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墙意难平 16-19结局 作者摩羯大鱼
16
萧绎的死受打击最大的是武帝。
他过了年本来就断断续续地生病,缠绵病榻多日,起先还能勉强支撑,萧绎一死,他便彻底倒了下去。
我怕极了生离死别。
他们说陛下召见我的时候,我不敢去。
他躺在那里病骨支离,容颜枯槁,成了一副我不认识的模样。
只有眼神明亮如昨,「小蓉儿,你终于来看朕了。」
他撑着坐起来,指着床边一个矮凳让我坐,然后将所有人都支了出去,「好久没单独和小蓉儿说说话了。」
我握着他干枯的手强颜欢笑,「陛下想和小蓉儿说什么?」
「从前的问题朕还想问你一遍,」他盯着我的眼睛,「这次你要认真回答哦。」
「依你看,在小九之后,朕立谁为太子合适?」
「陛下……」
他攥着我的手不让我跪,「不用着急,你慢慢想。」
他狡黠笑着,眉宇间展现了几分孩子气,「那帮大臣日日为朕封谁为太子争得焦头烂额,若是知道太子是一个小姑娘随随便便选的,肯定鼻子都气歪,该埋怨朕任性了。」
「不管他们,朕偏偏要任性一回,小蓉儿,你到底想好了没?」
「想好了就将朕枕头底下的诏书帮朕拿出来。」
我依言拿出诏书展开铺在他面前,蘸了笔墨递到他手中,「陛下,我想好了,我选七皇子萧珩。」
「朕听听理由。」
「七皇子虽没有雄韬伟略,但为人忠厚秉性纯良,做不了开疆拓土的皇帝,做个守国门社稷平稳的天子,足矣。」
「很好。」他在诏书上落笔,将我的手又握紧了些,「小蓉儿,你知道朕问你这个问题的意思吗?」
「知道。」
我另取一张空白圣旨,直跪他面前,将圣旨高举过头顶,沉声道:「臣女斗胆,请陛下赐婚于臣女和七皇子萧珩,臣女定当辅佐七殿下,守好大齐百年基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好孩子,」武帝怔怔落了泪,「小蓉儿,你真是好孩子,苦了你了。」
我摇头道:「不苦,其实我也没地方可去,陛下,我什么都没有了,我现在穷得只剩钱了。」
「你啊你啊,朕那个酒窖,就送给你罢。」
「谢主隆恩。」
他放下心事般朝我挥挥手,「行了,你去吧,让朕好好歇歇。」
「朕要去见从霜啦,小蓉儿,你看朕,俊美依旧否?」
我擦了擦脸上的泪,笑着道:「陛下您帅呆了,从霜见了一定被您的盛世美颜晃晕了眼,心想这是谁家小哥哥啊,我非他不嫁。」
「那就好那就好,」他欣慰笑道,「朕还怕自己年迈老衰,她会嫌弃朕,不要朕了呢,小蓉儿你知道吗,那年……」
我替他盖好被子,转身走出去。
那年上林花似锦,出门俱是看花人,茫茫人海不知他怎么就单和她看对了眼。
年轻的皇子,单纯的姑娘。
她叫从霜,他便号从霜居士,每天给她写好多的酸诗,直到她受不了,答应嫁给他,教他写诗。
长相思,长相思,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
长相思,长相思,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
错就错在了不该生在这牢笼,困住了每个人的一辈子。
17
武帝驾崩,七皇子萧珩继位,国号「文」。
他登基前和我彻夜长谈。
我们中间摆着武帝那道赐婚的旨意。
他道:「我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喜欢你。」
我道没关系,「我只要当皇后就可以了。」
他道:「我可能永远不会碰你。」
我道没关系,「我只要当皇后就可以了。」
「我将来可能会纳很多的妃。」
「没关系,我只要当皇后就可以了。」
「那你为什么……」
我道:「我钱挣够了,闲得慌。」
他起身离去。
离去之前,他背对我道:「好,在我有生之年我保证后位都是你的,我给你统御六宫的权力,准你母仪天下,让你参政,或者你想要别的什么也都可以。」
「苏姑娘,我知道你喜欢九弟,我也知道这个帝位我是怎么得来的,你是个可怜人,我除了不能给你喜欢,其他的我不会苛待于你。」
我道:「谢陛下。」
文帝元年四月初二,我二十二岁,荣登后位,掌凤印,拥有半壁江山。
午夜梦回,我常见到许多许多人。
文帝二年,我亲持一道封相的圣旨登门闻府,给闻照行大礼,请他出山辅政。
两三年不见,四目相对,好像有很多的话可说,又好像什么都不必说。
他郑重接过我手中圣旨,叩首道:「臣领旨谢恩。」
我转身离去之时,他叫住了我。
还是旧时称呼,他唤阿蓉。
「你这些日子过得好吗?」
我回头笑道:「挺好的。」
「我没有再瘦。」
「看得出来。」我道。
我走后的事情是妙岚后来帮我打听来的,听说在我走后闻照泣不成声。
家人问他怎么了,他说他想起来还欠我好多好多钱。
18
文帝五年冬月,我出京郊给我母亲牌位上漆,遇到个抱着亲人骨灰在路边无助哭泣的小姑娘。
看上去也就十来岁的样子。
像极了当年的我。
只是那时候我有人助,有个风华妙然的少年给了我一方手帕,还忍冻脱下了自己的氅衣。
我收留了那个小姑娘,给她起名叫妙岚,问她对暴富感不感兴趣。
文帝六年,萧珩长子出生,起名萧翊。
当然不是我生的,是他一个妃子生的,他可能为了不使我寂寞,一茬一茬往宫里纳妃。
我一般不参与。
萧翊母妃身体不好,萧珩问我可愿意代养之,我道行吧。
次年冬,苏芷韵病重,临死前想见我一面。
我摆驾闻府,进去见到她,她第一句说的是:「苏芷蓉,我恨你。」
「可是我也羡慕你,」她接着道,「我羡慕你可以肆无忌惮地大笑,大口吃饭,而我多露几个牙齿都会被母亲打手心说我没有了大家小姐的样子。」
「我羡慕你可以跑着扑到爹爹怀里,搂着他的脖子要他抱。」
「他从来也没有抱过我。」
「我羡慕你可以像那些下人,挽着胳膊露着腿,在夏日里下水捞莲蓬,采荷叶……而不是像我一样再眼馋也只能远远看着。」
「为什么你可以这么快活?」
「我当时远远偷看你的时候,我想你叫我一声,哪怕只有一声,叫我下去带我一起玩,我也可以真心实意叫你一声姐姐,再也不欺负你了。」
一时屋中只有她的低泣声,我无话可说,悲剧是由她自己造成的,我也无可奈何。
我只有一件事不明白,我问:「大人之间的恩怨归大人,按理说你不应该那么恨我,你为什么那么恨我?」
她一顿,神情恍惚,「我也不知道,从小被我阿娘耳濡目染吧,再加上我以为爹爹一直不回来,是因为你们母女在府中,才使他对家生了厌恶,我便愈发痛恨你了。」
「除了使手段,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得到,该怎么表达喜欢,我那样喜欢闻照,那样喜欢。」
她深深望着我,「姐姐,我知道错了,闻照跟我成亲以后从没有跟我同房过,你听了这个,心里能不能痛快些,你可以……原谅我吗?」
我站起来道:「不可以。」
我道:「我的好妹妹,以后别再见了。」
迎着她的哭声我走出门。
外头风很大,寒气刺骨。
我笑着笑着就哭了。
刚来那会儿我以为自己天下无敌,我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中二得恨不能在街上大喊颤抖吧古人,你们的大女主来啦!
少年时我在苏芷韵母女手底下辗转苟活,以为那就是我人生中最艰难的日子,原来不是。
我不知道更长的苦难还在后头等着我,我终究跟这里的人一样,归于平凡,淹没于平凡,被动接受命运的馈赠与蹂躏,面对疾病、天灾、人心算计,我一样无能为力。
我唯一的优点是命比他们长,恨我的人,我恨的人,爱我的人,我爱的人,我一个一个送走了他们。
那些欢快的,痛苦的过往,留我一个人回忆。
然后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
18
不知道萧家的男人是不是祖传命短,萧珩也是壮年驾崩,萧翊继位,我成了太后。
萧珩与我做了一辈子表面夫妻,临崩前拉着萧翊的手嘱咐,「你母后活得太苦了,你要好好孝顺她。」
小辈们不明白,我一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整天乐乐呵呵的富足老太太,哪里就苦了,只当萧珩是病糊涂了。
萧翊这孩子母亲早逝,从小养在我身边,对我还算孝顺,每日晨昏定省来我宫里陪我打麻将斗地主,出去还兢兢业业干他的皇帝。
在我每个生辰都帮我办一场奢侈的寿宴,一直到我六十四岁。
19
庆安殿。
我和闻照远远对视以后各自入席。
过了阵我见他悄然离了席,于是也赶紧借口离开。
刚才他朝我使眼色我就感觉这小老哥想搞事情。
我撇下所有人,独自到了冷宫偏殿。
他果然在酒窖里等我。
「快快快帮帮我。」我一路过来一边拆头发,终于成功将头发缠成了个鸟窝。
闻照笑着上来帮忙,「多少年了你还这样,真拿你没有办法。」
我也笑,「幸亏是在这里,这要是在外头叫他们见了可了不得,当朝太后幽会当朝丞相拆头发,啧啧。」
边说边想起来我如今是个六十多的奶奶了,我还怕人家说个屁。
一通折腾我俩都气喘吁吁,这把老骨头确实嗨不起来了。
我问闻照:「你叫我来有事吗?」
他点头,「阿蓉,我要致仕了。」
「哦。」年纪到了,确实该退休了。
自苏芷韵走后闻照终身未娶,如今他府中都是门客和他收养的孤儿。
我不由道:「然后呢,致仕以后你去哪?」
他微微笑道:「回府养老,养花种草遛鸟吧,京都无所事事的老大爷不都是这么个模样吗?」
我点点头,「适合你。」
继而我俩许久无话,连闻照都要同我告别了啊,我轻轻想。
为掩饰失落我没话找话,「没想到这一辈子走到最后只剩下咱们两个,我们和萧绎在这偷酒喝仿佛还是昨天的事情,还有陛下。」
他知道我说的是哪个陛下,应声点头,也学我慵懒往酒坛子上一靠,眯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阵,他道:「阿蓉,有些话我藏了一辈子,再不说我怕以后就再也没机会说了。」
「还记得我们年轻时候第二次见面吗?雪后万物皑皑,独你穿一身红衣,耀耀夺人眼,偏神情却那么悲伤,让人想把天下最好的东西都送给你,博你一笑。」
「你问我要剩下的七十两银子,其实那天我是带够了钱的,不知为何我却不想还,我巴不得你问我讨一辈子的债才好,这样我就可以把一辈子赔给你了。」
说到这里他哭笑不得,「谁承想你那日临别时,竟提出要跟我拜把子,还说我人傻钱多。我从没见过你这么爱说实话的。」
我不知道他当时存了那样的心思,看来傻的人是我。
我想起了被我压在箱底的玉佩和红衣,该还给闻照了。
我老脸一红,「嗐,都过去了,还说这些做什么呢?」
「是啊,都过去了。」
「阿蓉,我此生不悔遇见你。」
「我也是,还有萧绎。」我道。
倦客如今老矣,旧时不奈春何,几曾湖上不经过。看花南陌醉,驻马翠楼歌。
我以为一辈子很短,其实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