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和旧事(4)
•演绎+史实 •OOC预警,撞梗致歉 •弘音,历昼秘大三角,雍怡提及,还有果果类怡 •大体上是乾小四视角的故事
雍正十二年,五月
弘历隐约听得有敲更之声打院外经过,他身体比大脑先一步反应,往窗下小案上的自鸣钟看了一眼,五更天,寅时四刻。弘历于榻上一个鲤鱼打挺,急匆匆蹬靴要梳洗。屏风后转出在外间收拾过的容音,见他醒了,唤一声“爷”,过来行礼见安。因着比弘历早起许多,容音打理了一件印花淡紫色旗袍在身,头上盘发别了两三簪钗。弘历心里着急,不等妻子行了一半便拽起来,容音会意,让候在门口的下人们带东西进来伺候王爷,自己则亲手取了亲王朝服等着。 这一日不是大朝,但常朝的规模也隐隐有大朝的意思。 皇帝昨日下诏,在京凡是有亲王爵、郡王爵的,文武大臣正四品以上的,除了告病、动不得身的,全要来参加今日的朝会。 康熙二十七年起,西北叛乱之事不知走了几个来回。圣祖仁皇帝三次亲征击败噶尔丹战事将息,但进入雍正朝祸端又起,二年西北大捷已成往事,因一些不可说的原因,局势始终不是在紧张就是在松一口气的路上。 而自雍正十年光显寺大捷,面对西北,胤禛终于有“拨开云雾见光明”之感。这一仗,几乎将七年准部突袭清西路大营、九年和通泊失利的里子面子一并挣了回来。消息八百里加急进了北京,胤禛欣喜若狂,下旨亲自选“超勇”赐号主将策棱为亲王,赏物建府晋固伦额驸,连带着把故去的六公主也加了封号等级为固伦纯悫长公主。 皇帝尚且如此,文武官员许多年未听到这等胜利消息,只盼得见这位亲王一面。 于是整个十一年,西路军向前挺进、安顿沿途后,十二年五月初,胤禛下诏,令超勇亲王进京商议军务。 昨日兵部上了折子,送到圆明园时正经过了在正大光明殿东翼军机处协理的弘历之手。车驾清吏司报告,超勇亲王于西路而行,多数星夜兼程。消息发出来时,亲王车驾于房山驿站休整,很可能明日一早便到京师,朝会上面圣。 早膳没有,垫肚子的食物也来不及吃,弘音夫妻俩更是一早上没说上几句话。弘历自知起晚了时辰,容音更是由着默契一件件指挥下人做事,在弘历换好朝服后在他手中放了个荷包。弘历接了收在怀里,把人拉近了,当着满屋宫女太监在容音面颊上“啪嚓”一口,转身风风火火迈步出屋。 桃花坞院门口备好了软轿,弘历进了,刚坐好,只听跟在轿外的李玉高声唱到:“起轿——” 他自怀里掏出荷包,打开,两根手指掂出一人参片放在口中用舌头压着,朝会长短都不能进食,要是饿得君前失仪就是大大的不好了。荷包上还留有前一位主人的淡淡馨香,容音爱花,常常以花作饰熏衣,久而久之所用物品都留有香气,弘历闭眼闻着,陶醉一番。 抬轿的太监们应该是被李玉嘱咐了,一路走得飞快,因为从圆明园里出发,过了前湖就到正大光明殿群外了。弘历下轿时正好赶上唱班排位,只见前方王公大臣们的红顶子、朝冠珠子、花翎子在初晨的阳光下闪亮亮一片,仪仗从红门一直排到正大光明殿门口。 他安排李玉几句话后朝人堆里走,弘历早看到有人向他过来了。 “四哥!”“老四!” “五弟。二十四叔。” 弘昼与允秘朝服在身,见了他打拱作揖,接着一边一个把他往前面扯。弘昼道:“哎呀四哥可急死弟弟了,弟弟不过是回九洲清晏住了一夜,怎么四哥就起晚了!”允秘跟着:“他必是懒于桃花坞里和扎勒黑乌伦的小日子不愿来上值了!” 弘历心里哭笑不得,但面上是板着的:“非也非也,盖因昨日在军机处协理忙得太晚了些,超勇亲王进京,近些日西北驻军来消息甚多,一看便看到了三更天才走。” 今日朝会实在特殊,多多少少有五、六十人,他三个说着话,一路穿行过皇族贵亲。 除开如今协理军机的弘历,弘昼允秘在朝中实际并无供职,抛去祭祀礼仪活动,就是亲王爵位的白身一个。弘历半个“军机处小章京”身份本应该在中间站。但他是本朝皇子中排行最长的,就不得不去前面。首排的是铁帽子豫悫亲王德昭、庄亲王允禄,并果亲王允礼,弘昼允秘把弘历往庄亲王、果亲王那一推,然后就转身要走。弘历猜他俩要找犄角旮旯的地方,适时叫住他们,一人递过去一人参片: “好歹是两位亲王,天申,二十四叔,你俩也别走太远,在十二叔,二十一叔左右站位就是了。” 允禧是贝勒爵位,但可有镶红旗满洲都统这从一品实权武官在身,是在场在皇亲圈子中唯一一位以贝勒身份上殿的,于二排末位站位,他身边是白身无职的履郡王允祹、袭恒亲王爵位的弘晊。弘历看着弘昼允秘过去和允祹、允禧、弘晊相互拱手作礼,自己满意地去找十六十七两位王叔了。 “给十六叔、十七叔请安。” 允禄一见他,眉眼都笑开了,允礼则微笑着冲他点头。 弘历本想在二位王叔下首位站立,被允禄一下子拽到了二人中间,眼见着允礼也要退个身位,弘历赶紧把他按住了:“十七叔!不可!” 明眼人谁不知,朝堂之上,允礼的站位正是当年怡亲王十三爷的。 弘历刚封亲王在东西两翼行走时听说过朝堂上一些风言风语,说在这位置站得久了,十七爷的性子和身子骨也越发和十三爷相像了起来。 开什么玩笑,那是因为十七叔本来身体就不好! 怎得不知又把这个事儿想起来了,弘历回头,现任怡亲王弘晓由宁郡王弘皎带领,在后面三排中间的位置上。十三叔涞水下葬后,弘历和这哥俩未再见面,倒是从弘昼那儿知道了他们家的近况。弘皎正与淳郡王弘暻说话,倒是弘晓注意到弘历穿越人群的目光,那张肖似他阿玛的面容称得上“会心一笑”,遥遥向弘历作揖拜了拜。 “看谁呢?”允禄大大咧咧地拍了拍他肩膀。 “啊,十六叔,没甚。”弘历转回来,规规矩矩地站着了。 允禄上上下下打量他:“对了,我新给你的那套剑法练得如何了?” “回十六叔,侄儿整日观摩,同时也没忘您之前教给侄儿的几套剑谱,交互练习下,竟然在这套剑法上又悟出几招来,赶上空闲,侄儿请您看看。” “好好好,你小子青出于蓝啊,总整惊喜!” 允礼也是个功夫好的,但因身体积弱,故对武学研究没太大兴趣,却会吹一手好笛子,弘历还听说过允禄向允礼请教吹笛技巧这等逸事。这厢听弘历允禄谈及剑法,允礼用他那温谨的语气说道:“剑法精妙在于多变,正所谓举一反三,等你完全将剑领悟透,与它相近的刀、钩、锏你也会使用一二了。” 弘历心想十七叔你真懂我,他拱手:“谢十七叔,侄儿受教了。” 唱班站位完毕,要进殿了,弘历整肃衣袍,余光看到隔着允礼身边的中轴线空隙,另一侧为首的是张廷玉与鄂尔泰,并排的是刘统勋、讷亲、班第,后面跟着兆惠、海望、纳延泰、索柱、莽鹄立,面熟的面生的官员品阶依次站位。张廷玉在南书房挂过值,加上如今弘历为西北战事协理,等于在各位大军机下做事,张廷玉、弘历二人这便深浅有了师生关系。其余人诸如刘统勋、讷亲、班第等弘历或多或少接触了,甚至鄂尔泰主管苗疆之事他也有在参与。 弘历来得晚,也没能来得及和这些位“肱骨大臣”谈上话,又是要进殿,他昂首挺胸,以首排次位踏步前行。 五十多人静肃而立,勤政殿前,有太监净鞭,三下过后,是一声悠长传音的:“皇上驾到————” 朝会流程弘历只用了几个月就已烂熟于心,他知道自己对这些事情一向学得很快。 今日并非为了奏事,明黄龙袍的胤禛端坐主位,挑了些折子上不咸不淡的事儿说,没有特意点谁也没有暗示什么。弘历偶尔抬头看看,不经意几个来回与胤禛对视了,胤禛只是看着他笑笑。人参片在口中化开了,微微苦涩着弘历的味觉。 几刻钟的功夫,御前侍卫来报,超勇亲王车驾到大宫门外,等候传旨进殿面君了。 胤禛下了主位,于台阶下站立,两边大臣们纷纷转过身面对面。 “宣——超勇亲王策棱进殿——” 弘历无比感谢允禄让位自己,允礼并未挡住他多少视线,他得以看到来人全貌。 这是位精神矍铄的汉子,穿着传统直角襟蒙古长袍,头戴红顶亲王朝冠,腰上是行伍将军款式的宽皮质带,又在外圈系了一条黄带子,周身气魄完全不像真实的花甲年岁,白皙面皮留着胡须,双目之神令人想到草原篝火,手捧一条白色长长绸带,从殿外一步步行至胤禛面前。 “臣博尔济吉特·策棱,承召进京,恭请皇上圣安!” 是一句满语,简简单单没有多余累赘话。策棱先将白绸带躬身请胤禛戴上,行了蒙古礼。接着跪下去,这次是传统的三跪九叩头。 胤禛受了礼,双手将他扶起来,话语里是掩盖不了的兴奋:“朕安,超勇亲王免礼平身,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 “感念皇恩,臣不敢耽搁,吾皇圣训,山河具安。”策棱站立,微微欠身。 胤禛笑着将策棱的右手拉起来,平举在肩,掷地有声: “众位爱卿,这便是朕与尔等朝思暮想的超勇亲王!我大清的固伦额驸!光显寺一仗的胜利者!西北边关的守护将军!!” 朝会后,弘历先和几位军机大臣先见了面。 今日皇帝行程安排甚多,下了朝,胤禛要带着策棱去圆明园内庭,拜见纯悫公主还在世的额涅通太嫔娘娘、嫫嫫、妈妈里,之后要到畅春园祭圣祖仁皇帝、再到鸿慈永祜拜祖宗祠堂,最后是酉时二刻的家宴和宴后听戏,几乎一天都要由策棱亲王相陪。 皇帝事儿忙,白日里没时间看折子了,但军机处大臣们从是没有歇息时候的。早朝结束,他们要去东翼房开工了。 张廷玉嘱咐了弘历几句,多是关于因超勇亲王进京边关的变化,但这些弘历心中有数,他早将前一年中平郡王福彭上奏的折子翻阅了个遍,对西北事情了如指掌,况且他昨日晚上下值时候便请了今天半日假。 弘历有自己的考量,他是军机协理并赐六部行走,胤禛让他接触政事,但上值所做的事儿实际上比小章京还少,他能经手那么多一因为他的身份,二是他自己“抢”来的。刚做军机协理的那会儿,他会有意地去往摆放着奏折的桌子上凑,也会在军机大臣议事时侧听。现在的六部行走说大可以面见各类官员,说小也仅仅是站班闻事,管不到什么。 他可才入政不到一年。 其他人都在往外走,就弘历弘昼允秘哥仨出了正大光明殿在外面站着不动。 允禧出了殿与另外几位旗主都统说事,要走时回头瞅见三个人戳在一块讲闲话,弘历也看到他了,扔下叔叔弟弟,提袍摆往上走。 “二十一叔,要办差儿去啦?” 允禧与弘历同岁,大了约莫五个月,允禧没开府前,宫廷三人组允秘的位置曾是属于允禧的。 “是啊,旗里还有昨个儿遗留的事儿没处理完,十七哥又忙,我这个协理还是要多出出力的。” 允禧笑笑,他拍了拍弘历肩膀,与他走下台阶,到了弘昼允秘面前,他们三个在上殿时已经寒暄完了,允禧冲他俩点头:“下晚再见。” “五弟,二十四叔,到我那儿去用早膳吧?” 回到桃花坞已过巳时,说是早膳,实际上早过了时间。容音吩咐小厨房做了药粥配着小菜,弘历弘昼允秘围坐在正堂,打点朝会时空空如也的肚子。 “四哥的人参片可救了弟弟了啦,朝会上我可真饿得头昏眼花。”弘昼捧着自己的空碗,嘴里念念有词。 允秘也饿得不行,他早将自己碗里的粥尽数吞下肚,却也不继续添粥,坐着回味滋味,连连点头。 弘历指了指粥罐,示意弘昼自己动手便可:“要谢就谢你阿沙,临走时特意交给我的。” “五叔有所不知,”容音正安排宫女为允秘上茶,闻言笑了笑,“四爷上值后,与臣妾讲了一些朝会上的事儿,说那些个老臣为了熬过早朝时间将药材制成干片带着,臣妾也发愁朝会时候这么长,不吃不喝身体怎么扛得住,这才想到用人参片充饥的方法,要谢还是谢四爷吧。” 弘历吃完粥放了碗,拉着容音的手摇了摇,容音转手将茶盏递给他,对面两个看着,默默换成相面的坐姿。 “啊,哪个,老五啊。” “二十四叔,怎啦?” “你看咱俩也饱了,不如我们出去转转吧?” “要不我们乘船去福海?总之汗阿玛不准我出圆明园,在园里哪儿都可以。” “四哥也不准我出去啊,福海?行啊,咱们这就走。” 两人一唱一和,这就起身要走。 “额其克?五叔?不留下用午膳了么?” 容音惊讶,被弘历拉住。 “让他俩去吧,你俩别忘了酉时到奉三无私殿进晚宴。” 弘昼允秘登时溜得像两只兔子,弘历笑着摇摇头,他灌了一口茶权当漱口,完成这一切,他将荷包从怀里交到容音手上,接着抱住她。 “辛苦了。” 周围宫女太监识趣,低头的低头,干活的干活。容音用帕子擦了擦弘历的脸,轻声问道:“今日不上值么?” 弘历倾身,任由妻子的发丝撩拨面颊。 “请了半日假,下午再去,汗阿玛一整天都有策棱阿姆巴姑玛珐作陪,政事顾不上,我也偷个闲,上晚就是家宴,一下午可都回不来。” “我想陪你。” 他低着嗓音,容音似乎听出弘历在勾人,满面绯色顾及这还是白天:“傅恒一个时辰前来了,我让他去书屋了,你要不要去看看?希望他没有把你的书翻乱。” 弘历“啊?”了一声放开容音就奔出去,那样子和刚才的弘昼允秘没什么两样,逗得容音扑哧笑出来。 桃花坞景色甚好,书房坐落于桃花深处,弘历很喜欢推窗见小山的雅致风景,故此书房的格局不只是藏书,更多为了激发诗兴与赏画观景。 他大踏步很急,将袍子下摆一步一踢。身后跟着一路小跑的李玉。 顺着窗,弘历已经看到一个小人站在自己的书架前,捧着本书细细地看,他推门,把傅恒吓了一跳。 “额驸阿哥!”傅恒猛回头,所幸手里的书没掉。 “吓到你了?” 弘历先是左右打量了书房内置,一切井井有条。 “还好。”小少年放下书,规规矩矩向他跪地行礼。“给额驸阿哥请安。” “起来吧。”弘历把他拽起来,发现少年动作迟缓,似有不便。 “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了?受伤了?”弘历看着傅恒两手按在地上,先把腿支起来,才扶着桌子慢慢站好,动作藏着掖着,不想被他看到的样子。 “卯时七刻就到了,在家实在无聊,进园来看看额云阿姊,顺便想来额驸阿哥这儿看书,家里实在一张书页都没......” 弘历一听,好像想通了什么。 “小傅恒,你不会来的一个时辰里都在这儿站着看书吧?” “呃......”傅恒噎了一下,弘历看着少年把想法都写在脸上的样子,伸手将书案前的椅子拖过来让傅恒坐下。 ”额驸阿哥,这不合礼!”傅恒要站起来,但他挣不过比他高上许多的青年:“阿姊说了您书房里的金贵藏书,告诫我不能乱翻,而且这是您的主位,我没有坐在这的道理!” “坐着,我说的。”弘历一手按着傅恒,一手将他放回架子的书拿起来:“孙子兵法?你看得懂吗?” “比之乎者也要好懂些。”傅恒面上依旧是谦虚的表情,弘历内心一动感慨莫非这少年成长之后能成为将军人物?但还是严肃道:“那不是之乎者也,是圣贤之道,我们入了关,少不了要接触中原的文化。我小时也对儒家学说不感兴趣,但在看了皇玛珐的仁政训教后,深知其中的道理.....” 在讲了一大堆自己这些年读书的理解后,弘历还是肯定了傅恒对兵法书类的兴趣。富察家旗人出身,他早听容音说家中兄弟都是撒欢长大的,傅恒这个劲儿,若能悉心教诲,假以时日必能成材,他早动了要亲自教导傅恒的心思。 请的半日假全在书房度过了,说好的陪容音成了教傅恒,容音来催用膳,弘历才记起原本的想法,但容音并没怪他什么。他兴致大好,午膳时告诉傅恒以后就按照卯时朝会的时间来桃花坞书屋,他会天天给傅恒留功课。 一直到下午回到正大光明殿东翼房上值,弘历还在思索要给傅恒定什么课题。 下晚,因是家宴,出席的必要有与主位胤禛副位策棱相近的人。策棱二十岁时由奶奶格楚勒哈屯从塔密尔带入京,便进了内廷与各位阿哥共同生活,之后由玄烨指婚纯悫六公主,策棱成为皇室额驸,带着公主回归塔密尔,尽管六年恩爱时光短暂,但他没有因妻子故去变得消沉,三十三岁从军,一路征战漠北,谈判楚库河,从征准噶尔,汗马功劳,从未叫苦。 名单最后敲定了十二人。 固伦纯禧大公主,履郡王允祹,庄亲王允禄,果亲王允礼,二十一贝勒允禧,諴亲王允秘。 宝亲王弘历,和亲王弘昼,怡亲王弘晓,宁郡王弘皎,恒亲王弘晊,淳郡王弘暻。 平辈与小辈各有出席,故人怀远,新人始更。 酉时一刻,弘历踩时辰下了值,直奔奉三无私殿,此殿坐落于圆明园殿后,是专门举办宗亲筵宴之处,策棱进京,胤禛当即敲定在这里为他接风洗尘。 弘历到场时,在门口第一个见到了弘昼。弘昼一看就是在特意等他,连连把人往往里扯。 “四哥,你可真忙,弟弟听了你的嘱咐酉时刚过就到了,左右你都不来,真是等得好辛苦。” 被急哄哄的弘昼一扯,弘历心也慌了,赶忙问道:“大姑姑来了么?叔叔们来了么?” “大姑姑还没来,十二叔,十六叔,十七叔,二十一叔都来了,二十四叔正陪他们说话,连我们平辈的几位也到了,我等得心急,又不能去东翼房催你,只好出来等,万一......” 弘昼不说话了。 “嗯?怎么不说了?” 弘昼保持着拉着他的姿势朝前走,语气闷闷:“万一四哥真迟了,阿玛怪罪下来,弟弟陪四哥一起顶着。” 弘历反手握住他,嘴角上扬,与他并肩而行:“放心吧,四哥心里有数。” 进了场,弘历挨个与叔叔们请安见礼,又和平辈打了招呼,左右寒暄,这里面最小的便是怡亲王弘晓,朝会上那一面可谓“惊鸿一瞥”,弘历不由得多看几眼对方来。 “皇上驾到——” “固伦纯禧公主到——” “固伦额驸策棱亲王到——” 一连唱了三声,众人下跪,行礼请安。 随着一声“平身”,弘历抬头得以看清,胤禛与策棱一边一个,竟是扶着大姑姑纯禧公主出现的。 先请纯禧公主入坐,胤禛冲着众人一挥手:“今日既是家宴,就不要什么拘礼了,朕今晚不是皇帝,是四弟,四哥,四伯,塔达,阿浑。” 他又对小辈们说道:“你们阿姆巴姑玛珐这次回来,带了不少礼物,你们陪他喝酒,伺候他尽兴,少不了有你们的好。” 策棱果真出自草原,胤禛挨个为他介绍席次,他统统以一杯酒为礼。这席上有曾经回忆的不过胤禛与纯禧公主,可面对晚辈,策棱来者不惧。 弘历是小辈之首,身份如此,他向策棱敬酒时,能感受到对方审视的眼神,他大大方方地与其对视,仰头干掉自己杯中酒液。 胤禛酒量不济,也为了照顾纯禧公主的身体,没有多喝,点了弘历作陪策棱对酒。弘历不敢仗着自己年轻,身边的弘昼心有灵犀地帮他接了好几杯。 之后是看戏,升平署太监准备完毕,只等胤禛令下。大家兴高采烈地入座了。 弘历坐在后排,注意力却不在戏台子上,他发现这位蒙古亲王竟也不排斥这些,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和胤禛并纯禧公主说话。 晚宴的安排深得胤禛心思,散场时,因纯禧公主是女眷,先行离开,由允祹允禄亲自送离。胤禛又顾念允礼身体,让允秘去送。几位小辈被策棱给了礼物,各自散去,最后竟只剩下胤禛弘历弘昼并策棱四个。 “阿浑,不知今日所有安排是否合你心意啊,唉,你刚进京,就折腾了一天,老四都忘了,阿浑比老四还年长着几岁呐。” “皇上,您这么说就是折臣了,您是君,哪有臣子叫累的道理。” 策棱说着说着离席又要跪,被胤禛走过去一把拉住。 “阿浑,早说了今日不用拘礼。” 接着,两个人慢慢往外走,策棱保持着与胤禛退半个身位的距离,弘历与弘昼对视一眼,默默跟上,苏培盛在他们身后嘱咐宫人来收拾。 “你我十年未见,都是白发丛生的老人啦,想想从前乾西所阿哥聚堆儿、尚书房打架的日子,都过去咯。” 弘历看不到胤禛说这话时的神情,只觉得听着十分酸涩,策棱亲王常年在外征战,心远朝堂之事,不管天家恩怨,只记皇室隆恩,所以明明是相隔甚远的人,回来了反倒与胤禛相处亲切。 “臣独处时也总想起与公主少时岁月,这次孤身入京来得急,未带子女,上午拜见通额涅想到此,顿觉办事不周,请皇上恕罪。” “无罪无罪,此番你因商议军事,诏书下得急,也顾不上其他了。” 眼见要到九洲清晏殿了,胤禛抬头看着巍峨宫殿,天色已黑,想来时辰不早了。 “苏培盛,几时了?” 一直跟着得苏培盛赶紧上前:“回皇上,戌时三刻。” “阿浑,时候不早,朕不留你在宫里了,朕已经派人将京西的公主府打扫了一番,你额涅也住在那儿,辛苦阿浑,明日来养心殿议事。” 策棱跪地:“臣谢主隆恩!” “宝亲王,代朕送送固伦额驸,和亲王,你陪朕回殿吧。”胤禛将策棱扶起来,转身便走。 弘昼反应极快,先对策棱行了礼,然后小心翼翼地与弘历递了个眼神,弘历会意,跪送胤禛离开,接着起来,欠身请策棱先行。李玉陈英盯着各自主子的动向,低头跟着走。 “阿姆巴姑玛珐.....”弘历有一肚子话想问,打了好久的腹稿却不知道以什么为话题,开口依然是迟顿语气。 “宝亲王直接叫臣策棱便可,”策棱轻轻打断了弘历的话,花甲之年的汉子,在宫里走了一天的安排,精神头依旧好得可以。 “那边,那边就是每日接收军务的地方了,但明天要在养心殿商议军政。”弘历总算找到了话匣子,他们已经出了圆明园殿群,他指着还在亮灯人影攒动的东翼房,作揖行礼,语气起伏:“军机处大小章京都会出席,兵部官员也来几位。侄儿把近些年您和平郡王的折子都看了,但还是凑不出光显寺一仗的全貌,侄儿斗胆请问策棱姑玛珐,您可以给侄儿您讲讲行军打仗的事迹么?草原有多辽阔?大漠有多绵延?” “宝亲王,是皇上现今皇子中最年长的一位吧?”策棱捻着胡须,如篝火般的双眸跳动精光。“是。” “臣明白了,皇上所言不差,看来臣出宫的时候要再延迟一会了。”策棱终是点点头。 弘历一边走一边笑,无声的笑,大踏步踢得衣袍下摆也跟着他志得意满的心境一起颤动,酒液将他的头脑催化得飘飘然然。他缠着超勇亲王在自己上值的小室里说了半个时辰,从草原落日讲到大漠孤烟,从血河山谷讲到长刀破敌,那些军报折子上没有的轶闻趣事,他都想听,都想知道,一颗心从常年居住的宫中园子里无时不刻渴望向外飞,如今终于不是安放在书页纸张之中,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能用过瘾来形容的去处。 写诗,他要写诗,记录下现在的心境。 弘历把李玉远远丢在后面,奔回桃花坞,谁也没见,先一头扎进书屋。傅恒已经离开了,书架上摆放整齐像没人来过。 铺开纸张,磨墨下笔,接着月色,一股脑地把想了一路的诗句顺在纸上。
关山月,秋倍明,塞枫碛草凉飔生。
皎皎悬空漠海白,沙蛩霜雁寒声并。
关山月,今异昔,烽烟久靖田畴辟。
不似当年戍卒忆家乡,亦或战场覆没孤魂魄。
关山月,昔异今,即今秋蒐乘兴惟閒吟。
前车堪作后车鉴,持盈保泰惕予心。
末了,提了名,关山月。 他还觉得不够,朝服与朝冠都在身上,伸手从供案上“噌铛啷”拽出自己的佩剑,跳到院中,随心所欲以剑作舞。他学武基本功扎实,允禄又经常收集武学书籍给他,就算不特意,一招一式中也深谙术法。五月的夜晚凉如露,没有盛夏的酷热,弘历心中热络,深知一时半会儿消不下去了。 抬腕起势,衣袍翩飞,招式回转,剑走龙蛇,锋芒寒厉,身形洒脱,弘历以剑为笔,以天地为书,将刚才所作的诗句在步法之间写画在空。 他一直舞到气息不稳,倒剑收势,转头正看到被提灯宫女们簇拥着、站在院口却不来打扰他、美目含笑地望向他的妻子。 容音款款走过来,为他擦拭额上薄汗,另一只手轻轻摇动团扇。 “累了吧?” 没有问他原因,没有问他经过。 弘历笑了,他挥手将剑扔给李玉,李玉接了,忙不迭送进书屋去。 “嗯,我们回去吧,能沐浴么。” 第二日,弘历起早了,因为没有朝会,也没有御门听政。上值之前,他先进九洲清晏殿向胤禛请早安。 “苏公公。” 苏培盛正在门口伺候,见到他来,行礼道:“四爷。” 弘历看着天光大亮却窗子紧闭的西暖阁犹豫地问:“皇上可起了?” “寅时六刻左右就醒了,皇上昨晚回来就处理积压的折子,熬到三更天才歇。”苏培盛话里全是担心,弘历点点头:“劳烦苏公公通报。” 弘历垂手欠身站进西暖阁时抬头看了一眼,胤禛玄色长袍绛红色马褂,戴着眼镜神情疲惫,坐在榻上,右手抓着朱笔。弘历心里叹气,他拍哇哈,取下朝冠,恭恭敬敬下跪磕头:“儿臣给汗阿玛请安。” “起来吧。” 胤禛的语气平平,放下朱笔,看着一身亲王朝服的弘历,示意他坐在下首位:“要去点卯上值了?” “回汗阿玛,是的。” 弘历坐下,正好有宫人上茶,弘历接过来,奉到胤禛面前。 “嗯,也难为你昨日回去那么晚,今个还能起早去上值。” “啊,昨晚上儿臣就是和超勇亲王......” 话一出口,弘历愣了。 汗阿玛什么意思?是.....自己已经说出来昨晚请超勇亲王说话的事情了!可在自己说出来之前汗阿玛怎么知道的?銮仪卫还是粘杆处?一个皇子私自谈话戍边外臣,汗阿玛这是怪罪自己不遵圣旨?让自己送行变成了“请人谈话和送行”! 他惊惧之下,双膝一沉,“扑通”跪下伏倒在地:“儿臣知错!求皇上恕罪!” “朕还没说什么,你这何错之有啊?” 胤禛的话从头顶飘过,弘历低着头,使劲眨眨眼睛。完了,除了不遵圣旨还要加上擅自揣度圣心这一条了。 “儿臣.....儿臣昨日家宴时没能与阿姆巴姑玛珐说上几句话,实在仰慕他领兵西北争战准噶尔的风采,渴望自己也能挥鞭疆场为汗阿玛分忧,正巧您让儿臣送别阿姆巴姑玛珐出园子,故此就请他到儿臣的上值小室少坐一会儿,请教他如何在草原生存,以及行军路上的趣事儿......” 弘历死命压着自己颤抖的声音,说完像没说完,开头激昂往后平淡,他能感受到胤禛的目光在他身上几个来回,很久才用温和的语气道: “阿玛没有别的意思,昨晚家宴也是一直让你陪酒,没交谈上什么。阿玛年轻时也渴望过打马天下建立军功,怎奈既没有你汗玛珐的亲征魄力,也没有你十三叔的军事才能,更没有十四弟的武功高强,哈,想想跟着皇考带兵打仗当先锋的大哥,弓马骑射全能的三哥,军营里滚出来的五弟,朕应该是最差的那个。” 弘历听得一愣一愣的,他晋亲王以来陪伴胤禛的时间比起从前请了安就走要多了,但听他如此自然地谈起十三叔以外的叔叔大爷们的事迹还是头一遭,弘历把自己伏得更低,生怕打扰到胤禛,而胤禛还在自顾自说着:“那年与汗阿玛西征才知道,大哥有多精于用兵打仗,三哥有多善于骑射,那是后来成为大将军王的十四弟都望尘莫及的.....还有那次木兰围猎,十六弟一人一马一杆枪刺虎,把十二弟都比下去了......” 随之而来是木然的寂静。 “平身吧,朕赦你无罪。” 弘历默默数数,他都数到了几百位,才又听到皇帝的声音。 “迟早是你的,着什么急呢.....” 他听清了后半句话,心神一震,缓缓站起来。 “今日养心殿上军机处、兵部共商军务,朕与超勇亲王出席,你过来旁听吧。” “儿臣,谨遵圣旨。” 弘历闭着眼睛,长出一口气。
雍正十二年,准噶尔首领葛尔丹·策零请和罢兵,乾隆初年议和告成
我。。。。不会写权谋,虽然这章很长,但前后画风似乎变样了。。。 扎勒黑乌伦:满语【侄媳妇】 嫫嫫:满语【乳母】 妈妈里:满语【保母】 额其克:满语【叔叔】 阿沙:满语【嫂子】 塔达:满语【伯父】 阿浑:满语【兄,舅哥】 阿姆巴姑玛珐:满语【姑爷】 鸿慈永祜是圆明园中放祖宗牌位的地方 我不会写权谋呜呜呜 《关山月》这首诗确实为弘历所写,但不知道作诗时间,这里放在了他未登基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