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死亡与精神病人——《战略级天使》

本文根据哔哩哔哩up主大门ZRR同名视频整理,已获得原作者授权。
“绳索”与“棍棒”是人类最早发明的两种工具。绳索可以将好东西收归在身边,棍棒则可以抵挡麻烦。两者皆是我们最早的朋友,皆由我们创造。有人的地方,就有绳索与棍棒。——摘自安部公房的《绳》
Once there was an explosion, a bang which gave birth to time and space……
Once there was an explosion, a bang which set a planet spinning in that space……
Once there was an explosion, a bang which gave rice to life as we know it……
And then came the next explosion……
不专业,不客观,不中立,不跪舔。
大家好,我是大门。
《战略级天使》是白伯欢创作的一本都市异能题材小说。
说起白伯欢白姥爷,可能很多读者并不熟悉,但说起他的另一个马甲白贪狼,在无限流界就如雷贯耳了。在他的成名作《天国游戏》里,白姥爷以剧情电波、性癖独特、为所欲为而闻名,被读者取了一个“自含根”的雅号,传播度甚至远超原本的笔名。
完本《天国游戏》之后,读者们以为白姥爷会继续深耕无限流,没想到他唐突转型,写了一本都市异能。
一本极为复古的都市异能。
作为一种网文题材,都市异能的含义一直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变迁。曾经的都市异能代表天马行空的超能力与热血激情的超能力战斗,而现在的都市异能,更多是充斥着各式各样的聊天群、系统、抽卡、直播打赏,以谐、暖、逗为关键词。这一方面是读者与市场审美口味的演化,一方面也和时代本身息息相关,毕竟在中国,时间总是走得特别快,每个十年的变化都是翻天覆地的。
而白姥爷在这本《战略级天使》却选择了回归,回归到他成长的年代,回归到那个智能手机尚未出现、移动互联网不知为何物的年代,回归到那个《北京战争》点亮都市异能网文第一缕火光的年代,重新去审视都市,审视自我,也审视现在。

何为“战略级天使”?
“战略级”指异能者的能力强大到了有如核武器一般的战略级作用,但能被冠以“战略级天使”的能力者则屈指可数,战略级异能者并不都是“天使”。
故事发生在一个和现实世界相似却又不尽相同的平行宇宙,而故事的楔子,始于一场以现实世界中“98特大洪水”为原型的巨大灾难。
悲剧、死亡、牺牲、同舟共济、万众一心,这场印刻在民族历史记忆中的灾难无需再赘述。在《战略级天使》的平行宇宙,这场大洪水与现实世界有着诸多相似,唯一不同的是,多了一位名叫“龙王”的战略级异能者,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用无俦伟力削平了洪峰,化天灾为无形,救万民于水火。
扑面而来的雨水、沉重的使命、压抑的情感都在洪水改道的奇迹面前黯然失色。
这是一段已经成为传说的历史,在虚构的平行世界中颂扬,却又带着厚重的现实烙印,在幻想与真实的夹缝中,为整个系列的故事定下独特的基调:阴冷、粗粝,却又光明。
这就是战略级天使,堪比神灵的人类,比超凡异能更为高贵的,是那颗愿意拯救世人的崇高之心。

爱
————“今夜,我想读《吉檀迦利》。”
作为一个都市异能故事,《战略级天使》的阅读体验其实是非常独特的。
首先是张力。
虽然龙王力挽狂澜平息了可怖的天灾,但他救不了所有人,洪水仍然留下了许多流离失所的家庭和茕茕孑立的孤儿。
其中就有本作的主角曹敬。
曹敬在异能者考核中被打上了“失败品”的标签,他的姐姐曹雪卿则成为了新兴的“战略级”异能者,而他作为曾经的天才,回到了家乡,成为了一个教育者。
他的工作,便是引导新觉醒者,安抚他们觉醒之后的错位感,介绍国家对于异能者的相关法规,并考察他们的稳定性。
故事的开篇,新觉醒的孩子雷小越因为情绪性事件,也就是俗称的打架而觉醒,与曹敬相遇在禁闭室。曹敬一边教化雷小越,一边回忆起自己在福利院成长的经历。回忆中一个个人物接踵而至,曹家姐弟、福利院院长姜德、前女友郁江等,一个个日常的故事也随着人物的出现纷至沓来。作为一个教育者,曹敬是高明的,他三言两语便拉近了自己与雷小越的距离,而白姥爷也借由这次交谈,拉近了读者与曹敬的距离。
直到曹敬日常路过门前的杂货铺,闻到了卷帘门下深深的血腥味。
张力,也随之而来。
“罪恶之城”那期视频中我提到过一个X因素的概念,如果一个剧情没有足够的空间和篇幅去塑造,那么可以借用一些具有美学意义的元素填充进人物与人物之间的关系中,从而让读者在自己脑补的空间中完成人物的塑造。
这种手法一般适合快速呈现那些非主要矛盾关系中的魅力与记忆点,用以调整篇幅使得行文更为流畅,明确主次关系从而为核心表达让路。
而在主要人物塑造,和核心表达息息相关的时候,滥用刻板美学元素就会显得比较敷衍,难以细致地刻画人物心中的挣扎。
《战略级天使》对于详略的处理非常成熟,他并不喜欢展现曹敬同一个性格的剧情。比如曹敬已经在开篇引导孩子积极向上,白姥爷就不会再去写曹敬的同事马莉是因为曹敬什么特质而喜欢他。
但到了需要解剖主角内心的时候,几乎在每一个方面他都选择了较为硬实的正面描写。
无论是曹敬扯开自己的限制器,试图再一次承担起自己心中责任感时压抑到碎牙的气氛,还是那种摧毁日常投入未知黑夜的迷茫感,甚至郁江与曹敬两颗远离的心重新靠近的过程,抑或是最后曹敬直面自己从天才、精英跌落为不合格异能者的自毁性事件时的痛苦,得益于小说题材对于精神世界的重视,白伯欢都把这些情绪一一写得令人信服。
精神上的痛苦不断加码,还不够,生存上的折磨也在层层追逐曹敬。
当与金刚狼能力相似的梅和勇从阴影中出现,我们的x教授曹敬也逐步开始展露自己的能力,剧情的信息密度伴随着战斗的烈度节节攀升。
白伯欢借助回忆与带来回忆的吴晓峰,将曹敬逐渐觉醒的战斗本能与战斗意志通过一次又一次的对回忆与回忆中的意象的深层次探寻展现得极为扎实,甚至可以说是沉重。
当痛苦的过去与逐渐偏离日常的现在相互重叠,舞台已然铸造完毕,真正的曹敬便于此粉墨登场。
在张力以外,白伯欢给读者带来的是饱满的情绪。
写作是具体的,文字是可察的,好的情绪表达自然是将一切抽象化为具体,把不可知变为可知,白姥爷用极为多变的回忆不断来回穿插,不断地将场景和意象打碎重组,不断用他人梦的意象与话语来代表精神的变化,让读者自己从已知中推断人物没有直写的情绪变化。
最为明显的是曹雪卿与曹敬之间的关系,每一次的闪回中,唇的柔软触感,肌肤之间的摩擦,汗水的味道,画面中的晦涩与情爱呼之欲出,表达出的情绪便就此稳固。
所以当曹雪卿揭示吴晓峰诡计的时候,读者们会再一次重温那些传达的情绪,无论是曹敬的伤疤还是曹雪卿的沉默不语。
甚至只是walkman沙沙的声音。
而有了这些做为积累,情绪的饱满除了更好地展现人物关系之外,也让精神系异能本就抽象的战斗有了具象的画面,白伯欢用撕开血淋淋的伤痕意象作为精神拷问,让战斗演变为了人格的升华
这几年来,设定做得精细的作者有很多,但真正把设定写成文字,用剧情和人物表现出来,并辅以有意思的战斗其实却并不多。而《战略级天使》的主角曹敬作为一个精神系异能者,要写作出有质量的战斗画面,其实就更难了,但白姥爷却完成得很完整。
这种完整,依托的便是对于情绪描写的不将就。
在大量参考影视尤其是《盗梦空间》之后,他构筑出了一套精神世界的攻防法则并以此为核心描述了第一部的最后一战。
以自我与大脑为核心,以能力为城墙,以精神感应来攻伐,以迷宫意象为描写重点,在最后一战中,曹敬与相阳的回忆与曹敬的心障从情节转为互相投射的心灵压力,用以解释在这样高抽象的攻防之中力量为何,胜负为何。
被操纵的圣徒,被禁绝困住的“魔王”,被重塑的自我,被毁坏的过去,通过相阳这样一个所谓的“劣质”曹敬一一展现。
被操纵的圣徒失去了自我,被困住的“魔王”的光芒熔断了禁绝,被重塑的自我毫无意义,被毁坏的过去充满了虚假。
这些意象与元素,被扔进一个巨大的舞台,里面盛满了情绪,过往,未来,问题与回答,而白伯欢也没有在最后露怯,曹敬的泪水化作一团蓝色的火焰,将整个精神世界的舞台燃烧殆尽,曹敬拥抱了自己与他人的痛苦,彻底归来。

死亡
————“是时候让你去死了。”
在一年前“邪气凛然”的视频中,我谈到一个问题,现在都市文离现实其实很远,很难找到他们的“现实感”。这里并不是指心理或逻辑上的真实感,而是作者给予读者创造的可信的生活与氛围。
而《战略级天使》里却展现出了非常强烈的现实感。
白伯欢在书中运用的场景描写非常的“舞台剧”,他把书里的场景进行了固定化处理。剧情本身不长的同时,环境变化也不多,再辅以非常特定年代的细节,比如一些新世纪初应有的元素,邪教、平房、小卖部、walkman、普遍复杂的原生家庭,以及在故事中刚刚起步的互联网,以此,塑造一个相对可信的“世纪之交”的环境气质。
在做到相对“真实”的同时,他也保持了幻想与现实的“抽离”。《战略级天使》所描述的世界并不完全是我们所熟知的“都市”。
在一个拥有异能者的世界,城市会变成什么样呢?世界格局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异能者在社会中如何生存,有何地位?白伯欢以“战略级”异能者的能力足以替代核武器地位为基准,推演出了一整套的社会运行逻辑,我们的异能者公务员,曹敬先生,每天念叨着的其实是,如何买房,如何让国家对自己战死后的补偿顺畅地交付于郁江
白伯欢在这样一种亦真亦幻的抽离中,完成了一整个世界的塑造,哪怕他描写的地方非常小,描写的方面也非常窄,也不会让整体故事显得失真
很多作者并不注重这种世界环境的塑造,但这种塑造却是极为重要的。其实在早期都市异能文里,这种环境并不少见,当时的读者对此习以为常,但是正因为习以为常,所以作者和读者本身并不会觉得这有什么特别,仿佛天经地义,也不觉得对自己有什么影响,就像现在读者们看各种聊天群。但当我们现在再去回顾以往,才会不由得惊叹,原来当时的环境,那时的社会,在九零一代身上留下了怎样的痕迹。
以环境塑造人,环境改变人,环境创造人的思路去回顾,去审视,去写作,白伯欢的表达才能更让人感同身受,才能超越小说的虚拟题材,更具有现实意义。
这就与现代的网文出现了较大的差异。
现代的网文虽然重视小情节的处理,读者的观看体验,悬念,节奏,趣味性。但缺乏足够的对人本身的注视。
而《战略级天使》却将角色摆在了正中央,并为之搭建了一个细节的、生动的、充满了情绪与张力的舞台,用舞台来反衬人本身。他的剧情并不复杂,也没有什么出人意料的所谓“反转”,只是单纯的“好看”
回忆里的孤儿院,曹敬租的小房间,与杜云娟对峙时的仓库,与梅和勇战斗的医院,以及最后决战的不怎么着墨环境的要塞。
白伯欢用非常少的笔墨完成了非常好的画面感设计。
前文中所提到的这本书的写作特点,诸如重复的标志性画面、符合时代气质的元素、亦真亦幻的社会氛围,这些都是为了画面感所准备的。
画面感需要什么?
需要细节,需要可信的“描写”而非空口白牙的“描述”。描述只需要有简单的语言能力,而描写则需要镜头感与运镜的逻辑
有些作家对镜头感有着非常强大的天赋,比如烟男和江南,他们能敏锐地感受到一个场景要怎么描写才能寄托其要表达的情绪。而有些作家对于运镜逻辑有着非常敏锐的直觉,其中的代表是张恒,在《无限恐怖》的咒怨副本中,张恒描写郑吒攀爬大楼以及鬼魂一层一层蔓延的空间压迫,让人印象十分深刻,这使得张恒小学生级别的文笔也能在咒怨副本里给我留下了一段关于画面非常深刻的记忆。
而白伯欢呢?他在《战略级天使》里则表现出了对精神世界重构的极强的天赋,描写光怪陆离的精神空间并不是最困难的,让这个空间能给予读者对于画面的反馈才让他如此与众不同,作者在这个时候既需要静态的镜头感,更需要一种对于运镜逻辑的敏锐,大家可以粗略地把他认为是一种“蒙太奇”的能力。
这并不是一个作者的写作习惯,也不是故意炫技,与其说是白伯欢选择了这种表现方式,不如说是这种表现方式选择了精神系异能。不管是在有限的文本时间内塞入尽可能多的细节与描写来巩固画面,还是用标志性的重复性描写来加深画面感,都是为了完成这种表现方式,事实上,白伯欢完成得相当不错。
相较于《天国游戏》,白伯欢表现出了一个褪去稚嫩与迷茫的网络小说创作者姿态,他的自我美学,他的自我表达都逐渐自洽,而我也相信,他与《战略级天使》足够在网文历史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那么,
到此为止吗?
当然没有。

精神病人
————“这个世界需要更多的精神病人!”
《战略级天使》固然极为重视氛围的营造,但却不是无的放矢、为了氛围而氛围,
那么白姥爷到底想要表达什么呢?
答案就在相阳与曹敬的对话里。
当曹敬问相阳,有没有可能他被组织首领欺骗了,相阳傲慢地表示,自己早已是精神异能领域的大师,没有人能在他的精神世界做手脚
曹敬则反问道:骗人,需要用异能吗?
精神系异能者死于精神系异能,因为他们会下意识地把所有现实问题都归结于精神世界,然而世界上很多东西都不是只有精神系异能者才能摆弄的。
谎言,欺骗,玩弄人心,需要用什么异能?
反过来说,同理,共情,想他人之所想,又需要用什么异能吗?
相阳与曹敬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此。曹敬戴上限制异能束缚器,失去了自己时时刻刻感应他人心灵的能力,于是他学会了与现实接触的法门。
只有在现实中感受他人的苦痛,才能在精神世界中点燃那焚尽一切的泪之火,于是在第一部的最后,曹敬大笑着对着世界宣布,这个世界需要更多的精神病人!
“现实”。
现实是想象的基础,是精神世界的本相。
这就是白伯欢想要告诉大家的。
为什么他选择了以九十年代为蓝本来创作这个世界,又是为什么如此执着于渲染出一个非常真实可信的平行时空?
因为我们现在正在失去所谓的“现实”。
街头巷尾,柳绿花红,七情六欲,人生百态,这些原本复杂而具体地散布于世间的每一个角落,却在我们的脑海中逐渐退化成一个遥远而抽象的符号,同样的,这个世界所带给我的感受也在越来越模糊。
鲍德里亚说,物在后现代社会早已取代了人的位置变成了主人。物的价值差异从使用价值逐渐变成了物体系中的符号价值差异。
但中国的后现代又不完全一样,取代我们的不是消费主义带来的现实中的“物”,而是互联网上对于自我的“模拟”,对于情绪的“仿真”。
我们真的不追求情感了吗?
并不是这样的,只是我们开始追求不需要经历也能获得的情感,在自我的世界里建立着和他人虚假的链接,来模拟人类与人类之间的交流以填补自己对于情绪的需求,而这个需求,有时候是管人,有时候是鄙视链,有时候是抽象文化,当这种需求表现在网文这一彻彻底底的互联网产物中时,便成了安全感。
当我们被困于这种被互联网所深刻影响的后现代社会里,当我们开始失去人类最本质的交流,不再用双眼去丈量用双手去触摸,转而将自己与他人的交流化为通讯软件里无形的电波,我们又怎么能看见现实中的感情其实并不是都有选项的呢?
当我们被困于互联网身份符号与圈子壁垒中的时候,当我们像刺猬一样拒绝任何可能潜在的情感磨合的时候,我们又如何像学生时代那样找得到能记住一生的朋友呢?
当我们面对的生存压力与父母辈完全不同的时候,当我们不再有着庞杂的亲戚与兄弟姐妹,也不再会有除了噪音以外的邻里沟通的时候,我们又如何能体会到父母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并真正与父母和解呢?
被现实冲得七荤八素的我们,该如何不在幻想的世界中窒息?
即便许多创作者们想要去捕捉一些所谓的“现实”,想要展现一些“人文关怀”,最终得到的也不过是一些抽象的符号、刻板的元素与模糊的概念,仿佛不是在映照现实,而只在走一个程序:此处应有穷苦大众,此处应有家长里短,此处应有阶级压迫,你看我那么努力地表现“现实”,是不是该给我一点掌声?
就像白伯欢写的那样,精神系异能者死于精神系异能。想象力工作者,我们的网文作者们,也会溺死在想象力的海洋中。
没有标的现实的大陆,贩卖幻想的船又将驶向何方?
最后我想再一次问大家一个问题:
今天有好好生活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