,正当她把钱放进抽屉里,将脱下来的斗篷挂在衣架上之时,那人跟着推开房门,闯进了我们家中。
我是在听到外面突然变得安静时发现异常的。
那个不速之客,是附近一个小混混团伙的成员。那天他的神态非常怪异,眼神飘乎,满头冷汗,不住喘着粗气。八千慧只一瞬间就察觉到了危险,她后退两步,刚要说什么,对方就从怀中掏出一把弹簧刀。
他一言不发地靠近,八千慧被逼到墙边,对方依旧不停。他最后俯身用刀抵着瘫坐下去的吉弔的脸,阴沉沉地发声。
他让她把衣服脱下来。
他的声音太过沙哑不清,结结巴巴地重复了好几次,最后才把命令完整地说出口,我隔着木头墙壁的缝隙看着这一切,已然被吓得动弹不得。
八千慧的眼角闪着泪花。
“救、救命……”
她呜咽着向墙壁后边的我求援。她知道我在家。但我丝毫不敢出声:此刻我的脑海一片空白。他继续逼近,最后甚至要贴到八千慧脸上,后者本能地推搡,但她力气太小,完全推不动,这反而激怒了对方,他一掌将八千慧打倒在地,蛮横地将她压在地上,至此八千慧终于发出凄厉的尖叫。
我永远忘不了她那时候的绝望的声音。
“不要,理香子,你在哪儿!”
我很愧疚没有在她第一次叫我的时候就出去帮忙。
我太害怕了。
他攥住八千慧的领口,粗暴地扯开了她的衣服,八千慧的身体非常纤弱,在对方结实的四肢面前仿佛脆弱得能够轻易扭断。她被紧紧抓住头上的角,钳制在地上,无论怎么呼救都得不到回应。
最后她大声哭嚎道:
“公主,公主——
“救救我!!”
血溅当场。
那并不是八千慧的血,一切发生得太快,以至于当天在场的所有人都反应不及,小兔姬手持煎锅,向着闯入者的后脑奋力一拍,他倒下,八千慧满脸愕然。她面对着的小兔姬同样如此。
还没来得及脱掉斗篷的赤发少女呆滞地望着她,我不知她那时是否是被吓坏了,还是眼前的场景过于具有冲击性。还是什么别的理由。稍时,小兔姬猛地反应过来,本能地丢掉了手中的武器。
“啊!我、我在……?”
煎锅摔在地上,发出一阵金属碰撞的闷声,盘旋着躺平了。八千慧猛地扑上去,和她抱在一起。
她放声大哭,仿若劫后余生。
从这件事之后我便看透了,我就是个胆小又卑劣的家伙,因为我直到这个时候才畏畏缩缩地挪步过来。我擦着眼泪和八千慧相视无言,片刻,三人相拥在一起。
“不要留活口。”
大家一起镇定着心情,几分钟过去,八千慧颤巍巍地发出这一句。
“否则的话我们肯定会被报复……那样我们都会死。”
我不知道杀人是什么感觉,我也从不想知道,但八千慧说的对。从被他盯上的那一刻起,这就成了只能活一边的冲突。
我不想费太多口舌来说明当时做了多少次来回无用的心理斗争,我只希望那一天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我和八千慧互相推诿,互相扯皮,都害怕由自己来承担这种往活人身上下刀子的事情,我们二人就这样僵持,最后是一直不说话的小兔姬出了主意:“沉到河里去。”
说出这句,她流着泪将面庞别到了一边。我跟八千慧都沉默了。
这是那时候我们最能接受的做法。只需要做像以往扔垃圾一样的事情就好了。我们无言。三人都知道一旦做出这个决定,我们就将永远被改变。无人敢应允,直到小兔姬主动站起身。
我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噩梦。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仍然时常梦见那天的情景,那时晴朗的星月夜之下,三个尚且稚气未脱的小孩子,将一个还没死透的人装进麻袋,填入石头,再推进了水中。
河水被卷起一阵微弱的水花,咕嘟咕嘟两下,就什么踪影也看不到了。
我们约定保守那天的秘密,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生活照常进行,在畜生界,那种人本来就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偶尔死上那么一两个也没什么奇怪的。八千慧从他身上拿走了两样东西:那把差点给她做了西洋中世纪疗法的弹簧刀,还有一个笔记本。我翻开看了一下笔记本的内容,满满的都是公式与配方。
我抬头望着她,她就耸耸肩:
“这是那些人中很流行的‘麻药’。”
我知道笔记本里写的是什么东西,我继续翻开看了几眼,八千慧在我提问之前就解答:
“那人身上带着的,还有一些用光了的纸包。他当时应该吸了很多。”
所以才会表现得精神那么怪异,这倒是个很合理的解释。笔记本的内容非常工整,看起来像是由同一个人写了很长时间的,私人的工作档案,一些潦草的订正数据留在末尾,浮在歪歪扭扭的,尚未写完的表格中。我越看越心情低落,显然,这是个沉迷麻药的瘾君子,或许会发生那天的事情跟这些东西有直接原因。
而八千慧这个间接受害者却希望我也去做这些药。
“这能卖很多钱。”
八千慧说道。
“一份就能比你做那些便宜货一整年的量卖更多。你知道它的市场价每天都在飙升么?”
她的目光十分认真,而我想打退堂鼓。你知道的,当你从小对一个事物耳濡目染地产生了“不好”的判断,那么将来当你真的涉足其中时,你的心里肯定会有非常强烈的抵触情绪。八千慧举了一堆她的见闻来说明这是件多么有利可图的事,然而越是这样,越是让我胆怯。
我知道这是什么东西。生产这个,这跟我以往一直在做的事情是完全背道而驰的。可是……
“理香子。”
八千慧一把搭上我的肩头,一字一句道:
“我知道你可以的。你有这个能力。”
我不知如何回答,过了一会儿,她的神情稍微缓和了一些,语气中多了一分恳求,一分妥协:
“至少,先做一次试试吧!你难道不想要钱吗?”
当一个人面对一个请求没有第一时间拒绝的时候,实际上就表示这个人内心其实多少有想要接受的心思。
现在就是这个道理。
“我……不保证能弄出你理想中的东西。”
至少,出了问题的话立马终止就是了。只是做一次而已。
八千慧很开心地笑了。
于是我便动工,凭我的经验,有了那个笔记本,这一切做起来并没什么困难,我尝试着先从最简单的部分入手,很快就有了点成效。我紧张地等待蒸汽凝结,当试管中的物体缓慢结晶时,我就在旁边屏息等待,初次的尝试花了一个星期,最后那天下午,我小心翼翼地将试管中的透明晶体刮在一张纸上,它们的色彩雾蒙蒙的,像是便宜的碎糖块。
我将它交给了那二人。八千慧又披上了她那修道袍一般的披风,将自己彻底掩藏起来,她对我比了个放心的手势,便出了门。我不知道那天等了多久,我非常害怕,又害怕又期待,一方面担心做出来的药品质太差卖不出去,另一方面又希望它能卖不出去。这样八千慧或许就不会再让我制作这些东西了。
傍晚,她们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了河边。
我希望从河边到家门的这段路永远走不完。八千慧先进屋,小兔姬迅速就把门关上,将里外封得死死的,看这二人严肃的样子,我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但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接下来肯定会发生大事。
“结果怎么样?”
八千慧什么都没说,我们三个聚在桌边,时间大概过去了许多许多个瞬间那么久,她从斗篷下提出了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子。透过坑洼的袋子表面,能看出里面装的是许多有着整齐的形状的小物,似乎是许许多多的硬币。
八千慧颤巍巍地解开袋口,环视我们二人:
“……看好了。”
两秒钟后,闪亮的银判从袋中如瀑布般涌出。我最后的抗拒心理,就这样在这辈子都没见过的巨量钱财面前烟消云散。
一般来说,正常人在这种天降横财面前第一时间考虑的都是该怎么花。我是正常人,按照我对八千慧的了解,她应该也是个正常人。
但八千慧却做了另一个选择:将这些钱全部存住。她拿出自己以前的积蓄,买了一个做工十分精致的小箱子,她将所有钱都摆在了里面,准备找个地方藏起来。这不是因为她有什么更远大的计划,而是出自一个更加单纯的理由:她怕死。或者说,她觉得有一天,她,或者我们中的谁可能会死掉,三人团体会破碎,或者谁会因为种种原因走上穷途末路。那时候就可以找到这些钱,用它度过难关。
她确实被那次的事情改变了许多。
“如果少了我们中的任何一个,这些钱现在都不可能出现在这儿。这不只属于我,而是属于我们三个人。”她说到这儿,做了个略带调皮的笑脸,“所以这么重要的东西一定不能轻易动用。”
她将这个东西藏在了“最重要,最有意义之处”。她没说具体位置,只说是我们都知道的地方。
差不多得了,我根本就不知道她矫情的地方在哪儿。几天后,这个箱子就从我们的视野里消失了,不过我也没有关心它多久,因为从那时起我就有了自己的新工作。
我彻底放弃了以前制作“廉价品”的活计,转而制造八千慧需要的这些。我专注在幕后工作,明面上的事情完全交给那二人,凭借八千慧对市场的把控力,她很快就给货物找到了稳定而安全的销路,随之而来的就是变得更加容易引人注目,她尽可能地让交易过程不那么显眼,也并没有急着挣快钱而四处宣传,每个月只卖一次货。但我们依然被盯上了。
几个月后的某天中午,有人敲门,我以为是那两人回来了,打开门,看到的却是一个人高马大,打扮得衣冠楚楚的家伙。我一下子就认出了他:每个月都会来此收钱的刚欲同盟的人。之一。我已经很久没看到以前那种壮观的整队的征税团了。
这次我也在他们的征税目标中。
“可我们还是……小孩子。”
“哪有能弄到那么多钱的小孩子?”
规则就是他们制定的,我无力地辩解几句,均被堵了回来,他并不客气地走入屋子内,环视一圈我们寒碜的家,他在自己的本子上写了几笔,提出了一个让我瞠目结舌的数字。
那个数字大到足够让我们几个月的努力全打水漂,他直接将话说明了:要么我们把钱交出来,要么他们把钱拿走。前者的话还可以给我们留下一些。
我完全没有选择。很快,他提着满满一袋钱离开了,他出门的时候,八千慧跟小兔姬正好回家——小兔姬一见陌生人便畏惧地躲在八千慧身后,他和八千慧对视一眼,做了个充满形式主义的致意的手势。
吉弔只一眼就明白了一切。她什么都没说,望着对方离去的背影,便进屋休息去了。
几个小时之后,她们两个抱着那个装满钱的皮包回到了下水道里。
“这、这是?”
八千慧没说什么,她示意我将钱全部藏起来,我见小兔姬一进门就缩在墙角不住颤抖,她双眼满是泪水,空洞的目光不带一丝生机,我看到她斗篷下的面庞挂了许多鲜红的痕迹。
一股糟糕的预感攀上心头。
“刚欲同盟的人呢?”
我问道,八千慧不带感情地回答:
“杀了。”
我愕然,一会儿,又望向小兔姬,她察觉到我在看,霎时像触电一样绷紧身体,死死抱着自己的脑袋,蜷成一团,几近崩溃道:
“别问我!
“……拜托了,不要问这些,我……我……”
八千慧为那一皮包的钱制订了一个计划,她把握着那人收完钱准备回去的时间,让小兔姬出面跟他搭话。因为先前她和那人并没打过照面,因此她不会被认出,她让小兔姬假装成“想通过某些服务从大人那里要钱”的家伙。但只是这样的话并不能让对方完全信任她,为此八千慧花钱找了几个小妖精,假装她们都是小兔姬的熟人,在小兔姬去引诱对方的时候充当工具人。这个计划果然奏效了,她成功让对方相信,小兔姬带他走进安静到有点过头的巷子里,只是出于不想被朋友看到这种单纯的理由。在他放下戒心后,小兔姬凑到他身边,出其不意地拔出弹簧刀,使劲捅在了他胸口。
钱就这么到手了。
八千慧将小兔姬抱在怀中,将脸贴在她的额头前,一边说着安抚她的话。那样子就像是母亲在抚慰受伤的孩童。我只觉得不可理喻。一切都是。
“那人就是个人渣,不知像这样做过多少下三滥的事情了。忘了他是怎么从你这里勒索钱财的了吗?”
小兔姬闭着眼睛,在八千慧的指引下作着深呼吸,半分钟后,她的情绪稍微镇定了下来,八千慧长出一口气,她再说话时,语气也缓和了许多:
“放心,刚欲同盟现在忙着内斗,没那么多功夫来追查这点钱。我知道怎么能安全地把它们花出去。”
她说的的确没错,刚欲同盟本就是由许多势力联合组成的组织,他们内部一直存在大量的矛盾,这也是以前由许多人一同进行的收税工作因缺乏可用的人手,让八千慧有可乘之机的原因之一。这类矛盾在小兔姬出现的那年明显起来,最终让他们走入了分裂的边缘,虽然这些是后话,但他们的确没有那么多心思来把这么一小块地方的,这么点税金追查清楚,那个“神秘死亡”的征税人最大的价值就是成为了他们内部派系彼此攻击的武器。
八千慧像那个时候无数蠢蠢欲动的人一样,开始用资金来筹备自己很早以前就渴望拥有的东西:一支服从她的命令的队伍。她并没像小说里的侠盗将从刚欲同盟那里拿回的钱分别物归原主,而是照单全收,她用这些钱四处征募部下,她很精明,将队伍的扩充速度把握在一个不至于太慢,又不会太高调而引起刚欲同盟的注意的程度,到了次年春天,她手下已经有了超过六十个小喽啰,又一年后,这个数量变成了一百四十个,八千慧俨然已是一方名人。她再也不需要干什么都披着斗篷了。
这便是日后的鬼杰组的雏形。那几年随着刚欲同盟对底层控制力的崩溃,这样的新生组织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一个势力的衰落就是这样的:当事情尚且还没那么糟的时候,一切都安静得跟太平盛世一样,但只要这个糟糕程度稍微逼近红线,那么所有事情就一下子全出问题了。
后来我跟八千慧闹了一阵别扭,因为在跟小兔姬相识一年的时候她送了小兔姬一件礼物,是一支手枪。而我送的是一朵从花园中剪下的,以极差的手工水平制成的白色栀子头花。小兔姬显然更喜欢后者。
但背负人命后,她对杀戮的确就麻木了许多,她成为了时刻跟八千慧形影不离的“剑”,为她扫清了无数的障碍。我原以为她会非常反感这种事。我也非常反感。
这样的她们让我隐隐感到一分畏惧。
不过,生活还在继续,我们继续制药,八千慧继续扩充手下的队伍,她逐渐控制了这类商品在市场上的相当一部分份额,在这个基础上继而控制了大量其他商品的渠道,他们每个月都有大笔资金入账,鬼杰组的势力也一天比一天庞大,不再那么依赖我制作的药物了。八千慧已经代替无力的刚欲同盟成为了这片地方的新的“统治者”。再也没有谁能违背她的想法来这里收税了。
也没有谁能违抗她的想法跟她作对了。因为敢这么做的,无论是富有还是贫穷,无论是出于正面还是负面的理由,都被鬼杰组的人“收拾”了。
我们沿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几年后,八千慧得到了她梦寐以求的大房子。她花了很长时间攒下的积蓄,在城中买了一栋与她现在的财富和身份相称的三层楼房,将其作为鬼杰组的活动基地——以及我们的新家。
下水道中的生活在此迎来尾声,管道之家中没有太多值得搬走的东西,我们将它锁起来,搬入了小时候可望不可及的富人区。鬼杰组的车子行在繁华的大街时,我贴在窗玻璃上,看着外面闪烁的霓虹灯,还有数不清的人流,一切仿佛一场梦境。
刚欲同盟的内部斗争最终以一个被称作饕餮的年轻领导人上位而结束,几年来的斗争和机遇已经让畜生界的势力重新洗牌,刚欲同盟与各个大小组织划地为界,正式承认了它们的存在,其中就有已经被八千慧建设起来的鬼杰组。她依靠敏锐的嗅觉,果断的行动力和一些幸运,手下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一方小王国。
而我从来没有参与她的组织中的事情,我只是继续做着我的本职工作,八千慧也不希望我们跟跟黑帮纠缠太深。嘴上说得好听,实际上她已经不知道利用小兔姬杀了多少人了。
我一直希望她在做出决定之前能够起码考虑一下我们的感受。
我希望如此。
不过,在鬼杰组成形之后,她也的确很少再借助小兔姬来为自己清扫障碍了。因为大部分情况下问题不需要她出手也能解决,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虽然小兔姬依然被牵着鼻子走,但她也得到了比以往更多的自由,有了八千慧手下的水獭灵的帮助,我们不再需要亲自抛头露面,八千慧依然喜欢跟我们待在一块,我们做过环游整个畜生界的旅行,参加各种各样的活动,她十分享受这种到哪儿都会有无数人低头的地位,也是至此我才发现,原本觉得没有尽头的“城市”其实是有尽头的。
后来的某一天,我们三人聚在一块,她郑重地宣布了一件事情。
“一直以来,非常抱歉。”
我一时不知道她说的是指什么。因为大大小小的,她该对我们说对不起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虽然现在已经过上了和当年完全不一样的生活……不过,
“果然我们三个在一起的时候才是最开心的啊。”
她向我们作了“道歉”。一切她为了能获得今天这个地位而让我们做的事情,她都表示了深深的歉意。我这边还好说,除了职业转换之外就只有一些小事,我对她最大的意见只在那个方面。
然后她就说到了最大的方面。
“从今天起,我不会再要求公主你夺走任何人的性命了。”
小兔姬愣愣地听着,八千慧的语气非常诚恳,她自己也知道这些年来她都在让朋友做什么样的事情,说实话,她的命令和小兔姬的服从都太过令人难以置信,如果再这么下去的话,我说不定就要怀疑一些不该有的情况了。
小兔姬听完她的话,掩面低泣。
可能这就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吧,我想。
但八千慧的那番话其实让我其实很开心。她那天还说了很多,回忆我们的小时候,回忆一路走来的各种事情,从她敞开心扉的那天起,我们的关系又回到了从前那样。我们再次成为了单纯的“朋友”,没有什么利益纠葛,或者上下级关系,怎么说呢,苦尽甘来。应该是可以用这个词来形容吧。
我不喜欢这里,虽然这儿很热闹,但一到晚上就到处都是流浪者和瘾君子。
我知道这儿比我以前住的地方好得多。
但我就是不喜欢这里。话虽如此,因为朋友们都在,我也就留了下来。八千慧每天都要花很长时间管理组织里的事情,某种程度上说鬼杰组这个新生组织就是靠她一个人,还有她的金库凝聚起来的,因此要维系起来非常麻烦,这反而给我和小兔姬创造了许多自由时间。
因为一旦她闲下来,就一定会跟我们两个黏在一起。
跟我不同的是,小兔姬并没有整天宅在家里,就我所知,她一直在城里的几家孤儿院活动,似乎她很喜欢跟那些小孩待在一起。我想这是她为弥补自己的良心所做的行动,退役杀人魔变成了小孩子们最喜欢的天使姐姐什么的——听起来其实还不赖。
不久之后的某一天,她向我发出了一个邀请,我们便在那天一起趴在阳台上,她对我说起了一件事:
“我准备去一个好地方了。”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领养了几个孤儿,我想跟他们一起离开畜生界。”
小兔姬简单道,仿佛她说的跟今晚吃什么是一个性质的话一样。我有些惊讶,随后是一阵猛烈的不知所措:
“等下,你遇到什么事了?”
“我很久以前就有这个想法了。”小兔姬说道,她望过来,投来一阵认真的目光,“我不想成为黑帮分子。”
我张口无言,一时间脑袋里空空荡荡。
“理香子,我们是朋友,我不会指责你和八千慧的选择,但我也有我自己的选择。我很感谢你们愿意在我无家可归的时候收留我,如今你们也不再需要我的力量,所以我想走自己的路了。”
她说着,眼神中蒙上了一层阴影。或是一分不忍,或是一分悲伤。
“你和八千慧的事业毁了无数人的人生。
“有很多跟当年的我们一样的小孩子就是因为这些黑帮才成为孤儿的,他们有很多都出于各种原因吃了像你这样的人做的‘药品’,不少已经成瘾了。你看到每天晚上街上都会出现的那些精神恍惚的人了么——”
她顿了一下。
“还记得八千慧当年险些因为这些药品而死掉吗。你们曾经也是受害者。”
“畜生界没有法律这个概念,只要能换来更好的生活就有大把人做。”我说道。其实名义上是有法律的,但几乎从来没人管过,人人都在犯罪,犯罪的话姑且还有“让别人受害”的机会,否则我们这种人就只有“被害”的份。我以为她早该理解这个世界的规则的。
小兔姬的话充满了批评的意思,听得我有些恼火:“我以前做的可是救人的事,你知道我制出的东西价钱比药店里的便宜多少么?结果做了这么多年别说好报,甚至还被人持刀闯进家里,差点连命都丢了。你替八千慧杀了那么多人,难道他们中的每一个都该死吗?
“你也是帮凶,别在这里道貌岸然地指责我!”
她没有反驳,这句话直接戳中了她的弱点。小兔姬移开目光,稍稍偏过头去,她没有生气。
“……是啊。为什么我也是帮凶,现在却在说这些呢。”
她有些哀伤道。
“我都有点神志不清了。
话虽如此,小兔姬依然决定离开。她花了好几天时间准备,从自己的所有物中选出了一小部分带走,剩下的则准备“作为礼物送给我们”。虽然之前跟她闹了点矛盾……不过在那之后我就意识到自己的不对了。就像我戳中她的痛处一样,她说出的那些也是我一直以来最敏感,最有意回避的部分。
我很想让她留下,我们再像以前一样三人在一起。但这显然是做不到的了,她已经下了决心离开。至少,我希望她今后能在畜生界之外的世界过得幸福。
八千慧是最后一批得知这个消息的。
然后,她做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临行前一天晚上,小兔姬最终告诉了她自己的想法,想要跟多年来的同伴作最后的告别,八千慧随之愣住了。这个反应让她始料未及,她原以为在八千慧已经拥有了一切的当下,八千慧也会跟我一样祝福她的前程,但鬼杰组的统治者却沉默了。
“……是不是别人跟你说了什么东西。”
她问道,小兔姬完全没反应过来。八千慧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她叫来了自己的几个手下,向他们问询小兔姬口中的孤儿院的相关事情,在这个瞬间,我隐隐察觉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
小兔姬的脸上满是茫然,我想她可能是不明白为什么“已经得到自由”的自己的简单想法会引来这种反应。几分钟后,八千慧已经弄清楚了关于他们的一切,她向手下下达了一个简单的命令。
我没听清她的话,但此刻一切已然不再重要。小兔姬意识到了什么,她试探性地问询八千慧在做什么,而后者只是深呼吸一番,站起来走到她身前,轻轻挽住她的双手,低声道:
“公主,你只要听我的话……跟我在一起就好了。
“不要被别人骗走,这里才是你的家。”
我感到浑身的血液几乎都在此刻凝固。小兔姬愣愣地望着她的眼睛,稍时,她扑通一下跪倒在八千慧面前。再后来是一段我不愿意深入回忆的情景:我从没见小兔姬崩溃成那个样子,她已经彻底明白了状况,先是给那些小孩子求情,保证再也不会有什么离开这里的想法,保证永远都待在她身边,而八千慧始终冷漠以待。她别过脸去,任凭同伴在一边哭泣讨饶,丝毫没有任何动容。
我无法相信当年那个吉弔八千慧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我觉得她已经丧心病狂了。八千慧就这样把小兔姬晾了好一阵,很快之前出门的那几个喽啰返回,他们跟八千慧报告了一些情况,后者点头示意让他们离开。
在这个瞬间,一切尘埃落定。小兔姬大睁着愕然的双瞳,张口发不出声,彻底呆住了。她缓了好一阵,才逐渐明白现在的状况,我见她浑身在发抖,赤色的眼瞳中满是负面情绪的光,她习惯性地摆出了拔枪的动作。
八千慧将她抱入了怀中。
“我们才是永远的朋友啊。”
她这样说着,将她护在身前,一边轻抚小兔姬的发丝。
像是,在安抚幼崽的母兽。小兔姬的目光迅速暗淡下来,她的右手停在拔枪之前的那个动作,伴随着八千慧的引导,她的呼吸逐渐稳定,紧绷的身体也放松下来,刚刚还燃烧的情绪降到冰点。
我呆住了。看着这二人,这个瞬间我仿佛明白了什么。
八千慧很快就将小兔姬安抚了下来,她像是请求一般让后者先回去休息,小兔姬麻木地点头。
“你。”
我不想问出这个问题。我不想知道答案。小兔姬离开之后,八千慧回头望了一眼,发出一声:“嗯?”
“你对兔子使用‘那个能力’了,是吧?”
一切都说得通了。她是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做的?这些年小兔姬杀人无数,跟她的本性完全背道而驰,全都是在听从八千慧的指示。往前可以追溯到什么时候?是她建立鬼杰组之后,还是更早些——她服从八千慧那个荒唐的计划,杀了刚欲同盟的人,私吞整个贫民窟被勒索的钱的时候。
还是更早?
我早该察觉到的。八千慧沉默以对,一会儿,她回答了另一件事:“我只是说过不会再要求她杀人而已。我没允许她走。”
这相当于直接承认了前一个问题。我不知该怎么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像是被背叛,像是恐惧,一瞬间这些年发生的一切全部涌入我的脑海里:从当年三人一同在水管里躲避寒冬,到大家相互扶持着前行,最后八千慧建立鬼杰组,我本以为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我们一步一个脚印踏出来的,难道一切早就是她计划好的吗?
“你……背叛了她。”
她长久无言,只是不带感情地望着这里,她耸耸肩:
“为什么你总是在跟我作对,理香子?”
这话让我一阵脊背发凉:“你要对我也使用那个能力吗。”
八千慧被这句话触怒了,她恶狠狠地瞪过来,咬牙切齿道:“没错,我想把你也变成一个只会听我命令行动的傀儡,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我让你闭嘴你就会闭嘴,这样你就不会再什么事都跟我唱反调了。
“你想得到这样的下场吗?”
这个瞬间,她突然变得让我感到极为陌生。我真的害怕了。八千慧发泄一通,似乎情绪稍微恢复了一下,她闭上眼睛,侧过脸去,低声道:
“你根本就什么都不明白。”
我准备逃走了,因为直到那天我才发现跟自己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家伙其实如此陌生。我提前准备了一阵子,期间尽量在八千慧面前保持正常,防止她起疑心,她肯定起疑心了,那天之后我们两个之间就进入了一阵非常怪异的宁静,于是我便确定越早离开越安全。
我甚至担心自己是不是也步小兔姬的后尘,已经中了她的套了。一到这个时候,以往做过的任何不是百分百肯定的事情都浮现在思绪里,仿佛一夜之间这全都不是我自己做的决定——我当然知道这很荒谬。
但我那时候太害怕了。
我尽量将一切动作放轻,甚至连自己的东西都没带走多少,临行前几天,八千慧突然又找上了我。
我以为她准备摊牌了。
“理香子,你不会走的。”
她只是这样问道,似乎是希望得到一个单纯的回答。
我说,“当然不会。”
我当然希望能留下。我希望跟大家继续待在一起,我希望回到当年无忧无虑的,简简单单的三人的日子。那时候虽然很穷,住在又破又烂的管道里,但一切都非常单纯。
启程的那天,我选在大多数人已经放下戒心的后半夜,独自溜出了鬼杰组的大楼。八千慧没有给我下太多绊子,我逃了很远,一路逃出城中,直到郊区都没见到大队来追我的家伙,你知道的,人在这种情况下就会产生侥幸心理。我以为八千慧是愿意放我一马了。
逃了一段路后,我中途找了一间草棚,想要暂时休息一下,我进门,刚刚放下背包,就见黑暗中有什么影子在活动。
然后小兔姬从黑暗中一步步踱出。
我见那夜幕下泛着寒光的枪口,她一言不发,我后退两步,她将枪口指向了我的脑门。
我瘫坐在地。
“兔子,你不会真的想这样做的……是吧?”
“她当然不想。”
肩头传来一阵轻柔的触觉,随之八千慧的侧颜出现在视线中。她仍是那样冷漠,我愣愣地和她对视。
我很少会像今天这样感受到那么强烈的恐惧。
“看来我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挽回你的心了。”她说道,声音稍稍低沉,似乎也象征着她的感情正在走向熄灭,“骗了你这么多,现在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吧。”
“真的,要让我死吗?”
这句话象征着某些事物的终结。八千慧不再说什么,她深呼吸一番,放开已经吓得浑身发软的我,走出草棚的外。
这下只有我和小兔姬,以及她手上的枪了。
人在这种时候总是会失去一切尊严,无论平日有什么样的矜持,怎样的骄傲和固执,都会在自己最恐惧的事物面前化作碎片。现在就是那个时候了。其实我之前就预知到了这样的情况,因此提前在腿边的口袋里藏了一管镇定剂,我以为自己的勇气能让自己抓住机会给她打进去。但如今我满脑子都是:
我要死了。
很讽刺的是,在生命最后时刻,我看到的不是什么美好记忆的走马灯,而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所有生命消逝时的样子,一个个死去的人,一具具冰冷的尸体,死亡是一种毫无美感的事物,无论富裕的或贫穷的,睿智的或愚笨的,美丽的或丑陋的,在它面前都不过是等待腐烂的生鲜垃圾而已。
而我正走在成为他们中的一员的路上,现在是夏天,我想着我会不会很快就变得身体里满是蛆虫。
我想起了给我留下最初的深刻印象的那个“她”。那已经太过久远,但此刻回想起一切却非常清晰,那时被杀的那个赤发女子,她的身体在广场上一直吊着,无人收尸,没过几天就发臭了。
我睁大眼睛,望着眼前默默流泪的小兔姬。
“她什么坏事都没做过,是么?”
这只是潜意识的行为。小兔姬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我们之间的空气凝结几秒,接着她的神情产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你说……什么?”
“在我们刚刚认识的那年,秋天,就是你闯进我们的水管的前几天,刚欲同盟当着大家的面杀了一个人。那个人,我一直觉得跟你很像呢。”
小兔姬的脸色霎时变得很难看。眼见这个情景,我好像明白了什么。
“为什么是这个反应,难不成你们之间真的有什么关系?”我发出一声怪笑,是那种在极度的恐惧中已经找不着北的情况下才会发出的笑:“怪不得这么多年你从来没说过自己以前的事情。”
“你,那时候在场?”
她问道,声音已经明显开始提高,她握着枪的手开始颤抖,本以为前方是悬崖,结果发现,还是有那么跟随时要断掉的钢丝可以连接到对面的陆地的,大概说得就是现在这个状况吧。
“是啊,不仅如此我还跟她说了话。”我的思维飞速运转,此刻已经没什么慢慢筹划的时间,只能想到哪说到哪“我是离她最近的一个,刚刚那句话就是她亲口对我说的。”
这成功让小兔姬乱了阵脚,她重新激动了起来,这正是我想象中的效果。成败就在接下来一举了。
“不过啊——”
我调转话头。
“说什么没罪,实际上就只是死鸭子嘴硬不愿意承认吧!毕竟就是个黑帮分子。”
这让小兔姬愕然,她反应了好一阵子,语无伦次地为她辩护:
“不对,不对,她才不是什么黑帮分子……她是为了阻止刚欲同盟染指外界,因公殉职的……!”
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声音,此刻它听起来非常恐怖,非常扭曲,我又发出一阵自己都不想听的笑声。
“死在黑帮内斗里,谁知道她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说是盗窃,大概就是死于自己的贪欲吧。
“顺便她跟你一样,长了个漂亮的脸蛋呢……不然也没法凭借给人当情人的形式爬上刚欲同盟的高层吧。”
小兔姬大睁着泪汪汪的眼睛,脸已经涨成了浅红色,我毫不怀疑这么激怒下去,我随时都会被她用子弹打穿脑壳。
但我不能停下。
“所以你知道她死后遭遇了什么吗。”我说着连自己都无法想象的话:“她被扒光了衣服,赤条条地晾在所有人面前呢,所有经过那里的,一抬头就能看见她的裸体,就跟免费的公开展览一样。你猜怎么着,没几天,她身上就全是苍蝇和——”
一声巨响在我耳边炸开,子弹嗖地从一侧划过。我所有的声音都卡住了。纵使在这之前心里已经有过万般计划,在枪声响起的这个瞬间,我的脑海霎时一片空白。
全身的神经仿佛都在这一刻断线。我感到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正在身下扩散。小兔姬满面泪光,我从没见她露出那么可怕的神情,那是羞愧,愤怒,还有浓烈的杀意所混合在一起的终极的负面情绪,我抬手本能地想求饶,接着,沉重的一拳直接将我打翻在地。
她直接扑了上来。我满眼金星,整个人都彻底懵住了,我眼睁睁看她举起手枪,像锤子一样奋力砸下来,我想这一下或许能砸烂我的头盖骨。本能让我在两人拉到最近距离的瞬间拔出镇静剂,我闭上眼睛,抱着不成功就成仁的绝望猛地将针筒向下扎过去。
这一下捅进了小兔姬的大腿里。她痛得叫出一声,身体猛地绷紧,我踉跄着将她推开,她想爬起,却没有维持住平衡摔倒在墙边,她最后大睁着赤瞳,颤巍巍地抬手,还想再发出什么声音,很快便安静了下去。
八千慧回身时面对的是我和我手中的枪。
“……公主呢?”
“我让她休息去了。”看到走出草棚的是我,她似乎并没太惊讶,因为担心她在这个时候再耍什么花招,我便先一步发出命令,“至于你,现在我允许你说话你才能说,让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否则我就开枪。”
而八千慧并没觉得我真的会这么做。
“如果是公主的话我还会当真。但我难道是第一天认识你吗,你下不去杀人的手。”
她说得很对,光是拿枪指着曾经的朋友,就让我不住发抖,如果此刻在我面前的不是她而是哪个要杀我的陌生人,估计我已经死了好几回了。
她太了解我。
“砰!”
枪的后坐力很大,震得我两臂发麻,对我来说的确是个很难操控的物件。我深呼吸一番,放下抬向天空的枪口,重整态势,向着硝烟另一边的她一字一句道:
“别让我说第二次。”
她对我的印象一直停留在当年,就像我对她一度也是如此,在生死关头走了一遭,现在我已经下定了要么全都活下来,要么我们两个之间死一个的决心。她没有带上鬼杰组的人,这是她最大的失误。我说不清八千慧此刻是什么神情,她稍微移开了视线,目光仍带着一丝冷漠,还有对于一些无可挽回的事物的悲伤。我们都是如此。
我努力镇定着心情,提出要求:
“只要你愿意放我和兔子离开,一切都还好说。”
“你可以向我开枪。”
八千慧说道,并没有直接对我的要求作出回答,她抬手,似乎在表示自己没什么好怕的,我们二人相视片刻,她继续:“这样我就不能等你们一走就叫人去抓你们了。
“这样你们就可以得到自由。”
我握紧了手中的武器。
“告诉我是还是否就够了,吉弔八千慧。”
现在回想起来,这么多年来我是头一次亲口叫她的全名。我希望这也是最后一次。她沉默着,她闭上眼睛,最后转过身。
“……到天亮。”
“什么?”
“我给你们一个机会。你,还有公主。
“等到天亮,我会叫人去追你们,如果到时候又被抓到的话,我就把你们都杀了。能不能逃掉全看你们自己。”
我花了大约五秒钟理解她的意思,然后判断了一下这句话的真实性,八千慧回头,投来一个神情暗淡的侧颜:“趁着现在这个时间快跑吧。”
所有的阴霾仿佛都在此刻被驱散。尽管我担心这一切是否又是她的计策,但还是没有放弃这个机会。我继续用枪指着她,确保她不会突然变卦,同时退进草棚中,想带走小兔姬,这时八千慧突然又发出了一句:
“告诉你吧,理香子,其实我至今都没搞懂那个能力到底是怎么用的。”
那时候的我并没有立刻明白她想表达什么。我们匆忙走上前往畜生界边缘的路,那一日黎明前,她只身站在清白的月光下,身形在我的视野里愈发模糊,她长久地站在原地,最后一次回头所见的画面中,我见她蜷缩着,安静地坐在了冰冷的大地上,好似从最开始便是孤身一人。
这就是我和吉弔八千慧的最后一面。
几个月后,八千慧死于鬼杰组跟其他帮派的一次冲突,没有什么复杂的过程和因果,单纯是由于一些利益纠纷,在睡梦中被人割断了喉咙。平平无奇的死,正如我们当年平平无奇的相遇。
我背着小兔姬,吃力地在破晓前夕的地平线上逃亡,她的身体很轻,可我的力气已经快耗光了。我希望小兔姬能赶快清醒过来,虽然现在离畜生界的边界还很远,但仍然不能放弃。
正当这么想的时候,腰边忽然传来一阵被什么顶住的触感。是小兔姬,她从我的口袋中拿出了枪。
我僵住了。
“……放我下来。
“你底下有股好大的怪味。”
她有气无力道,我只能服从命令。镇静剂的药效很强,她站不起来,只能勉强坐在地上,她捂着脑门,一会儿,轻轻抬起头。
“你去找过八千慧当初藏的那些钱么?”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说起这个。
“你应该去找找看的。如果你想在外面生存,会需要它。”
“可我连她把那些钱藏哪儿了都不知道——”
小兔姬没有流露太多情绪,她闭上眼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我知道她正在尽力将自己的意识从坠入黑暗的边缘拉回来。
“你应该知道的。站在她的立场上,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钱,权力,还有什么呢。我不想知道答案。
“最有意义的,一切开始的地方。如果没有那个多出来的地方的话,我们都不会相遇。”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只是有了点思路,但依旧不清楚具体是哪里,小兔姬见此,不再说太多多余的话,她勉强恢复了一下,接着忽然举起了枪。
“你带着我是跑不掉的。太阳很快就要出来了,到时候鬼杰组的人追上来,我们两个都要完蛋。”
她的神态无比冷漠,声音很轻,但语气让听者寒气彻骨,她的意思基本等于让我将她丢下,我还想挽留,小兔姬突然暴躁起来:
“快滚!
“不然我先杀了你,还能省得你到时候被抓回去受罪……”
人在这种时候总是会陷入两难的境地,一边是多年来的重要的同伴,另一边是生机。小兔姬没给我太多犹豫的时间,正如八千慧说的那样,同样的威胁,由我发出来跟由她发出来是完全不一样的效果。她认真道:
“我只给你一次机会,你要是中途胆敢有一点回头的意思,我就开枪。懂了么。”
“至少,我给你找个安全的地方——”
“我会自己想办法,你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我只数到三。
“一,二——”
我拔腿就跑。
八千慧死后,由她一手建立和维系的鬼杰组又存续了几年,最终在内外因素交加之下分崩离析。在畜生界,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彼时我已经来到了人间——也是现在我居住的地方,后来我得知这里就是小兔姬出生的世界,她当初想要离开畜生界,目的地也在此。
如果时间足够的话,我本想在离开之前去找到那箱银判的。
如果时间足够,我也不会把小兔姬独自丢下。
那些年我为了维持生计做过许多工作,辗转各地,在不同的地方做不同的事,勉强能让自己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中苟延残喘。我烧掉了那本记载着制药公式的笔记本,它在火舌中不断卷曲,化作灰烬在空气中飘舞,承载着那么多的记忆,那么多爱恨纠葛的册子,只花了几分钟便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我再也没有去从事以前做过的工作。
而我也再没有收到任何关于小兔姬的音讯,仿佛她已人间蒸发。我希望她像那天说的一样自己设法脱身了,或许她也已经逃离了畜生界,正在某个我不知道的地方独自生活着。
我希望如此。
直到几年后一个平常的下午,我收到了一封夹着一朵栀子花的信,这信没有署名,只写了一个简单的日期和时间,以及一句:回来拿走你的那份吧。
信中附着几枚银判。我当时便明白了过来。
于是,按照信中所写的时间,我又回到了管道之家。木门已经有些腐朽,我找了好一会儿,从口袋中找到门锁的钥匙,但我刚握住锁头,却发现它已经是打开的状态了。
有人在我之前便来过。我推开门,一股浓烈的霉味扑面而来,屋内的陈设依旧是当年的样子,在我们走了之后并没什么变化,我进入屋内,借着昏暗的光线,看到房间最中央的桌面上摆着一个小盒子。
是它。当年觉得很大很大的盒子,如今看来却只是能够捧在手中的大小,一些水泥颗粒嵌在它的表面,已经怎么也弄不下来了。我打开盖子,眼见里面对堆着半盒洗得干干净净的银判,我拿起一片,它光亮如初,不带一点浮尘。然后,我看了到埋在银子中间的那张纸片。
是一张在长年潮湿侵蚀下有些褪色了的照片,上面是我和小兔姬以及八千慧三人,那是在我们遇到小兔姬的第三天她出门租了一台相机拍摄的。照片中的我们尚是小孩子的样子,她刚刚把自己当初挖出的那个洞给糊上,正拉着我们两个,作着开怀的笑颜。
照片背面写着简单的一句话:
“也送给亲爱的你。”
那一刻,泪如水崩。
吉弔八千慧,你这个狗日的……为什么……
我在管道之家休息了一阵子,最终还是没有等到小兔姬现身,她可能早已离开。但她此刻一定还在世界的某处,她知道我的住所,也许将来的某一天她还会出现。也可能那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联系。
不过,知道她仍然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一切就已足够。
畜生界的势力仍在洗牌,一切仍在潮起潮落,每天都有无数忙碌的人往返于城市与贫民窟之间,但这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我在人间有了新的生活,很快我就会返回那里,以朝仓理香子的身份在那个世界继续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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