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丐明】《他们的爱人》
cp:盲人丐x退休喵
预警:非常规替身文学,精神洁癖勿入。
羊驼有话要说:一旦接受了很菜的自己,那我就破罐子破摔了,写到最后已经不知道在写什么,全文1w6,后期可能看心情补一辆三轮车。
感谢各位!谢谢!!!

01
陆谣猛然惊醒,抓起刀做出了应战的姿态。
可是屋里空无一人,门窗紧闭,只有闪电将树的影子打在客栈的窗户上,一阵阵地闪。闪了几下,瓢泼大雨便倾斜而下,砸在屋檐上叮当作响。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向后挪了挪,抱着膝盖靠坐在床头。每个雷雨天,他的腿就会痛。不管吃了多少药,看了多少大夫,也无济于事。
这是心病。陆谣眼眶渐渐泛红,将脸埋在臂间,身体颤抖。
好在天亮了,雨也停了。被洗过的天空蓝得过分,连云都没有一朵。陆谣将行李仔细捆在身上,又确认了一次地图,翻身上马朝着自己的目的地奔去。
眼瞅着快要到了,他却开始忐忑起来。马儿渐渐放缓了速度,直到停下来打了个响鼻,陆谣安抚地摸了摸它的脸。
“你紧张吗?我也有点。”陆谣笑了笑,从马背上下来,牵着马在小路上慢慢前行。过了百十来米,他们停在了小村中央的一户人家面前。院门紧闭着,门后传来几声狗吠,还有几声混乱的鸡鸣。
“大黄,怎么了?别叫啦。”
院子里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大黄呜咽了一声,又叫了起来。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门后出现了一个男人。陆谣在看见对方脸的一瞬间,僵在原地。
“是哪位客人在那里?……阿弟?是你吗?不……这个味道……”
男人伸出手,想要碰触前方,陆谣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咬着唇,落下泪来。
“阿谣,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我不想听,我们都得活下来,活下来,我什么事都答应你!”
“如果你能活下来,我想请你帮我照顾我哥……”
“……我不要!要照顾你自己去照顾!求你了……我还有话没和你说……你别睡……”
求你了。
求你。
再看我一眼吧。
02
闭眼是黑暗,睁眼也是一片黑暗。
沈谛早已习惯,这样的日子他已经过了二十余年。
此时他站在门口,夏风带来了雨后青草气味,还有一些其它味道,就在自己几步之遥的地方。那味道他有些熟悉,是阿弟临走前自己给他做的香囊。香囊里装着故乡的土壤,还有几朵后院里晒干的花,阿弟说如果他想家的,就要拿出来闻闻,便不会想了。
可这熟悉的气味太淡,因为被浓厚的血腥味压住,仿佛困在蛛网里小虫,垂死挣扎。还有些别的味道,像是一种浓郁的花香,但不属于这个地方。
“是哪位客人?我看不见,怕怠慢了,客人能否先说句话,或者进屋小坐一下?”
沈谛伸了下手,指尖堪堪摸到了一点点温热的皮肤,那人就急急退开了。
他听见了一声微不可察的啜泣。
不是阿弟的声音,是一个陌生人。
“是阿弟他……出事了吗?”沈谛的手因不安而握紧,垂在身侧,“我闻到你身上有他的味道,但你不是他。”
两人僵持在门口,过了一会儿,花香随着马蹄声消失了。直到老村长上门,把站在门口的沈谛拉回了屋里。
“刚刚有人来找我,给了我一个包裹。”老村长用皱皱巴巴又干燥温暖的手,紧紧地握住了沈谛的,十分郑重,“小沈,你弟弟……你弟弟在边关阵亡了,他的战友带了他的遗物回来,让我转交给你。节哀顺变。”
沈谛呆坐着,一直沉默,大黄察觉到主人低落的情绪,在脚边打着转坐下来,把头搁在沈谛的膝盖上。
老村长叹了口气,牵着沈谛的手,摸到了一个小小的包裹。
“这是那人带来的,东西不多,你自己翻翻吧。有什么要帮忙的,就和村里的大伙儿说,别不好意思,我们都是看着你兄弟俩长大的,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沈廷是个好孩子,可惜,可惜了。”
老村长叹息着走远,屋里又只剩他一个人。
这回,他真的只剩自己一人了。
03
但你不是他。
对方说出的这句话就像一声炸雷响在耳边,惊醒了陆谣。
纵然那眉眼,身形,甚至是说话的声音如何相像,他们终究不是同一个人。
死人是无法复活的。
陆谣只觉得自己的心揪着喘不上气,再多看那熟悉的面孔一眼都是折磨。他将沈廷的遗物交给了村里的村长,请他代为转交。他做不到,做不到面对那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说出残忍的。
和你长得几乎一样的人,你的弟弟,我深深爱慕着的人,他死了。
陆谣想走又走不成,绕着村子转了一大圈,最后在沈家对门的树下坐着发呆。他和沈廷同在边关那会儿。沈廷很喜欢和他讲他家乡的故事,路上的水坑,街边的灌木,岔路口的小摊,一桩桩一件件,在他的描述下鲜活又充满生命力。
“到时候我带你来我家转转,虽然只是个不起眼的小村落,但是村里郭大娘的烧饼真的很好吃。还有村东头的卖瓜的李大叔,他有一大片瓜田,每年夏天就会在街边卖瓜,他种的瓜可甜了~还有我哥,我哥虽然看不见,但是手特别巧,嗐,一两句话和你说不清楚,到时候你来就知道了。”
沈廷说这些话时,眼睛亮晶晶的,表情生动,仿佛那些东西已经摆在面前似的。那时的陆谣欣然应允,如今真的来到了他的家乡,想回来的人却没归来。
“骗子。”陆谣向后靠住树干,闭上了眼睛。
沈家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陆谣睁开眼,有些惊讶。
沈廷的哥哥沈谛手里抓着根竹竿,摸索着出门,不知要去何处。陆谣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在那人背后约十来步的地方跟着。
他看着沈谛进了一家专办白事的店,买了白烛,香和纸钱,又买了些吃食回家。在家门口时,沈谛的脚步略微停顿了下,没有关上门,任由大门敞着。
陆谣倚在开着的门边,看着那男人在院中慢慢摆上供品,点上蜡烛,燃了香,跪在地上烧纸。那人几次差点伸手将蜡烛打翻,看得陆谣心惊胆战。
两个人都沉默,只有纸钱的焰火呼啦呼啦地响着。陆谣盯着火盆中的火光,眼睛酸痛,他伸出手指,远远用指尖描画着正在烧纸钱的人的脸,心里涌出一点点贪念。
多一眼,就再让我多看一眼。
04
沈谛最近一直觉得有种若隐若现的香味出现在家中,和那天上门的客人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辙。
残留在厨房时,厨房会多出吃食,出现在院子里时,吱呀的木椅变成了新的,出现在卧房时,则会有新的被褥或者衣裳。
他不止一次试图呼唤那位陌生的客人,默默无闻的照看者,可对方始终一言不发,甚至来无影去无踪,原本还有反应的大黄,也不知何时被对方笼络,选择了无视。
“嗯?哦,是有这么个人,在咱村儿快半个月了,偶尔来买点东西什么的。”卖烧鸡的摊贩把烧鸡挂在沈谛的手腕上,又从沈谛掌心摸走对应的铜板。
“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知道他叫什么,住在哪儿吗?”沈谛有些好奇,忍不住多问了几句。
“诶呦,住哪叫啥这我不太清楚,长相嘛,是个挺俊朗的小伙子,看着不像是中原人,到有点像西域人。对了,他有时候走路很正常,有时候又有些跛脚,挺奇怪的。”
沈谛还想问些什么,烧鸡摊子上又来了新的客人,他只得道了谢先离开。
七月的天是孩子的脸,沈谛刚走到半路,就下起了瓢泼大雨,路上行人匆匆,他一个瞎子,只能着急忙慌地往家赶,不然手里的烧鸡被雨淋湿,不就白白浪费了钱财。
越是心急越是不稳,沈谛忘了回家路上有个水坑,情急中被绊了一下,朝前跌去,却被人稳稳扶住,一股浓郁的花香扑鼻而来。
雨水打在油纸伞上噼里啪啦,沈谛愣了一下,紧接着用手抓住了那人的肩膀,笑了出来。
“终于碰到你了。”
05
“终于碰到你了!”
陆谣和沈廷第一次见面时,对方也是一脸笑意的说出这句话。
“我找了你好久,他们都说营里来了一个西域人,但是都没人见过你,我们还以为李将军在骗我们呢。”沈廷踩着粗壮的树干纵身一跃,坐在陆谣旁边,解下腰间挂着的酒坛递给他,“来一口?天太冷啦,喝口暖暖身子。”
陆谣还在愣神,他习惯了用潜伏的姿态躲藏在树间,几乎无人能够发现,这人是怎么找到自己的?疑惑的话语不自觉脱口而出,对方眨了眨眼,略微思考。
“你身上有一种很独特的气味,就,就有点像花香,又有点像果香,总之很甜。”沈廷挠了挠头,“这么说一个男人很奇怪吧……啊,不过你放心,我只是嗅觉比常人稍微敏感些,而且路过这里也只是碰巧,诶,兄弟,你别跑啊,再聊一会儿嘛,我没去过西域,你给我讲讲呗——诶,等等我啊!”
一个两个都这么难缠。
突然响起的闷雷将陆谣的思绪拉了回来,他咬住了下唇,一言不发地将沈谛抓着自己肩膀的手扯开,把伞塞进对方手里,转身走入雨幕之中。
可夏日雷雨连绵,他的腿已经接连痛了好几天,雨打得他眼睛都睁不开,一瘸一拐地在雨里艰难前行,刚走没几步又被人摸索着抓住了胳膊,狠狠拉了回来。
“我知道这几天一直在我家中出现的就是你,我闻得到你的味道。”沈谛松了油纸伞,任由其滚落在地,变成了一个朝上装雨的盆。他用两只手紧紧抓住了陆谣的胳膊,像是害怕再度被甩开。
“是你带来我了弟弟死讯,你认识他?你一定认识,不然你不会无缘无故来照顾我。他在边关这几年是什么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要来照顾我,你——”
对方猛然噤声,因为陆谣伸手捂住了沈谛的嘴。
“我知道了。”陆谣叹气,觉得十分挫败,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把头搁在这个男人的肩膀上,好好喘口气。
“我先送你回去。……松手,我不会再跑了,让我去捡伞。”
06
沈谛很久没有出现过这种起伏不定的心情了。
弟弟在身边时,他尚且还因为对方的开朗活泼而时常感到快乐。后来,这种快乐只出现在寥寥几封家书到来的时候。
再后来,边关战事紧张,弟弟的信也无法按时送来,甚至到最后音讯全无。他安慰自己,没有消息说不定就是好消息。他独自在黑暗中度过一日又一日,虽然有好心的邻居偶尔帮衬,但心情除了平静,就只剩下不安。
如今不安也消失了,只留下如死水般的孤独。
可那花香的出现,大概就像冬日雪地里突然发现的野花,令人欣喜若狂。他们认识同一个人,因为这一个人,使得无边世界中渺小的他与一个陌生人有了联系。
沈谛在雨中紧紧抓着那人的手腕。他虽然是个瞎子,但好在身强体壮,不太容易生病,身上常年都是暖的。可他抓住的这个人却不同,掌心下的皮肤冰冷无比,虽然是男人的手腕,也过于纤细,薄薄皮肤下坚硬的骨头硌着沈谛的掌心。
沈谛犹豫着稍微松了点劲,怕自己捏疼了那人,又怕对方挣脱跑掉,干脆超前大跨了一步,扶住了那人的肩膀。
他察觉到对方的身体瞬间有些僵硬,匆忙找了个借口。
"雨……雨太大了,"沈谛凭着直觉将脸微微转向对方,微微笑了笑,"挨得近可以走快些,你身上湿透了,一定很冷,去我家,我找干衣服给你吧。"
停滞的脚步重新迈向前方,对方没说好,也没拒绝,但确实在朝着沈谛的家去的。
这幕天席地的大雨让世界变得吵闹,也格外安静。安静到习惯了独处的沈谛忍不住想要找些话题。
"还不知道客人怎么称呼?我叫沈谛……不过你应该知道了。"
对方沉默了许久,久到沈谛以为不会得到回应,那人却开了口。
"陆谣。"
"遥远的遥?"
"……歌谣的谣。"
沈谛点了点头:"人如其名。你的声音很好听。"
对方的脚步又停了下来,良久,陆谣淡淡开口。
"是吗,你弟弟也这样说过。"
二人相依处,体温透过湿衣服传了过来。
人的心明明这样热,可包裹着心的这张皮,却总是这么冷。
07
光明正大地站在沈谛家中,又是另一种心情。
陆谣跟着沈谛回到了干燥的屋内,紧闭的门窗外是愈发呼啸的风雨。他看着沈谛将湿漉漉的丐帮外袍脱掉丢在地上,袒露出结实的上身,接着轻车熟路地摸到衣柜前翻衣服。沈谛家的陈设很简单,家具一应靠墙,留出宽敞的可以活动的地方。在这狭小的一隅,沈谛表现得不像是个盲人,这让陆谣有些恍惚。
“我不知道你的身形,刚刚扶着你肩膀,觉得约莫是比我矮一些,我的衣服你穿着可能会大,”沈谛捧着一套干净衣服转过身来,面向与陆谣所在的位置有些许偏差,“这是我弟弟早几年的衣服,想来你穿着应该正合适……还是算了,他人都不在了,你肯定觉得有些晦气吧,我再翻——”
"无妨。"陆谣低声开口,过去接了沈谛手里的衣服,"多谢。"
手里的衣服干燥又柔软,或许是因为放太久了,还带着些木箱子的陈旧味道。陆谣用掌心轻轻在布料上抚过,深呼吸了几口气,才转过身去背对着沈谛脱下自己身上的湿衣服。
安静的室内响起布料摩擦的声音,等陆谣换好衣服转过身,沈谛也已经换上了一身便装。
"这雨也不知道要下多久,不介意的话,就在这里待到雨停吧。"沈谛摸着床边坐下来,才坐下又起身往旁边挪了挪,似乎是在给陆谣留位置,"我可以和你聊聊吗?不过你似乎不太爱说话。你和我弟弟是战友?"
陆谣点了点头,又想起那人看不见。他膝盖疼得要命,干脆直接坐在了地上。"我们同在一个营,后来是搭档。"
"原来是这样……"沈谛停顿了片刻,"之前总来给我送东西的,也是你吧?"
"嗯。"
"倒是叫你破费了。只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沈谛有些疑惑,"虽说我是个瞎子,可也自己生活这么多年,能照顾自己。你不必这么费心的。"
陆谣闭了闭眼:"是沈廷拜托我来照顾你。"
"我弟弟?"沈谛愣了一下,低声呢喃,"阿弟他从小就特别会照顾人,也不爱麻烦别人,竟然会拜托你这种事……"
"不爱麻烦别人?呵,就他最麻烦。"陆谣疼得浑身发抖,将头抵在膝盖上,迫切地想要寻找一个宣泄疼痛的出口。"他成天跟在屁股后面,就像是个没法自立的小屁孩,吃不惯营里的饭菜,非要我帮他叉鱼打野兔,不喜欢参加训练,却非得拉着我插旗。又吵,又闹,又缠人……可恶,可恶——!"
好痛,真的好痛。越是回想,陆谣的腿就像是疼得快要断掉了。雨声越来越大,他恍惚间听见沈廷凄厉的嘶吼,那是狼牙军当着陆谣的面,活生生锯断了沈廷的一条腿。
滚烫的体温紧贴着自己的皮肤传递了过来,陆谣从歇斯底里的喘息中回过神来,愣愣地看着覆在自己手背上的那只手。
"原来是你。"沈谛蹲在陆谣身边,目光没有焦距,另一只手摸索着找到了陆谣的头,轻轻拍了拍,"他从小就成熟稳重,照顾自己,也照顾我,你口中如此孩子气的沈廷,我从没见过。不过,他寄给我的每一封信里,都会提到一个蓝眼睛的西域朋友,我想那应该说的就是你。"
沈谛笑了笑,轻声道:"他一定很喜欢你。"
"别说出来。"陆谣猛地伸手捂住了沈谛的嘴,将人推倒在地上。眼泪接二连三地从眼中落下,直直地砸在沈谛的脸上。
"别说这种话……因为除了能带来痛苦,已经什么都做不到了。"
08
屋外在下雨,屋内也在下雨。
沈谛躺在坚硬的地面上,唇边是对方湿冷的且颤抖的掌心,黑暗中,温热一瞬又变得冰凉的水滴狠狠地砸在他的脸上。
如倾盆大雨。
啊……他们是两情相悦。沈谛眨了眨眼,陆谣的泪水顺着他的眼角滑落,就像是沈谛自己的眼泪。
如果阿弟还活着,如果他们两个人一起从战场回来,又会是什么样呢?生活会多一份欢声笑语,沈廷不需要再独自强撑起一个家,他可以向自己喜欢的人撒娇,胡闹,做很多事。
可是没有如果。战火夺走了年轻的生命,兄长失去了弟弟,他们失去了所爱之人。而自己那一向成熟又理智的弟弟,用语言做了一副枷锁。枷锁上的铁链就是沈谛。
沈谛有一瞬间的迷茫。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眼前这个受伤的男子。告诉陆谣自己不需要他的照顾,他可以去过的他的人生?
可是自己呢?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沈谛缓缓呼吸,想用自己的呼气让那人的手变得暖和些。
是阿弟把他带来到了我身边,我不应该让他走,不仅不让他走,他们都不应该再各自成为孤独的伤心人。
沈谛握住了陆谣的手腕,稍微用力,将陆谣拉进了自己的怀里。他像是哄着一个伤心的孩子,轻轻拍着陆谣的后背。
“我不知道这种痛苦什么时候才会过去,就算一直很痛也不要紧。”沈谛轻声说,“这是我们深深爱着他的证明。”
陆谣紧紧抓住了沈谛的衣襟,将隐忍的落泪变成了悲痛的恸哭。
他们用这个别扭的姿势躺在地上,直到雨声渐渐变小,陆谣的情绪才逐渐稳定了下来。
“是我失态了。”陆谣撑着沈谛的胸口直起身体,声音有些许喑哑。“雨已经停了,我该回去了。”
沈谛坐起身,察觉那人身上的味道越来越远,急忙说道:“一起吃个饭再走吧?你的腿很疼不是吗,我刚好会些推拿的功夫,权当是答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也让我照顾你。”
“不用。我没什么胃口。”陆谣的声音从另一个方向传过来,“我是自愿的,你不用太在意。”
“那你还会再来吗?”沈谛锲而不舍地追问道。“明天会来吗?什么时候来?”
“……不知道。”
“明日村里赶集,周围村镇的商贩都会来这里卖东西,很热闹,我想去逛逛,添置些东西,可是人太多,我看不见,很容易唐突到别人,”沈谛朝着刚刚的声源走了两步,“我想让你陪我去。”
陆谣沉默了片刻,最后只回复了一句“好”,接着就传来了大门关上的声音。那股花果香味也消失了。
打更人敲着梆子从屋外过,告诉家家户户已经入夜,小心火烛。沈谛站在原地,心想,趁着明日赶集,家里也备些蜡烛吧。
09
刚下过的雨的空气十分清新,微风带来了一些凉意,让陆谣想起刚刚他被沈谛抱着,安抚了很久,以至于两人皮肤相接出已经出了很多的汗。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着的是沈廷的旧衣,这才想起自己刚刚简直是落荒而逃,连换下来的湿衣服都没有拿回来。
算了,反正他还有几套可以换的,那套衣服干脆就不要了……
陆谣没有问应该何时去接沈谛,倒是他睡眠浅,天刚蒙蒙亮,门外村路上已经有商贩吆喝的声音把他吵醒。
到了沈谛家时,那人的大门已经完全开着了,陆谣站在门口,看见院里晾着衣服,是沈谛和陆谣昨天换下的,并排晾在绳索上,显得亲密无间。
晨光从院中的大树中洒落,大黄狗绕着陆谣带来的包子打转,口水都从嘴里落到地上了了。那是他来的路上顺手买的。陆谣难得笑了笑,拆开纸包,抓了一个热气腾腾的肉包子,掰开一半喂给大黄,自己吃了另一半。
“陆谣?是你吗?”沈谛站在屋门边,扬声问道。
“嗯。”陆谣看了看沈谛,又忍不住去看院里挂着的衣服,“我给你带了早饭,先吃吧。”
沈谛笑了笑:“这就巧了,我也买了早饭,一起吃吧。”
院外是吵闹的集市,院内是安静的早饭时间。看着石桌上摆着的好几份早饭,陆谣着实有些惊讶。
“不知道你喜欢吃哪个,就一样买了一些,都是我常吃的那家早餐铺子做的,”沈谛的手在空中虚虚晃了两下,似乎有些摸不准。
“馄饨,烧饼,粥,花卷……你带了我的饭?这也太多了。”陆谣忍不住看了眼自己带来的肉包子,他和大黄分吃了一个,现在还剩三个。“我买了肉包子,你吃什么?我帮你拿。”
“那我要你带来的肉包吧,额,还有一个烧饼……再加一个花卷。”
“馄饨呢?”
“给你吃,我喝粥。”
陆谣点了点头,把包着包子的纸敞开放在沈谛的左手边,又把粥碗放在沈谛面前,将勺子塞进了沈谛的右手。
“你们兄弟俩喜欢吃的东西倒是差不多,”陆谣声音平平的,没什么起伏,他犹豫着拿过那碗还飘着热气的馄饨,用勺子盛起一个尝了尝。
“好吃吗?”沈谛听见陆谣吸汤和吞食的声音,一脸紧张地问道。
陆谣没听见沈谛问他话,因为沈廷爽朗的嗓音又开始回响在耳边。
“那些馄饨啊,各个皮薄馅儿大,鸡汤馄饨自然是鸡汤打底,再滴两滴香油,撒上一把葱花,啧啧,说真的,等这仗打完了,我非得带你去吃一次不可!”沈廷说这些话的时候用手比划着,仿佛那香气飘飘的鸡汤馄饨已经在眼前。
“陆谣?”
“嗯?”陆谣回过神来,有些迷茫。
“馄饨……和你胃口吗?”沈谛摸了摸自己的碗,“若是吃不惯,我这碗粥还没动过,我们换一下吧。”
“不用了。”陆谣捧着馄饨碗,嘬了口热汤,“很好吃。就像他讲得一样。”
沈谛眨了眨眼,温柔地露出一抹笑容:“阿弟从小就爱吃这一碗鸡汤馄饨,卖馄饨的婶子还总说要坚持干到阿弟回来再吃一次。他在边关一定很想念家乡的美食,和你说了很多吧?他和你说的那些,我以后带你一样一样的尝。”
这是一种客气的承诺,陆谣心想。但是他还是忍不住心生期盼,点头应了下来。
“……好。”
那就一样一样尝过。
10
集市很热闹。
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声音,味道,还有各种颜色,带着烟火气一起用来。商贩的吆喝和客人的讨价还价难以分清;匠人们制造的吵闹小玩意儿在地摊上打着滚,惹来小孩子们驻足围观,欢呼雀跃;油锅里翻滚着圆溜溜的面食,火炉上的铁锅时刻翻滚着热水,等着为客人煮熟一碗热气腾腾的面;还有生机勃勃开了花的盆栽,迎风飞舞的各色布料,各种颜色烈烈扬扬,好生热闹。
陆谣在前面替沈谛分开人群,沈谛在后面跟着。起初是抓着那人的衣袖,不知何时,两人的手握在了一起,在人群中挨得很近。
“要买些什么?”陆谣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但没有甩开。
“嗯……我也不知道……”沈谛尴尬地笑笑。说实话,他不常来这种集市,平日里要买的东西镇上就能买得到。当时情急之下随便找了个借口,是想让陆谣再出现在自己面前,可真说要买些什么,他倒是没想好。
两人站在人流的边缘都没说话,过了会儿,陆谣开口说道:“你家里倒是不缺什么,买多了我们两人也那不回去,就随便逛逛吧。”
“好,那就随便逛逛吧。”沈谛点了点头,把陆谣的手抓得更紧了些,“还得劳烦你给我讲讲,我都不知道集市卖些什么。”
两人慢慢悠悠晃了一路,陆谣真就挨个摊子给沈谛讲了。这一趟集市逛下来,两人收获不小。镇上不常见的小吃尝了三四个,又买了些新鲜的小玩意儿,都是沈谛听了陆谣的描述后想买的。比如会发出声音的风铃,一个猫咪形状的布偶,还有样式新奇的毛毯和布料。
“……只是样式好看而已,你又看不见,寻常样式的更便宜吧?”陆谣帮沈谛从钱袋中掏出钱付了,夹着毛毯有些不解的问道。
“确实……”沈谛垂着眼,“我一个瞎子倒是无所谓,可是现在有你在了,肯定觉得我家很单调吧,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就想慢慢添置些,好让你在我家呆着的时候也能舒服些。”
陆谣有些错愕,回道:“我只是偶尔来一趟,也不会待太久……”
“那就看在我买都买了的份儿上,多待一会儿吧。”沈谛偏着脸,冲着陆谣的方向笑了笑,成熟的脸上露出了些许孩子气的表情。
“这听起来不太划算。”陆谣叹了口气。
“总归是值得的。”沈谛笃定答道。
11
正如沈谛所说,原本空荡荡,毫无色彩的盲人的家中,开始渐渐喧闹起来。
陆谣站在窗前,看着那迎风而响的风铃发呆,身上披着的是西域样式的艳丽毛毯,很暖和。他有些迷茫无措,陆谣从未想过闯进,或者说,干扰沈谛的生活,对于沈谛来说,这些颜色的喧闹与他无关,只有陆谣有关。
因为陆谣,这一切都有变化了。
这不应该,也没必要。他想做一个过客,可沈谛不许,用着诡异的逻辑把他生生拉了进来,与他的生活纠缠在一起。与此同时,他惊恐的发现,自己想起沈廷的时间也在变少。
不,是他们开始重合。那些失去的痛苦情绪转化成了别的方式,那就是欺骗。欺骗自己,去看眼前这长相相近的人,贪图他的音容笑貌,眷恋他鲜活的生命,假装那人没有离开过。
巨大的自我厌恶的情绪从内心升起,让陆谣一刻钟都无法呆下去。沈谛正在门边用竹条编着篓子,听见布料坠落在地上的声音,紧接着陆谣从他身边走过。
“你要回去了?今天不留下了吃晚饭吗?”沈谛站了起来,伸手摸了个空。
“不……不了,我,我想起来还有事,要先走了。”陆谣背对着沈谛,不敢看他,“明天我也不一定会来,总之,这两天我可能都不在,我会和隔壁的大哥打个招呼,让他先帮我照看下你。”
“我倒是没事,只是你听起来不太好……陆谣,你没事吗?陆谣……?”沈谛又连着呼唤了几声,可是已经没有人回应他。
对方身上独有的淡淡香气还萦绕在身边,可如今已经不能说明陆谣还在这间屋里。自撞破陆谣的存在后已经过去了大半年,这个家里已经渐渐充满了对方的气息。
这真是令人欣慰,又令人不安。
12
陆谣过了整整三天,才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再度登门。院里站了三四个人,把沈谛围在中间,似乎在说些什么。稍微一打量,发现有两个衙门的捕快,还有村长,和村里的大夫。
“发生什么事了吗?”陆谣侧身挤进人群,一眼看见沈谛右侧小臂上绑着木板和绷带。
沈谛听见陆谣的声音,有些激动地站起来,没等陆谣反应过来,对方已经用一只胳膊把他结结实实抱住了。
“阿谣,你回来了。”沈谛语气激动,周围的人面面相觑,陆谣也有些尴尬。
“你先站好,大家看着呢。”他用了些力气把沈谛推开,转头看向旁边站着的捕快,“发生什么事了吗?”
“哦哦,村里来了个贼,估计是踩了几天的点儿,最后盯上了沈兄,半夜来偷东西,没想到沈兄还挺能打,愣是把贼按在自己家里了,不过还是受了点伤。”年纪小一点的那个捕快一边打量着陆谣一边答道,“你就是那个负责照顾沈谛的明教人吗?你们怎么没住一起?估计啊,那贼人就是看沈兄是个瞎子又自己住,就摸过来了,你们俩还是搭个伴住比较好。”
“不是这样的。”沈谛摸索着握住了陆谣的手腕,“我虽然是个瞎子,但也不是谁的累赘,陆谣只是……只是个好心的朋友,顺便帮我而已,没有帮我防贼的义务。倒是这村儿里的治安以前一直不错,往常偶尔有小偷小摸,我家养的大黄就能处理,这次遇到的人却是个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歹徒,才不小心受伤了,还请徐捕快最近多带些人巡查的严一些吧,如是妇孺老人撞上这种歹徒,怕是看得见也打不过。”
年纪大一些的捕快稍显尴尬,连忙点头:“沈兄说的是,回去我就跟上头报一声,附近几个村都加强下巡逻。那你好好养伤,我们就不耽误你休息了。”
见捕快离开了,大夫也叮嘱了些换药的事项和村长一起离开。陆谣除了刚开始那两句,其余时间一句话都没插上,如今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觉得那人手劲儿大到握得自己的手腕都在痛。
“他们的话你别放在心上,我本来就不是你的责任。”沈谛凑近了些,“虽然我想这么说……但我也不是多么高尚的人,和那窃贼打斗的时候,我确实想着,如果你在就好……”
陆谣低着头,目光落在那人打了绷带的手上。
“你想让我过来住?”陆谣问道。
“我想。”那人几乎是立刻回答。
13
沈谛家的小院子里有两个小屋,一个用来当柴房,顺便生火做饭,另一个则是起居用。陆谣本来已经做好要花一天时间把柴房收拾出来的准备,却被告知他和沈谛将睡在同一个屋檐下。
沈廷离家前睡的床还在,和沈谛的床约莫有两步的距离。陆谣第一次看见那人铺好的床时着实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床单枕头看着都是新的,那些后来添置的毛毯,玩偶,全堆在了那张床上。
“这床……我又不是小孩子了……”陆谣放下行李坐在床边,拿起枕头旁放着的猫咪布偶,那还是他第一次和沈谛去赶集时对方买的。
沈谛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总担心你睡不惯,想着东西多一些,整个人被环绕着,可能更有安全感,会比较好入睡。”
“不是说这个。你手受伤了又不方便,我自己铺床就行了。”陆谣把布偶放回远处,看着沈谛胳膊下面夹着衣服和毛巾,“你要去洗澡?”
“嗯。”
“一只手怎么洗?”
“……”沈谛难得沉默,挣扎开口,“慢点洗,应该也没事吧。”
“我帮你。”
“不用了!”
对方的拒绝快速又果断,陆谣挑了挑眉毛:“这也不用那也不用,那我走了。”
沈谛无原则妥协。
沈谛家里没有浴盆,冬天也是两大桶热水快速冲洗完。好在还是初秋,虽然有点凉意但也不太冷,他脱光了衣服,赤条条地站在地上,有些不太自在地动了动脚趾。
空气中充斥着沉默,只有哗啦啦的水声。陆谣抿着嘴把帕子放在热水里打湿,自上而下给沈谛擦洗身体,喉结突起的脖子,宽厚的肩膀,结实的胸膛,有力的肩膀,还有腹肌突起的小腹和……
陆谣脸热了一下,撇开头不看,搓了把帕子又开始继续招呼着,可洗着洗着,手感就有些不对。那坨沉甸甸的软肉变得富有生机。
“我自己来吧。”沈谛弯下腰,慌慌张张想去抢陆谣手里的帕子,却顺着陆谣的头顶摸到了对方的脸,拇指按在对方柔软的唇上。
“都是男人,只是正常反应罢了。”陆谣的动作有一瞬的犹豫,最后缓缓站起身,从旁边拖了把凳子过来,扶着沈谛坐下,将帕子塞进对方手里,“不过总这样也很难受吧,下半身你自己来,洗完了喊我,我在外面等你。”
“……好。”
柴房的门吱呀一声被关上。陆谣靠着门板,望着正在追公鸡玩的大黄发呆,突然沈谛轻轻唤了他一声,他正准备开口回应,可紧接着又传来一声粗重的低喘。陆谣被这声粗喘搞得心脏错了一拍节奏,等沈谛真的洗完喊自己进去时才勉强平复下来,地上的水顺着水沟流向屋外,点点被漏掉的白色液体安静地躺在地上,无声宣告自己的存在感。
14
同住屋檐下的日子大多是平静的。陆谣也很意外,自己竟然会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起初他以为自己会睡不好,却没想到住进来的第一天就昏昏沉沉睡去,第二天被大黄舔醒。醒来发现沈谛已经出门买好了早饭,正在院子里编竹篓。
沈谛的手很巧,那些或宽或窄的竹条在他手下变得服服帖帖,不一会儿就变成一顶竹帽,或者一个鱼篓,这样的东西他一天能编四五个,也算是一项稳的收入。
陆谣无所事事了一段时间,隔壁镇的捕快又找上了门,是年纪稍长的那位。原来是察觉出陆谣尚有些功夫在身上,衙门难免会遇到些穷凶极恶或武功高强之徒,想让陆谣搭把手,当然,该有的报酬还是有的。
日子过得平静,仿佛那些伤痛已经离得很远,就这样不知不觉迎来了第二年夏天。
雷雨如约而至。
陆谣的膝盖又开始隐隐作痛,沈谛不死心,带他去找镇上的郎中看过,也不行,只拿了些药酒回来,疼的时候自己搓一搓。于是阴雨连绵的这几日,家里总是飘着淡淡的药酒味,闻得陆谣都有些不耐烦了。
半夜雷声惊醒了沈谛,黑暗中,他听见旁边有隐隐的抽气声,便摸索着起身。
“阿谣?你的腿很痛吗?我去给你拿药酒。”
陆谣晃了晃头:“已经没有了。”
“月初才拿了一瓶,用的这么快?我明日再去给你拿一瓶回来。”
“没用的,是心病罢了。”陆谣坐起身,浑身都是汗,闭着眼靠在床头,没敢说自己实在厌恶那药酒的味道,偷偷倒掉了。
冰凉的膝盖上突然覆上了一双温热又粗糙的手,用力的揉搓着。
“是什么样的心病?”沈谛将陆谣的脚抱在怀里,用毯子盖好,手心摩擦着陆谣的膝盖,想让那里舒服一些。
陆谣看着那张黑暗中的脸,神思混沌:“是爱而不得的心病……是亲眼看着他受苦受难的心病……我一定是太痛了,痛到觉得好像又没那么痛……痛到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黑暗又闷热的房间里,狂风暴雨带不走一丝暧昧的高温。陆谣将手放在沈谛的手背上,只觉得面前的脸摇摇晃晃,一会儿在笑,一会儿又满脸担忧。
“你在笑什么……”陆谣凑了上去,试图看清楚些,于是他们的鼻尖碰到了一起,对方呼出的温热被吸进自己的身体,像是毒药。
他忍不住吻了沈谛。
嘴唇柔软的触感让陆谣猛然惊醒。他是真的痛昏了头,才会做出这种事。可他还没来得及退开,沈谛已经抬手捧住了他的脸。那双常年编织竹篓,带着硬茧的粗糙的手指,慢慢地,轻轻地滑过陆谣的眉眼,又顺着陆谣高挺的鼻梁,落在了薄薄的唇上。
“以前,我只在信里得知过你的相貌,想这样摸摸你,却一直没找到机会。”沈谛轻声说,“原来,你是这样的……”
再然后,他凑近了,吻在了陆谣的脸上,寻到了他的唇。
这不再是浅尝辄止的碰撞,这确确实实是一个缠绵而又渴求的吻。在这个大雨滂沱的夏夜,黑暗滋生了暧昧与说不清的情绪,像汹涌的浪潮冲得陆谣摇摇晃晃,和沈谛一起倒在了床上。
他已经无法思考。或许是因为疼,又或许是因为这缠绵的亲吻让他不那么疼。他已经不想去分辨眼前的人和自己的心,他只想拥有短暂的逃避时光,在这令人亢奋的纠缠中沉沦。
他们在狭窄的单人床上拥吻,床上的布偶因为他们急躁的动作而滚落一地,躺在角落处安静地注视着床上的两人,起伏,纠缠,粗喘,呻吟,让空气更加湿热粘腻……
15
逃避是个坏习惯。很明显,陆谣有这个坏习惯。
他在情欲释放后的昏昏欲睡前听见了那句“我喜欢你”,瞬间瞪大了眼睛,看清了枕畔人。
是沈谛摸着他的脸,闭眼低声呢喃:“陆谣,我喜欢你。”
那人的眼睛明明晦暗无光,没有落点,可这一瞬间,陆谣觉得对方盯住了自己的魂。
这叫他该如何回答?
陆谣默不作声,装作没听见,睁眼到天明。而沈谛也十分默契地没有再提起此事。
可陆谣是演技拙劣的演员,心思细密如沈谛,总能发现他不对劲的地方。倒不如说,连陆谣自己都懊恼地发现了,例如无意碰触时迅速抽离的手,又或是贸然靠近时语无伦次的话语。
他惊恐不安地发现,当年他是如何怀揣着爱慕之情面对沈廷,如今就是如何完完整整的重演。沈谛和沈廷的区别在他眼中逐渐清晰明了,活生生站在他眼前的,是那个眉眼略带沧桑,语气低沉温柔,总是有条不紊的男人,是二者中的兄长。
是沈谛。
拉扯的僵局总要有人打破。似是不堪忍受近在手边的人又如此疏离,沈谛难得强硬地将陆谣桎梏在了自己的怀里。
“我一直害怕自己会把你吓跑,可是如今你虽然还在我身边,那天之后透露出的疏离却让我越来越不满足,”沈谛脸颊贴着陆谣的耳旁,“我知道……我知道你其实喜欢阿弟,我、我不该趁虚而入,可时间越久,我越不知道这份感情该怎么安放,活下来的你,尚还活着的我,不能因为爱着同一个人而在一起吗?我们,真的不能在彼此身上寻找幸福吗?”
不能吗?若是问陆谣自己,他的答案当然是不能。可沈谛太狡猾了,他将他幸福的可能性与自己绑在了一起,陆谣能否定自己,却不能否定他。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腿痛是因为什么心病吗?”陆谣麻木地推开沈谛,硬生生扯开对方抱着自己的手,“因为沈廷之所以会死,全都是因为我。那个任务,本来上面只派了我去……我离营时,看见沈廷和一个万花姑娘聊得开心,故意拉他陪我去执行那个任务……我们一起被关在地牢,他们当着我的面,砍掉了沈廷的脚,凿开他的膝盖,挖去他的眼睛……现在,你还想从害死你弟弟的凶手身上寻找幸福吗?”
“……这是个意外——”
“如果我没有喊他陪我!他就不会死……他会好好活着,活到战事结束,活着荣誉归乡,活着见到你!他失去这一切,你失去亲弟弟,都只是因为我,因为我对他说:沈廷,陪我。他就来了。”陆谣抓着沈谛的肩膀,脸上露出扭曲又痛苦的笑容,“你听清了吗?是我害死了他。”
16
陆谣第一次产生了寻死的想法。
那天之后,他一直没有和沈谛再见过面。在知道这样的事实后,他想,沈谛大概也不愿意再接受他的照拂。
这算食言了吗?若是黄泉之下见到沈廷,他会埋怨自己吗?
还没等陆谣想出个所以然来,镇上的捕快突然拜访,说有事相求。最近有一批流民经过,暂在附近扎营歇脚,这本也没什么,官府还特地加派了人手,略微帮助一二。不过最近接到消息,这批流民中似乎混有不法之人,专门对一些落单的妇孺幼小下手,不知道拐去那里。这种事情本该衙门自己解决,只是人手实在不够,那群人又行踪隐蔽,才来请陆谣帮忙。
陆谣呆呆地听完捕头们的描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已经知晓,会尽快查探清楚,捉人归案。
捕快们离开前,年长的那位有些担忧地看着陆谣,觉得他状态似乎有些不太好,叮嘱他务必要小心。陆谣牵起嘴角笑了笑,点点头。
关押妇孺的偏僻废庙里已经躺了七八具恶徒的尸体,陆谣脚步踉跄,神色麻木,身上到处是血,被五六个人围在中间。
“他奶奶的哪儿来的疯子!”其中一个啐了口血沫,“倒是有点本事,捣了我们的分部,还能摸到大本营来,我倒是要看看,你有胆自己闯进来,有没有命活着出去!”
活着出去?陆谣垂下眼,沾了血的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容。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手上的双刀他已经舞了很多年,他从来都是得心应手,却从未如今日沉重过。恶徒们已经怒吼着冲了上来,陆谣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太阳。
阳光真好啊……沈谛若是也能看到该多好。
明教的刀插入了恶徒的喉咙,手掌宽的砍刀却捅穿了陆谣的身体。鲜血从刀与皮肉贴合处涌出,陆谣伸手摸了摸,摇晃着倒在了地上。
他眨了眨眼,觉得浑身发冷,掌心的鲜血在眼前变得逐渐模糊。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想起了很多事,比如总是对他笑的沈廷,让他活下去的沈廷。
可他最后想起的,让他不甘的,却是沈谛。
他想活着见去见沈谛,哪怕挨打挨骂,也一定再也不逃开了。
17
原本干净整洁的家里已经乱得不行,乱到走两步就会被不知道堆着的什么东西绊倒,但是沈谛一点都不想管。他摊坐在地上,任由大黄凑在身边咬着他的裤腿,想把他拉起来。
沈谛之前就对陆谣的自责有所察觉,却不知道这自责的来源。如若按对方所说,陆谣一直在独自承受着这份罪恶,可自己又该怎么做,才能让他从这份罪恶里解脱。
尽管他不是阿弟,并不有资格替亡者来原谅别人,可是他了解自己的弟弟,那一封一封的家书里,阿弟那么喜欢他……又怎么会怨他。
陆谣已经十多天没有来了。他也曾多方打听,请人带他去陆谣落脚的那处房子找过,却怎么都找不到人。
所以那人走了,他彻底变成了孤身一人。
沈谛蜷缩在地上,大黄呜咽了一声,慢慢趴在他身边。
他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空气从温热变得阴冷,约莫是已经到了晚上。突然院子里来了什么人,大黄兴奋地冲了出去,沈谛也激动地爬了起来。
“沈大哥,你还没睡呢?……你家这是怎么了?闹贼了?”
说话的人的声音他很熟悉,却不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徐捕快……没有,就,这几天我忘记收拾了……有什么事吗?是陆谣有消息了?”沈谛扶着门框,声音激动。
“是。他醒了,我才来敢通知你。”
18
陆谣已经能下地走动了。
听徐捕快说,他能活下来真的是福大命大。一是他们来的及时,二是镇上碰巧来了个医术高超的万花大夫,几次把陆谣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而救了陆谣的万花大夫不是别人,正是在军营时与沈廷走得较近的那位。
“把你救活不是让你在窗口吹风的,把药喝了。”爽朗的女声在背后响起,陆谣转身接过药碗,道了谢。
“谢什么,”名为谷笛的万花女子把喝干净的药碗接了回来,“你昏迷养伤的这段时间,我也听了不少关于你的事。你住在沈廷的哥哥家,一直照顾他?”
陆谣轻轻应了一声。
“既然这样,干嘛又不要命的一个人冲到土匪窝里去送死,你想过自己死了,那人怎么办吗?”谷笛盯着陆谣的脸,半晌没等来对方的回复,又开口说道,“我不知道你和沈廷哥哥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陆谣,你和沈廷……虽然只活下来了一个,可活着的才是最难的。如今你差点又死了一次,有些东西也应该看开了。”
陆谣张了张嘴,门外突然有人说话。
“沈大哥你慢点,陆谣跑不了,他跑不动,你慢点别摔了……”
谷笛眨了眨眼,认真看着陆谣:“多的不说了,阿谣,珍惜眼前人。”
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谷笛端着空药碗离开,临走还体贴地关上了房门,屋内只剩沈谛和陆谣。
陆谣浑身僵硬,嗓子发干,低垂着头不敢看沈谛。他害怕看到那人生气,看到那人伤心,最怕的是看到那人漠然又空洞的眼睛。原本他什么都不怕,可现在却怕很多。
那人慢慢朝着自己走来,脚尖和握紧的拳头逐一进入视线。沈谛的拳头猛然抬起,陆谣竟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一个人去死……”沈谛的拳头在抖,声音也是颤抖的。“你怎么能,丢下我一个人……”
陆谣视眨了眨眼,泪水从眼里掉了下来。他试探着握住了沈谛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
“就算是我这种杀人凶手,也可以背负着沈廷的死,一直在你身边吗?”陆谣在哭,声音颤抖,“我不能不爱他,不能背叛他,却还奢望你给的幸福,这么贪心的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沈谛一愣,猛地陆谣拥在了怀里,用力紧紧抱住。
“所以你得在我身边,一辈子。”沈谛说道,“你唯一赎罪的方式,就是不能离开我。阿谣,别让我害怕,我不想再独自一人了……”
陆谣闭上了眼,伸手回拥了沈谛。
从今往后,他都会忍不住贪恋这份体温。
这是多么罪恶的一件事。
19
陆谣跟着沈谛回了家。看着家里的一片狼藉,陆谣有些愕然,把差点又绊了一跤的沈谛拉在自己身侧。
“我来收拾吧,你先坐会。”陆谣有些内疚,沈谛一向把自己的日子过得井井有条,却没想到他的离开会逼得对方如此颓废。
他让沈谛在门口坐下,沈谛却不肯,说陆谣伤还没好,不宜劳作,他去请邻居来帮忙。
“得了,别争了,我算是看明白了,我这趟来就是干活,先救人,再扫屋。”谷笛突然出现在门口,看着陆谣错愕的脸笑得开心,“你那伤也没那么严重,过来搭把手,沈大哥坐门口就行,陆谣没事的。”
好在乱也乱不到哪儿去,陆谣和谷笛几下就把东西归拢到了该在的位置,又去村上的小饭馆买了些现成的吃食回来。
饭桌上,陆谣才知道谷笛这次来是来看沈谛的。在军营时,沈廷曾与谷笛聊起他哥哥的病情,希望能有机会给他哥哥看看眼睛。陆谣看着谷笛仔细查看沈谛的眼睛,心里生出一丝希望,却又很快落了空。
“确实没办法。”谷笛洗干净手,收起工具,“抱歉,本以为若还有一丝可能,我还可以去万花谷求助师尊,但是刚刚这番查看下来,确实已经……”
“谷姑娘无需自责,你千里迢迢来看我,还救了陆谣一命,我已经是感激不尽了。”沈谛站起身,“虽说看不见陆谣的模样多多少少有些遗憾,但他还在我身边,已经是最大的幸运。我不奢求别的了。”
谷笛点点头:“既然如此,我也不多留了,我家那口子还在等我回去。陆谣,你送送我吧。”
陆谣把沈谛安顿好,将谷笛送到了村口,谷笛上马前意味深长地看着陆谣。
“沈廷他对你……算了,我想你应该也知道,既然知道,那就别辜负他的好意。我们这些上过战场的人,见过太多生离死别了,不是吗?”
陆谣点点头,并未说话,可谷笛似乎是已经懂了,挥挥手,策马而去。
直到对方的身影消失在道路的尽头,他才踩着阳光慢慢往回走。沈家的院门打开着,自从陆谣光明正大地站在沈谛面前,沈家的院门就总是这样。陆谣站在门口,看见那人坐在屋檐下,一脸等待。
“阿谣,你回来了吗?”沈谛伸出手。
陆谣走过去,握住那只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
“嗯,我回来了。”
20 尾声
他们一起生活了很多年。
又是一年清明,陆谣和沈谛去扫墓。沈廷的墓小小的一个,里面只埋着些遗物。落叶归根有时候是奢望。
“时至今日,我还是会愧疚,”陆谣牵着沈谛的手,看着墓碑上的字,“我的腿时不时还会痛,却痛的没有以往那么厉害……是我已经快要忘了他吗?”
沈谛将陆谣的手握得紧了些:“不会的,我们都不会忘记他。是他把你带到我身边。那些道歉的话,等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对他说吧。不过,阿弟到时候会不会一脸嫌弃?”
“说不定?”
“说不定。”
“那就追着他一直道歉好了。”
“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