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  象

    距离四米，仰角四十五度，逼近的两台无人机只有正面有一个发射口。

    在几千人规模的入学考试里，无人机的行动模式应该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那么应对应该不难。

    我向后小跳两步，慢步右挪，与无人机拉开距离。两台无人机径直飞来，但移动速度并不快。眼看我已经挪到了墙边，两支枪口瞬间转向，瞄准的是——

    不瞄头瞄胸口么，还挺体贴。

    学校用来对付一个小孩子的无人机不可能是发射的能量弹药，那玩意的速度与高温不是我们能承受的。既然是实体子弹，枪口还摆在我面前，那么看出路径并挡下，也不是不可能了。

    脑进化者的计算能力是远超常人的，枪口在我眼中射出两条射线，在我的左肩、肺部映出了两个点。右手断刀一转，盘成反手紧贴右臂，同时躯干绕右臂迅速侧身。

    砰砰两声过后，肩膀上传来了分量十足的撞击感。

    被两支枪口瞄准时，身体的旋转总是快于平移。瞄向左肩的子弹落了空，但我并没有选择两发子弹全躲，而是想试试威力，虽说我不认为能打穿这把刀。与想象中“铛”的清响不同，一声闷响弹开，砸在地上的子弹露出了真身。

    还是用的橡皮弹……那就不用浪费时间了。

    我右脚一顿，贴着墙边冲刺起来，绕弧线突向无人机。依旧是瞄准先于移动的行为模式，顺我之意。

    一步缩近我与无人机的距离，速度已经提到了可控的峰值。第二波子弹几欲射出，但我并没有停下的必要——此时我与两台无人机正好绕到了三点一线的位置，后方的枪口直直指向了前方的机身。右手的断刀全力向前一掷，看上去质量不错的机身此时却宛如白纸，被摧枯拉朽地贯穿。而失去了遮挡的后方无人机，子弹顺利地射出。

    但我的胸口此时并不在预瞄点。

    以掷出断刀为扳机，我的右脚猛地蹬地，身体借助腾空的惯性扭向身边的墙壁，双脚于墙上疾走，像是全身绕头部旋转了九十度般避开了弹道。

    光是闪避没有意义，经过蹬墙的二次加速再次腾空；左手前探，直直追上了刚刚掷出的断刀，圆抡、得手，和我同时下落的，只剩一具毫无灵性、带着一大道创口的残骸了。

    我前滚一圈减缓冲击，起身后朝着残机又补了几刀，随后看向电量似乎耗尽了的那摊电网。用断刀挑开，可以看到被我踹开的桌子上，屏幕里又传来了信息——

    【考核结束，请简述应试思路】

    说实话，这种短时间内的非常规考核很难让人有一个完备的应对策略；但观察的技术确实可以养成。我随意说了些实时观察的信息与想法，等到屏幕录入了七七八八，眼镜里便出现了新的指示——【十一时前于四层落座】。

    走出房间，大厅内空无一人，考核是十时开始的，现在不过十时十二分，似乎我结束得还挺快。

    与其现在上楼像个呆瓜一样坐着，不如出去转转。

    上次来学校是什么时候呢……记不清了，明明是毕业生的老妈却不怎么带我回过大学，搞得熟悉地图还得费点时间。

    正当我迈出侧门的一刹那，太阳恰从厚布般的云团中露头，我本能地转过头想避开刺眼的日光。目之所及，一笔长坡转入楼区。夹道数百步，两排照手姬新芽初露。青草携灰道，白日映天高。坡道尽头两道人影若隐若现……

    这副画面突兀地占据了我的大脑，老旧的相机仿佛发生了故障，镜头、屏幕定格在了此刻。思绪断了线一般，不知飘向何处；又仿佛系上缰绳，一下子被拽回脑内。喉管处顿时传来了气体空咽的难受塞感，心跳像是漏跳了一拍，我止不住咳嗽，双眼飞速浏览着记忆的幻灯片。我知道既视效应的原理，所以我习惯“存”有许多记忆的相片，但无论怎么查找，这片刻的恍惚却像是无源之水。未果，抬起头来，才发现双腿不知何时已经迈了出去——

     在教学区兜兜转转的卫断尘踩着四五分钟转回了秋麒麟堂。四楼与其它楼层不同，俨然是独一间圆形的大礼堂，一圈圈座椅间隔两尺，呈漏斗状拱卫着中心的主席台；四面八方的墙壁上布满了麒麟的刺绣，二十面玻璃直刺穹顶，更显得礼堂的宽敞与气势。

       众人的座位似乎是随机安排，恰当的间隔也使得座位上的孩子们交流极其有限，卫断尘在稀稀拉拉的目光中迅速找到了所剩无几的空位。一屁股落在柔软的座椅不久，六路灯光一转，八方耳语俱息。会场中央的圆台降下地板，万众瞩目下，一位西装笔挺的中年男性缓缓上升。男性立若松柏，眼镜胸章闪闪发亮，两鬓未白和风满面，颇具和煦儒雅之气。当看到他的一瞬间，雷鸣般的欢呼声于卫断尘耳边炸响，紧接着是海啸般浪涛绵延的掌声。

       主席台上的男性一言不发，始终脸挂微笑观察着成千上万的学生。欢呼持续了不到半分钟就自行结束了，仿佛某人按下了暂停键。【看到孩子们这么热情我就放心了】男性开始了演说，【我们校长先生人气肯定没我高】与外表不符的轻快声线随音响传至礼堂的各个角落，随即又被学生们的笑声盖过。眼前的这位男性并不是这所大学的校长，但论名声和才华却是举世闻名。

       【很可惜我们的校长先生受邀前往大洋彼岸做客去了，今日的入学典礼谨由本人孙寒主持】

       这位近百年来大学最年轻的理事会成员，大陆顶流演讲家，以极强公关能力和外交能力出名的中年偶像——【面世理事】孙寒开始了他的演说时间。从千载校史到统治级现状，一幅盛世般的画卷似乎从他口中吐出，滔滔不绝呈现在卫断尘等人眼前。孙寒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调整一次朝向的角度，视线死角的缺点在老道的调整下变为与各个方向的学生直面的机会。【……本届的新生大家庭共有两万一千零四人，今天的演讲正在另外两座分会场全息转播，秋麒麟堂的八千同学们不用担心，你们看到的我是真人——】话音刚落，孙寒从离地面四米高的主席台上迈出一步，脚下的空气此时如同一张大手，轻柔地托举着整个躯体一步迈到了下方的第一排学生面前，上躯前倾，伸出右臂，依次握手，转身登台，整个过程像是当选的领导感谢支持者一样流畅。卫断尘也位于前排，两个多自己的高度在孙寒面前似乎不存在一般，他甚至没看见孙寒的双脚有任何的发力，后者就已回到了台上，留下台下一波崭新的声浪。

       【确认过触感了吧，那么接下来……校长…….视频……】正当孙寒准备继续进程的时候，音响传出了些许杂音，此时的孙寒恰巧转向了卫断尘这边。卫断尘双眼一凝，只见孙寒轻飘而迅速地碰了一下耳内的耳机，几秒后，杂音消失，孙寒依旧笑呵呵地说道，【看来信号不是很好，我应该没有丑到炸信号的程度吧……】

       还没等学生们从冷笑话中缓过来，一系列各界首脑、杰出校友的开学庆贺投影开始播放。而卫断尘的心思此时却不再上面，锐利的双瞳微眯，刚刚的一切他看得比任何人都要清晰——

       卫断尘的观察力绝不算差。他百分之一千确信，孙寒脸上一直挂着的笑容，确确实实消失了一瞬，刹那间，孙寒游走的目光与卫断尘无意识对上了一瞬。笑面的弥勒佛撕开面颊，露出了栩栩如生的厉鬼面。卫断尘不情愿地细细回忆刚刚的那一幕，自己直接汗毛倒竖，那是触发危险的本能。

       毫无疑问，比千百只刀刃架在眼前更带来恐怖的，是毫无征兆的反转。卫断尘不知道那双阴冷的双眼目标为何人、何物、何处，耳边影像的声音离他越来越远，心中的一团迷雾却越来越近。

       不仅是卫断尘，在座的所有学生都无法想象，能以教育设施的身份匹敌世界上任何国家、组织科技实力的存在会受到什么冲击。

能让这座国家级大学的管理者泛起杀意，究竟发生了什么？另一方来自外部还是内部？与刚刚的杂音又有何关联？最重要的是，这场入学典礼上的假象幕后，离台前，离卫断尘有多远？ 

      结果直到学生们起座离席，卫断尘脑子里依然是一团乱麻。最后转念一想，大事自有大人物考虑，自己又何必瞎操心呢。卫断尘甩甩脑袋，啪地站起身来，将脑子里的混沌留在了秋麒麟堂，自己安安稳稳溜之大吉。

       能将人从一件事中拉出来的，肯定是另一件事，卫断尘的这件事就是吃。自己腹部传来的感觉比闹钟更具时效性。走出大门，太阳将将滑过正前方的穹顶，正是午后春光明媚时。

       与进场时道路上的稀疏人影不同，几千人流即使经过四道大门的分割依旧难以控制。卫断尘在向北的通路右缘上随波逐流，对于山林里的孤狼来说，像羊群一般无需自己发力都能被携着移动的感觉实在陌生，自己喜欢这种感觉吗？像以前一样，独自在广袤无人的世界里摸索，无论望向哪边，最终只会看到自己；还是如此浮沉，自己的面貌一点点模糊成抽象的概念？

       脚步不由自主地急促，右方的阳光刺眼得头晕，头晕是今天的主色调，各种事情弄得卫断尘心情并不像现在拨云见日的太阳那般明朗。偏过头去，眼前又只有黑压压的人流，正当卫断尘的思绪也迷失在无法辨认的个体中时，隔着一层厚厚的墨粉，阳光洒在了卫断尘目光的终点，那是顽石底下的冰晶翡玉，是积雨云后的绚丽霓虹，是闪光灯下的极致色彩。

       人生就像是这样，一次次遇见并不会事先告知你演出的时间、地点，你也无法预知主角们的心情与抉择。也许多年后你也是像今天一样被汹涌的人潮裹挟着前进，在相同道路的另一侧，也会有和你同时看向彼此的人在，留在你记忆里的可能是那一瞥惊鸿，可能只是一股让你无数次于万花丛中辨认出的香味，可能是更加虚无缥缈的感觉。两条线究竟是相交于一瞬，再相离地越来越远；还是化作螺旋，紧紧缠绕，你以为取决于线自己的选择，其实只不过是操纵线的那双手如何把握而已。

       在洒满阳光的坡道的另一侧，卫断尘遇见了两位少女。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