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悔斗天。」——⑬未尽之言
又一个白昼。
……失去记忆的又一个白昼？
不明白。是不是真的离开了这里，就能把这里的一切都忘了？
更不明白。好像走的每一步，都像是为这颗星球的寿命倒数。
……是不是，“认清现实”就好了？
今天是翡翠星的丰收节。——这是米安诺说过的事情。
这样的念头，催着瑞尔斯自梦中醒来。
他缓缓从床榻上起身，隐约感觉身上的痛意已经缓解了大半，他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低头解开了身上的纱布，重新用能量织成了一套十分平常——在他眼里“姑且能参加庆典”的简单装扮，大致打理了一下便走出了住所。
时间久远，瑞尔斯早已记不清上一次参加宴会的实况，但眼前精灵们准备宴会的样子，使得他不自觉在脑海中设想丰收节的盛况。而走向宴会现场的途中，他看到了各种各样的佳肴，精灵们攒下的劳作成果，以及聚落内细致齐全的布置，还有难得将自己打扮一番的翡翠星居民们。路过的居民们看见瑞尔斯，也十分热情地同他打招呼，随后蹦蹦跳跳地抬着沉重的橡木走远。
只是下一秒，他的眼神一变，忽然注意到一些食物塔顶上插着的装饰——竟然是一些白色的、有着一些菱形装饰的、拖着细长的尾巴、随风有丝丝飘动的小条子……
换句话说，这些装饰，也可以称为——
“……幡？”
不过当他想借此思考的时候，忙碌的精灵群中传出了一阵激动的话音，突兀地打断了他的思考。
“你有准备什么好吃的吗？”
“让我想想啊……苓草炸蘑菇，土鼠锅烧，翠竹菜汤？哦！还有苓草饮料！”
“好耳熟啊？…你这菜谱是从哪偷来的？又是多凡克大叔那里是吗？”
“嘘——我可学到了不少精髓呢！”
“哦~那我就更要去找多凡克大叔了！找他告个状，就说米安诺——偷了好多精髓的调料包！大叔就没办法做菜啦！”
“什么？？……弗斯德你欺负我！”
……米安诺又和谁吵起来了？
瑞尔斯为难地皱起眉头，朝着争吵声的方向缓步走去。
“……啊，早上好瑞尔斯！今天气色不错呀！”见瑞尔斯走近，米安诺粘着一滴冷汗的神情瞬间尴尬转晴，他慌张地挥着手朝瑞尔斯跑了过去，似乎是找到了能帮他拌嘴的同伴，“就是这个叫弗斯德的家伙！一大早就说我偷师了厨艺！可我也是为多洛爷爷做过药膳的呀！”
“嚯？说不过我，就找斗神大人评理啦？”另一边，一个体格比米安诺壮硕的精灵只是不屑地发出嘘声，“早安呀瑞尔斯，你看看这家伙，准备到一半忽然开始吹牛了，大早上的说了一大堆他做都做不出的菜！”
“我……我明明都能做！”米安诺气急败坏地跺脚，两条手臂也急躁地挥动着，硬是挥出了章鱼的气势。
“啊哈哈…”瑞尔斯为难地笑了笑，“不知实情不予置评。宴会上有什么能证明厨艺的活动吗？”
“当然有啦！”说到这里，弗斯德颇为得意地昂起头，“这可是多凡克大叔主办的活动哦！主要是评选翡翠星的厨神……当然比起大叔的厨艺，没有谁敢称第二——不过米安诺嘴里吹的那些菜谱倒能帮他拿第一，这个毋庸置疑。”
“喂——！！”
“哈哈哈哈……”
米安诺激动的声音彻底在会场乱撞起来，四周攒动忙碌的精灵群虽然没停下手中的活计，却一齐哄笑着，似乎是在“习惯在寻常的生活里看到这样的小剧场”这事上达成了共识。
“好啦两位，这样费口舌可争不出什么高低。”瑞尔斯急忙拉住已经想要动手的米安诺，他将语速放慢了些如此劝道，“真要比比厨艺的话，到时就和其他的族人一起比，决出胜负才有说服力，不是吗？”
“看吧，连斗神大人都这么认为，就不必跟我吵啦。”似乎得到了非常满意的答案，弗斯德得意洋洋地敲了敲米安诺的脑袋，“既然瑞尔斯来了，那我就去帮其他的族人布置场地了，晚点再见！”
说罢，弗斯德扛起脚边的工具，笨拙地转过身去，迈起短粗的双腿一步一步地离开了。余光看热闹的翡翠星精灵们也重新回到专注工作的状态——即使依然能听到稀稀碎碎的笑声。
“你怎么在哪个地方都有冤家啊，米安诺。”
“啊~我也习惯了，毕竟我这么活跃的能力者被族人这么关注，也不是坏事呀。”
“知道知道，你最喜欢这么称呼自己了。”寒暄着，瑞尔斯环顾四周扮上庆典妆容的房屋图腾，“周围看上去都准备得差不多了，还有哪里需要我帮忙？”
“这些就交给其他同伴就好，瑞尔斯，你是来享受庆典的，我们怎么可能麻烦客人呢。”米安诺将双手越过头上的破毡帽，叠放在后脑勺，“比起这个……好像你还没见过多洛爷爷吧？毕竟一直都是我在你们面前提到彼此。”
“见不见面……这些其实不重要。”稍加思索，瑞尔斯还是摇了摇头，“他老人家这么久没露面，应该是身体抱恙，我去叨扰的话也还麻烦他来接待，这并不太好。……再说，这个星球……”
“瑞尔斯。”米安诺抬眼望天，他的语气却突然冷了下来，“我说过的…享受当下就好了。而多洛爷爷他真的想见见你，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想尝尝斗神大人的手艺呢。”
又是新的暗示吗……
自从米安诺亲口说出守护者家族的过去后，他的每一句话，虽然在其他精灵听来还是一如既往，但对于现在的瑞尔斯而言，每一句话——哪怕只是一个字，都是似有似无的“警告”和“提醒”。
“知道了。”
……
瑞尔斯和米安诺的身影，在简单的对话之后，逐渐远离了嘈杂的精灵聚落。
一路上，米安诺只是拉着瑞尔斯的手腕，神情淡然地在粉刷得千奇百怪的房屋间兜兜转转。偶尔遇到散漫地坐在家门前乘凉的族人，或者四周跑动嬉戏的孩童，他也只是笑着示意了一下，步子却依然不停地往聚落的深处走去——直到来到一处外表看着并不奢华的老屋门前。
“这里就是多洛爷爷的居所了。”米安诺介绍道，“族里一直想为多洛爷爷盖个新房子，只是爷爷喜爱勤俭，很多时候都婉拒了。不然按族人们的热情，定是想把这间小茅草屋给修成一座宫殿。”
“挺有趣的。”瑞尔斯附和着，“想起来，之前你们允许我在这聚落里暂住，结果给我准备的屋子比你们平日住的还要精致。”
“哈哈，可能看着很简单，实际别有洞天哦。族人们还是很重视居住环境的，不然也不会在庆典之日把屋子装扮成这样。”米安诺不自觉地叉着手，一抹骄傲现于言语，但下一秒，他很快就平静下来，“好啦，我们直接——”
“安诺，让瑞尔斯阁下进来就好。庆典现场，你还要去和其他族人沟通细节呢。”
可没等米安诺说完，老屋内兀然透出了一阵苍老且沉静的声音。
似乎都没有预料到，两只精灵一齐瞪大了眼睛。米安诺上前挪了一小步，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推开了门，将拖着长耳朵的头向屋内一探，瑞尔斯亦下意识地往后转身，神色稍显紧张地微微侧目，默默等待其他两位接下来的对话。
“啊……？爷爷，打扰到您了呀？”米安诺慌忙的苦笑，一旁的瑞尔斯却隐隐听出了几丝不安，亦混着一点门挤出的吱呀声，“不过，确定不需要我留在这里吗？只有你们俩的话，可能也会有瑞尔斯顾及不到的情况哦。”
“没关系没关系~而且，斗神应对的情况比你要多得多，照顾精灵这方面，可能也不会输给安诺哦。”屋内的老者和蔼地回应道，“庆典信号发出来后，我便会和斗神阁下一起去现场，所以你们要好好准备，办好一场颇具盛况的庆典哦。”
“这样的话……好的！那我就先走啦，瑞尔斯！和多洛爷爷聊完以后，记得来找我们哦！”
“嗯。”
待米安诺离开，瑞尔斯才转身踏入了多洛的房门。
他一抬头，隔着一层淡淡的灰黯，一位卧病在床的老者不清晰的模样映在瑞尔斯眼前。
“您就是米安诺之前一直提到的，多洛前辈？”瑞尔斯的询问多了几分谨慎，“您的身体状况，其实是不允许接待客人的吧？”
“呵呵，没关系的，斗神瑞尔斯阁下。”多洛显然不在意地笑了笑，“不过，米安诺说得没错，我确实一直想和你聊聊。”
“所以…您想聊什么呢？”瑞尔斯一顿，“是关于——萨奎星魂的事情吗？”
“你说……萨奎星魂？”多洛原先爽朗的语气添了些许震惊，“萨奎星魂啊……你是找到了什么迹象才会觉得，我找你是为了这个话题？”
“因为我忘记了一些事情。”瑞尔斯直截了当，“米安诺说，这个星球除了您和他，都无一例外受失忆诅咒侵蚀。而我除了眼下和您见面的事，关于翡翠星，我只能记得非常碎片的事。”
“……这样啊。”
“所以，我是来向您求证的。而且，可能还要麻烦您翻出以前的记忆……有些事情，我很难描述清楚。”
……
连瑞尔斯自己都没想到，他和一个陌生精灵的谈话竟然能持续两个小时——以往即使是和其他精灵，能持续两分钟就已经能称作“破纪录的壮举”。
而在这过程中，他只是一味地询问、疑问、再确认、再疑问，眼前的老者也只是回答、回答、不断地回答，但他很多的回答都不足以解开瑞尔斯的疑惑。瑞尔斯也只能默默在心里安慰自己，是这个星球本来就存在很多连老者都无法填补的空缺……无论是曾被毁灭后重生的“她”，还是在记忆中无形灭亡的“存在”。
“……原来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还请你别误会，瑞尔斯。倒不如说，你刚来到翡翠星到现在的事情，很多都是我从米安诺那里听来的。”暗处，多洛颤抖着做出捋胡子的动作，“米安诺那孩子呀，对谁越在意，倾诉的事情就越多。所以他其实一直知道你的记忆出现了问题，连你救过他的事情都不记得。”
“不只是这样。”坐在床边的木椅，瑞尔斯神情复杂地摇了摇头，“您之前说的，那个山洞是被我自己毁掉的……应该又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量导致的。”
“控制不住力量？”多洛微微皱眉，“看来，即使是斗神，也会遇到短时间解决不了的难题啊。”
“哈…是的。”瑞尔斯苦笑着，点头的频率极其缓慢，“我来到翡翠星，最开始就是为了修炼……只是我必须承认，我最近的修炼状态是有些不太对。”
“不太对？”
“当然，我一直得到大家的照顾，所以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顺畅的地方。……唯一有一点，是这里太安逸了，安逸到我差点觉得这颗星球就是这样的。”
“怎样的安逸？”
“一句话，”瑞尔斯咬咬牙，“——忘记那件事情的我，去过那片丛林。”
“……”
面前的老者只是沉默——如果瑞尔斯没有强调自己的失忆，只是去过那片丛林的话，多洛兴许还能找些其他的话来“敷衍”眼前的斗神。
可有形的疑问，此刻正重塑着瑞尔斯对多洛的认知。即使他远远年长于瑞尔斯，却难以回避自海蓝色双眸中酝酿且挣扎的煞气——他看得出来，眼前的斗神正暗自抵触着什么。
“而对于这个，有个问题我还没有问，”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瑞尔斯在手中打起蓝色的火苗，“米安诺跟我提过很多次……他被石像追逐也要守住的‘那个’，到底是什么？”
可问到这里，等来的又是一段长久的沉默。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斗神阁下。”床头的微弱烛光，隐隐将瑞尔斯和多洛之间的薄纱拨开，他隐约在多洛爬满沟壑的面容瞥见了苦衷，“那个东西，说得好听点是让我和米安诺免受诅咒侵扰的‘药引’，说得难听点……是把一个星球的‘癌细胞’强行夺到我们身侧，而我们还要靠着这样的‘癌细胞’……续命。”
……续命？
论用所谓“癌细胞”续命的类似做法，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有过——那段时日，是即使不经意回想起来都会为过去深感耻辱的记忆。
但这样的“癌细胞”……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效用？不，也并不能称为“效用”，米安诺愤懑质问的声音如犹在耳，这哪是好的效用能带来的反应？
“您的意思是……米安诺夺取的东西，和那个星魂有关？”
“没错，瑞尔斯阁下。”多洛深吸了一口气，微微转头望向窗外已被屋檐挤压得不成样貌的微光，“米安诺死死护着的那个东西，实际上正是萨奎星魂的力量来源，也就是整个萨奎星的力量之源。你也许可以理解成，它是萨奎星的地核。”
“地核？”
“是，地核。……而且，还是被萨奎星魂污染过的地核。”
“污染过……？”瑞尔斯瞬间震惊，“那你们……为什么还要留下它？”
“只是以毒攻毒罢了。为了不让我们爷俩受到诅咒侵蚀，以上面磨下的地核粉末为药引，再加上用苓草熬成的药……便是唯一能抵御的方法。”
“唯一……”
瑞尔斯一时失语。
他并不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类似于“一定还有其他办法，可以先放弃眼前的毒物另觅途径”这样的话，在当下的场景却显得极其不合时宜。
更何况，他自己也想不出什么办法——不断流失的记忆，以及反复纠结而浪费的时间，还有本该抛掷脑后的……声音——它并不是梦魇，他可以确定，但这声音的撕扯，却胜似梦魇。
但是，自己的事情，与这个星球并不存在“本质联系”。……至少他是这么想的。
“您……你之前，是一个健康的精灵吧。”
“嗯？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我以武为道，力量的副作用，我不是不知道。”说着，瑞尔斯随手拾起地上的枯枝，在尖端处点起一簇火焰，“包括你之前说的地核……这种方法，本来就是在利用这样的副作用苟延残喘。从身强体壮骤变至垂垂老矣，也不是没有可能。”
“哈哈哈…你的说话风格果然很尖锐，很符合…这个宇宙对战神族的印象。”多洛苦笑着，枯枝一样的指尖轻捻他干枯的胡尖，“不过也是，我确实也上了年纪，那种副作用即使存在……也不能改变什么咯。”
“因为米安诺说……这个星球的寿命，已经到倒计时了吗。”瑞尔斯的脸色阴沉下来，他看向多洛，仿佛在看向一根枯败的秒针，“然后，你就把每一天都当做最后一天来过……甚至还不曾挣扎。”
“……正如，安诺所言。”多洛顿了顿，他忽然伸出手，慎重地盖在了瑞尔斯的手背上，“瑞尔斯，有句话，我觉得你该听一听……虽然，安诺那孩子可能也跟你提起过。”
“你说。”瑞尔斯心里渐渐泛起不安。
“你的力量，应该留给更值得的一方。”多洛郑重地劝告着，他的手亦无力地拍了拍，“那个萨奎星魂，是铁了心地想将他玩弄生命的喜好贯彻始终，翡翠星的末日也即将到来……所以，庆典结束之后，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我都希望你能……”
“轰——！”
可没等多洛说完，屋外的爆炸声，顷刻间将所有的杂音淹没。地面也突生异动，巨大的震动竟使得这间简朴的小屋摇摇欲坠。
“……不好！多洛前辈，我带你走……”瑞尔斯想抬起手，看似平静的面容却忽然紧张起来——他隐约察觉到，手背上干枯的触感正渐渐淡去，“你……你不会……？”
“瑞尔斯……不着急。”
“不……着急？”
“我的意思是……我带你，去救他。”
灰暗的房间，猛然没入了一团不知何处来的金色亮光。
下一秒，只有瑞尔斯一人，身处已然化为废墟的翡翠星聚落之中。
——不，并不是只有他。在他的眼前，赫然出现一个傲然浮空的紫色身影，以及一个背对着自己，身披铠甲的，仍然戴着破毡帽的，长耳朵精灵……
“米……米安诺？！”
“……瑞尔斯。”米安诺没有回头，“看来，多洛爷爷…还是没等到我取得胜利啊。我本来还想等解决了眼前的这个家伙，就……”
“——呵，解决我？”可没等米安诺说完，一句讽问穿过刺耳的爆裂声，涌入瑞尔斯的听力感官，“卑劣无知的守护者后裔……竟然还觉得，自己能改变契约镌刻的命运？”
瑞尔斯不悦地皱起眉头。他渐渐抬起头，直视眼前的紫色幽灵——甚至可以称为，“鬼魅”。
“幸会，幸会……我记得你，他们都称呼你为‘斗神’，是吧。”鬼魅样貌的精灵发出了诡异的话音，“斗神瑞尔斯阁下，初次见面。您可以同这些卑微的翡翠星生灵一样，称呼我‘萨奎星魂’，但我更喜欢您称呼我为——「魇」。”
……
——To Be Continue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