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I.从此不再向他们祷告

          「我曾见过有人跪地祈祷，在那慈蔼的神像前，他们浑身颤抖，嚅嗫不止。他们恳求神明降下奇迹，救赎斑驳负孽的人生。」

          「神像背靠高大彩窗，被圣洁阳光所笼罩。它无私地伸展双臂，却只为匍匐在地的可怜人投下冰冷虚无的阴影。」

谁来救救她？谁来拯救我的妹妹？

神明又在何处？为什么从未感受到它的悲悯？

          皇女妖妖倒在丛莽草坪中央，单臂环笼住花棺中的苍白躯体。她的呼吸融成风，唤来腐秽的阴翳。素白色的罪人之花在柔和月色下左右摇摆，忽有修长的指尖轻触细藤，叶片阵阵颤抖，皇女动作一滞。

          “为何要求神？”刺骨寒意笼罩而下，那语调带着不合时宜的谐谑，“自恃圣洁玄邈，却不可捉摸。他们何曾现过身，实现凡人所愿？”透过朦胧泪眼去捕捉那道影，未能开口的话语堵塞喉间。那道影似能读出她所思所想，如食人贪念的鬼魅。

          “交流也不一定要通过嘴，小皇女，别那么无趣。”对方低沉地哂笑，“不过谅在你我是初见，我并不放在心上。”

          还没等女孩直起身子作出回应，声音再次将她覆压：“人死就会离去，为何非要坚信这等浅陋又无知的道理？”语调引诱之意如初抿烈酒，毒蛇吐信，“小皇女，我愿相信你比常人聪慧得多。”

          她张张唇瓣，也不再那般惶恐。顶着阴鸷视线抬头相望，月色下的身影挺括端正，却有意无意散着山倾似的威压。也许这就是恶魔的本样，被世人所抵触的存在。若这份化解不开的思念就能呼唤远至的恶魇，她何必去苦苦祈求碑文后矗立的沉默石像？但男人的话实在太过萦纡，啜泣至疲累的皇女早已无心去思考。她只想拥住那失去体温的苍白躯壳，在梦中带着她一同离开这无尽的迷宫。

          男人怡然自得，惬意得如同入座茶会的贵胄：“纯真的皇女，可怜的孩子。你可曾想过，这样乖巧的妹妹，怎会无端违背禁令踏入这花园？若非你待她不善，那便是有人故意……”这话语说得轻缓且点到为止，足以唤醒女孩的理智。

          妹妹被人所设计陷害，依目前情形来看，这是不争的事实。至亲的血脉终是难以摆脱诬蔑，甚至无意交付了生命。好像从未有这般憎恨过世人，她的怨念如荒原野草，经长冽风袭，连亘不绝。

           “你能帮我？”她终于开口，眼神坚硬得像块石头，“若我向你虔心祈求，是否能够协助我带着妹妹离开这座花园？”

                          如果神明的慈怀尽是虚假，那么也许，这里才是归宿。

          夜风忽地卷起素白花瓣，凌霜飞霰在二人上空纷然飘扬。浓云终于遮蔽了月色，这是来之不易的短暂还暖。奥特卡瑞斯帝国的明月，终于不再似主神那般恒久地审视这片大地。深沉夜幕之下，男人的双瞳异常明亮，如蛊食心神的梼杌。

          一道魔力掐住少女纤细的脖颈，某种结契顿时将空荡的心房落了锁。几近谷底长眠的古树以根系紧扣土壤，自此与广袤天地同生共寿。只是恍惚之间，这副身体已不再是人类的模样。

「——是的，当然，如你所愿。」

最后一刻，她听见他含着笑，这般回答。

IX.为了遥远的明日

          时移事迁，沧海桑田。

          编写史录之人从旧历中撕下一页，焚入跃动的烛焰。

          偶有流浪的诗者提起那段传言，说许久许久以前，从战争中蓦然拔地而起的帝国，有位被尘世放逐的皇室血脉。她身负权柄却不幸被邪祟所蛊惑，因教廷失手，就此堕为了半人半妖的魔物。常人恐惧那崩毁的意志，皇女便沦为恶神屠戮的代行者。

          自那之后，教廷一派便再不得安宁。于神明护佑建立起的秩序，深受邪力无节制地侵蚀迫害；昔日的荣盛与辉煌，皆被燎原烈火焚烧殆尽。不知多少圣徒就此葬身，不知多少殿堂化为齑粉。人们爬进残璧废墟，却再支撑不起尘灰中已然崩裂的神像。

          这注定是条布满腥秽的复仇道路，未来会延伸至各个晦黯的角落。教廷与其皈依的帝国骑士皆将血肉与灵魂奉予这位刽子手，以自身罪孽赎清无辜女孩的冤亡。尘世堪为炼狱般的刑场，帝国所有的势族与权要，由昔日的皇女彻底推翻重整。

          从前为神祷告的人，如今要向这诛戮生灵的恶魔眷属磕头认罪。人类着实脆弱可笑，对待无辜弱者便是赶尽杀绝，面临真正的魔煞时却畏死贪生。他们虚伪，他们傲睨得志，他们已无药可救。

          等到完全肃清世间污浊，妖妖垂眼缓长地叹气。她的眉眼中仅有深沉的悒郁，除此之外尽是惯常与漠然。

          最初她还不似现在这般杀伐果断。毕竟生于宫中的孩子从不需要握刀。但琼浆必会越喝越烈，腔腹中的仇恨也愈来愈骁悍。若不是男人背后的推波助澜，她也许不会在踏上此路后便决定迈步奔跑。为妹妹付出一切，妖妖总是愿意的。她甚至趁着战争交锋，肆意挖除无数士兵的双目，以此独自祭奠，过去那双漂亮但负上了恶名的异色眼瞳。

          衣摆的血渍总是干得最快，妖妖背靠阶梯，拥着那具躯体，让其仰躺在自己膝间。她抚摸那冰凉的脸颊，眉目间的寒雪忽地化开了。

          周围的断壁颓恒隐约可辨是教廷的遗址。花色彩窗依旧矗立于尽头，为殿内染上斑斓的光泽。数日前她还曾在这里与鬼鬼的魂魄短暂相逢，那是段十分平静的日子，时光在此为她们驻足。

          妹妹透明的手指紧紧攥住她，哪怕掌间浸染了龌浊的血渍。她们仍像从前那样相互陪伴，穿过生死的隔膜在阳光下相拥。这本该是段可供世人传颂的轶事，但她们都不再是普通的人类。唯有沙土间的花草可为此见证，这是借由魔力得以幸获的瞬刻奇迹，一个与凡俗背道而驰的契约。

          可惜每株茶靡花终有凋落之日，故去之人的魂灵脆弱得如同搁浅在滩岸上的泡沫，不知何时便会消散在晚风中。暮色将世界的剪影描摹得迷离怅惘，万物陷入苏生赴死的崭新轮回。朦胧泪眼间，魂魄在姐姐的怀中散为细碎的粉尘，随萤火消融在空中。甚至道别之语还未送到嘴边，这段亦真亦假的大梦翕然从恍惚中惊醒了。

          魔神聒耳搅扰的低语再次浮现。至此之后，妖妖似乎独自踏上了全新的路途。

          奥特卡瑞斯帝国的子民小心翼翼探听皇女的行踪。接着街巷便有传言说，她将流连往返于世间各地，去收集拼凑血亲四散的灵魂。若你往后有幸遇见一位隐约生有狐耳的粉发少女，请不要在意她身上浮泛的枯朽气息。她只是循着自己的意志寻找至亲至爱的归隅，去为自己的心房填补凄寒的空洞。

          这段路途艰险异常，心绪如炙火灼烧般难耐。她眼中的各处风景，像极教廷在民众面前宣扬的极恶之境，或是盘踞凶兽的孽海业狱。好在魔神赋予的魔力异常强大，女孩肆意于血雨中起舞。那是触目惊心的美丽，是祸心催生最完美的作品。日往月来，眼见碎片一点点被寻回，沉睡的血亲即将被唤醒，魔神却挥手施力扭曲时空，将她扔至未知的时域。

          妖妖从昏迷中转醒，立即辨识出这不再是她生活的故乡。眼前是全然陌生的景象，延续着前所未见的文明。

她迷惘地向前走，深入这未知的空间。直到她意外撞见，一位熟悉的身影。

——明亮的眸子和微垂的睫，模样相似到令她慨然。那分明是妹妹的容貌，是她朝思暮想也要寻回的至亲。在擦肩而过前，她亦悄然停下了步子。这个瞬间，难言是初遇还是重逢。

于茂密的深林中，神秘少女望了过来。她轻轻翕张双唇，声音却被尽数吞没。

               不过，还请合上这本被现世遗弃的史册。传言终归是传言，莫要为那未完尽的结局黯然神伤。这段故事距今约有两百余年，它本该就此沉静地，缀为某处石碑上模糊的镌文。在风雨洗刷中，于眷土所长眠。

如此便足矣。

「……故我诞于月色，将归于尘泥。我所缔造的未来，即是她往世之新生。」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