缉妖司17
华贵非凡的房间堆金砌玉,处处彰显着大气精致。黑衣红裳的少年拿着锦帕一丝不苟的擦拭房中摆设,当擦到一个精致玉匣时,手慢慢停下。他知道,里面封存着一幅画和一盏灯。
画是一位仙人的背影,颀长挺拔,遗世独立,细腻的笔触勾勒出完美风姿,当中一笔朱砂横过,像无情斩落的刀锋,穿透作画人的心脏,徒留布满折痕的画纸见证他的心伤。
而那盏灯,名聚魂,不难想象,聚的定是这画中人。凡制逆天之器,必付巨大代价。
这一切落进黑衣少年的眼中,如穿膛利剑般,疼得他蜷缩成一团。他不是疼自己可能只是一个聊以慰藉的替代品,他疼的是花无谢执守千年的孤寂,心疼他为一个不归人熬尽心血的等待。疼到极致又生出恨,恨那个伤他至此的人。却不知心防一破,后颈封印的妖祭之印隐现一瞬又消弭无踪。
从那时起,傅红雪变得更加寡言,修炼更加勤勉。他想让自己活得久一点,久到能够陪花无谢一直走下去。可是,当他问起凡人要如何成仙时,花无谢沉默了,沉默得让人心慌,沉默得令人绝望……
殿外响起铃叮脆响,傅红雪眼中闪过亮光,淡定转身离开,过于急切的步伐中透出两分明快。
花无谢站在禅花小院外,修长手指轻轻拨弄着檐下挂着的贝壳做的简陋风铃,眼前浮现出小小少年一丝不苟用麻绳串起来的神情,弯了眉眼。
“大人,怎么站在这里?”
院门打开,花无谢微微仰视,看到一路记挂着的人,所有心绪归于宁静,扬起灿烂笑容:“想起红雪初来乍到时的可爱模样。”
年幼时干过的的蠢事不自觉浮现,傅红雪欺霜赛雪的脸难得浮上一层薄绯,花无谢愈发笑得欢畅。十八岁的心上人,介乎于少年和青年之间,懵懂青涩中渗透着坚毅果敢,像诱人的美酒,随着年岁的增长,醇厚香浓。
按说十三年来无微不至的呵护和陪伴,花无谢最清楚傅红雪的一点一滴,可却不记得他什么时候变得成熟稳重可靠起来,原本的照顾变成被照顾,原本的呵护变成被呵护。似乎他在不经意间悄然长大,甚至超过自己。每当微微仰视的时候,花无谢总有一种时光倒回的错觉,仿佛又回到当年的极北之地,而他在傅红雪面前仿佛也慢慢找回丢失多年的少年心性。
一前一后走进厢房,傅红雪替花无谢取下披风挂在衣桁,转身拧干锦帕递来,花无谢擦了擦手,接过沏好的香茗,浅浅品一口,通体舒泰。
“大人此行可顺利?”
花无谢笑容一滞,刚抛诸脑后的仙门寻找妖祭之印的烦心事袭上心头,他强行驱散,顾左右而言道:“红雪能不能别叫我大人了?”
“礼不可废。”
傅红雪一板一眼的回答,看到花无谢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望,心里又一阵抽痛。少时不明白为什么仙长大人人前人后对自己两个样,随着年岁的增长才知道什么叫怀璧其罪,也才知道有一种保护叫不得已为之。所以他坚持称呼“大人”,是为时刻提醒自己谨言慎行,莫要在人前忘了分寸。也因为如此,强忍住想跟随的心,在花无谢每一次外出办事时独自留在禅花小院。
面对锯嘴葫芦,花无谢无奈放弃,悄悄摸了摸藏在袖里乾坤的酒壶,耳边响起罗浮生拍着胸脯的保证:“绝对好酒!黑袍从妖族带回来的,仙力都化不了。不过千万别给小红雪吃,曼陀罗,凡人沾不得。”
是了,高高在上的离光灵尊打算在今夜傅红雪十八岁的成人时刻干一件事,一件清醒时对着傅红雪这张脸怎么也下不了手的事,于是不得不借助外物——也就是俗称的酒壮怂人胆。可惜自从成了仙,凡间的酒入喉便会被自身灵气化掉,因此不得不寻求好友相助。
“红雪,今夜无风,正是观月的好时刻,不如整一桌小菜,你我畅饮一番。”
今夜?今夜子时,自己就十八岁了。傅红雪幼年孤露,记不得生辰,花无谢便把他来到禅花小院的那日定为生辰。而傅红雪对于生辰的唯一期盼,只是那人相伴在旁,清越声音说出一句祝福。
今日花无谢回来带着一如往昔的笑,可傅红雪仍一眼看出他眼底深藏的隐郁,偶尔忘一次也没什么,只要他在就好。
于是,傅红雪按着在书上学来的厨艺,整了一桌小菜,在皓月星空下相对而饮,配合花无谢的东拉西扯直至子时。
“红雪,旦逢良辰,长乐无极。”
傅红雪愕然一瞬,低头夹了一筷子菜放到对面碗里,借以掩饰泛红的眼眶。
花无谢看不得他这样,心下一慌脱口而出:“红雪想要什么生辰礼?”话一出口便僵住。
傅红雪从不伸手要礼物,唯独一次例外,十六岁生辰时不知为什么突然说想要花无谢替他画一幅小像,接着便是让人窒息的沉默。花无谢至今忘不了傅红雪眼中逐渐破碎的星光,可他要怎么告诉他,从千年前的那一刻起,他便再也提不起画笔。
此时此刻,居然头脑发昏旧事重提,花无谢简直懊恼到无以为继,暗自下定决心,只要傅红雪提,他就一定为他重拾画笔。
然而,傅红雪静静坐在那里,忽而一笑,清浅笑意晕在霜雪覆盖的脸上,荡开最美的涟漪。晃得花无谢一阵恍惚,下意识从袖中取出曼陀罗酒,仰头灌了一口,淡定的放下,淡定的起身。
傅红雪闻着从没闻过的馥郁酒香,忍不住好奇,探手取过:“这是什么酒?”
白皙修长的手覆了上来,眼前是花无谢近在咫尺的脸,灿如星辰的眼眸倒映出整片天地,眼尾晕染上一抹胭脂红,像涿光峰上初升的旭日,诱人沉沦。
傅红雪被惑得一动不动,有软糯柔嫩印在唇上,引得心房一阵剧烈震荡,他像是灵魄出窍,又像是神魂漂浮,不知今夕何夕。
等魂魄归体,怀中多了一具温暖幽香的身躯,花无谢正伏在腿上睡得香甜。傅红雪怔愣伸手,怯懦着挨近那瓣殷红。恰好怀中人嘟囔着翻了个身,便这么猝不及防擦过。
手像是被燎着一般,从接触的地方一路熊熊燃烧直至心口,摧枯拉朽势不可挡,颈后沉寂数年的妖祭之印再度闪烁。
花无谢看着熟悉的帐顶,努力回想昨夜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原计划是借着酒劲撩一撩,凭他对傅红雪的熟悉,但凡露出一星半点的意思,便能心领神会。若是两情相悦,正好顺势而为把情剖了,把人留了。毕竟谁能忍着心上人在身边十几年只能看不能吃的道理?可是,昨夜只喝了一口,怎么就失忆了呢?
等傅红雪一如既往的候在房外,在花无谢起床后服侍他更衣洗漱完,忽然说,大人,我想下山走走。
花无谢瞳孔皱缩,掩在袖中的手紧紧掐住。他知道,傅红雪的“走走”不是一时半刻,因为他熟知傅红雪,如同傅红雪熟知他一样。只要你提,我一定会应。
“好。”花无谢像是听到别人在回答。“有想去的地方么?”
“缉妖司。”
花无谢点头,有黑袍和浮生看着,不会有大问题。之后,他用法术锻造了一把黑刀交给傅红雪,亲自送到山门挥手作别。他没有问为什么,因为他说过,要给傅红雪一条自己选择的路,绝不干涉。
傅红雪紧紧握着黑刀,强迫自己不要回头,因为只要一回头,便再没有离开的勇气。原本只想站在花无谢身边的卑微愿望被昨夜一场如梦似幻的亲吻打碎。往日可望而不敢求的人,那个时时进入春梦搅乱定心的人,就这么落进怀中,他所期所盼所等的人不是自己又如何?至少他是愿意的,愿意留自己在身边,甚至愿意亲近,这就足够。
傅红雪在此时选择离开,是需要时间理清彼此的关系和未来的相处,也需要时间看清这世道能否容忍他站在花无谢的身边。因为,仙凡有别……
沈巍看到堂前站着的傅红雪几乎有一瞬间的凝滞,他想不到花无谢会舍得放手,趁罗浮生拖着傅红雪四处熟悉的机会去信相讯,却只得“劳烦看顾”四字。等夜深人静时,对傅红雪房外站着的白色身影一声叹息:“你这是何苦?”
花无谢但笑不语,临走前低声道:“只有看到他,我才会觉得,活着真好。”
缉妖司的日子丰富多彩,有朝气蓬勃的热血青年,有老而弥坚的仙门长者,更有千奇百怪的各色妖物。大家一开始对傅红雪有所保留,毕竟是灵尊身边唯一的杂事弟子,早有耳闻却鲜少得见。后来见傅红雪并无任何特权,灵尊也从未出现,其人虽沉默寡言,却外冷内热,便撤掉忌惮,彻底融了进来。
傅红雪悄然看着、听着、学着,发现仙门并非无欲无求一心为苍生,他们也会争名夺利,也会欲壑难填。每每这时,他就会无限记挂涿光峰的一切,思念与日俱增。为了尽量在人世待得久一点,他开始学会用外物转移注意力,这一转移就发现了罗浮生的小秘密。
这个打架时勇猛无畏、其余时一心只扑在爱人身上的青年有个不为人知的爱好,喜欢写野史。至于内容,简直惨不忍睹难以直视,傅红雪本来无视他的胡编乱造,直到看到他编写的灵尊记事,便再也忍不住了。
“生哥,大人待人一向春风化雨,什么时候只会邪魅狷狂这一个表情?”
罗浮生却眼睛一亮:“小红雪,原来你会说超过五个字的话啊?”
傅红雪无语,转身要走又被拖住,罗浮生笑嘻嘻道:“你不知道,黑袍从不让人记录有关他的一切,可我总想留些痕迹,不如真假参半的写进别人的故事,一则留个纪念,二则也不至于漏了秘密。”
傅红雪看着他的挤眉弄眼十分头疼,可话却印进了心里。花无谢和黑袍为这天下做了太多事,留的记录寥寥无几,仙门记事还有意无意的淡化,难怪罗浮生要用奇怪的笔触来写。
罗浮生见他表情松动,知道有门儿,一把勾着瘦削肩膀,嘀嘀咕咕:“我一年和花无谢见不了十几回,许多事都是侧面听到,不如你来讲我来记,也算是你为花无谢留的纪念。”
沈巍走到后院,看到挤在一起的两人,眼中闪过无奈,视线落到搭在傅红雪肩膀的手上,黯了下来。之后,罗浮生便失了踪,直到第三天才龇牙咧嘴的出现。
一年的磨炼使得傅红雪法力大涨,一次不经意间发现了黑刀的异常。刀鞘接近刀柄的顶端,有一个不起眼的纹路,用灵气相引,会呈现微微光芒,散发出熟悉的灵气,那是属于花无谢的气息。更神奇的是几乎有种摸到实质的错觉,他便带着虔诚的痴迷,用手指沾着灵气一遍遍抚过,以慰相思。
而此刻,正在千里之外的仙门议事上微笑应付的花无谢浑身一僵,身体深处的仙灵承受着寸寸细致的抚摸。他面上不动声色,内里却酥麻一片,连仙灵都蜷缩起来。
黑刀上附着的是花无谢分出的仙灵,是为了在危机时刻瞬移过去救人,与他一体同源,能感知一切。傅红雪这么摸法,一言难尽不可描述。
于是,所有仙门大能惊讶的看到灵尊突然消失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