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地之春(十八)
赤地之春（十八）
幽黢黢古朴阴暗的大理寺院门朱漆斑驳，吴锦安是个实干的，并没有太理会他这衙门的修葺问题，一旁的刑部尚书宋千里看着这环境皱了皱眉，缓声道：“延年，你这里也该让工部老楚过来看看，该修的修，该换的换。”
吴锦安冷笑一声：“这没塌没断的，还能用用！”
“这是什么话！”宋千里听着吴锦安阴阳怪气的调调，侧目看了老友一眼，有些不理解。
“什么话？”吴锦安长叹一声：“这正是老楚说的，户部曹侍郎的原话！”
“怎么，户部又哭穷？”
吴锦安摇摇头：“我们大理寺本就是昭狱，一般也不会有人愿意来，自然是克扣着也没什么要紧，只要房子不塌，大事不出，天晓得，能拖一时是一时！”
宋千里自然是知道这里面定是有什么关窍，皱着眉试探性地问道：“怎么，你得罪户部的谁了？”
吴锦安冷笑一声：“我能得罪谁？我敢得罪谁？户部这些人不各个跟人精儿似的！”他说着将宋千里一把拉进内堂，略略压低声音道：“不瞒你说，自乾嘉二十二年‘那件事’起，大理寺可还受人瞩目过？”
宋千里面色微微一沉：“延年……”
吴锦安听着老友似是警告的声音冷冷一笑：“老宋，当年的事你我还插不上手，但心里都猜得到真相是怎么回事……”
“延年！”宋千里到底比吴锦安沉稳些，也世故些，那件事当年他们插不上手，现在也插不上手！
吴锦安看着宋千里又是一声冷笑：“老宋，你可是变了？”
宋千里无语——自己可是变了？几十年官场倾轧、迎上踩下，可是变了初心？
“呵……”吴锦安又自顾自一声苦笑：“老宋，江湖夜雨十年灯……若当年“那件事”真没什么隐情，皇上他能放任我大理寺如此遭人‘践踏’！可大理寺关押他，也是……也是……皇上的主意，怎么这会儿又……”
“吴锦安！”宋千里恨不得直接捂了这厮的嘴——这口没遮拦的货！他们心里都明白，乾嘉二十二年的这场讼狱不过是君君臣臣之间一些不可言说的……斗争！自古华亭鹤唳可闻？上蔡苍鹰可见？不过是白骨蔓草，过眼云烟！或许那位此时有所悔悟，可那又怎么样，极位之上又有几个人能拉下脸来在天下人面前罪己？
“呵呵呵呵……”吴锦安看着宋千里急红了的脸色笑得略带狰狞：“宋知行，当年你我一腔热血，是他劝退了我们，明哲保身，不期来日……”
是，当年他宋千里与吴锦安一个不过是刑部员外郎、一个不过是大理寺丞，人微言轻，都见不得天颜，不过是一腔热血，半生孤勇，寻着文死鉴武尽忠的本分，他却在囹圄中不忘提携后辈，劝解他们不要作无谓的牺牲，将自己的心血用在造福百姓上！他说他此心光明，无需多言！
可是……可是……可是他们现在依旧人微言轻！
“太行之路能摧车，若比人心是坦途……巫峡之水能覆舟，若比人心是安流……呵呵呵……惟愿烈日照吾骨，终不见，阴司处……”吴锦安迸着血红的眼激愤的看着宋千里，整个人略有些神经质地颤抖着。
“延年！”一声断喝，宋千里虽压着自己的音调，却也没有压住自己的怒气，他狠狠扯了一下吴锦安的手，哑着喉咙道：“延年，你想怎么样？这无缘无故的又挑什么事儿！一早跟你说好了压住！压住！”
吴锦安紧紧闭着眼努力调适自己的情绪，好一会儿才像脱了力似的长舒了一口气平静下来——老宋说得没错，当年的事若现在有他一个小小的大理寺卿挑起来依旧不会有什么波澜，可是……可是他们只能期待新君吗？又有多少个新君愿意翻父辈的旧账？一个“不孝”的帽子扣下来……所以，他得稳住，才能不枉费一个契机……
“我只是……只是因为淏王这桩案子，心里有些触动而已！”吴锦安摸着略有些破旧的书案缓缓坐下：“这案子也是这样，赵广泰把书案一转过来就像松了口气似的——我理解，这烫手的山芋他终于放了一半。江南他派人去了……”
宋千里眸光微微一闪，看向吴锦安——其实两个人心知肚明，赵广泰派去的人多半会受人指使！从案宗上看，从许茂才到江南一省官员，手缝儿里最起码漏下了六成的赈灾银——这么多银子，可不是一个两个人可以办到的！
许茂才又是淏王的表舅，虽这几年在户部不上不下地待着，没有挪过位置，但正因如此才显出许家的手段来——这可是个人人眼红的肥差！
如今惠王与淏王隐隐有相争之势，自然头一个要把能搂钱的位置先占过来，所以一发难就对准了许茂才。
江南，定是有多方势力倾轧，混乱得很！
“我也派人‘摸鱼’去了！”吴锦安虽然已经努力压住自己的情绪，但说这句话的时候明显带上了点俏皮，惹得宋千里不解地看过来——他当然不是不解吴锦安说派人“摸鱼”，而是不解吴锦安的语气——太……轻松了些！
“延年，江南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想必……”
话音未落，吴锦安就朝他摇摇头，“惠王想动许家不是一天两天，虽侍郎曹金伟隐隐有投靠他的意思，但终究不是自己族里人，用着不顺手……况且若是许茂才下来了，曹金伟这墙头草或许会更偏向他些！”
“那你的人……”
吴锦安冷冷一笑：“老宋，我觉得你也该派波人去……搅合搅合！”
“搅和？”宋千里已经确定吴锦安心里在谋划着什么，但具体谋划什么他还不是很清楚：“延年……你想干什么？”
吴锦安灼灼的眼神盯着宋千里：“老宋，现在还不明了，我也不逼你……若是你猜到了，希望你看在多年老友的份儿上最起码隔岸观火，当然，若是能伸手帮一把，我感激不尽！”
宋千里也紧紧盯着吴锦安，他心里已经有了大致的猜测，但他不理解为什么老友有如此大的把握——难道他手里还有什么……“你……跟我说实话！”
“不！”吴锦安淡淡一笑：“这件事越少人知道我越安全，我不过是幕后推手，也不需要你踏进来……若是最后没成功，至少你还能……”
宋千里已经明白吴锦安对他的维护，若换做是他，确实也该做这样的打算。他轻叹了口气，拍拍吴锦安：“我知道了，只是延年……若是……有个万一……”若是有个万一，你得做好准备！
吴锦安像是松了口气，微笑道：“放心，我找机会留下东西给你！”
一个侯进，本该是个微不足道的人物，却在乾嘉三十四年的深秋掀起了一场搅风弄雨的政斗。
说实话，惠王毫不掩饰自己想要弄下淏王的心思，他觉得自己的理由充足得很，乾嘉二十九年的赈灾他二哥作为总领的王爷必须负上责任，朝廷拨下那么多银子，最终却大半进了官员的口袋，这难道不是总领赈灾之职的二哥失职！
当然，他二哥是皇子，即便失职也不过就是被他父皇申斥、罚俸，无关痛痒，但……江南是个大盐仓！他相信，这样一来，江南定会空出半数以上的位置，只要他好好经营，定能够收获一部分盐政命脉——这才是他的主要目的！
自侯进之事起，他已经脚不沾地地忙活了好一阵子，如今事态维稳，终于可以抽出点时间出来松泛松泛，却在这驻春楼看见了一个不太应该看见的人——他二哥新晋的侍卫长，杨！九！郎！
说起这个杨九郎还真有点意思，惠王饶有兴致地居高临下看着杨九郎一闪而逝的方向——这个杨九郎，可是前镇国公府的世子呵！这么个通敌余孽，他二哥竟然敢这样堂而皇之地带在身边？还是打量着父皇如今身子不适、精力不够，不会来管他这种“小事”？
惠王微微勾着狰狞的嘴角，转身对自己的侍卫耳语了几句……
杨九郎离开王府是跟张云雷请过假的，但没说来驻春楼——当然，这也说不得，以淏王的脾气，要是跟他说他杨九郎大晚上的不在王府好好“杵”在他面前，而是来这种“有伤风化”的地方，他会不会……
杨九郎不敢想，只想尽快找到他的贴身小厮鸣瑱——当年镇国公府的仆从流放的流放，发卖的发卖，鸣瑱因是个坤泽，自然也只能被发卖到这种风化之地。
“世子爷……”鸣瑱呜咽着一把抱住自己的小主人，泪水止不住往外涌。
杨九郎轻轻一叹，拍拍鸣瑱纤细微颤的肩，轻轻道：“不哭……我想办法赎你出来！”
“不，世子爷……”鸣瑱摇了摇头：“奴才是罪籍，不能赎！这辈子，能再见着世子爷就是老天爷开恩，奴才在这里挺好……”他突然想起什么，急忙松了手，略微有些讪讪——他如今是风化之地的小官，身上脏，碰不得他如珠似宝的小主子！
杨九郎并没有察觉鸣瑱的变化，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顶道：“只要能翻得了案，你就不是罪籍，我就能赎你出去！”说着，努力挤出一丝笑：“只是，你还得耐心等等……”
“翻案！”鸣瑱眸色一亮，却又微微暗淡——翻案，相信镇国公府的每一个人都想翻案！可是，这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能办到的事……“世子爷，您、您过得可还好？”他听说他的小主子被罚去西北军中——那些个粗鄙的大老爷们儿……他们家世子可是……坤泽……他刚得到消息那会儿可是着急了好一阵子，想方设法地要逃出这驻春楼随他们家世子而去，只是后来被打得半死，差点活不过来，在床上躺了大半年，后来想着自己都耽误了这许久，即便真的找到他们家世子也无济于事了才渐渐歇了心思。
“我很好！”杨九郎知道鸣瑱在担心什么，轻轻道：“别为我担心！如今我是淏王府的侍卫长，有的是机会来看你，你且等着！”
“淏王府？！”鸣瑱微微一怔，“您……”他很想亲眼查看查看他们世子的身体——淏王……淏王……
淏王虽不常来他们这种地方，但他也远远见过，极为芝兰玉树的一个人却也清冷得叫人害怕！他们家世子……
只是他如今的身份，已经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可以毫无顾忌地去碰触他们家世子，他只能用眼神关切地“查验”世子的身体！
其实他更想劝一句：我只想您好好活着便阿弥陀佛，翻不翻案的，这许就是命！但他不能说，也没资格说，千言万语到了最后也只能变成一句苍白无力的“您好好保重”！
杨九郎终于觉察到鸣瑱对他的“距离”，微微苦笑着一把搂过他：“我跟你还像以前一样，你别远着我……镇国公府的人，我会尽量一个一个地找回来！”
“世子爷……”鸣瑱陡然一震，压抑的情绪如拉开了闸门一般泪雨滂沱，哭得一发不可收拾，但他想起他们家世子爷久未在京城，对京城如今的世家门阀定不是很熟悉，才又渐渐止住，开始絮絮叨叨他在驻春楼迎来送往听到的一些消息。
杨九郎本只是想见见故人，倒是没想到他多年的小厮鸣瑱竟还留意了这许多消息，这让他对京城的形势有了一个崭新的认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