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侄太白文

       贞元二年，岁值丙寅，亦余耳顺之年。春初染恙，心力消漫，知寿将尽矣，故挂冠而出国子监。时近清明，余归当涂。途中，山前微雨，风絮巷陌，烟草池塘，皆感荡心怀。余终返青山故居，忆旧游，挥毫赋诗。赋罢，忽思余侄太白，双目不禁泫然。
       山林明月夜，余与公之子伯禽携酒，步深林幽径，厥行至青山东麓，访得公之墓。伯禽稍除杂草，月始照碑文，余二人各斟清酒一杯，敬洒碑前。
       念曩者为公《草堂集》作序文，于公暮年，语焉不详矣，故今再作文以祭之。
       公自乃赐金放还，好游名山大川，访仙问道。公与杜子美识于洛阳，又遇高达夫于梁宋，三人评事论诗，交游甚欢。之齐州，公不忘仙道旧志，辄请紫极宫高天师授道箓，是为道人。后于安陵得真箓，又拜名士若李泰和之属，快然完梦矣。
        安史祸发，烽火连天，涂炭生民。公入永王军营，志建功报国也。永王既兵败，罪责连公，判长流夜郎。乾元二年，公方至巫山，关中大旱，大赦天下，公乃脱罪，北归江陵。如公诗曰: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其后公漂流至金陵，闻有兵事，仗剑参军，印公诗句: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然公虽有剑术，年已老，体愈衰，未及杀敌几十数百，而被伤病，公只得返金陵，友人供之。
       久之，友人无力济养，公不堪维生。闻余宰当涂县，献诗投我，盛赞余书文。余素仰公，得诗甚欢，为建草堂，喜迎公来。公与余纵情山水，对酒歌诗，无不快活。
        明月良夜，公与余泛江同舟，和诗畅饮。碧落虚明，鸿雁长飞，渔火摇闪，江水潺湲。而清风过处，万叶协鸣，乌雀有声。初与公对坐，余咏诗含“月”，盖公醉矣，曰:妙哉!我欲望此夜江月!急走出舫，止于舟头。余微醉，见其被发屹立，白衣招扬，飘然乎如真仙也!岂料公倏尔张臂，笑呼:月!汝既来也，且入吾怀!言讫，公投江水，水声震响，波晃小舟。幸船夫擅水，跃水中，与余共拖公上舟。
        归余府，公犹昏聩，速呼郎中来。其曰:并无大碍，只消服药几副。余手自煎药，亲喂公服之。 几日离床，自归草堂，余往送之。后因县事，为案牍困，少暇以望公。
        忽一日，余方察访街市，伯禽匆匆而来，告公病危矣。余若中霹雳，随伯禽间行至草堂。公卧床榻，其妻端酒侍于旁。见余至，公竭力高呼，咳急难抑，余近之。公曰:草稿万卷，手集未修，今皆遗君，请君为序。余唯唯应，公枕上授余简，余谨接之。公命妻灌酒，吟罢，公飙泪高歌: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
               馀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左袂。
             后人得之兮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此即《临终歌》，歌罢，公溘然长逝，哭声溢草堂，不绝如缕。
        此后，余夙夜誊公诗文，愈慕公矣。凡所著称，言多讽兴。自三代已来，风骚之后，驰驱屈、宋、鞭挞扬、马，千载独步，唯公一人。故王公趋风，列岳结轨；群贤翕习，如鸟归凤。陈伯玉横制颓波，天下质文翕然一变，至今朝诗体，尚有梁、陈宫掖之风。至公大变，扫地并尽；今古文集，遏而不行。唯公文章，横被六合，可谓力敌造化欤。
       余不辱公遗志，为公文集作序，《草堂集》遂成矣。
       其后余将离当涂，回草堂，又至青山东麓，墓前，别公而去。在京为官，《草堂集》得广而传之矣。每见明月，每饮清酒，每览公诗文，莫不思公，莫不试涕泪。
       公因酒而生，为酒而亡。思至此，余又斟酒三杯，倾洒墓前。月下，与伯禽去，踪隐山林。
       时卯月丁亥日，李阳冰于当涂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