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总有一两风

序

王楚钦做了一个噩梦。
梦里孙颖莎站在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身边向他告别,甜脆的嗓音听不出半分难过与不舍:“大头拜拜。”
梦里王楚钦问她去哪,小人儿只是挥挥手,头也不回地挽着身边的人离开了。
在恐慌的情绪中醒来,并不是一种令人愉快的体验。
王楚钦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凌晨五点二十分,干脆也不睡了,翻出了白蜜蜡雕刻牌开始磋磨,随着松香的气息一阵阵地散发出来,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
早些年,他也做过类似的梦,总担心年少率性祸害人,梦境始终是沉滞的灰色,放在心上的人儿出现在梦里,不是婆娑的泪眼就是决绝的背影。直到勇敢地直面心意,梦境转为绮丽的粉色,秋水剪瞳,皓齿朱唇。
王楚钦有好些年没做灰色的梦了,颇为气闷。只不过那时候醒来更难受,不像现在,再过一个多小时,他就可以发微信向孙颖莎抱怨这个梦。
孙颖莎一边刷牙一边回复微信:那男的帅吗?
没一会儿对面追了电话过来:“孙颖莎,你关心的只有这个?来,解释。”
早起就被逗笑,孙颖莎匆匆忙忙刷完牙,敷衍地哄了一下:“大哥,后半夜做的梦都是反的。”说完又忍不住逗他,“再说,我真跟人家跑了,我肯定得严肃点喊你大名,是吧?”
王楚钦被气笑:“我谢谢你,你最好给我想都不要想。”
“人家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整天不盼点好的,你还怪我?”孙颖莎哄王楚钦是有一套的,一般这种情况下,半真似假地推卸责任,他会见好就收,继而引出一些“赖我赖我”。
今天没奏效。
王楚钦黏黏糊糊语带抱怨地喊了一声“莎莎”,没了声响。
听起来这梦境着实是让他不得劲儿,孙颖莎一看时间离早训也没多久了,电话那头的人八成就是醒了之后就没再睡,心想那就认真哄一下吧。
于是将他转述的梦境在心里思量了一番,真诚地提出了一个假设:“没准那人是我爸呢,你再回想回想?这不上次回石家庄,我和我爸去超市,你说给我妈打下手留家里,然后我说了大头拜拜。”
王楚钦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这事说起来是他没事找事,其实就想听她拖着长音说几句好听的。
比如
我才不跟别人跑呢
我最喜欢我头哥啦
随着亲密关系的日益稳定,孙颖莎越来越少撒娇了,王楚钦时不时就想逗她。
在爱人面前,王楚钦愿意演幼稚鬼。
被孙颖莎这么认真地描述了一个曾经出现过的画面,王楚钦立马接受了梦境中的人就是孙颖莎父亲的假设,从凌晨开始的莫名滞胀感竟也消散了:
“昂,行吧,算你过关了。”
“快点收拾去训练馆啦猪头。”
“亲一下。”
“你可真行,一大早来就为这个吧。有本事你今天晚上再梦见我呀,梦见了,我就亲你一下。”
王楚钦低头笑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做过好多关于孙颖莎的梦,难以置信的,难以想象的,难以启齿的。好在走过一路荆棘,她始终在身边。
只要是有她的梦,还能再梦好多年。
人间总有一两风
入我十万八千梦
(一)起风了

“布宜诺斯艾利斯城位于草原之上,四季分明、气候宜人、雨量充沛、土地肥沃。域外丰林茂草,市区街道两侧种植着梧桐树 、桉树、棕榈和美洲大陆上特有的哈卡兰达树,高大的木棉花 遍布全城……”孙颖莎拿着一本《激情探戈——阿根廷旅游指南》逐字逐句地念城市风貌,读到感兴趣的内容就向身边的人转述:“哎头哥,这地方又叫南美巴黎,应该是特别漂亮吧。”
王楚钦原本正闭目养神,飞机起飞带来的超重感令人难受,像有一双手死死地把人压在这方空间里,难以挣脱。清甜的嗓音缓解了沉滞感,他闻声看向身边的女孩,孙颖莎的视线仍随着阅读灯的光线集中在书本上,窗外地平线上的夕阳给她的侧颜镀上了一层橘粉色的光。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看到她身影就不由自主地靠近,听到她的笑声就由衷地感到开心,任由她一次次地闯入自己的梦境,一寸寸地浸润自己的灵魂。
也许是青奥名单确定开始的。
年长半岁,加上一些天性使然的责任感,自名单确定那日,他就肩负起了照顾孙颖莎的责任。从起居饮食到竞技状态,事关孙颖莎,事事皆上心。
也许是从雅加达亚运会开始的。
作为无名之辈挑战声名鹊起的圆满,没有人相信他们会赢,除了他们自己。胜利的拥抱和铺天盖地的捏脸报道,年少的暧昧往往就是身边人一句句调侃促成的。
也许,是任何一个他未曾感知的时刻,爱神之箭已然贯穿他。
迟迟没有得到回应,孙颖莎转头看向他。
“把你吵醒啦?”
“没有。”
“你怎么啦,上了飞机就情绪不高的样子。”孙颖莎合上书本,一点点扭动着身体,硬是在安全带的束缚下将小身板面向他,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发问。
“一个人守全区,怕吗?”
问出口的瞬间,王楚钦意识到,这个问题他并不是问孙颖莎,他问的是自己。
“还好吧,还有你啊。”孙颖莎歪着头想了一下,补充到,“我也在呢。”
无需更多言语,理解和信任,无论从什么层面上来说,都算是人类能获得的最高质量情感。
“嗯,我睡一会儿,帮我留一份餐。”
“你选饭还是面啊?”
“和你一样。”
王楚钦闭上了眼,他知道自己在回避,回避自己的心。
感情这件事,他尝试过,或许自以为自己尝试过。初始情浓的甜蜜远远抵消不了长久怨怼的苦涩,且无论是他本人或是身边队友,感情潦草收场的原因往往仅仅是,好像没有感觉了。
王楚钦喜欢孙颖莎,很喜欢,可是这种感觉能持续多久呢?如果感觉消失了呢?他要接受和孙颖莎也从此见面亦如陌生人吗?
他和孙颖莎,永远不能是陌生人。
于是他想,或许也不必是爱情吧,互相信任和理解的伙伴,已经足够。
青奥会乒乓球项目的男单六号种子,在小组赛一局未失,顺利出线进入淘汰赛。1/8决赛,1/4决赛,半决赛,虽然多多少少出现了一些困难局面,但王楚钦觉得最主要的问题还是在他自己,只要他能做好自己,他有信心问鼎。
那边的女单二号种子则更顺利一点,决赛之前几乎没有遇到任何困境。
张本智和,平野美宇,在过去的一两年多次在国际赛场上狙击国乒主力。王楚钦和孙颖莎虽不是算不上绝对主力,但作为同年龄段的运动员,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张本和平野会是最为主要的外协对手,甚至可能是一生之敌。
决赛前,两个人在场馆对练,惯例在结束训练后击掌感谢对练伙伴,陈指导和闫指导开始给他们做最后的赛前动员。
区别于之前的是,这次辅导以减压为主:“已经打到决赛了,发挥得很好昂,继续保持这种状态,一分一分去和对手拼,我们的战术已经很明确了,心态要放平,输了也没事昂,比赛就是有输有赢。”
两个人乖乖点头,但内心都明白,输了怎么可能没事。
竞技体育有输有赢没有错,但对于从事乒乓球这项运动的中国运动员来说,冠军是唯一的目标,这是他们所有人的宿命。
职业运动员比同龄人要成熟很多,他们俩都深刻地明白青奥会金牌意味着什么。
在人才济济的国乒队伍,机会从来都是靠自己抓住的,青奥会的名额如此珍贵,给予他们两人,就是设置了一道18岁的终极考题:未来的职业上线究竟在哪?
命运之笔递予你,而你将如何作答。
两个4:1。
两块沉甸甸的金牌。
两面鲜艳地漂洋在南半球的五星红旗。
混合团体决赛开始前,两人盘腿坐在球台上,你一言我一句地沟通着刚刚训练中的技战术。
随着检录时间越来越近,两个人终于停下来,对着空旷的训练馆开始发呆。这是最后一个比赛日了,王楚钦想起了飞机上的那个问题,一个人守全区,他好像确实没有害怕,就像孙颖莎说的,她也在。虽然是各自比赛,可是这个四人的参赛团队每天都在沟通,每一次备战的焦虑,每一次比赛的感受,每一次胜利的喜悦,他和孙颖莎共享了彼此的困境,消解了彼此的情绪,分享了彼此的进步。
赛程推进到混合团体之后,王楚钦却明显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局限,在团体赛中,他始终没有办法卸下包袱。他的脑子里不断地盘旋着一个念头:要牢牢抓住自己的这一分,不能给队友增加负担。
越是自我高压,越是难以发挥,这样的自我束缚在决赛场上变成了负面因素,王楚钦丢掉了第二分。索性他们俩左右手的混双配合还是有着跑位上的优势。
自此,三块金牌包揽。
青奥之旅仅剩的行程只有参加官方组织的一些青少年乒乓球运动宣传活动,港口城市的气温常年在20℃左右。孙颖莎对什么都感到新鲜,除了吃不惯当地的饭菜,总体来说,赛事结束之后的几天,她过得非常愉快。
回国前一晚,两人收拾完行李在奥运村溜达,王楚钦问她这次旅行最难忘的事是什么?
“最难忘的事……”夜晚的气温开始下降,孙颖莎把手缩在衣袖里面,挥舞着空荡荡的半截衣袖,一边重复着王楚钦的问题一边回想,“应该是团体一比二,四比八落后的时候顶住了吧。”
“嗯,是个挺关键的点,那时候在想什么?”
“就觉得,我是第一场,后面你还要打张本,你打团体包袱本来就重,我这一分拿下你会好很多吧。”
王楚钦低头看着晚风中的少女,眼眶有些酸涩,过了一阵子,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起风了。”
“嗯?什么?”女孩没有理解。
“没什么,明天就回国了,想吃什么,我给你买。”
“那我想吃得可多了!”提起这个,女孩的眼睛瞪地溜圆,亮晶晶地流光溢彩。
“都给你买。”
起风了。
自此我向爱神低头,
交付我一生的温柔与情深,
许一个爱你的资格。
(二)等风来

“哎大头……”孙颖莎在大巴车前找自己的行李,一边伸手去够一边回头喊王楚钦帮忙。
“就在你后面还喊啥。”王楚钦从她身边越过,猫着腰往车里探去,长手一伸就拎出了孙颖莎的行李箱。
取完行李,王楚钦跟着大部队径直向前,闷头走了好一阵子突然醒过神来,回头确认了一下,看到人在身后跟着,又继续往前。
大家都没有想到,2020年初常规地外出征战比赛,再次回国已是春天。
史上最长集训,意味着,他们都已经很久没有参加国际比赛了。除了卡塔尔公开赛四强,王楚钦禁赛过后的积分毫无进账。马上又要在澳门开始集训,王楚钦内心说不出地苦涩。
禁赛处罚一出来,王楚钦就算好了会错过的赛事,T2、总决赛、地表12强、德国公开赛,四个。只是他也没想到,疫情席卷全球,解禁后能参加的国际赛事,寥寥无几。
这样的形势下,意味着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他还将继续在资格赛挣扎。
没有新增积分就不能提高排名,没有靠前的排名就会早早碰到种子出局,周而复始,恶性循环。
烦恼归烦恼,大部分时候王楚钦还是觉得,绝对的实力是不需要靠世界排名来证明的。
晚上收拾好内务点完名,王楚钦收到孙颖莎的微信运动截图,小人儿运动步数高居一众国乒运动员榜首。
“?”王楚钦有点不明所以。
“你知道为啥今天大家行程一样但是我的步数最高吗?”
“去加练了?”
“NO!”
“为啥?”
“因为我腿短!”
王楚钦原本靠坐在床边等队友先洗漱,脑子里想着即将开始的新一轮集训半是激昂半是沮丧,深夜的情绪总是容易把人撕扯开来,鲜血淋漓。
孙颖莎这神来之笔的自我调侃着实是逗笑了他,还没来得及回复,那边小短腿又连着发送了信息:
“所以下次你别走这么快。”
“你得让我走前面。”
反复看着信息,王楚钦觉得自己最近确实是挺混的。
重获新生的狮子失去了狩猎场,低气压的状态不可避免地影响了身边的人。
主管教练宽严并济地做着思想工作,但也会在某一天,看着日益深沉的弟子,拍拍他厚实的肩膀:“大头,积极一点。”
兄弟队友在训练间隙插科打诨地调节情绪,但也会在某一时刻,扣出一击重板,逼迫他严阵以待伺机反攻:“头头,专心一点。”
还有孙颖莎。
孙颖莎向他开放了所有的特权。
不用拿冠军也可以捏脸,不是搭档也可以对练,不是伴侣也可以随时倾诉。
没错,不是伴侣,还不是。
王楚钦不主动,不是不愿意,是总感觉这事情,还缺少一个契机。
这个契机究竟是什么,他也不知道。
布达佩斯拿下伊朗杯的时候,算是亲手拿下的世界冠军
瑞典公开赛战胜高远夺冠的时候,算是首个公开赛冠军
王楚钦清楚孙颖莎不在乎这些,但孙颖莎的王楚钦不能满足于这些。
也许最开始的初衷只想让对方开心快乐,渐渐地就开始在意爱的资格,想不断从对方身上确认自己是足以匹配的人选,甚至是唯一的人选。
你看,人总是这样,欲壑难填。
身为一个职业运动员,训练的辛苦,比赛的挫折,舆论的诋毁,每天都会有这样那样的烦恼,久而久之王楚钦已经习惯了自我消解情绪。
当年和孙颖莎开始配混双的时候,练了没几个回合孙颖莎就停下对他说,你有什么不舒服要和我讲。
作为一个左手,他可能已经习惯了去适应去配合去调整,鲜少有人直白地告诉他,不舒服,可以讲。
王楚钦枯燥而漫长的职业生涯里,和孙颖莎相处永远感到轻松,她的情绪是敞开的,她擅长通过具体的事件表达感受,令人容易理解也乐于接受。
这也源于,她从来都对别人的情绪感同身受。
就才是人人都喜欢孙颖莎的原因吧。
王楚钦站起身,走到阳台上拨通孙颖莎的电话:
“莎莎,你说过,嘴长在身上是用来说话的。”
“我好像迷路了。”
澳门集训队内混合团体赛的规则一公布,王楚钦第一时间看向了孙颖莎,迎到了孙颖莎看过来的目光。
迷路的巨轮找到了灯塔。
他心想,或许,这就是那个契机。
下训后王楚钦破天荒地加速收拾好了背包,往孙颖莎的方向走。
“咱这就说好了啊。”
“嗯,不是你说的混双跟孙颖莎吗,我哪能让您失望啊哈哈哈哈。”孙颖莎没有察觉少年虔诚而郑重的目光,仍一如既往地斗着嘴。
“孙颖莎。”王楚钦拉了一把女孩,两个人停在了训练馆门口。
女孩平视的目光堪堪够到男孩的肩膀,她没有再抬眼看他,因为她预感到,眼神交汇之后男孩会说的话,不同寻常。
孙颖莎抬手轻轻地抓住了王楚钦的衣角,目光停留在他的胸口:
“我知道,我知道的。”她吸了一口气,仿佛在斟酌要怎么继续后面的话题,“我知道我是你最坚定的选择,你也是。”
他的女孩已经皱起了眉峰,自己的衣角也在她手心里攥得皱皱巴巴,不忍心她再自我拉扯,有她这些话,也足够了。
王楚钦轻拍她的头顶:“可以说但是了。”
孙颖莎被逗笑了,也终于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但是,我们都还有更重要的使命,还有我们的梦想要实现。”
“这是约定吗?”
“嗯。”
“既然我是最坚定的选择,那以后的采访可不能说想和龙哥配了啊。”
孙颖莎笑眯了眼:“那我说龙哥和王楚钦。”
“行吧,说好了可不能反悔。”
“谁反悔谁小狗。”
其实有些事说开了之后,站在球台两侧,也是别有乐趣的。
奥运模拟赛混双决赛入场,一红一蓝的两个人慢悠悠地向场地内走。
王楚钦突然身上捏了一把孙颖莎的脸颊肉。
孙颖莎抬手就一巴掌甩到他的肩膀上:“干嘛呢你?”
“这不是提前要奖励嘛?”
“你一定赢吗你就捏。”
“咱当初说的是拿冠军可以捏脸,这不是,你赢你是冠军可以捏脸,我赢我是冠军可以捏脸,横竖都能捏啊。”王楚钦一脸正经地满嘴跑火车,“我还是先捏了再说,一会儿你输了哭鼻子我可就不敢捏了。”
孙颖莎都被气笑了,一时之间也骂不出别的花样:“你个猪头。”
相互太过了解的两个人,在赛场上就是算生算死,比赛打得披头散发酣畅淋漓。
第六局的赛点,孙颖莎算到了王楚钦一定会过来拧,一个发抢,比赛结束。
刘丁硕看王楚钦赛后喝矿泉水喝出了二锅头的架势,误以为这天选混双为一场比赛闹了别扭,唠唠叨叨劝了几句,没想到被王楚钦怼了回来:“我们俩好着呢,你瞎咋呼啥?”
刘丁硕真是想出场馆看看这八月的海南陵水能不能飞雪,这人真是狗咬吕洞宾,越想越气不过,忍不住逮着痛处薅:“好什么呢好,人都没答应做你女朋友吧。”
王楚钦坐在休息区继续喝着“二锅头”,白了他一眼,没说话。
“走了,又没颁奖,傻坐着等什么呢?”
王楚钦看着远处向他走来的孙颖莎:
“我等风来。”
(三)风也温柔

把热爱当做事业,究竟是会成就事业,还是会失去热爱。
拿起球拍,王楚钦没有答案。
他好多次都想问龙哥,为什么啊?
乒坛令人望其项背的传奇球星,还在日复一日地训练,还在紧张焦虑中挣扎,还在承受伤病,还在突破自我,为什么啊?只是因为热爱吗?
王楚钦有次在采访中被问到打球的动力是什么?
不想被骂。
他一向坦诚,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了。
他一度觉得,乒乓球就这样了,打不明白也没啥意思,甚至在扔出球拍的一瞬间觉得释放。
好了,小爷我不玩了。
为什么啊?付出得太多,得到的太少,为什么还要坚持啊?
王楚钦把心里的话问出口了。
龙队收拾着东西,把球拍小心翼翼地放回拍套:“没有为什么,只是要放下球拍的时候,有点舍不得。有一天你走上了我走过的路,你会明白的。”
被迫放下球拍,王楚钦体会到了舍不得。他还是喜欢乒乓球,但他没想明白,龙队的动力是什么。
东京奥运会乒乓球项目混双决赛日。
看台上的两位P卡,坐在座位上好久好久,旁边不远处是霓虹国运动员欢欣雀跃的尖叫声。
王楚钦不知道此刻王曼的状态如何,他扶在座位靠椅上的手正在轻微颤抖,他试图收拢手指,撑着座位借力站起来活动一下关节,竟发现自己的手脚都僵硬着。
他从来没有想过,输球会这么令人难受。
小时候教练总说,球是为自己打的,多练一板,在比赛的时候就多一份底气。青春期叛逆的时候王楚钦也总想,既然是为自己,接受输球就好了,比赛嘛总有胜负。
站在奥运的赛场上,即使仅仅是一名P卡,他开始明白打球不是只为自己的,胸前是国旗,背后才是姓名。
王楚钦也终于明白了龙哥的坚持。
那是代代守护的国球荣耀,是肩负使命的薪火相传,是融入骨血的爱国情怀。
内心有了更坚定的信念,他渴望战斗,渴望为集体的荣誉而战斗,渴望为能承担起中国乒乓球队的责任而战斗。
痛失首金,整个队伍的气氛很凝重。
尤其是女队两位单打都是首次参加奥运会,承担狙击伊藤任务的孙颖莎甚至未满21周岁。
王楚钦却不怎么担心,孙颖莎的状态很好,她很专注,前所未有地专注。
一轮轮的淘汰赛,孙颖莎的手感也越来越好,赛场上是所向披靡的冷面小魔王,赛场下是嘴巴抹蜜的集PIN小能手。
孙颖莎一口一个姐姐哄得大家心甘情愿把各种好看的PIN都送到她跟前,她还会挑挑拣拣半天,选几个最好看的戴在证件带上。
这天她坐在训练馆的场地上和自己的证件带奋斗,王楚钦走过看见她把前几天收集的PIN都拆了下来,还是她之前最喜欢的那几个:“你干嘛呢,这几个不是才别上的吗?”
“这几个好看的得排在正中间的位置,C位,你懂吗?”孙颖莎头也没抬,埋头持续重复拆下,比划位置,安装到位的步骤。
“行,你整这花里胡哨的最在行了。”王楚钦蹲下身看了她一会儿,看到小胖起身,立马站起来准备陪练,“我看那伊藤也挺花里胡哨的,你可好好给她盘顺溜了昂。”
孙颖莎被这话逗乐了,终于舍得把视线从那堆PIN中挪开,抬起头来看着他:“行。”
女单决赛日。
最后一球落地,孙颖莎揪住自己汗湿的头发笑了一下。
陈梦和主管教练马琳激动地相拥庆贺,看台上的刘国梁主席和李準指导却没有太激动的表情。
内战,手心手背都是肉,何况他们还在担心单打失利的孙颖莎能不能在团体比赛中及时调整到最好的状态。
王楚钦这边却是一边倒,他手心手背都是孙颖莎。
他想抱一抱这个小姑娘,告诉她真的很棒。
孙颖莎一直很坚强,但并不是所有坚强懂事的小孩都不渴望属于她的那一颗糖。
他多想她早点拿到那颗糖啊,孙颖莎值得。
团体赛的任务也顺利完成,王楚钦作为编外人员混进了女队返回酒店的队伍,他推着孙颖莎的小箱子送她上楼。
“祝贺我们小豆包,是奥运冠军啦。”王楚钦伸手捏了一下孙颖莎的脸,算是完成了他自己“曲解”的,拿冠军可以捏脸的约定。
“头哥。”孙颖莎在门口停下了脚步,低着头看着地毯,“我打了好几次少锦赛才进的二队你记得吧?第一年输给了王曼,小杨说明年再来,我点点头就回去了,第二年连八强都没进,收拾收拾又回去练球了,其实第三年要还是打不进,我都不知道现在在哪。 教练说你还小,还有很多机会,我也挺没心没肺的,反正我喜欢乒乓球,没进国家队好像也不怎么难过。”
“嗯。”王楚钦看她总也不看着自己,应着声表示在听。
“能参加奥运会,能上单打,多开心啊。小时候我最喜欢让爷爷陪我演奥运会颁奖啦,给我鲜花,替我带上奖牌。”孙颖莎声音越来越轻,“教练还是说我还小,还有很多机会,我还是很喜欢乒乓球,可是你说为什么啊,我现在好难受啊。”
王楚钦脱下外套,把衣服兜在孙颖莎头顶,搂过她靠在自己胸口:“可以哭的,输球就是难受的。没人看见了,可以哭的昂。”
啜泣声渐渐变成呜咽,一声声打在人心头。
这个小孩,真的太懂事了。
王楚钦一下下地拍着孙颖莎的脑袋,过了很久很久,终于止住了哭泣。他松开双臂,看着怀里的女孩哭红了眼,双手抓着衣服紧紧包裹住她的脑袋:“输了是可以难过的,难过完记得下次再赢回来,记住了没?”
女孩肿着眼乖乖点头。
“进去吧,早点休息,明天早上我拿冰块来给你。”
孙颖莎打开房门,回头轻声喊他:“头哥。”
“嗯?”
“今天的月色很美。”
看到少年一脸茫然的脸庞,少女肿着眼关上了房门:“晚安。”
大部队收拾行装准备离开奥运村,这天晚上有几个志愿者帮忙将器材打包。王楚钦和梁靖崑忙到了最后,回到下榻酒店门口,王楚钦抬头看了一眼星空,空气质量极佳,衬得月亮格外明亮,他想到孙颖莎那天晚上的话,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今天的月色很美。”
旁边的梁靖崑随口接下了话茬:“哪里美了,和国内一样啊。”
“你可真没情趣。”
旁边的志愿者互相推搡着笑了开来。
两人被笑得莫名其妙,梁靖崑捅了王楚钦一肘子:“笑啥呢这是?”
“我也不知道啊。”
最后还是一个年纪较大的志愿者站出来解惑:“在日本,如果有人对你说,今天的月色真美,就等于说,我爱你。”
王楚钦愣住原地,分不出丝毫精力面对梁靖崑无语又嫌弃的眼神,他用仅存的注意力捕捉到了志愿者未说完的话——如果听到这句话的人同样喜欢对方,就可以回复,风也温柔。
孙颖莎,风也温柔。
(四) 风继续吹

一个月连轴转的赛事结束,主力队员都感到了些许疲惫。
两站背靠背的冠军,孙颖莎和王楚钦的出战场次和局数是队里最高的,孙颖莎身体状况还算不错,王楚钦则出现了一点肌肉反应。
考虑到后面还有亚洲杯,全锦赛王楚钦只报了团体和混双两项。
胜利女神并没有在全锦的赛场上眷顾他们,团体失分,混双摘银,女单折戟。
输球总有原因。
客观因素总是存在,运气的擦网擦边也好,喧闹的场外因素也罢,但王楚钦和孙颖莎极少总结客观因素,一句带过,就此打住。
他俩自小就明白,输球说到底还是主观上没有把控住比赛的节奏,没有打出自己的技术特点。
输球可以,但不能不知道输在哪里,及时总结,同样的地方不能摔倒两次。
竞技体育从来都是残酷的。
“再来”只是给自己打气的话术,但他俩从来就不认为输球没关系。因为一旦认可输球没关系,“再来”的机会未必会再来。
国乒人才济济,
眼前的山不会为你让路,千山万壑,横亘于前;
身后的浪不会因你却步,骏波虎浪,澎湃激越。
身前身后都有人,能上团体赛的主力层只有五个席位,能上奥运的绝对主力只有三人。
顺位,是靠胜利累积来的。
竞技体育也从来没有真正的公平。
顺位从不等同于世界排名,他们俩都曾是顺位的受益者,也将终生身处顺位争夺的风暴中。
右手是在东京周期赶超顺位的奇迹。在日本女乒断代培养的冲击下,她牢牢抓住了每一次教练组给予她的锻炼,每一步都踩住了。
左手的单打尚在等一个奇迹。他以双打赛道中的高度可适配性脱颖而出,顺位赶超了东京周期储备的左手将,赶超了世排在前的冀队师兄。
右手和左手,休斯敦和亲的是圆满。
公平吗?
“关于奥运会,我觉得和我没有关系了……”
“自己最近的状态一直非常低迷,赢完球之后也是非常激动,下意识的庆祝动作……”
身处风暴中,看似平淡的话语,下意识的行为,包含着多少不甘心呢。
作为入局者,他们自小从边缘起步,顶着狂风骤雨一步步走向风暴中心,可看似平和的风暴眼,退一步就会被狂风裹挟,缥缈不知归处。
既已入局,甘之如饴。
可那些叫喊着不公平的局外人,一声声控诉真的是善意的表达吗?
试问,
如果当年的雅加达和南阳,赢的不是莎头呢?
如果东京的青春对决,成都半决赛的第五分,没有拿下来呢?
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所以故事线也推进到了现在的孙颖莎和王楚钦。
他们仍不敢轻言“没关系”,但他们也不再被“不能输”束缚。携手走到这一刻,即使全锦赛场上的圆满完成了四年前的复仇,孙颖莎和王楚钦依旧笑了,相互击掌,恭喜对手。
自此,猎人和猎物的角色再一次互换。
下次再遇,拭目以待。
全锦赛女单1/8决赛,孙颖莎决胜局7比10追分到9比10,一个死网,比赛结束。
孙颖莎对这场比赛显然是不满的,坐在休息区面对杨指的安慰小嘴叭叭地一顿输出,完了将奶飚一把飞扔在了背包上。
打得什么玩意儿。
懊恼过后,孙颖莎捡起球拍,重新擦拭好胶皮收进球拍套。
输了就是输了,输了就要认。
曼谷亚洲杯男单1/4决赛,王楚钦几乎复刻了孙颖莎全锦的那场球,打得很被动、很难受,一直在追分,一直在纠结。决胜局追到了10比10,连丢两分。
场下的一分钟,王楚钦没法释怀,国家给你名额,就是让你获胜的,他没有守好自己的战场。
打得什么玩意儿。
沮丧过后,王楚钦揭开毛巾,收拾行囊。
输了,就要认。
王楚钦洗漱完毕收到跨越一小时时差的信息,孙颖莎和闫安比着剪刀手合照,背景是先农坛体校,他闭着眼走一圈都不会磕到碰到的地方。
照片是孙颖莎的今日图片注解:“打卡,陪练闫安已get√。”
这是他们俩的约定,不在一块训练生活的日子,如果一方有比赛任务,不能赶上视频通话,就会发送一张照片。
今天可以通话了。
“嗨一。”视频通话接通地非常迅速,仿佛手机一直都捧在掌中,就等着电话响起。
“安哥现在的质量跟得上你吗?”男孩一如既往地不怼人不会好好说话的调调,几乎让人感受不到失利的挫折,几乎。
“挺不错的呀,我们今天还约了龙哥,应该后天能再打一场。”
“我不在也过得挺好哈。”
“那是,安哥说先农坛还有一个超级大帅哥,下次让安哥帮忙约一场球。”
“谁啊,先农坛我应该都认识吧。”少年坐正了身姿,皱着眉在脑海中搜索着这号人物,视频切换到小窗,在微信聊天记录开始找闫安的对话框准备算账。
“安哥说人在曼谷比赛呢,回来可以约上。”
“昂,他啊,行,让你安哥给你约。”
有一阵没一阵的聊着天,聊到孙颖莎眼皮开始打架,王楚钦催她去睡觉。
“北京已经供暖了吧,一会儿接杯水放屋里昂,半夜醒了不用抹黑出去找水。”
“好。”
“嗯,那晚安拜拜了。”
“王楚钦。”
“嗯?”
“你不用一直做哥哥,我也可以给你当依靠的。”
“嗯。”
“嗯什么嗯,你听明白没啊?”
“听明白了啊。”
“你明白什么了你说说。”
“姐姐。”
“蛤?”
“不做哥哥嘛,所以喊你姐姐啊。”
视频那头的女生瞌睡都要醒了,瞪着葡萄眼怒气值拉满地看着他,王楚钦不敢再耍滑头,立马认错:“好了好了,我真知道了,输球是我们终生的课题,不用太担心我。”
这天孙颖莎在社交app上看到王楚钦在一条直播间留言“不拿冠军谁热爱你”。
亚洲杯失利的影响,远远没有他表现得风轻云淡,这人还是和自己较上劲了。
晚上视频连线,小姑娘捧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好几次王楚钦和她说话都是嗯嗯啊啊地应付,惹得他忍不住问:“看什么呢这么入迷。”
孙颖莎捧着书立在屏幕前,《善恶的彼岸》。
“吼哦,尼采啊,看得懂吗你?”
“前阵子东哥的‘保时捷警告’你看了吗?”
王楚钦对她突如其来的话题跳跃有点不明所以:“看了啊,怎么了?”
“小胖文采还挺好,只不过文采好也得是写给看得懂的人。”
“嗯,龙哥说希望大家团结那段说得不好吗,也得有人听得懂啊。”
“所以啊。”也许是北京的天气太干燥了,少女向来清甜的嗓音此刻竟有一丝低沉如梵音,
“不要长久地凝视深渊。”
风暴从不静止。
屠龙的勇士,请牢记使命,摒弃杂音,带着你的公主,走向更远更灿烂的未来。
这晚王楚钦做了一个梦,梦里他成了和平西路小学乒乓球训练中心的一名教练员,彼时的孙颖莎站在球台前只能露出个脑袋,但是每天都拎着个脸盆满场捡球,仰着脑袋求教练给再发一组多球。
某天他让孙颖莎和比她大一两岁的小男孩打比赛,为了锻炼抗压能力,他甚至组织了所有的小朋友给对面加油,在场馆内此起彼伏的喧闹呐喊声中,小莎莎抿着嘴,红着眼眶盯死每一个来球。
憋着气赢下最后一球之后,孙颖莎把球拍一扔,哭了。
王楚钦捡起球拍,走到她身边蹲下:“这么委屈,还打吗?”
“打!”
“好,我陪你。”
赢和输,都是终生的课题。
有你在身边一起解题。
那就,让风继续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