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
叶
Chapter Ⅰ
“我的名字是叶。”
“你呢？”
笑容如同盛夏中苍翠的叶的少女向我发问。
“我……我叫木。”
“那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
“嗯……好。”
她牵着我的手，带我冲出了教室。
我们奔跑着，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似乎是一年……不，五年那样久。
直到那个盛夏，直到不知何处的树林里，一棵落叶如飞雪般飘零的树下。
虽已是傍晚，可四周却比朔夜还要昏暗，阳光唯独泼洒在那棵树的枝干。
我用力握着她的手，触感却愈发薄了下去。
她蓦然回首，熟悉的脸庞上弥散着模糊到难以分辨的五官。
扭曲的喉管将声音挤得破碎，哪怕只言片语都无法拼凑出来。
下一秒，她溶化在未曾透过枝叶的阳光之中。
只余下最后一片叶坠到我的掌心。
Chapter Ⅱ
当刺破黑暗的第一缕晨曦将我唤醒时，已是清晨六点之后的5分31秒。
枕边是昨晚那本还没看完的小说——以和我一样的姿势，仰面朝天摊开着。
一片树叶书签漂在密密麻麻的字符上，书页的海与树叶的舟一同随着微风荡漾。
我对这书签来历的记忆已漫漶了，唯一记得的是，它似乎是两个月前某个人送给我的。
习惯性地拿出手机解锁，手指像雨刮器般在屏幕上来回扫过，所见也只不过是毫无生气的图标和与体感不甚相符的天气预报。
也许是因为起得太早，即使是这样无聊的内容也觉得有些刺眼。
房间里衣服堆得乱糟糟的，窗台上也积了一层薄灰，要是被她看到一定又要挨骂了。
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打开水龙头。
现在分明是夏天，可扑在脸上的水花却像寄生虫般钻进每一个毛孔，使我感到透骨的寒意。
夏天的水可能就是这样冰冷的吧。
“阿木。”
“我来啦。”
是叶的声音。
最近，每次在起床不久后，叶便会出现在我身边。
然而，我总有种她即将离我而去的不安感。
“今天还是一样准时。”
“当然了。”
我将目光聚焦到她的身上——白衬衫和紫红色领带——她几乎一直都这样穿。
“为什么这样从来都是这样的打扮呢？”
“可能是因为有人无法遗忘吧——尤其是这条紫红色领带。”
那是什么意思？
似乎也追问不出有意义的结果了。
“每天都来找我，很麻烦吧。”
“怎么会？”
“更何况，不是你想让我来的吗。”
“顺了你的心，还不满意啊。”
她赌气一般别过脸，但即使如此我仍能从黑色的长发之后看到她鼓起的脸颊。
“别生气嘛。”
“我当然是如此希望的。”
“这还差不多。”
她的脸上立刻浮现了往常的笑容，其实刚才也没有在生气吧。
我当然希望她陪在我身边。
可是，我真的不记得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了。
“还没吃早饭吧？我来做。”
“一直都是你在照顾我。”
我是否太依赖她了呢？
“可今天是特别的。”
“什么意思？”
“来做饭吧。”
“我想……”
“我教你呀。”
我从冰箱里拿出吐司面包、鸡蛋以及切好的培根。
数分钟后，温软的面包片同丝缕清香从多士炉中迸出。
我手忙脚乱地操作，那些红的白的黄的与她的笑骂声一并浸在油里，滋滋地闹腾着。
“记住了吗？”
“记忆还是有点模糊……”
“多做几次就好啦。”
“这顿饭算是你做的还是我自己做的？”
“当然是我们一起了。”
“呵呵，说的也对。”
我咬下一大口，却不曾想煎蛋的内里比其外表要炙热得多。
“唔……”
那股滚烫一直顺着喉咙滑到内心的最深处。
“这里。”
她示意我手边放着一盒牛奶。
连忙灌下几口牛奶，钻心的烧灼感才有了些许缓解。
“别急，慢点吃。”
“……”
“怎么了？”
“我想记住……这个味道。”
“因为今天是特别的。”
她的眼神游离开来，嘴角不自然地扬起，像是苦笑一般。
“对呀。”
“因为今天是特别的。”
“我不在的时候，也要好好吃早饭哦。”
“嗯。”
Chapter Ⅲ
“那本书看完了吗？”
“还没有。”
“这样啊。”
“记得要用书签做标记。”
“要是哪天忘掉就难办了。”
她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长长的睫毛掩着月牙，将她的想法藏在目光深处，难以捉摸。
“出去走走吧。”
“不太想出门呐。”
“但今天可是特别的。”
“……所以要去哪里？”
“我倒是有个地方要去。”
“那就当是散步吧。”
以夏天来说，今天的阳光并不毒辣，正是个适合出门的天气。
微风携着些许凉意，先是在树梢摘下几片叶子，又从街头肆意地漫到巷尾。
街道上零星散落几团裹着各式颜色的人影，我看不清他们的脸，只觉得像是电影里的幽灵一般在荧幕上淡入淡出。
角落的早餐店里，店员们正忙碌着将锅里的热气搬运到顾客的餐桌上。
只消看一眼，点滴与世界格格不入的隔阂感便已泛上来了。
一股寒气陡然窜进衣领，似要将我的五脏六腑都尽数冻结。
可是，现在明明是夏天。
我不禁加快了脚步，欲逃离这个诡异的境地。
她不急不徐地走在我身边，仿佛这一切反常都与她无关。
“这个夏天竟这样冷了。”
“夏天原本就是如此吗？”
她的反问总是莫名其妙。
“我不知道。”
“不对，或许……应该……不是吧。”
“哈。”
“也就是说，那只是你认为的夏天而已。”
她笑着这样说。
像是挨了一记重击，我顿时被一阵眩晕感包围了。
“听不懂啦。”
“早知道该多穿些衣服的。”
我看着身边的她，纤细的身材只覆一套夏装，倒是挺符合我对夏天的印象的。
“你不冷吗？”
“有一点吧。”
“大概……和你的感觉一样冷。”
“你又不是我，怎么会知道我有多冷呢。”
“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了。”
“嗯……可能是吧。”
“我也希望是你说的那样。”
“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有一点。”
“和你想让我知道的程度一样。”
“……”
“那还是不告诉你了。”
就着与夏天不太相衬的阳光和风，我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偶有路人投来惊异的眼光，大概是因为我在他们眼中像个怪人。
可为什么只看我一个人呢？
Chapter Ⅳ
“说起来，走了这么久，我还不知道要去哪。”
“今天是特别的一天。”
“当然要去一个特别的地方。”
究竟是什么地方？
这句话我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
“要走多长时间？”
“两个月吧。”
“这种时候就别开玩笑了。”
“没有开玩笑哦。”
她骤然转过头，直直地盯着我。
那双眼中的坚定简直要将我刺穿，如同钉死基督的长枪。
“呃……”
“真的要走两个月啊……”
“先走走看吧。”
“说不定等走累了就到了。”
刚才还冷冽如冰川的表情终于缓和下来，似是被不甚温暖的阳光给融化掉了。
她走在前面脚步轻快，每一步溅起的嗒嗒声都碎作指引方向的音符。
我循着她的足迹收集每一片音，生怕她逃离了视野。
就这样一直走，与汹涌的人流逆向而行。
我被那浪潮裹挟着，像是漂泊在无边海洋中的一节枯枝。
她则是乘风飞舞的叶，遗世独立。
“阿木。”
“怎么了？”
“我们……认识多久了？”
“五年。”
“这个时候你的记性倒是不差。”
“我怎么会忘记。”
“不过有的时候，也许遗忘会更好吧。”
“什么意思？”
“因为这样才不会徒增痛苦。”
她又在说这些晦涩难懂的话了。
“但我还是……”
这声音细若蚊蝇，我也未能理解其中深意，还是不追问了。
我摇摇头，抖落洒了一身的字句。
“所以现在走了多久？”
“大概一个月吧。”
越是往前走，就越是觉得走向了世界的边缘。
太阳已近西沉，余下的半轮光圈将天地染成焦躁的赤色。
脚下的道路一直延伸到地平线，比远方更远的远方只存在一片马赛克般的混沌。
时见两侧有熟悉的建筑机械地向后滚动，我对这背景板上的素材复用已麻木了。
高矮胖瘦的轮廓一个接一个在我的眼中失焦，尔后被涂抹作一团虚无。
“你还记得两个月前，发生了什么吗？”
路上的最后一个人影消散时，她这样问我。
“我……几乎都记不得了。”
“想知道吗？”
“那样的「真实」。”
我总觉得，这是非知道不可的事。
“我想知道。”
她停下脚步，四周的房屋顿时崩解作齑粉，取而代之的是漫无边际的森林。
群树并不高大，但张牙舞爪的枝叶层叠交错，将阳光隔绝开来，仿佛无明地狱一般。
“跟我来吧。”
她的语气一反常态。
“再走下去，可就没有回头路了。”
冰冷得像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
Chapter Ⅴ
我必须知道，两个月前的真相。
我已决定取回那段佚失的记忆。
所以我随在她身后，一步一步走进这林的最深处。
脚下的泥土不似泥土，倒像沙子一般，每踏出一步便会陷入深渊般的黑暗。
不知道第几次将身体从中拔起后，一片光亮蓦然刺入视野。
那是一棵被如血一般的夕照浇灌着的树。
猩红的光顺着枝干流淌、蔓延，似要将我吞没。
她在树下面对着我，逆光与纷飞的落叶将她的脸庞模糊得难以分辨。
“想起来了吗？”
声音从糅杂成一团的五官中吐出。
“啊……啊……”
我已惊得说不出话。
这与梦中的光景，是何其相似。
“原来……那不是梦……”
“那不是梦。”
她托起颈上的领带，向我示意。
“还记得这个吗？”
“……”
一股熟悉又陌生的记忆伴着剧痛涌入脑海，大脑仿佛要被一千根针刺穿一般。
紫红色，领带，脖颈。
心脏好像要跳出胸腔外了。
待我再次看她时，那领带已变成了一条婴儿手臂粗细的绳索。
如蛇一般的绳索将她的脖颈缠得颤抖，嘶嘶地吐着信子，并留下一道紫红色的绞痕。
“唔呃……”
我强忍着呕吐的冲动，跌跌撞撞地向她奔去。
“叶！”
那扭曲的面容露出一丝笑意。
“这便是你想知道的「真实」。”
“我……全都想起来了。”
“再见了，阿木。”
我冲上去握住她的手，却像握住一捧水，触感从手中逐渐滑走了。
那一抹幻影离我愈来愈远，直向着天空飘去。
下一秒，她溶化在未曾透过枝叶的阳光之中。
只余下最后一片叶坠到我的掌心。
与书里夹着的那片别无二致。
“我不在的时候，也要好好吃早饭哦。”
叶这样说。
Chapter Ⅵ
当刺破黑暗的第一缕晨曦将我唤醒时，已是清晨六点之后的6分24秒。
枕边是那本依旧没有看完的小说。
习惯性地拿出手机解锁，屏幕上显示的日期是10月19日。
我和往常一样洗漱，习惯性地向旁边看去，却不见某个人的身影。
没有某人的唠叨和教导，我也凭着记忆做了早餐。
油可真烫。
今日无事，出去随便走走吧。
走在熙攘的人潮中央，缺了某人的陪伴，确是有些无趣。
但人总是要向前走的。
我已困在那个夏天太久。
我已决心与过去告别了。
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向前走，漫无目的。
虽然已是十月，阳光打在身上却也带来一丝暖意。
秋风卷着盘旋的落叶，也卷着徘徊的我，不肯停歇。
那片叶夹在书页中，寒夜里的露水凝在叶片上，在太阳下闪着晶莹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