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二RE 很远的地方
即使很多年过去，他也没敢相信她有过那种感情。
1
「课马上就要结束了。最后我再来问几个问题，看看你们有没有认真听课......西欧的气候特征是什么？」
「常年温和湿润」
由于是预先上的下一学年的新课，学生们表现得都很活跃，新来的年轻地理老师也一副很好交流的气场。
但最重要的原因还是期末考试结束后都没什么负担了吧。
「原因是？我来点名啊......」
澹妄读着放在桌下的小说，不时抬头看几眼黑板假装有在听课。
「那个在奋笔疾书的同学来回答一下」
胡狸应声站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地，用力过猛导致笔都甩到了地上。
自己默笑着帮他捡起了笔。
「呃，因为北纬四十到五十度常年受西风带控制......然后有，受大西洋暖流增温增湿......」
「好，坐吧。我再补充两点课本上没有的知识。后排那几个打瞌睡的那几个醒一醒，记笔记了......」
趁着老师转过身去写板书，澹妄将头凑过去轻声说道。
「诶......」
「去，去，我都看见你课间超车了，我要赶进度」
但其实，自己只是写了两道选择题而已。他不明白胡狸如此执拗的理由。
「暑假里有事啊？」
他随口提道。
看胡狸没有回答，也只能悻悻地将注意力回到小说上。
等到下课，周遭的氛围彻底地解放了。
这一期末考后的上课周，课只上到中午为止。多数人便抱着来玩的心态，因此一下课，甚至能在后排看见玩着手机的人。
这让澹妄想到春游日出发前，彼此间无顾忌地趴在课桌上拿出手机玩游戏的，反差感极大的情景。
他再次向邻座投去视线。胡狸在他没关注的时候里停了笔，转而从包中取出一支白箫。
「要听吗？」
二人对上视线，澹妄随即微笑了一下。
他们来到离教室几步之遥的楼道。
胡狸靠着窗，先大吸了口气，脸颊鼓起，从侧面看像是刚啃完坚果的松鼠。
澹妄知道他这是假正经。
接着他吹了段听起来难以琢磨的旋律。
旁人可能会觉得高深莫测，但自己敢断言这只是胡狸的即兴之作。
「……」
「你听到了什么？」
胡狸将箫收回胸前，问道。
「没听出来……是我音乐素质太差了」
「这是漂浪江湖的主题曲」
「武侠小说？」
那不是自己的菜，只能靠名字来猜。
「改编的电视剧」
「这样啊……看电视剧挺耗费时间的吧，一集要半个小时」
在澹妄想象里，胡狸这种人在家里应该是除了睡觉就是做题。
否则，他的自尊会面临无处安放的危机。
「偶尔闲的时候看看」
「不过我觉得它的音乐真的好听，很符合我看原著时的心情」
「那暑假里的有事是指……？」
「噢，你之前问过」
胡狸放下箫，眼神向上漂移。
「嗯」
「……」
他眯起眼思考起来。
「这可真难回答」
「主要是，不知道你想听什么」
「比方说……有没有已经预定好的安排。补习班，家庭旅游之类的……」
「我不报补习班」
「这之外……现在是没听说我妈有什么旅行计划，但保不准某天突然心血来潮」
「那还真是有个性」
「呵哎」
胡狸露出习以为常的苦笑。
「其实，暑假里，学校会举办夏令营活动。你听说了吗？」
「那个啊，听我妈讲过」
「那……？」
「哦，你就是想问我去不去吧」
「也不全是……」
「不去」
「啊？……」
「我妈说，这是学校第一次办这种活动。可能因为不知道去的地方怎么样，也不知道课程安排怎样，所以，大概是想看看今年的效果再说吧？我也不能完全猜透他的想法」
「你是要去吗？」
「嗯……」
澹妄听闻后不住失望地点点头。
「那挺好的啊，是难得的机会」
「……嗯，听说这一趟要好几万块呢」
「不是说钱的问题。我是说，可能结交到朋友什么的呢」
「呵」
他勉强地笑了一下。
「前两周，有一场关于夏令营事宜的介绍会……就是向家长介绍大致情况的那种会议啦……」
「那里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
「诶，我们班除了你没有人去吗？应该……」
「有是有，都是些没什么往来的……只有一个人是有说过话的吧」
「谁啊？」
自己犹豫了一下，想起他和荼罗的约定。但还是告诉了友人她的名字。
只是说名字的话，应该不会泄露他二人的秘密吧。
「哦，是她啊」
胡狸没有感到意外。
「那也正常，她是要去留学的，这次她父母是想让她感受下国外环境」
他说得十分肯定。尽管自己很好奇胡狸从何得知这些事，但在那之外他还有更好奇的事。
「留学吗，她的成绩也只比我好一点吧」
「哎呀，不要只盯着成绩看，那是因为她现在在考雅思这种，没把精力放在学业上才会让你觉得不行」
「是这样吗……」
「不信的话，你去问问她不就知道了」
「问这种东西干嘛……问了也不会说吧」
「你怎么知道不会说呢」
「是我就不会说啦！在朋友面前炫耀成绩会败坏关系的」
「是朋友啊？」
「呃……以前因为一些事认识的，互相叫的出名字而已……」
澹妄的眼神不禁向右上角飘去。
「哈，我想也是。她是那种不太好靠近的类型的人」
「嗯……」
「我还以为……算了，总之，祝你这个夏天玩得开心」
「我尽力」
他透过窗户看到校门口堆着的家长们。
热风籍其中吹进狭窄楼道，抛下了焦虑和急躁又匆匆离开。
2
那次会面中，每个人的面孔都被磨灭了。
算不上大的病房里，无面人们三三两两站在靠近门的地方。他们的脸都对着病床上那唯一拥有面孔的傻子，却并没有在看他。
傻子捧着来自旁边比他略微年长一些的兄长的平板，一直在没有目的地笑着。
仿佛有一首蓝调在在场的人的心里无声地回响着，气氛荒谬且滑稽。
澹妄抬起头，看向正在念着像是祷告文一般的悼词的老师。他只看到了留了些许胡茬的下巴，规律地翕动着。
傻子的兄长眯着眼，不时用目光打量站位在他对面的无面人们。
正当他察觉到自己对这场默剧的厌烦时，耳边突然响起模糊的人声，用着他无法理解的语言告诉他为何会在这里。
跨越了实在和象征的寒冷包围了他。
有人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
紧接着，他赤裸的双臂上猝地起了鸡皮疙瘩。
「……嘿啊……唉，不好意思，再要……」
澹妄从梦中惊醒，昏暗中他只注意到头顶亮着的一排柔和的暖光灯。
在柔和灯光的安抚下，过了几秒，视网膜适应了这里的环境。
他看到乘务员推着餐车刚经过他，于是过道重新空了出来。
「……你的，拿好」
一份盒饭自过道对面递了过来。
他撇过头去，首先看到的是荼罗的眼睛。
「嘶……」
回过神的他匆忙地移开了有点不礼貌的视线。
透过锡箔纸盒传导的高温让他完全清醒过来。手忙脚乱地将盒饭放在桌板上后，他小出了口气。
这时他意识到自己在飞往布特福国的航班上。
「……到哪了？」
感觉已经飞了很久很久了。
手机上理所当然地没有信号，显示的时间也是家乡的标准，如果不知道现在在哪个时区的话，这串数字就毫无意义。
「马上到阿拉斯加」
荼罗用打扰不到前后还睡着的人的声音回应他的呢喃。
「……」
视线不由得越过她，投向窗外。
机翼处发出的橙色光芒陷入漆黑的天穹里，折射出亮黑色的光谱。
不仅是亮，对于刚刚醒来的人而言，甚至是有些刺眼的程度。
「还可以再睡个半天」
她补充道。
算了算时间，登机起已经有十个小时了。也就是说他们将在天空上滞留接近完整的一天。
「……你不睡吗？」
「再过一会」
「……」
澹妄不清楚她有什么必须在飞机上忙的事，纵然如此，也不打算过问。
同样，荼罗也很少说和他无关的事。但在自己记忆中，这次是少数的例外。
「再过一会，可能可以看到极光」
「极光……」
亮黑的天穹不为所动，丝毫没有极光拜访的前兆。
不然，极光的前兆无法用肉眼察觉。能肯定有极光发生一定是她在登机前就知悉了极地观测站的预告。
「你就这样等下去吗？」
「嗯」
「……不会困吗？」
「没有，我一想到能看到那种景象就难以入眠」
「……」
带着担忧他多看了荼罗一眼，而后无言地跟随她开动了晚饭。
难以言表的是，他想和她一起等待极光降临。
那一晚，阿拉斯加并没有发生极光。
澹妄在下机前醒来时，从荼罗那里得知的。她还悻悻地笑他，那夜幸好他又睡了过去，没有傻等一晚上。
但是即使真能提前得知是这样的发展的话，他那一晚一定也会咬牙保持自己的清醒。
3
澹妄第一次见到海时，涌上滩头的海浪是失望的味道。
与以前从书和影视中得到的答案不同，浓腥味乘着风一阵一阵地朝岸上吹来，其中还混杂着特别的铁锈味。
在海滩的不远处，一艘已经搁浅了许久的船的残骸静静躺着，外表早已被侵蚀成了棕红色。
那自然是没有浪漫可言的。
但同行的其他人似乎全然没有注意到那艘糟糕透顶的船。
他们卷起裤腿，穿着特意为今天准备的洞洞鞋，漫步在沙滩上有说有笑。
「切。吸引他们的不是海，而是友情」
澹妄独自进到眼前的开在沙滩边的露天快餐店。无论什么时候，只有食物不会背叛他的心情。
他看到窗口后一副标准营业脸的男子，稍作停留，趁窗前最后一名客人离开的空隙中跑上前去。
「一个汉堡」
「好嘞，请在这里结账」
没有等多久，服务窗口旁的空窗口前端出一份朴素的汉堡。
他端着盘，寻找起合适的位置。眼光流转，他注意到了坐在靠海岸的角落位置的荼罗。周遭尽是异乡的面孔，和难懂的交流声，让他感觉有些难以靠近。
「……」
明明知道没有人注意自己，澹妄仍然不太自在地像被目光推搡到了他看向的地方。
「……我可以坐这里吗？」
「随便」
荼罗不在乎地答道。她此时格外专注地拨弄着她盘子上的龙虾，这让澹妄松了口气。
受她影响，澹妄也不由得放慢了吞咽的速度。他在手机上打开视频应用，又不时向左手边的海岸线投去目光。
海自然是这座海滨城市的卖点。可惜的是，此趟夏季旅行中只有今天有机会看海——如果学校提前说明这一点，那一定会损失不少报名者。
澹妄和大多数出生在内陆的人一样对海有一种近乎天生的好奇和幻想。
在文学中，海之所以总是以包容万物的母性人格出现，是因为其更深层次的，作为通向远方的载体这一属性所决定的。
站在海边所能望见的地平线其实只有四公里远。换而言之，只需要四公里就能让人感受到无垠；离开人群四公里便可以说抵达了很远的地方。
只是这种抵达并不只是人主动地流浪，还可能是被动地放逐。对澹妄来说，面前的海似乎就是后者所描述那样无情的存在。
「你对海鲜过敏吗？」
海浪了无倦意地冲刷着海沙，也冲淡了凝视者的时间感。
「诶……怎么了」
瞳孔一缩一张间，他转向荼罗说。
「随口一问。我看你一直捏着鼻子」
「是我影响到你了吗？」
「没有，是因为海水味有点腥啦」
他情不自禁地微微眯起眼睛，接着再次看向海岸。一波浪潮退回大海，返回到地平线之下。
「不过确实可以说有点过敏……是心理上的」
「……」
「在很小的时候，小学之前，我还是不怎么挑食的。有一次午饭时间，我觉得倒胃口，不想吃有腥味的虾。老师看见后，就强迫把整只虾连同虾脑都强塞给我。在那以后就......」
如今在食堂，他注意到同龄人中大多也讨厌鱼虾时，不禁产生『原来我不是异类』这样庆幸的想法。
「......」
荼罗低着头，嘴里咬着叉子。
「不过这个似乎是海虾吧。好像有海虾的腥味会比河里的淡一些的说法」
「我这里倒真的没有什么腥味哦。也有可能因为调味料掩盖得好什么的……」
直到无言了，澹妄才察觉到一直是自己在说。
「……本来还想说，这里的龙虾很有名，想推荐你……那还是不要勉强了吧」
「嘛」
本来没什么的。但听她这样说，反而有了些可惜的想法。
不过幸好那最终还是没有发展成令自己后悔的念头。
视线突然间无处安置起来。澹妄无心地看了看出餐口，又投向阳光盛极的海岸，最终停留在周而复始的浪涛上。
直到眼前的景象在视野里缩放，双眼感到疼痛。他眨了眨眼，瞄了一眼荼罗的方向。她正举起手机，转向同一侧将镜头对准海岸。
「接下来的行程里，好像再没有到海边的计划了」
澹妄也后知后觉地跟着拿出手机打开相机功能。
「好像是」
「你喜欢海边吗？」
荼罗看着屏幕，问道。
「如果是作文里的海，喜欢一点」
「不喜欢眼前的？」
「不......呃，怎么说呢......比起预期中的，有点心理落差吧」
「……」
她的沉默让澹妄有些不自在，于是澹妄也以沉默应和。
与此同时，她双手端起手机，镜头沿着长长的海岸线轻微转动。
大概两分钟后，她按下了快门。
「我出生在南边的一座沿海城市，所以经常能看海。因为是个比较早的工业城市，那里的海污染严重，没有人把海滩视作一种旅游景点」
荼罗开始回放刚才拍的视频，同时说起了她的事情。
「也没有现在这样，说说笑笑的氛围。我很喜欢今天，现在的，眼前的海景。所以我把现场的声音也录了进去，这也是它的一部分」
这番说辞与其所想展现的景象间，在澹妄心里产生了难以弥合的巨大割裂感。
「......」
他失语了。
因为荼罗说的那种海景，在他想象中从未存在过。
所以他才会把文字中的美好当成理所当然。
「算了，不说这些了」
澹妄重新仔细地沿着荼罗镜头刚才拍过的地方观察了一遍。
那些锈蚀斑斑的景色有没有因此变得焕然一新呢？他这样问自己，但却给不出什么答复。
失去才让人懂得珍惜的道理，他是听过的，却常常不能在需要的时候想起。
既然想起了，就要做些什么。为了真正失去后不再那么遗憾，也效仿她留下一些此刻的印象好了。
未来的某一天，回想起今天的情景时，自己一定能藉此体会它为何价值千金。
4
几天后。
这天的上午是线下授课。虽说是授课，其实只是体验用陌生语言教授的课程，内容就算光看大屏幕都能理解。
「衣服的进价是40元，假设零售价为a元.....」
讲的是这样简单的一元二次方程题。
说起来，这个老师也是亚裔的缘故，很受同学们的喜欢。不过澹妄对此没有特别的想法。
可能是因为生物钟无法适应，感觉自己的大脑比原来更加昏昏沉沉。
「......据预测，单月销量是56-4a，求得单月的利润为......」
捏了捏自己两侧显得肥肿的脸皮，熟悉的厌恶感又一次从心头涌了上来。
他整张脸无力地扒拉在课桌上。
近在咫尺的说书声渐行渐远。贴在眼前的书本上的棕黑色素倒映并点染了泪水，最终扩散到瞳孔的每一处角落。
恍惚间，一阵眩晕后，彩色的星群在眼皮的夜幕里旋转起来。
等到星群失去吸引力，澹妄看清了他四周丑陋的墙壁。墙上的白漆因年岁而脱落，裸露出其难视的一面。
在经济无忧的家庭里长大的他不可能真的见过这种场景。
他的潜意识里已经明白了这是场梦，因此他直觉的这比现实更加真实。
门被打开了，照进来的明媚阳光让屋内明亮了不少，但最为明亮的是推开门的人。
「嘿，看傻了？」
三椿自顾自满意地点了点头。
显长的程度刚刚好的冲锋衣配上宽松的中裤，能充分展现出她这个年龄的少女应该有的活泼。
也唯独这一点在她身上，澹妄不会有所嫉妒。
「……」
这种高档服装是注定和澹妄无缘的。
且不说他们家的经济状况，他这样底子太差的人，是什么名牌都无法拯救的。认识到这一点的话，还能少一些无用的思想挣扎。
「你进城市了？」
「没有。是昨天晚些时候，散步的路上碰到了叶梅，她和家里人正要出门，去城里买夏天的衣服......」
三椿向他解释起了由来。
「她想顺便给我带几件回来，我没好意思答应。本来是开玩笑地告诉她，要是她家有不穿了的衣服的话倒是给我」
「结果她真的回家里给了我套外衣。整理地很整洁，而且也没有掉色破损，感觉就跟新的一样呢。怎么样，合适吗？」
「早知道我反应得更夸张一些了」
「呜哇，真敷衍」
她揪了下澹妄两侧的脸庞，爽朗地笑了。
但是自己是十分认真的，并且确信永远不会忘记她现在这幅洋溢着帅气又不失活力的样子。
「我脸上很油，别碰了」
然而这样想的同时，悲伤沿脊髓逆流而上。喉咙口也慢半拍地涌上来一股酸酸辣辣的呕吐物。
照着他说的，三椿缩回了手。
她脱下外套，又披到了澹妄的背上。
「......」
迟疑一下后拉过柔软的衣袖，绕着澹妄的脖子打了个宽松的结。
脖颈处的皮肤能感受到三椿笑出的一阵送气。
「确实和预想的差了一些呢」
缠在脖子上的衣袖带来的拘束感让澹妄觉得不适。他烦躁地解开了结，衣袖就自然地垂在胸前。
但烦躁没有随之消失。
那是理所当然的。
虽然很抗拒这种烦躁感，但也有百分之一二的程度上依赖着它。
期望有人藉此注意到他。
期望有人能够来驱散这股烦躁。
期望有人可以治愈他诞生烦躁的伤口。
「嗯，等我一下」
水龙头一阵一阵的流水声从不远处传来。没等多久，三椿穿着拖鞋啪嗒啪嗒地走了回来。
「好啦」
一块湿毛巾糊在了澹妄脸上。他的思维徒在原地打转，几乎没做什么心理准备。
「！……」
与眼角接触的那一瞬，双手下意识地想要将毛巾牢牢地捂住。因为感受到来自湿水温度的同时，热泪也从眼角处流出，令他的脸变得更加难堪。
但三椿的手也不曾松开过。澹妄的手就这样贴在了她的手背上。
「……」
仅仅过了几秒，他就无法再感受到毛巾上的凉意了。
「……」
「好些了吧」
视野还被遮蔽着，看不见三椿的表情。虽然看不见，却能听出她此时的感情。
澹妄默默点了点头。
但他随后就明白这种防备是多余的。
眼角的热度一定已经传达到了三椿的手心里。
况且还有更重要的话语要说出来。
「对不起」
为自己的不成熟向她道了歉。
「我还是一直在想……」
「你还是喜欢纠结外表啊。我不在乎这些的」
「但是我很在乎，一直很在乎......要求不幸的人不在乎自己的不幸，实在是......太刻薄了」
「……」
「我也想有换身衣服就能让朋友高兴，让自己也高兴的能力。可我做不到，这辈子都做不到......」
三椿没有打断他。她在等他。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不幸，意识到只有自己和其他人不同。即使想要装作没有意识到，想要回到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也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他人不会无理由地迁就自己。
终于有一天，连这种一厢情愿的伪装也无法继续下去了。
「做不到就做不到，那又怎么样呢，每个人都有做不到的事。觉得苦恼，就哭出来好了，有我在呢」
「虽然做不到，但我又不想放弃……想要挣扎一下，每次看到你，就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毛巾无声地接纳了难以抑制而溢出的点滴，就和三椿一样。
她身体前倾，不顾他那已经支离破碎的抗拒心理，有些强硬地将澹妄拉进自己的怀中。
「我们都有这样无法做到却也无法放弃的遗憾，我也没有办法解决你的遗憾。但……如果有足以信任的人在身边的话，至少还能让生活继续下去」
「大多数的失败，只是失败在没能等到改变的契机，我是这样想的」
「你知道的，我总是等意识到失去了才追悔莫及」
「你只是没有找到方向。你的人生还很长，未来还有太多的机会在等着你呢」
「......」
澹妄抽了抽鼻子。
「没有一段经历不会结束，也没有一段经历不会开始……或许有一天你回想起现在的这些时光里，也发觉错过了很多」
虽然是回忆，澹妄却是第一次感受到了这句话中传递的似曾相识的感情。困惑，迷惘，因为不久的将来的离别而痛苦，这些感情都被三椿隐藏起来，直到最后一刻才显现出来。
然而一旦发现它的存在，那些隐瞒就显得如此拙劣，如此让人悲伤。
「但这就是人生，这就证明了你没有被困在过去的失败里」
「等回忆起现在的那一天到来时，你真正地成长了」
「我很期待那一天。就像你会期待我明天会穿什么样的衣服」
「我……」
澹妄没能给出回答。因为对于那时的疑惑，现在的他也无法给出满意的答案。尽管这样，他仍然亲自想做出回应。
5
一股让他难以融入的空气氤氲在狭窄的教室里凝结。
澹妄抬起头，他睁开眼，瞄了眼前方的屏幕。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老师并没有在乎，这一点让他感到既省事又有些悲伤。
他趴回到双手围成的圈里，失去兴致地打了个哈欠。
「马上下课了」
侧后方，荼罗用手肘拱了下他的腹部，轻语道。
自己看向她时，她的目光径直投向教室正前方，与自己交错开来。
「……」
澹妄若有所失地将额头靠在交叉的双手前。他自己似乎晚了他的身体一步，才刚刚从神游中恢复过来。这种不一致感让他陡然惊出一身冷汗。
到下课的电子钟声从门口的音响里响起，澹妄迟迟没有离开座位。他隐隐地感觉他在等待着什么，这样东西却十分排斥他的思考，让他空转。
他看着人陆续经过教室的门框而消失。荼罗看起来积极地加入到女生的小团伙里，伴随着鸟雀般的唧唧喳喳声。
「没找到吗？」
「嗯，书大概落在宿舍了吧」
「啊对，刚才说......」
她们的声音也淹没在了这股粘稠得将要化作液体的空气里。
他目送完所有人离开，感受不到凝视后终于能感受到少许的轻松，伴随着轻松感，倦意也随着脊髓爬回到他的大脑里。
澹妄不禁张开嘴，再次打起哈欠。
随着眼帘如夜幕降下，他有一刻被仿佛回到家的温馨包裹住了。这一次，他睡得很安稳，没有入梦。
6
澹妄再次醒来时，有一种这回是真的清醒了的感觉。除了肚子有些扁以外，什么想法都没有。
空调风自由地在空气中流淌。真该感谢负责人没有因为下课而关闭这里的空调。通过落地窗看向外界，景色似乎都因为高温扭曲得变形了。
他下意识地手伸向平时放手机的口袋，直到想起手机白天由带队的老师保管的烦人规定。
拿上书，来到教室外的大厅后，他看到时钟的指向，不免得感到遗憾。食堂开放的时间早已结束。
「咕……叽——」
干瘪的胃得知这个消息，更用力地收缩起来。
不知不觉，他走到了教室所处主楼的出口前，两眼干看着五十米开外的宿舍楼。
两栋楼中间隔着的，是一条没有觉悟就会迷失其中的炽热沼泽。
是时候收拾一下情绪，回忆，和自己需要想起的重要事项了。这样的想法冒生出来，让他停下了脚步。
紧接着，他首先想起了今天下午本来的计划。不是他的计划，而是学校的计划，昨天晚上在群聊里得知的。
计划是到相邻的城市去游玩。但不知为何，学校临时说明了这趟游行需要额外缴费。依今天的天气来看，没有搭上这趟莫名其妙的行程才是正确的选择。
由于没有手机，澹妄无从得知同僚们的选择。他但愿这个下午是个宁静的下午。盘算着现在到晚上食堂的开放时间之间的活动，他跑回了宿舍楼。
但他的愿景马上就离他而去了。在跨入电子门的宿舍中间的公共区域，他见到了独自一人的荼罗。
她站在桌式足球旁，若有所思。宿舍门禁打开时会发出响铃声，但她置若罔闻。
澹妄很少见过她这样放松警惕的样子。
虽然知道此时装作没看见最能避免尴尬感，但与之攀谈的冲动让他无比矛盾。
进入男生的宿舍区还需要刷门禁卡。他分神地将卡贴在感应器上。失手间，卡片脱离了他的手掌，就像雨落入镜湖。
「喂——」
荼罗出声叫住了澹妄。
她注意到澹妄手臂夹着的书，轻挑眉头。
「刚吃完饭吗？」
「错过时间了……」
她正式地转过身，沉默无语地看着自己。
「呃......不知怎么的，今天感觉特别困。睡醒后就已经是这个点了」
澹妄的眼神不住地瞟向能透过其中看到宿舍后大片草坪的窗上的数字钟。
「为什么我感觉你每天都是这样」
荼罗略微鄙夷地打量着他，这不禁让他直了直腰板。
「嗯……」
哪怕避开她那视线，也找不到什么理由来承底气。
很抱歉又让话题陷入了这样的僵局。
「嘛……下午的活动，你没去啊」
「嗯」
她停顿了一下，其间只听得到被安装在墙边缘下的空调向上鼓气的嗡嗡声。
「可以不去，就没去了」
澹妄拿起搁置在地上的卡。
他视线微移，望向荼罗的身后方。
「今天的温度不适宜出行……」
与之相反，对于草坪上挂晾着的衣物来说，这样的天气再好不过。
「这个月都是。其实之前的有些活动我也想推掉的」
澹妄在想，如果是她提出这种请求的话，没准真的会被允许。
「你那些朋友呢？」
「大多都去了」
这时，空荡的回响再次从他身体里发出，而且更为激烈。他从来没听过这样夸张的声音。
「哎，一说话就忘了」
荼罗突然反应过来，睁大了和澹妄对视的双眼。
「我宿舍里有些方便面，你吃吗？」
「……好吧。谢了」
喉咙不争气地发出咕噜一声。他想自己没有客气的理由。
荼罗往女生宿舍区走远，最后身影消失在T字拐角处。他也来到暖色沙发旁坐了下来。
到了晚上，这处公共空间就会承担起不属于它容纳量的喧嚣。
这里沙发惨烈的摆放可以证明这一点。
想到这一点，他又站起来，把这里的沙发推回到原位。
比他所预料得更久一些，荼罗揣着五六盒便当盒大小的速食食品再次出现。
和她体型比起来，这些东西的分量显得相当充实。
「哇……」
「你自便吧」
只有两个塑料泡沫桶装的能分辨出是面食。其余的看样子就不算是方便面的范畴了。
「这是……什么时候买的？」
「之前我们一起托老师带回来的。不是每个人都适应食堂的饭菜」
「那真可惜」
他掀开了其中一桶的盖子，里面的景象让他一愣。
「调料包是被压在面饼下面了吗……」
「没有调料包，你直接冲水就好了」
脸凑近地嗅了嗅，但什么味道也没有。
「……」
荼罗也将另一杯方便面打开。
照着她的做法，在公共饮水机下接完热水就完成了。
确实是够方便的，只是感觉少了一样东西。
「叉子……？」
他掀开盖子。一阵涌上来的热气弄花了他的眼镜。恐怕叉子现在正躺在这杯珍馐之中。
然而荼罗立刻否定了他的这种猜想。
「不带叉子应该是这里的传统吧。之前我开的时候也没有见到」
「宿舍里有食具，我应该拿过来的。我现在就去」
「等一下，我想……」
「你要干嘛？」
澹妄从衣袋里取出随身带着的多功能刀，伸出手向她示意。
「......」
打开其中的主刀部分，慢慢握着带扣的那端向杯下深入，直到水面浸到主刀柄部，抵着杯壁将面条挑进嘴里。
首先是刀尖与舌背亲密接触的感觉，其次是热汤带来的灼炽感，最后感觉到的味道甚至比它的包装还要朴素。
自己过去品尝过的都是带重油重盐的版本，但这种新鲜感也补偿了味道的空缺。
「哪有这么用的啊……」
荼罗坐到他的对面，双手把面杯握在腿上，双眉向鼻棘靠拢下沉地看着他。
「凑合一下」
他丝毫察觉不到自己身上的滑稽感，反而还有些自豪。
「唉」
「我还是回宿舍去吃吧」
荼罗叹了口气。她刚站起身，又坐了回去，接着指了指刚才搬出来的那些速食食品。
「……」
「我先把泡好的拿过去，这些你先看着」
「好」
她的身影再次远去了。
但是却和刚才那次截然不同——是因为自己知道她还会回来一次吗？——或者恰恰相反。
7
脚下的人行道狭窄且不太平的模样，让澹妄想起了他原来生活的发达城市中也有一片难以修缮的地区，里面遍布着上了年头的地标建筑和古树，车行道的宽度都只允许单向通行。
在他前方不远处的，也是这样一座来历颇为久远的名牌大学。那就是他们今天的行程。
「我记得你说过你不久后就要出国留学……」
「对」
荼罗对他的提问没有在意。
「……」
然而澹妄无法不在意。他甚至刚提出这个问题就后悔了。
挫折感顺着脊椎逆流而上，狠狠冲击了他的视觉神经。他的两眼短暂地一黑，只有身体堪堪还能重复着走路的动作。
「怎么了？中暑？」
荼罗有意地注意到他的异样。
「没什么……」
他花了几秒强打起精神，搪塞说。
「只是感觉有点眼花」
「如果有问题的话及时跟老师讲，不要勉强」
「嗯」
对于这种有些熟悉的挫折感，他并不甘心就这样简单地接受。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就这样沉寂。
蝉鸣里，前方高高耸立的钟楼洪亮地叮了一声。建筑上用的暗红瓷砖在烈日下显现出魏然的印象。
负责今天这趟游程的老师介绍说这是这所大学中午定时响起的钟声。
走过拐角后，他们来到了大学的入口处。高耸的钟楼将阴影投射到从入口经过主干道到它脚下的所有人身上，也是站在入口正门，才能看到建筑上的金色校徽。
「你看清金色徽章上的图案了吗？」
「……那是三本书，上面的字母组合起来的意思是真理」
荼罗简要地说明了。
「真是够骄傲的」
「……」
她没有说话，好像和那象征融为了一体。
队伍在门口停下，立刻开始起了叽叽喳喳。其中大多和眼前的事物没有直接关系。
即使是站在阴影里，暑气依旧不减。大人们在门口前花了一杯茶的时间达成了共识。他们被放行，沿着右侧正式进入了钟楼的阴影里。
队伍最前方的大人们在这座建造时间明显晚于钟楼的建筑前停了下来，并且开始起了独角秀介绍。
「那边停着的好像是冰淇淋车」
澹妄追随着她的目光，看到了她说的那辆车正停在从来时的主干道向一侧分叉路上。
「但是这里应该不允许自由活动……」
「那就算了」
荼罗叹了口气。她的失望显而易见。
不知怎么的，他又想提起那个让他不适的话题。
「没事，你出国后就没人拦着你了」
「什么啊……」
她听到后一愣，过了好几秒才理解了话题折跃到了哪里去。
「哪有那么容易」
「诶，这里的课程比学校，比我们原来的学校要轻松得多吧」
「拜托，这里又不是学校，是夏令营」
「也是……」
「而且，我留学也不光是我自己想去……倒不如说更多是因为父母」
「我上的学校总是随着他们工作地点的变化而变化。我说过，我原本是在国内南方的一个城市读的小学」
「啊，嗯……所以，你其实不想来现在的这所学校？」
他不时看向那辆冰淇淋车。有两个这里的大学生在车窗前停留了一会，一阵交流过后什么也没带走地离开了。
「倒也不是那样。只是……也没有想不想的，学校也只有教学资源的差别而已。别的地方都一样」
「比如，人际关系都很难处理？」
「是啊」
队伍跟着导游再次动了起来。他们从钟楼的另一边绕过，冰淇淋车很快消失在了建筑的背后。
「更确切说，是有数不清的必须要处理的人际关系在凝视着我」
「不只是同学老师，还有父母，等等的」
「嗯……」
澹妄摸着下巴，深表认同。
「但是我的意思，一开始只是想说……」
「就是，不受限制的含义只是你想吃冰淇淋而没有人会阻止你买，这样的」
她翻了个白眼。
「怪我理解能力不够」
荼罗沿着队伍向前走去。他对此束手无策，只能悻悻地跟在队伍后面。
或许也同样是出于修建时间过早，这所大学的占地面积只有两个住宅区的大小，即使如此，也比澹妄的学校要大多了。他当时还不知道这一点。
一个小时后，来到大学的后门口时，他感觉钟楼的影子延长了许多。
在最靠近出口的建筑顶部，一座白色圆顶的塔楼耸立其上。再靠近出口，则摆放着许多散装的花田。
属于它们的花季还未来临，花田中只是些疏密不一的植株。澹妄幻想着花期的景象，对着它们按下快门。
这张相片就像是他们之间相遇的证明，在这之后，相片里的花永远停留在了盛开的前一刻，而他也再也见不到这些话盛开的模样。
顷刻间，队伍出了校园，一路穿过斑马线到了大学城的商业区。在这里，学生迎来了他们最想要的自由行动时间。
人行广场中央的纪念雕像首先引起了澹妄的注意。他穿越人群，来到纪念碑的跟前。碑上镀银的文字宣告着雕像的名字:亚伯拉罕虎克。
这个男人勒着马向一旁抬起前蹄，自己则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后世的参观者。
「这回看得懂了？」
荼罗在他身后冷不丁地开了腔。
「……没有。我就不能单纯地欣赏艺术品吗？」
他退了两步。为了更好地看清雕像的脸。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一个内战时期的将领而已」
她对雕像的高傲毫不关心。
「……」
「走啦」
「去哪里啊」
「来就知道了」
其实澹妄也没抱有什么特别的兴致。他几乎没做抗拒地跟着她走了。
桌游，拼图，拼接玩具。
摆着玩偶的双层桌子就像某种刺身拼盘一样布列在靠近门的地方。
这是家杂货铺。
换一种说法，是「什么没有价值的东西都会售卖」的店，从外面看，规模还很大。
「真亏你能找到这种店」
澹妄在门口感慨道。
很幸运这一点上他和其他人没有差别:知道这些小玩意并不值钱，而且会用相对来说的大价钱买下它们。
「不是我找的。同学群里有人发的」
店里最有价值的，应该都在里面那些整齐的高书柜上。
「我先去那边看看」
考虑到两人的爱好并不相仿，他们都应该给自己留一些私人空间。
澹妄先去到刚才看到的拼接玩具的地方，那里的微观场景吸引了他的喜好。
仅有的一个展览柜里摆着的是白色城堡和兵人。细致程度足以让他这样没有动手能力的爱好者赞不绝口。
告别了只可远观的微观场景拼接区，他去到就近的书架。在靠近门口的书架上是老少皆宜的犯罪小说，并且不出所料地有看到一个经典的头戴贝雷帽的中年侦探形象。
另一本被冠以二十一世纪的福尔摩斯的噱头的书静置旁边，货架上的一栏空缺展示了它的热销。
书名围绕一个角色的名字而建构:迪克马伦。
他是活跃在另一个世界的牛仔侦探，而他选择了一顶宽边帽来保护他的智慧。
「还是找机会问问懂行的人吧」
澹妄记下书名后将书放回展示架。
做完这一切后，他仔细浏览了遍这大面书架，但没有看到他想要看到的书。
「书店老板的品味不行」
他在心里嘟哝。
向里走，则分别是人物传记，神话小说，还有十万个问题，对澹妄来说都已经丧失了魅力。
他看了看四周，店的更深处是收银台和一些看书用的座椅。他于是折返回靠近门的那片区域，那还有些他没有注意到的炫酷的小玩意。
一排被精心设计过的小酒杯首先抓住了他的眼球。杯子的外侧趴着一条十分精致的小指大小的塑料鲨鱼，塑料胶水固定住了鱼肚和杯壁。
这种玩意在海滩边上一定能卖得很好。他想了想，拿下了其中的一个。
展示桌的另一侧，摆着成列的铜色帆船。拿起来观察才知道，这其实是老式的削笔器，本体被安装在船舱的内侧。
价格仍然在他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为了防止回国后再后悔的念头，他买下了这艘对于一个生活在用圆珠笔写字年代的中学生来说没一点实用价值的风舰。
相比这里有的酷炫玩意的种类数量，他的消费根本不算什么。
去结账的路上，他还看见了一种映着蓝色龙虾的流麻板。老实说，那是一件因为犹豫而让他后来后悔的小东西。
就连收银台边的墙上都挂着琳琅满目的小饰品。澹妄的视线从天花板到地面，反复粉刷了几遍，最终被一件红色瓶状挂件牢牢吸在墙上。
他靠近了一步，意识到那其实不是挂件，而是一柄多功能刀。一面刻着刚才访问过的那所大学的校徽，另一面留下裸露的空间以展示它自身的功能性。
他没有多想地从墙上取下两柄。
忽然，一个棱角撞到他的小腿。
是提着袋子的荼罗也结束了她的购物。袋子上还爬着一只有她小半个身体大小的龙虾玩偶。
看来她真的很喜欢龙虾。
「看什么呢？」
他将他物色的东西展示给荼罗，她露出了虽然有点意思但没有为其花钱的想法的眼神。
「这里原来还有袋子」
「哪家店会不给袋子啊」
「不是，我只是没看到……」
澹妄狡辩称。
「要敢于开口」
「……」
「嘛，快去排队吧」
在她将要转过身去时，澹妄叫住了她，说话吞吞吐吐。
「这个，要不送你一个？」
「啊？怎么了」
「就是感觉……和你很配，这个徽章上的词」
「……」
她从自己手里接过那柄刀，从上看见了在大学里解释过的字样。
「也行。不过就算在我的账上吧」
「……还有，这个送给你」
荼罗从她那鼓起的纸袋里拿出一只白鲸玩偶。和龙虾相比，这一只的大小正常了许多。然而……
「呃……」
「不喜欢吗？嗯……我没想到要给你的回礼，所以……」
「不是这么回事。我只是……呃……可以你先把账结了，之后再给我吗？我会把它花的钱还你的」
自己也觉得刚才的话显得语无伦次。
「好」
不知道荼罗是否理解他的想法，但好歹是听懂了他的要求。
他难以言说的动机其实很简单。他只是羞于让人知道他买了一个玩偶而已。
「刚才路过的地方有家冰淇淋店，一会去看看」
她抬起头，侧着脸微笑，镜框后的眼睛在闪烁着。
「嗯」
当澹妄意识到这样的表情很少在她脸上出现时，他也意识到自己的脸上也出现了平日没有的表情。
8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标志着这个夜晚的序章。
「谁在敲门？」
他从沉睡中惊醒，心惶惶地从硬邦邦的床上下来，哈欠还没结束地开口问道。
「什么谁在敲门？要走了，赶紧收拾东西」
也同样标志着这个假期的终章。
推开门，走廊折射进来的光引起了轻微的光敏性。澹妄见到叫醒他的同学瞪了他一眼。得到他无动于衷的回答后，那人很快就去到了其他房间。
他想起来今晚是夏令营结束的时间，午夜前就要离开前往机场。
正想着，走廊上的某处传来行李箱的滚轮滑动的沉重声音，催促着澹妄带上自己的东西。但他想起在入睡前就为了这一刻而收拾好了行李，因此不需要太着急。
澹妄凝视着窗外的夜色。围绕着窗外那边草坪的路灯很亮，在白光下地上的景色和白天几乎别无二致，只是白光让一切都看起来很冷。
这一点在他第一天到这里，因倒时差而失眠时就见识到了。
几乎是毫无理由地叹了口气。澹妄又看了眼他所处的这个十平米的房间，想到不知道多久后会有人来清理地毯，更换床被，通风换气，最后疏通那个因他而堵塞的马桶。
因为他恶趣味地往其中丢了个龙蛇果。
带着寻找遗漏的目光最后扫视了一遍后，他提着行李箱走出了门。走廊里已经站着十来个人，大多数是他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或许是和他同学有一些交情的异国之交，不过那不重要了。
走到外界，才知道外面并没有看到的那么冷。即使是夜晚也涌动着一股已经沉淀在低水平的热浪。
在集合的地方，老师将手机最后一次分发给各自。澹妄在排队将行李放进大巴的贮存间时，翻开了电子相册。
他不算是拍照狂魔，但看着屏幕顶端的三位数的数字也认为自己拍的确实很多。
最初是几张在飞机上拍的，暗淡中透着微弱橘炎色条纹的照片。
「这张是……那天去公园看到的一面摆着士兵狗牌的墙」
因为看不懂碑上的潦草字迹，他觉得好奇，便顺手拍了下来，本身没有太多的含义。
「……」
接着，他的注意力被那天的海景所俘获。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天的阳光恰到好处。沙子上躺着穿着暴露的本地人，试探地将脚伸入潮汐里的他的同学们，还有海鸟在背景里正向上攀升。
澹妄被这张照片吸住了。直到司机强硬地从他手里拉过行李箱，放到贮存间里。他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迅速从队伍中抽出身来。
他看到车内打着昏沉的灯光，隐约间还有点催眠的功效。但经过刚才的一番折腾，他已几无睡意。
在车最靠前的座位上，他看见了合着眼的荼罗。没有作停留，他迅速沿着狭窄廊道找了个前后都空着的位置。
坐安稳后，马达发动的声音让人安心。仿佛在说，这一路上就放心地睡吧。
他掏出手机，有些犹豫后仍给荼罗发了消息。
『这个凌晨还有机会见到极光吗？』
『没有了』
荼罗很快给了他回信。
『抱歉，打扰到你休息』
『你还记着极光的事吗，我以为你忘了』
她避开了这个难以接手的道歉。
『因为你说没看到的时候看起来有些遗憾』
『那没什么。我有的是机会』
荼罗似乎在劝他应该多为自己感到遗憾。
『说得也是』
澹妄看着屏幕，内心无言，直到屏幕因无响应而进入沉睡模式。
他的头向前挪了挪，靠在了前座的塑料挡板上，从车帘的缝隙中看向夜空。闹市区的灯火遮盖了星光，从而呈现出一股亮色的夜幕。这是和在北半球的另一端别无二致的景色。
看着夜空，他放空了大脑，睡意沿着星河潺潺流入其中。放任意识出游的前一刻，他终于感受到了一丝释然。
因为他听到夜空在向他道晚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