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汉化】喜剧机械、亦或是基于无名者们的游行 第一章

写在前面:
海沢海綿的这部小说久负盛名,但一直没有大佬汉化,尝试抛砖引玉了一下,希望能让更多人感受到本作的魅力!如翻译中有错误,请及时批评指正,非常感谢。凋叶棕为本作写过同人曲《セルフ・トーキング 或いは 魔女というガラクタによる魂の在り処への言及のバラード》,推荐配合食用w
观前提示
1. 本作存在猎奇/电波/怪诞/性描写/角色崩坏内容/秘封组与他人的亲密关系,介意者请勿阅读。
2. 本作中译版为参考原作与英译版的机翻加润色,存在许多错误,敬请理解。有能力的读者还请尽量去体验原版小说。
3. 本作的注释如未特殊标注,则均是原作含有的内容。
4. 让喜剧机械流行起来吧(祈祷)
完整版请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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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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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剧机械、亦或是基于无名者们的游行
喜劇機械、もしくはジェーン・ドゥ達によるパラード
著 海沢海綿 2015.5.10
译 ReIN 2023.7.24
第一章 降下雨水的噩梦
——然后,让我们一起,表演般地死去
酉京都大学校园一角,有一座圆筒状的白色建筑物。
玛艾露贝莉·赫恩就站在这座建筑物前面。
「是为什么,自科学世纪开始起已经过去了许久,但纸质书籍这一媒介却没有消失呢。」
她茫然地想着。
据她的友人宇佐见莲子说,这大概是因为情报价值的差异。梅莉穿过沿弧状轨道自动打开的玻璃门,踏上铺着嫩绿色地毯的地板。为了防止纸上信息因时光流逝而劣化,将其数据化,作为电子信息半永久性地保存下来,从而代代相传。将信息所具有的价值,与转换过程中所需要的工时和成本进行权衡,如果不划算,那么就任由它这样劣化下去,因为信息总有一天会遗失。至少友人是这样主张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
梅莉穿过建筑中央的公共空间,向墙边的接待处走去。
接待处旁边,有一扇像自动检票口一样的矮门。
再向前,是狭窄的螺旋楼梯,通向地下的禁书区。
公共空间里,没有书架,只有十几台终端。通过这些终端,使用学生证上的号码和静脉识别,就可以将电子化的所有信息下载到自己的终端。就像童话里说的那样,信息不存在借阅限制,也无需归还。
因此,公共空间很冷清。
在这里的,只有借用桌子工作学习的人,或是为了消磨上课和上课之间的空余时间,而寻找安静的地方睡觉的人。
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了。
除了一层的公共区域和地下的禁书区外,这座建筑只不过是存储数据的服务器的容器。所以建筑呈圆筒状。她曾听人说过,圆筒状是最有效率的构造。尽管她不太理解为何如此。
接待处有一名图书管理员,似乎很无聊的样子。
「不好意思,我想获得禁书区的进入许可。」
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梅莉说的话,图书管理员一言不发地把一个边长约二十厘米的薄盒子放在她面前。梅莉将手腕放在上面。微弱的电子音轻轻地响起。旁边的门静静地打开了。
她轻轻点头致意,穿过通往禁书区的门。
门那边和这边。只要穿过一块薄薄的、连天花板都没能触及的屏障,空气就会一下子改变。当然,两边实际上的空气状况并无差别。
虽然一切都是错觉,但梅莉却很喜欢这种感觉。
境界。
一扇小门,是把现在,和已经遗弃的过去的遗物隔开的境界。梅莉回味着朋友的话。
被认为没有为后代保存价值的信息。
但是,它们是已经死去的某人留下的话语。
「我要走进的,一定是一口棺材。」
心不在焉地想。
不被任何人需求的话语。
写下这些话语的人,却也许会花费一生。
谁都听不到的透明的话语。
被拒绝传递给下一代的一切。
也许是诗歌,也许是荒唐无稽的理论,也许是已经失传的研究著作。尽管如此,梅莉还是觉得,把这一切当作不必要的东西丢弃有些别扭。
违和感。
无法用语言表达这种感觉。
是不快感吗?
也不对。
也许,是人们看到被遗弃的废墟时的感受。看到失去用途的建筑时的感受。看到为某人建造的建筑时的感受。看到不被任何人所爱的建筑时的感受。也许是经济原因,结构原因,但背后的原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不再被任何人所爱的现实。这就是……
悲伤。
梅莉一定已经,被她的心与哀伤所吞噬了。
沿着只能容一人通过的狭窄螺旋楼梯往下走。每走一步,她都用余光注视着楼层间的境界。下面飘来一股生锈的纸张味道。
论文需要的材料全部都数字化了,从终端下载就可以了。
考古学、古生物学、只有老太婆才知道的传说、摇摇欲坠的化石,都不需要了。所有这些信息都被数字化了,放在了活着的箱子中。
既然是这样,自己又为什么要下到禁书区去呢?
大概,是因为悲伤吧。
刚才得出的结论好像哽在喉咙里一样。大脑在对她耳语:没有必要再为此寻找原因了。
满是已死的人们写下的话语的,公共墓地。
耳边只有皮鞋踏在铁制楼梯上的声音。
谁也不会对图书馆地下的东西感兴趣。从来没有感觉到,这里有另外的人在的迹象,今天也是如此。只是,总觉得和平常不太一样。
明明是毫无变化的风景,但与记忆中的不一致却黏在楼梯上。她把指尖搭在栏杆上,左手食指上的廉价戒指微微发亮。但在那枚戒指之外——
梅莉这时才注意到,从前一直在那里的中心支柱不见了。
从螺旋楼梯的构造上来说,如果没有中心支柱,楼梯将因无法支撑自身而坍塌。记忆中,柱子是在那里的。但是,现在却不在了。不在这段楼梯上。
脑海深处模糊地浮现出一句话。
「约翰的楼梯」。
那是某个教堂里建筑的螺旋楼梯。教堂建成后,有人发现没有通往二楼的楼梯。没钱增建,正发愁时,来了一个男人。据说,只拿着锯子、尺子和小工具箱的男人,一夜之间就搭好了一座楼梯。那就是「约翰的楼梯」。楼梯没有支柱,却据说即使唱诗班站在台阶上也不会倒塌。它就在某处存在着。
梅莉抓着栏杆的手稍稍用力。
楼梯是什么时候更换的?不、不是。并非如此。
视野跟着大脑摇晃了一下。左半边脸痉挛着。眼睛下面的脸颊,就像流过电流的青蛙腿一样,微微地颤抖着。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脉搏加快了。
楼梯。
脚下的空间裂开了。无数的伤痕像玻璃窗一样在空间里流动着。她可以看到境界。那些她喜欢的话语、被嘲笑为毫无价值的话语,就在她的下方,仿佛正在悲鸣一般。梅莉下了一阶楼梯。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在往下走。内心某处,理智在召唤,可身体就是不听。在她心中的某个地方,一定有着想要见证这一切的欲望。她想知道,那些被贬为一文不值的书本里,回荡着的悲鸣。就像破坏境界一样……不、不可以将这两者加以比较。所以,她……
楼梯旁边。
沿着没有与柱子相连的栏杆,一根细管伸了出来。
「11/17层」
焊接着写有这句话的牌子。
楼梯仍然向着地下延伸。
但是,梅莉不敢再往前走了。
木质地板上面,不规则地铺着红色的丝绒地毯,梅莉就是踩在这层地板上的。一切都没有改变。空间中暴虐的裂痕不在那里。但是,梅莉多少明白了。这层楼本身就是一个空间的裂缝。境界本身就横亘在她眼前。除了排列整齐的书架之外,什么都没有。它们排列得太整齐了,甚至显得不自然。给她的印象是,这些书架就是在那里诞生的,然后在没有任何变化的情况下死去。皮鞋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深深地回响着。她原以为,铺在地板上的红布没有任何意义,但并非如此。红布似乎正在形成一个形状。但是,仅仅站在上面,无法了解全貌。
书架上摆满了纸质书,所有书都装订得很精美。
皮革装帧的书,精装的书,金银题字的书。
目光停留在其中一本上。
那是一本呈浑浊的黄白色的书,有些地方已经变黑了。梅莉轻轻伸出手,用手指抚摸书脊。
粗糙的感觉。
简直就像用人皮装订成的一样。
书名是《解剖台上的缝纫机与蝙蝠伞》。
梅莉把书拿了出来。
手腕上,书的重量清晰可辨。她翻开封面,霉味使鼻子微微发痒。
已经变成茶色的纸上,印着墨迹。
——十七是个完全的数字。从这一句话开始。
——十七是个完全的数字。要问为什么的话,那是因为——
「它象征着死亡,而死亡是一个球体。球体,在它们有限的碎片中,永远地重复着。谁也无法证明,是什么区分了圆的内外。他们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反复摆弄这十三万个字母的排列,就像解剖台上的缝纫机和蝙蝠伞奇迹般的美丽一样」
不知是谁在诉说着书上的话语。
梅莉本能地抬起头来,
书与书之间产生的隙间中,只有半张嘴唇浮现。
从嘴唇里,露出了指尖。没有手指,只有像白桦一样瘦削的指尖弯曲着,弯曲成球形。
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微微后退了一步。这时,她终于意识到了。
脚下铺着的红色丝绒是人的形状。
躺下的,少女的剪影。
折叠的两腿之间放着一套茶具。
茶杯的边缘是金色的青瓷,里面盛满了黑红色的液体。水面上漂浮着一朵花。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耧斗花。
「十八是完全的数字,是用三和六相乘而成的。被十七分割的十八,可以说是穿过煤气管的一片天空」
大脑飞速运转的错觉。
头晕。
眩晕。
有一种禁书区以自己为中心旋转的错觉。
最里面的书架。
被拨弄得不规则的书与书与书。
在书与书的隙间中,可以看到一张人脸。
就像这个房间本身的脸一样。
从旁边书架的最下面一层,伸出了一只手臂。是手指除了食指和拇指以外全缺的,苍白的手臂。手臂拿起茶杯,从放茶壶的地方又伸出一只手,往杯子里倒了些什么。隐约能闻到茶的香味。红色的、红色的液体。它所赞颂的,是令人讨厌的甜腻的、厚重的香味。
「该说欢迎至此呢,还是竟敢至此好呢?现在的我不得而知。欢迎你再次来到无主的公馆,亡灵小姐」
那声音在笑。
藏在书架里的人类图书馆在笑。
「亡、灵?」
「你以前来过这里,是不是?这里,以及,某处」
声音咯咯地笑着。
「黑痣用浓茶泡澡,不需要多余的Bengay镇静药膏。那么,亡灵小姐,难得光临,有什么事吗?」
「那、那个……」
话语在空中盘旋。
没有任何意义。
「回想起来,书这东西只不过是棺材,就像我自己一样。在嘲笑声中,人不能被再一次生产。人,不能被再一次生产。我在寻找一个奇点,因为那无异于开拓虚无」
梅莉听不懂她滔滔不绝的意思。
甚至,对于这个人而言,用“她”这一代词合适吗?
环顾四周。
无数书架上的无数隙间。其中,夹杂着少女的身体部位。从书架的正中央,可以看到她纤细的腿。但是,从脚踝处生长出的不是脚,而是如花瓣般的耳朵。脚踝和脚被悬挂在天花板上,在电灯中忽明忽暗。脚底有一只眼睛。露出了少女特有的圆圆的肚子。另一处,有一条如女x器般的龟裂。其中,有一只眼睛向外凝视。从书架最上面的间隙可以看到腰部和胸部。白色的带褶边的布料。想必是她穿着的衣服,不时夹在书与书之间。手里的书。在刚刚翻开的书中,另一半嘴唇和肩膀放在一起。它微微颤抖着。就像在呼吸一样。
「你……是谁?」
梅莉能说出的,只有这一句话。
人类图书馆露出阴郁的笑容。
「我看到了。一直以来,无一例外,每个人都缩着肩膀挤在一起,做出无数愚蠢的举动,使同类变得愚钝,用各种各样的方法腐化灵魂。他们把这种行为的动机,称为荣誉」
「那、那个」
「你好,亡灵小姐。我是魔女。被赋予知识这个名字的、图书馆的魔女。是的,图书馆就是公共墓地哦」
她说出的那句话,梅莉是知道的。因为,正是自己之前在考虑的。
「书是棺材。因为别人的灵魂,只是为了被观测而被葬在书中。就像那些躺在棺材里、被放在装饰以玫瑰的房间里的少女的尸骸一样。将书本采集,而后封存起来,就等于形成了公共墓地。所以,图书馆就是一座城市,我们不过是永久封存在城市中的一具棺材」
从茶杯里溢出的红茶,在地板上蔓延开来。
「唯一能够使我与众不同的,只有帕秋莉·诺雷姬这个名字」
红色的液体一直流到梅莉脚边,填满了皮鞋轮廓外的区域,继续淹没着红丝绒地毯和木地板。
三厘米深的海淹没了禁书区。
「在镜子里,我注视着自己的嘴。这是按照我的意愿被伤害的嘴。失败了。因为从脸上两个伤口流出的血液,无论如何都不让我知道那是不是正常人的笑容。但是,仔细看了一会儿后,我看见了。我的笑容和人类的笑容不一样,也就是说,我没有笑。那么,亡灵小姐,首先,从什么开始呢?」
一根食指从书架上伸出,用指尖在梅莉的唇边轻轻划动。划过嘴唇,划到下巴。那,与泪水流下的方向是相同的。
「但是,虚无并没有被开拓出来。对于未完成的事情只能保持沉默。就像对于不可说的事情只能保持沉默一样」
「那、是维特根斯坦吗?」
梅莉反射性地脱口而出。以前,曾在讲义中读过。
「是的。他口中的“现在”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了,而他的理论仍未完成。」
「未完成」
「一切都是未完成的。实际存在的定义,自己存在于此的理由,一切都是未完成的,大家都发疯而死。逻辑充满世界。逻辑的界限就是世界的界限。也就是说,谁都无法承认自己无法理解的东西。尽管一切都存在于外壳之上。因为凝视镜子的人,无论何时都是在镜子里被自己凝视着的」
传来什么东西在地上爬行的声音。
梅莉向后看去。
在那里的东西。
椅子。
坐在藤椅上的,是少女的身体。
没有胳膊、没有腿,只有躯干的少女的身体。腹部用栅栏隔开,仿佛在描绘自己的脏腑般,栅栏沿着身体的内脏延伸。
然后是正中间的部分。胃和心脏之间的长栅栏后面,埋着一个麦克风。
吱吱吱吱的噪音在耳边回响。
脖子上,放着一个取代了头部的鸟笼。
鸟笼中,嵌进了蓝天的图画。
天空一片空旷,但是,却扭曲成不自然的形状,几乎像人的眼眸一样。正中间有一个黑色的球体。只有这些浮现在眼前。
麦克风发出夹杂着噪音的声音。鼓膜引起共振,到了几乎要撕裂的程度。
大脑深处好像插着几千根生锈的针。
眩晕。
钝痛。
呕吐感。
头晕。
忽明忽暗的禁书区。
少女的身体没有坍塌。
书架与书架之间,可以看到少女的脸和龙胆色的头发。地板上鲜红的丝绒地毯。木瓦依照几何学重叠在一起。书架、天花板、螺旋楼梯……一切都在以不同的方式,重复地做着匀速运动。图书馆本身也开始交错,并被自己所纠缠在一起。像胎动一样。如同人的胎动。
一大片血红色的水洼从梅莉脚边蔓延开来。其中隐约映出旋转的圆盘。
像凝固的血液一样粘在表面的红茶,随着圆盘的移动,哗啦哗啦地滚落下来。在梅莉的脚边,形成了一系列图案与文字。
从水面中升起、浮现在那里的是什么?
那个词语,梅莉已经不记得了。
*
「作为梦,你告诉我的事情也太模糊了吧?」
酉京都大学校园内的露天咖啡馆。
对面,友人宇佐见莲子啜饮着合成咖啡,带着有些气恼的表情回答。
「就算是我也是这么想的」
手中,梅莉感到塑料杯里的浅棕色奶茶在周围的空气中,慢慢失去了温度。
午后。
上午的课结束后,进入下午的课前间隙的时间。周围的人群嘈杂、熙熙攘攘,不停地前行。梅莉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只有莲子和她被落在了后面。
喝了一口奶茶,只觉得甘甜的香气掠过喉咙。不管茶本身是不是人工合成的,与糖精和人工合成牛奶的味道相比,都显得微不足道了。糖精和人工合成牛奶的味道,显然是为了掩盖茶的廉价感,使舌头隐隐作痛。
可是,梅莉用无名指擦了擦沾在唇边的奶茶,想道,她自己根本不可能知道真正的奶茶是什么味道。她对手中的奶茶的印象仅限于「这是一种叫做奶茶的饮料」,无法将它与真正的奶茶进行比较。长期以来,真正的奶茶只属于高级鉴赏家的领域,即使是非合成成分的食品墨盒的价格,也已经不是大学生能承受的水平了。
如今,所有的食品都是用3D绘图仪合成的。食品墨盒中填充了由产品主要成分组成的原料,将其装填在专用机械上,就可以输出合成食品。
饮料也一样。
墨盒的成本取决于原料的成分。其成分越是纯化,成本就越便宜。但是,如果想要再现原来的自然风味,就需要在原料中适度混合不确定要素和杂质。生产成本比纯化的东西要高。
就这样,「真正的味道」已经成为高级嗜好品。
更何况,用天然素材人工制作的食品已经不存在了。这些产品的生产效率低得令人难以置信,同时,人权组织还声称,制作过程中所涉及的工作条件和劳动力,对男女人权和自由的限制令人无法容忍。这在很久以前,就导致了食品行业中此类产品减少的趋势。
因此,她们无法从本质上体验所谓怀古的「古早味」。只能用成本来衡量。毕竟,「真正的味道」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杂质,而杂质只会混淆她们更熟悉的味道。
「那么,梅莉小姐……你是看得太清楚了吗?」
莲子抿了一口味道同样廉价的咖啡。
「是呢……这一次,确实分不清梦和现的界限在哪里」
从信州的疗养院出院后,一直如此。
有几次,梅莉不仅能看到现实世界和梦境世界之间的界限,而且导致了时间位移,使她离开了现在的时间轴。
这是两人的共识。
但是,梅莉的表情并不像当时把伊邪那岐板块带回来时那样,能够确定发生了什么。她只是一边嘟囔着「真是不可理解的情景」,一边用奶茶润湿了嘴唇。
「到底看到了什么呢?」
「我不知道。简直就像,置身于达利的画作中」
「达利?」
「哎呀,博学多识的宇佐见小姐不知道吗?」
「很遗憾。是什么样的梦想家?」
「不是梦想家之类的啦,只是个画家哦」
「画家」
莲子仰头望向天空,一只手捂住双眼,仿佛在说不耐烦。
「到此为止吧,那种诗意的东西很难理解啦」
「哎呀,是吗?我明明觉得他的画作就像是可以直接描绘人的心理层面一样,非常值得一看哦?」
「这种事无法落实到定量的理论中。就像无论如何描述月亮的美丽,都无法表达出爱一样」
「真没热情」
「不是凭热情就能生出孩子的」
「在生出孩子的过程中,热情不是必要的吗?」
「在我看来,生孩子所需要的那种关系,只不过是一种相互依存的形式。不然,你觉得为什么上帝会让生x行为具有游戏性呢?」
「承认有游戏性了吗?」
「那倒是啦」
「不管怎样」
梅莉苦涩地翘起嘴唇笑了。
「我觉得我们的谈话不仅缺乏热情,而且开始变得没有品位了」
「同意哟」
可是。莲子停顿了一下,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夹住咖啡杯,像钟摆一样摇晃着。另一只手托腮,直直地看着友人的眼睛。
「可是,那个梦也好,还是看得太清楚了也罢的东西,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她对我说的话太抽象了,我也没有能准确地表达出来的自信」
「那是当然。能背出海涅诗集的只有录音机,常人是办不到的」
「我、被安慰了?」
「只是在陈述显而易见的理论」
「那就好」
「这种事先放在一边。你还能看到那个人类图书馆吗?」
「只能通过回忆看到呢。如果再去一次图书馆,也许还能见到她,但说实话我真的不想这样」
「确实呢。不管怎么说,第二次相遇什么的还是不要发生了」
「是吧?」
「不过第一次的话我还是欢迎的」
「我第一次就觉得够糟糕了……」
莲子把满是咖啡的杯子放在一旁,向梅莉倾过身去。
「我也能像上次一样看到吗?」
「像上次一样……啊,像伊邪那岐板块的时候那样?」
「是啊。如果,你看到的真的是境界的另一方的话,我或许也能感觉到一些碎片。应该能帮助你理解吧?」
「是啊……虽然不知道你能看到什么,但说不定能看到一些东西……我们试一试吧?」
友人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伸出手,把手掌放在她的两眼之间,用食指和中指遮住眼睑。
大脑深处发出发条转动的声音。
思绪中夹杂着噪音。
眼睛痉挛。
眼球颤动。
意识与意识相连接的感觉。
静寂。
纤维,从身上撕裂的自我的纤维相互缠绕的感觉。
莲子的意识有了些许反馈。
舌头上有沙砾般的触觉。
平衡感在旋转中慢慢瓦解。
举个例子来说,就好像眼前有一幅一分为二的画面。一个和另一个。这两个独立的部分在同一时间轴上,经历同样的杂音,投射出同样的人群,却产生了某种相位差。好像有一帧延迟。不断偏移的画面和画面。这时,右侧画面上出现了别的东西。就像两层不同的胶卷重叠在一起,挂在放映机上一样。
两层渗透的画面。
导火线突然点燃了。
灯丝。
竹子做的灯丝。
带着热量的灯丝烧成了绯色。没有发光。只有阴影模糊地消失了。
画面一分为二。
背后映出喧闹的学生。
走过的人影。
混杂的投影。
龙胆色。
人类图书馆。
红色丝绒。
手表。
魔女的时钟。
那是机械。
人偶时钟的舞台。
人类。
齿轮转动,人类图书馆笼子里的鸟。
扭曲成矩形的人类姿态。散落在地板上的隐元豆。煮熟的隐元豆中柔软的构造。也许是内乱的预兆。这是来自内部的反叛。
图像在多层中模糊。
人类图书馆的脚踢落了一个男人。不,那来自不同的图层,只是影像上的重叠,是拼贴画,不在同一实际的空间轴上,不在同一实际的时间轴上。
走过的学生的身影。
脖子上面的头是收款机。
以前只在资料上看到过,便利店还在接待客人时的时候存在的机械,金钱的授受,只为了实现物理货币的授受而存在的已经死亡的机械。人类图书馆的脚正踢着顶着收款机头的青年的后背。青年脚边的帽子。
无数的帽子掉落在地上。这也没有空间上的意义。这也没有时间上的意义。
无数的帽子都有眼睛。像是裂开的花纹。是眼睛的形状。一道裂缝。那个放在地上。规律性。
从中发现的是,一个旋涡。
在旋转。帽子沿着这条旋转的轨迹前进。
一切都在旋转。
旋转的静止点。
「吃奶的孩子喜欢冒着热气的肉,不喜欢温室里的花菜」
只有这些字句在不停地旋转。
被分割的视野。两个画面。那个也被分割。四个画面。左上方和右上方同样是学生群。右下角映入眼帘的是无数的日记本。左下方反映的是。那是。瞳孔。不转的眼眸。无数境界。宣告着。亡灵。那里的东西。那是。
蝴蝶标本。
「住手!」
手被抽走了。
眼前,莲子脸色惨白,嘴唇微微颤抖。
「对不起,我只是……求你了……」
指尖在微微颤抖。
「我、我才是,对不起」
「今天,就先回去了」
只匆匆说完这句话,莲子就从梅莉面前离开了。
人群的喧嚣渐渐远去。
已经,到下午的课开始的时候了。
这样想着,梅莉站了起来。
*
玛艾露贝莉·赫恩有恋人。
是在同一个研讨会,大她一岁的男生。
躺在床上,梅莉静静地听着他的呼吸声,手指抚摸着他裸露的胸膛。
恍惚地想,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发生x关系了。
并不是爱情变淡了。至少梅莉这样想。
虽然不可能看透他的内心。
只是,他们的关系就像一根松散的线,在自身的重压下慢慢散开。总觉得内心里,x的意义和价值正在逐渐被削减。进一步说,也许就连在几个月前最后一次发生x关系的时候,也感觉到了某种背离。用手指摸着男友没有什么赘肉的薄薄的胸板,茫然地想着。
但不到二十分钟,就这个也厌倦了。
今天中午的事。
人类图书馆的事。
莲子的事。
试着回想起来。即使想把一切联系起来,也是徒劳的。
即使闭上眼睛,眼球和眼睑之间也只有黑暗在打转,丝毫没有睡意。睡不着。
相反,感觉瞳孔深处一下子收敛了起来,试图聚焦。
最近,这个问题变得越来越严重了。
勉强闭上眼睛,紧紧抱住恋人的胳膊。纤细的手臂。纤细的上臂。也许和自己的,也没什么不同。
很自然地把手伸向了手边的便携式终端设备。
翻身到一旁,打开终端,蓝白色二极管的光线,在关了灯的房间里,微弱地亮着。打开通讯录,用手指滚动着罗列的名字。本科同学、父母、从高中起就一直联系的人,还有唯一的朋友。
自己明明和所有这些人都有着联系,为什么只有她能被称为朋友呢?
明明更多地存在着。过去有,更多。小学的时候,初中的时候,高中的时候。虽然和很多人接触过,但说得上话的人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其中,每天见面的就更少了。而且。
闭上眼睛。
把终端放在胸前,仰面躺着,眼角深处的光线余烬形成旋涡。无数的线描成轮廓,断裂,连在一起,像潮水一样翻滚着,分散,又聚集在一起。随着眼眸的移动,动作有些错乱。找不到其中的规律和意义。如果是平时的话,倒也不会太在意,可偏偏在失眠的夜晚,就会感到很不舒服。先是闭上了眼睛,然后又睁开。就像是在慢动作地眨眼一样,却无法唤醒睡意,只是白白浪费时间。
再次打开终端。
按时间算,距离刚才还不到三分钟。
从床上钻了出来,只穿上衬衫和运动裤,走到窗边。
十张榻榻米大小的公寓,墙壁一角只用玻璃窗制成。
穿过窗帘,光着脚走到窗外的小阳台上。春夏之交的夜晚,冰冷的水泥还给脚底肌肤粗糙的触感。
凌晨两点的风轻轻拂过脸颊。
大约五十年前,人们制定了保护夜空的法律。
晚上八点以后的灯火被规定为以勒克斯为单位受到限制,所以,街道上的颜色就像煮熟的咖啡。入眠后的酉京都街景,有点像图书馆。脑海中掠过自称魔女的人类图书馆的低语。
「书是棺材
「所以图书馆是一座城市
矩形的街道,低矮的矩形建筑。
每一个之中都有人。
每一个之中都有人。
但是,在夜晚的帷幕中,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大家都在自己的箱子里。
不管今天是以什么方式露出笑容的,以什么方式哭泣的,过去的一切却已经都被埋葬了。这,让她感到非常寂寞。
双臂靠在阳台的栏杆上。看了看手中的终端。
水滴落在液晶显示器上,扭曲了画面的光线。察觉到自己在哭,却花了一点时间。意识到后,无意义的恸哭从喉咙中满溢而出。为什么在哭,是无法理解的。但是,很悲哀。好像一团用铅做成的棉花堵住了内心深处,只存在着这种感觉。夜晚是,悲伤的。蹲在地上,轻声哭泣。
不知道这样持续了多久。
梅莉用衬衫袖子擦了擦眼睛。
擦干湿漉漉的终端屏幕后,再次打开终端。从通讯录中直接挑出友人的名字。
会接通吗?
抽了抽鼻子,把终端贴在耳边。
几声铃响后。
「梅莉?」
听到了友人的声音。
「晚上好,莲子」
「不觉得现在说‘晚上好’,有点太晚了吗?」
「是呢。对不起」
「没关系,我也睡不着」
「为什么,你认为我睡不着呢?」
「在这个时间接到电话,一般的人都会这么想吧?」
「哎呀,堂堂宇佐见莲子,居然在讨论一般人的想法?」
「从统计学上来讲,在晚上这个时候,用明显哭过的声音打电话的人的平均状态就是失眠,这一点已经得到了几项研究的证实」
「哪里的研究啊那是」
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最重要的是,友人理解她的处境,这令她觉得很安心。
「啊,你不知道吗?是在2034年的一个类似人体工程学的学会上发表的」
「这是你编的吧?」
「没有的事。也许是因为时间太晚了,追溯自己的记忆需要缓冲的时间啦」
「关于你自己的事也需要加上‘也许’吗」
「人类这种动物最不了解自己了」
「赞同」
「哎呀,真稀奇」
一片寂静。
「那么,是怎么了呢」
「嗯……只是,有点情绪不稳定」
「是啊,睡不着的夜晚就是这样吧」
「是啊……」
「和男朋友的关系不是一直很好吗?」
「……没有做」
「嗯?」
「就连距离上一次做,已经过了几个月,都不知道了」
「无x生活?」
「是、呢。大概是吧」
「不喜欢?」
「大概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只是?」
「只是,感觉身体和灵魂是分开的」
「又说些抽象的话」
透过终端传来友人的笑声。
「变得能看到之后,总觉得,现实感好像慢慢消失了。是为什么呢?」
「没办法,人的感觉最容易受到视觉的影响了」
「是这样吗」
「是啊。不过,倒是没有听说过,这也会影响到直接的肉体接触」
「我也没有」
「这就是深更半夜来依靠朋友的理由?」
「没有‘依靠’啦。只是……」
「只是?」
「我只是想相信有人在看着我」
「……这是什么意思?」
莲子的声音稍微低了一点。
「莲子?」
「嗯?」
「不、没什么。不过,该怎么办才好呢?」
「什么?」
「和男朋友的事」
「男朋友那边也有责任吧。明明眼前躺着这种级别的美少女,却不动她一根手指」
「哎呀,在夸我?」
「只是想安慰你一下」
「是吗,谢谢」
「……不喜欢了吗?」
「我觉得……不是这样的。就像刚才我说的那样,只是感觉自己好像不是自己了。在我们做的时候,也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不感症?」
「也许吧。不过,有点不太一样吧?」
「肉/体上的快乐不能和精神上的满足结合起来?」
「可能是这样的感觉吧。总觉得,我们做的时候,只有我自己的灵魂离开了身体。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一样。不、是能看到的,男朋友的样子也好、房间的景色也好,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但是,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在外面旁观一样」
「这个嘛,真是严重呢」
「你在认真听吗?」
「当然在了」
「是吗……那样、就好」
沉默混杂在一起。和刚才不同,感觉像是只有自己被抛在了后面。虽然说不出口。说出来了的话,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要结束了。
「偶尔做点不一样的事情怎么样?」
「不一样的事情?奇怪的事还是算了吧」
「不是这个意思啦。比如,试试和别人上/床怎么样?」
「还真的不是奇怪的事呢。这种的才不要」
「是吗?总之,只要打破现在的固定观念,说不定就会发现什么新的东西」
「可是,不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就不行吗?」
「不是男人也没关系吧?」
「什么?」
「和别的女人也可以」
倒吸了一口气。
「莲子还是老样子,想事情总是那么离奇」
「是吗?在这个时代,认为x爱只存在于异性之间这样的想法,本身就是不合适的吧」
梅莉知道,几年前,同性婚姻就已经在全国范围内合法化了。她理解莲子为什么会用「这个时代」来反驳她的观点。少子化的解决方法已经决定了。
政/府没有继续向国民施加压力,要求生育更多的孩子,而是改变了方向。只要建立一个没有孩子也能永续的国家就可以了。没错,大家都这么想。
国家会衰老。
迎来充分发达的国家,不会再持续跃进了。
和人一样。和其他动物一样。国家也会衰老。
所以,接下来只要缓缓地等待死亡就可以了。大家都这么想。所以,选择了「以没有痛苦的方式死去」。这个地球上的所有国家都这么想。比起物质上的满足,精神上的满足更为重要。所以,不必打着「为未来着想」的旗号,为了异性之间生孩子而结婚。不谈恋爱也没关系。能和真正仰慕的人一起死去,就够了。莲子的话的确是当今时代的产物。但是。
「是、啊。不过,我果然还是不想和陌生人发/生/关/系」
「认识的人就可以吗?」
「还好吧」
「那,要不要试试和我睡/一/觉?」
友人突如其来的话语,让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莲、子?」
「……开玩笑的」
「是、是吗。真是个烂玩笑啊,吓了我一跳呢」
「为什么?」
「我从没想过……会和莲子一起做那种事」
「是啊……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这种事可是不能随便说说的啊」
「我会反省的」
「请务必。不过,嗯,稍微放松了一些。可能是因为吓了一跳吧?」
「宇佐见小姐的休克疗法意外地有效吧?」
「副作用太可怕了」
「什么样的副作用?」
「我不会告诉你的」
「作为疗法的创始人,我想先了解一下效果和效能……」
「那种事情才不知道!晚安」
单方面挂断了电话。
突然感觉到有人在。抬头一看,他站在那里。
「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只是有点睡不着」
「是吗」
房间里已经亮起了灯。可能是因为专心听电话的缘故吧,梅莉没有注意到。因为背对着黄白色的光,男友的脸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也不知道他那模糊的语气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感情。
「这样会感冒的」
「是、呢」
觉得好像被催促着一样,梅莉走进了房间。床边的玻璃桌子上,放着两个马克杯。里面的液体可能是刚倒出来的吧,微微冒着蒸汽。在桌边坐好,拿起马克杯。里面被黄白色所装满。放到嘴边,蜂蜜的甜味和牛奶的气味骚动鼻腔。热牛奶慢慢渗入腹部的感觉。
「那个啊,玛丽」
他是这么称呼她的。
不,系里的所有人都这么叫她。
这是更普通的爱称。
「怎么了」
「介意打开电视吗?」
「请吧。怎么了?你通常不会这么问我的」
「不知道……是怎么了呢?可能是怕噪音打扰到你吧」
男友喃喃自语,伸手拿起遥控器。
电流流过液晶电视的屏幕,彩色条形码出现在画面上。挂在墙上的时钟显示已是深夜三点。
虽然梅莉不觉得聊了很久,但好像在阳台上待了很长时间。切换频道,跳过几个电视购物节目后,他选择了新闻节目。
这个时间会有新闻吗?这才意识到,自己平时从来没有在这个时间看电视。随着电视的多频道化,很久以前只有十几个电视台的情况已经不存在了。所以,即使是这个时间,也会有专门的电视台全天播报新闻。由于节目的性质,电视台的布景很少更换,电视台本身也不需要很多资金来维持运转。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梅莉觉得这确实是个很有效率的渠道。虽然已经是深夜了,妆化得很精致的女主播仍然淡淡地念着新闻。
「昨天下午五点左右,酉京都市街上发生了一起爆炸事件。在事件发生之前,嫌疑犯在公共视频网站上传了一段带有暗示性的视频信息,自称「ICQ」。警方正在调查其与一系列连环爆炸案的关联性。最近的一次爆炸发生在***公园,在那里……」
梅莉多少知道这个消息。那天回家的时候,觉得校内比以往要吵得多,没想到校园附近又发生了爆炸事件。当这一系列爆炸案刚开始发生的时候,每个人都把这些事件视作大事,但现在发生得实在是太频繁了,就给人以已经脱离了现实的感觉。当然,大家都是怀有戒备的。因为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自己也会卷入其中。但是,包括系里的朋友在内,所有的朋友都没有牵连进来,所以即使再发生一次爆炸,也没关系,有一种莫名的安心感,这也是事实。梅莉用热牛奶润湿喉咙,茫然地盯着屏幕。
「ICQ」。
不知道那个名字的意思。
其目的也无人知晓。
无人的花店、无人的自助餐厅、无人的游乐场里的旋转木马、无人的。没错,他们总是瞄准无人的地方,制造小规模爆炸。没人知道关联性是什么。几乎可以说是随机的。然而,在事件发生之前,犯人一定会在视频网站上上传告知犯罪声明的视频。听说警察还没有掌握上传地址。梅莉觉得很奇怪,警察居然连这一点都没能做到,但她对这种搜查背后的方法并不熟悉。
「呐」
她低声说道。
「嗯?」
「这个人到底想干什么?」
「是啊……玛丽,你看过之前的犯罪声明视频吗?」
「不,没有。上新闻的时候,视频就被删掉了」
「是吗。其实,我有保存着的。要不要看看?」
「……你什么时候拿到的、那种东西」
「只是碰巧。虽然这么说,但保存的人并不是我啦」
「哦?」
「是我朋友保存的,应该是第三次作案前的那个视频」
说着,他站起身,拿起桌上的平板电脑,手指在液晶屏幕上来回移动了几次。
「就是这个」
摆在眼前的画面。
视频播放用的APP已经启动,画面一片漆黑。然后。陌生的曲子缓缓响起。
「这是什么曲子?」
「是Parade」
「Parade?」
「对。是很久以前的芭蕾舞中使用的音乐。作曲应该是萨蒂吧。对,埃里克·萨蒂」
轻快的音乐从扩音器里轻轻响起。然后,屏幕上播放出来的,是一幅画。
一幅白色画框的《蒙娜丽莎》。
外框的白色部分写着文字。
「L.H.O.Q.Q」
只写了这些。
这幅画和音乐持续了几分钟。
接着,画面切换,圆形的平面在旋转。是在哪里看到过的景色。深深印在脑海里的,那个。就像在禁书区上看到过一样。但是,不、并非如此。大脑深处有种灼烧的感觉。喉咙里好像塞满了带刺的棉花。为了冲掉这种感觉,急忙喝了三大口杯中的热牛奶。旋转的圆形平面。上面有一个旋涡。螺旋在跳动,旋转的方式扰乱了透视感。
然后,圆盘一边旋转,一边浮现出文字。地点和时间。
还有字母「ICQ」。
「Si je te donnne un sou me donnerastu une paire de cuseaux?」
这样的文字列。
「如果我给你一便士,你会给我一把剪刀吗?」
他喃喃道。
「什么意思?」
「这个嘛……我觉得只是随便写写而已」
「是吗」
视频持续了4分33秒。
最后,留下了「Se il vous plait arreter de Vexations」的字样。
「这有什么意义吗?」
「这个嘛……既不是愉快犯,也不是政治犯。警察好像也很头疼。」
「应该是吧……」
「可是……」
「嗯?」
「可是,我总觉得我能够理解」
「理解什么?」
「犯人在想什么」
「什么意思?」
他静静地喝着热牛奶,叹了口气。
「大概是,厌倦了这个世界吧」
「那是什么意思?」
「不、总觉得谁都会有这样的想法吧?」
被这么一问。
梅莉隐约觉得并非如此。
「一定、只是想要逃走而已」
「从何说起?」
「不知道……我想不管是谁,都会想要从哪里逃走的。我想他们是在说这个,毕竟,他们自称‘我在寻找你’啊」
「我在、寻找你?」
「是啊。因为犯人的名字是I seek you的谐音」
梅莉直到这时,才意识到这句话的含义。
「以前好像有个叫这个名字的软件」
「原来是这样」
「当然,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称呼自己」
「要是知道了就太可怕了」
「为什么?」
「毕竟,这种事只有犯人才知道啊」
「也许吧」
「啊,难道说,是你制造的爆炸事件?」
「怎么会呢。要是我的话,不会做这么麻烦的事啊」
「麻烦?」
「是啊」
看着那张浅笑的脸。
她第一次想,也许自己真的已经不爱他了。
*
「昨天的事件?」
大学校园内的露天咖啡馆。
梅莉和友人一起,用一杯红茶来消磨下午上课前的时间。来来往往的学生都面无表情,仿佛昨天的爆炸事件根本没有发生过。
「嗯,昨天我看到了犯罪声明其中之一的视频」
「诶,那可是相当罕见的东西啊」
「我倒是并不觉得很高兴」
「你男朋友的人脉也很广啊。那个视频现在是很重要的东西了吧?」
「是吗?」
「是啊。从发出信息到爆炸事件发生,不到一个小时。事件发生后,果然不到一个小时就被删除了。要是没立即注意到,就会消失。而且,谁也无从得知犯人上传视频的时间」
「可是,这是犯罪声明的意思吗?」
「说不定只是想让特定的某个人看到」
「某个特定的人?」
「嗯,虽然我不知道是谁啦」
「要是知道就糟了」
「为什么?」
「这就意味着你是犯人啊」
「也可能是那个特定的人呢」
「哎呀,难道莲子认识那个会制造爆炸事件的恐怖分子吗?」
「不知道吗,梅莉小姐?我可是一直在相当危险的地方行走啊」
「那种事还是第一次知道。那个情报网,是怎么利用的?」
「主要是为了拿到期末考试的答案」
「更意外了。我还以为我的朋友是否定作弊派呢」
「当然是否定派。自己不学习的话,学问就没有意义了」
「那为什么要拿到答案?」
「卖给其他学生」
「原来如此」
「嘛、只是开玩笑啦」
「开玩笑的?」
「我说梅莉,与其做这种危险的事赚零花钱,还不如从事正当的劳动,获得正当的报酬,这样对自己更有利,赚到钱也没人可以责备你」
「确实呢。不过,家庭教师的工作就那么有趣吗?」
「教别人是自己学习最有效的方法哟」
「原来如此。不过,你在教的是高中生吧?」
「要教给高中生负数的概念,就必须先理解什么是负数」
「是这样吗」
「当然。对自己现在的学习有很大的帮助哦」
「真勤奋啊。意外呢」
「是啊。应该再多夸我几句才对嘛」
「那下次一起喝酒的时候再夸你」
「真期待啊,如果能夸我的同时,顺便请我吃饭就更好了」
「家庭教师的正当报酬去哪里了?」
「知道吗,梅莉?钱一花就没有了」
「那是当然了,我的钱也一花就没有了吧?」
「但是如果你请客的话,我的钱就不会没有哦」
「但我的钱会没有的吧?」
「这个世界真是不讲理啊」
「我觉得很有逻辑」
「有逻辑并不等于讲理」
「和柏拉图一般的头脑说的歪理相比,哪个更不讲理呢?」
「世界啊」
「说得真果断呢」
「世上最重要的就是果断」
「不是将错就错?」
「那是文字游戏」
「不愧是莲子啊。就好像是从嘴巴开始出生的一样。」
「先出生的当然是脑袋吧?」
「那倒是,除非是剖腹产」
「说是顺产呢。3000克」
「健康优良的孩子比什么都好」
莲子把装了咖啡的纸杯送到嘴边。
「能不能快点抓到呢?」
「谁?梅莉?」
「为什么要抓我啊。是爆炸事件的犯人啊。叫ICQ来着?」
「嗯……是啊。确实,我也这么想呢。不抓到的话……」
「不抓到的话?」
莲子用手指了指校内的一部分。
单凭视线看去,那里有一群学生在叫喊着什么。
「那是什么?」
「听说是,幻想解放运动」
「那是什么?」
「这个组织声称,所有爆炸事件都是‘试图把我们从这个科学为王的世界中解放出来’。不过,在爆炸发生之前,组织就已经存在了」
没有反应过来。
看到友人露出这样的表情,莲子微微挑了挑右眉。
「梅莉,你不知道吗?你们系的人是主要成员啊?」
「是吗?」
「嘛、如果你不知道的话,那倒是再好不过了」
听莲子说,事情要追溯到十二年前引发旧东京崩溃的「幻想熔毁」。
那时,日/本/政/府提出了一个构想。「境界诱发自我丧失综合征」根本的原因,是境界对于认知的干预。
也就是说,当境界的一端与人接触时,对面的「某样东西」就会像渗透压作用一样流入其体内。
如何处理和定义这个「东西」,一直是学术界争论的话题,但尚未有研究给出结论。
然而,人们一致认为,作为一种现象,无论这个「东西」是什么,只要扩散到个体中时,就会破坏认知功能,导致永久的自我丧失。
为应对这一问题,政/府进行了大规模的「结界狩猎行动」。很多事情尚不清楚,但作为「结界狩猎」的结果,当时在卯东京的一千万人中,约有八成的人的认知都流向了境界的另一方。由于「幻想熔毁」,政府各部门的机能瘫痪,首都不得不迁移到酉京都。
此后,政/府禁止触及「境界」本身,并为了防止第二次熔毁,出台了许多法律。对于「境界」本身的研究也被禁止了。但是,后来在数据库中发现了一篇据说是一位学者在熔毁之前发表的论文。
题为《论基于境界的人性的根本原理》。
论文认为,所谓境界,就是自己曾经的姿态。
现在,部分人们因为境界而失去自我,这是想回到原点的极自然的现象。
通过否定幻想而成立的科学世纪,本身就是一种不自然的状态,世界本身也在发挥着维持均衡的作用作出反应。「另一方的幻想」,才是真实世界本身的均衡状态,而现在这个由纯粹的理论所支配的世界是虚假的。
因此,接受这种「模糊性」,就能摆脱境界诱发自我丧失综合征。
「我们是不自然的。简直就像是在玻璃瓶中展开的实验性且限定的世界。而境界就是玻璃瓶的玻璃。
那是应该唾弃的东西。
不要封闭境界。现政/府试图通过关闭境界来改善状况,但这无疑会使情况进一步恶化。应该接受另一方,让模糊性变成现实。不正是为此,才开发了卫星鸟船吗。」
论文如是说。
当然,大家都认为这是与己无关的事。
倒不如说,「另一方」这一描述方式本身就听起来很像都市传说。
当时流行的观点是,境界诱发自我丧失综合征,是由某种霉菌引起的生化危机。政府支持霉菌理论,并解释说,旧东京目前杂草丛生的状态,就是由一种独立进化的霉菌引起的。
然而,一个宗/教/组/织对这篇论文中描述的理论提供了支持。这个组织在酉京都定期举行的运动,就是「幻想解放运动」。他们的目的是,接受「境界」本身,接受模糊性,从现状的不均衡的现实中摆脱出来,成为真正的人。
赞同他们意见的,主要是学生。
结果,类似于示/威的活动开始在大学校园内举行。
「真模糊呢」
「在梅莉小姐看来,是不是很幼稚?」
「倒是不觉得幼稚……不过,境界之外的东西,有那么值得惊讶吗?」
「但是,会有兴奋感的吧?」
「那莲子也是一样吧?」
「我只是单纯地觉得能看到以前没有看到的东西很有趣而已。纯粹的学术兴趣。但绝不会牵扯到人性」
「嘛,也确实呢」
「隐藏的东西总是让人浮想联翩,特别是政府也加以否认了」
「正因如此,才会有我们的这个、不良俱乐部?」
「没错。这是一种基于实地调查的严肃调查活动,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是啊,关于这点,我也大致同意」
「那是相互重叠的。否则,秘封俱乐部就没有意义和价值了」
梅莉突然想起了恋人的话。
「我想不管是谁,都会想要从哪里逃走的。我想他们是在说这个……」
「呐,莲子」
「嗯?」
「你有想过要从哪里逃走吗?」
听到这个问题,友人露出有点措手不及的表情,然后用手捂住嘴,陷入了沉思。
「莲子?」
「是啊、有哦」
她露出微妙的表情,这样说着。
「是、吗」
「或许现在,最想从下周房租的汇款里逃走」
「……缺钱吗?明明有正当的报酬?」
「书有点买得太多了……」
「这么执着于物理书籍?」
「有些重要的书还没有被数字化,没有被添加到数据库中。尤其是后面的数学史课」
「诶……」
「数学是一门不断更新的学问,如果能理解最尖端的东西,确实很好。但是说起历史的话,不管多么愚蠢的人,都必须要理解过去的想法才行呢」
「嘛、毕竟是历史呢。」
「对,是历史呢。这个领域是很有趣,但也很烧钱啊」
「但大学的资源不就是用在这里的吗?」
「话是这么说……过段时间大概又要埋头于禁书区了」
「禁……书区」
喃喃自语道。
「喂,莲子」
「什么?」
「你在禁书区,看到人类图书馆了吗?」
「上次的梦?」
只是点了点头。
「很遗憾,没有见到过。因为,在一楼之后,有的就只是二楼啊」
「也、也是呢……那个、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如果那里的人发现了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是啊。对了、莲子」
「怎么了?」
「前几天,和你共享了视野吧?」
「嗯?」
「那个,我看到人类图书馆的时候」
「啊……嗯,是啊」
「呐,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是啊、嗯,什么都看不见,只是视野在打转,甚至觉得有点不舒服」
「是、吗。是这样啊。对不起」
「没事没事。也是会有这样的事情的啊」
莲子无力地笑着。
那张脸让人感到莫名的不安。
但她不想再追问下去。
「可是,就算要搞学/生/运/动,难道就不能搞得更环保一点吗?」友人嘀咕道,从包里取出玻璃杯,拿在手中把玩。
距离下一堂课的时间将近了,梅莉和友人从露天咖啡馆向教室走去。其他学生大概也是一样,或者是已经下课了,又或者是在前往上课地点。
「更环保一些的学/生/运/动,是什么样的?」
「例如,只在网络上进行启蒙活动」
「不实际地外出吗?」
「考虑到扩散力,这样不是更引人注目吗?」
「可是,莲子,只在网上进行活动的话,不是更不容易传播开来吗?」
「啊,确实是这样。那么,就用电子公告栏吧」
「电子公告栏?」
莲子举起手指。
再往前,是显示课程安排的液晶公告栏。也许是因为太阳还很高,公告栏上的灯光被尽可能地调低了。
「要怎么做呢?」
「嗯……不黑进去不行吧」
「不管怎么做,我觉得都不会有什么效果」
「说到底,这种运动本身不就不环保吗?」
「而且,那样执拗地灌输着信息,听起来反而显得可疑了」
「不管是否定还是肯定,无论是听到了怎样的大声叫喊,都会想反抗的才是人类吧」
「哦?」
「至少那些对现在的自己持否定态度的人,才会去倾听的吧」
「是那种东西吗?」
「就是这种东西哦。希望有人能肯定现在的自己……不、不对。正是因为他们希望自己的自我否定被接受,才会去相信那些高声叫喊的话语。说没办法,也的确是没办法的啊」
「没、办法」
「是啊,世上有一种人,会无论如何都无济于事地变得黑暗,以前的歌里面是唱到过的哦」
「变得黑暗……」
停住了脚步。
「梅莉?」
「变得黑暗,变得讨厌自己,然后想要从哪里逃走」
直直地,看着友人的眼睛。
「莲子,我只是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这样想」
「还是不理解比较好哦。」
喝了一口玻璃杯中的液体。
「不理解才是正常的」
「是、吗」
「是啊。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情,但是还是想要去想办法。果然还是没有办法,所以才会想要逃避。但是,就算逃避也什么都改变不了。即使逃避也无济于事、什么也改变不了。就像默默地站着存款余额也不会增加,但是,却有可能会减少一样」
「会、减少吗?」
「是啊,如果什么都不做,只是逃避的话,有时候就会越逃避越糟。虽然常说时间会解决问题,但却不一定会以好的结局收尾。是的,虽然什么都不改变是不可能的,但大家都笑着来结束的故事,只会存在于歌曲、书本和电影中吧」
「莲、子?」
回过头来。
浅浅地笑着。
「不过,身处黑暗中的这种时候,想听好话,想要相信,也是没办法的事呢」
「呐,莲子,你也有想逃避的东西吗?」
「有啊,我也是会陷入阴暗的人」
「是吗?」
「但是,我从来不会选择逃避」
「为什么?」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时间能解决的事情,不一定会是圆满的」
「那怎么办?」
「什么也不做」
拿起玻璃杯。
「什么也不做,不逃避也不去面对。只是等待时间的流逝。即使不能迎来笑着的结局,也一定会解决的」
*
梅莉站在通往禁书区的楼梯前。
为什么要来这里呢?
她再次问自己。
想要,做什么呢?
皮鞋敲打楼梯时咔嗒咔嗒的脚步声在耳边回响。
眼睛盯着螺旋楼梯的墙壁。
今天,柱子在那里。
不是,约翰的楼梯。
已经不是,那时的样子了。
停下了脚步。
果然,那只是一场梦吗。
真正的自己是……不。不是这样的。梅莉多少明白。境界,总是变幻无常的。就算昨天看到了,今天也不一定会在相同的地方。流动着,就像那样的感觉。再一次走了过去。继续走下螺旋楼梯。一层的下一层。那是……只有二楼。再无其他。
在禁书区上的椅子上,坐下。
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一楼的数据库就已经足够了。数学史的资料却不在一楼,而是在这里。友人说过这样的话。迄今为止,梅莉对那种东西也没有多少兴趣。但人类的行为原理很简单。「因为偶然读到的书里写着」。像现在这样,「从朋友那里听说的」。所以,想要读一读。
书架旁边的标签。
在其中一个写着「数学史」的书架旁,停下了脚步。
「你知道,数字是为了什么而产生的吗?」
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回头一看,那里只有一个书架。
可是。
嵌在书与书之间、弯曲着的,是人类的身体。龙胆色的头发。瓷器般的皮肤。薄薄的嘴唇像新月一样扭曲着。
「贵安,亡灵小姐」
大脑深处,有一种正在旋转的错觉。
一股甘甜的恶心感涌上喉咙。
「如果遇到挂在小河水闸上的翻过来的狗的尸体,大家都会用手指把从肿胀的肚子里露出来的蛆虫取下来,惊讶地仔细观察,一边嘟囔着自己也会和这只狗一样,一边拿出刀将其切碎。这样是不行的」
从倒数第二排的架子上伸出一只手臂,举起了红茶杯。魔女笑了起来。
「有一群人在森林里,靠捕杀山羊为生。是的,这可以称作为世界上最古老的城市。有一天,他们围着篝火,展开了讨论。到底是谁捕的山羊最多呢?为了得到答案,他们从每只山羊的尸体上取了一根骨头。第一根。第二根。第三根。第四根。这样堆叠起来。那时,他们第一次给山羊骨头起了名字:壹、贰、叁、肆……」
「听起来,是日本式的名字呢」
「这里是日本。只是为了迎合这一点而已。或者说,你喜欢罗马尼亚式的语言吗?」
「不,日本式的就行」
「是吗。那就再好不过了」
「山羊真的是第一件被数出的事物吗?」
「这只是个童话而已哟。但是,数字这种东西,无论何时都是为了应对对可量化事物进行计数的实际需要而诞生的。棺材需要多少英寸高,墓穴需要多少公顷大,死于圣安东尼之火的有多少人。只是为了知道那些的工具而已。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并非如此了呢?也许是因为零的诞生,也许又不是。也许,只是因为更单纯的事情」
「更、单纯的」
「因为,人已经不满足于只是数山羊了。在数山羊的过程中,大家都已经忘记了。忘记了,为什么要取名为「一」。每个人都把第一根骨头叫做「一」。但是,为什么呢?最初这么命名的人,都已经死去了。所以,后人就会感到迷惑。因为,谁也不记得了。所以,数学史这门学问才得以成立。为了不再忘记,曾经被忘记过的东西」
声音在一排排书架之间回响着。
「呐,亡灵小姐,你已经忘记的东西,是什么呢?」
魔女问道。
无法理解,她的意思。
「但是我,什么都没有忘记」
「真的吗?那么,你为什么这么烦恼呢?」
「烦、恼」
「准确地说,是感到无法理解才对」
「我……没有」
「是吗。真的吗?」
「说起来,你究竟是」
「我是魔女。禁书区11/17层,被称作帕秋莉·诺蕾姬的魔女。仅此而已」
「你,是来自另一方的人吗?」
「另一方。你所说的‘另一方’,是指你所站的地方吗?」
「诶……?」
「我是魔女。只是魔女而已。另一方也好,这一方也好。只是你们擅自模糊之后的结果。只不过,是墨迹而已。赋予它们意义的,只有『你们』」
魔女的指尖,轻轻地指向她。
「如果『我们』只是某个实体、某个命运,那么任何伦理经验都将会成为不可能。人应该单纯地委身于虚无。并不意味着因此有选择是否接受命运的自由。『我们』是什么,我们应该是什么,但这既不是本质,也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东西,只是作为可能性或潜在存在的单纯事实」
她以戏剧般的语气唱了起来。
听到了纸张哗啦哗啦摩擦的声音。
书架上,放置着魔女的身体。像棺材一样的书架在蠢动。随着书哗啦一声的移动,魔女的身体被扭曲,形成了螺旋状的旋涡。
「对了。你看到了伊邪那岐、那个被埋在鸟船牢房里的神了吧。伊邪那岐这个神是什么,你知道吧?」
「这是、什么意思?」
「古事记里面的故事。因为自己的爱慕,而将所背负的东西化作污秽的神。鸟船就是这样的神明的安居之所。霉菌杀死一千个人的时候,就会诞生出一千五百个孩子,打破黄泉比良坂的诅咒,赋予国家以新生。这就是,八云的愿望。是这样吧,亡灵小姐」
一直。
心里一直在意的那个。
「亡灵,指的是什么?」
「葡萄、竹笋和桃子的果实,这就是八云的爱慕之回报。而那个,就是你啊,亡灵小姐。你被过去的诅咒所束缚。诅咒、是的,诅咒。就像被圣安东尼之火烧死的少女们的愿望一样。就像奥尔弗斯在镜之国看到东西的一样。你知道恶魔之镜吗?」
「恶魔之、镜?」
「是的,那是鸟船上唯一的诅咒,也是最后的诅咒。镜子的碎片进入了那些人的心里,他们是多么可怜啊。不久,他们就会冻结成冰。看着看着,一切都扭曲了。红玫瑰看起来像是被虫子啃噬着一般,白玫瑰会扭曲成几何的形状,大家,都会变成肮脏的玫瑰,就连箱子,也会变成同样的样子。是的,因为,那是鸟船的诅咒」
可以听到齿轮咬合的声音。
嘎吱嘎吱。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
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
脚下的地板开始滑落。
无声的、安静的、没有任何人的,坏掉的图书馆。
下落。
身体向地面坠落。
呈筒状弯曲的视野。深浅不一的黑色。
看到了,裂缝。
只由红色和黑色构成的世界。
井底。
从井底仰望天空。
从井底仰望的天空呈现出夜色。
红色的裂纹形成了眼睛的单纯形状。
然后。
一只乌鸦,飞了起来。
但是,乌鸦的身体是由手臂组成的。孩子的手臂、老婆婆的手臂、男人的手臂,所有的手臂,都沉甸甸地覆盖在表面。但是,所有的手臂和手臂和手臂,所有的肌肤上都出现了发黑的紫色斑点。瞳孔。唯一的色彩。绯色的瞳孔。
它直直地凝视着梅莉倒下。
而后,扇动了一下翅膀。
从她身后飞过。风在悲鸣。
「Nevermore」
听起来,像是在叫着这句话。乌鸦绕到梅莉身后,把腹部朝向天空,与她一起落下。翅膀,在眼前展开。就像在描绘着球体一样。就像被无数手臂抱在怀里,那样的景色。
「On demande des moustiques domestiques ‹ demi-stock › pour la cure d’azote sur la cote d’azur.」
螺旋不停回转。
螺旋状的天空随着齿轮的声音,不停转动。
「来吧,亡灵小姐。由你来解开」
「解开……?」
乌鸦嘎嘎地笑了。
「是的。将伊邪那岐的诅咒」
*
阳台上的景色。
「今天也睡不着」
梅莉小声喃喃着。
是什么,让自己变成这样的呢?
茫然地这么想。
背靠着阳台的栅栏,抱着膝盖。
终端显示的时间是。凌晨2点34分。
天上繁星点点。
无论如何,也不想打电话。魔女、说过的话。魔女展现的情景。至今还在脑海中盘旋。诅咒。诅咒是什么?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感觉头一下子沉重了下来。
「玛丽?」
阳台的玻璃门一下子被打开了。
「又睡不着了吗?」
本来打算默默点点头,但看上去可能只是歪了歪头。
恋人光着脚,在梅莉身边坐下。
他手里拿着两个马克杯。默默地接过递过来的一个,用双手捧着。杯子的热度慢慢传到指尖。是已经放凉到了适合喝的温度吗。窥视着混合褐色和乳白色的液体表面。一口、含在嘴里,甘甜苦涩的味道滑落到舌头之上。
「那个啊,我有时候会这么想」
「嗯」
「这个世界,不就是蝴蝶的标本吗?」
回过头去。
他的侧脸被夜色涂抹得粉碎。
「不……只是,我遇到了有这种看法的人。说是现在的自己,就像蝴蝶标本一样,只是被人用别针固定住,装在盒子里而已。总觉得,你能明白」
「什么意思?」
「我们,是不是失去了模糊性呢。其实,人这东西,应该是更加流动的吧。即便如此,我们却还是被固定住了。否定模糊性,结果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呐,是在说‘幻想解放运动’吗?」
「听说过吗?」
「今天听说了。在日期上是昨天吧。听朋友说的」
「是吗」
「……想要逃走吗?」
「嗯?」
「你,想要逃走吗?」
「想逃走……是啊」
呼出的气息透明地消失在夜空中。
「可能是想逃走吧」
「从哪里?」
「大概是,从一切地方吧」
「是、吗」
什么也,不想追问。
告诉我。
这句话在脑海中闪过,但即使明白这是应该说的话,也只是明白这种程度而已。麻烦。不,不是这样。打从心底明白,自己对他,已经没有兴趣了。
凝视着他的侧脸。
表情是怎样的呢?
感觉,他变得越来越透明了。
夜色中,他的脸与黑暗混合在一起。什么也看不见。
看不见。
「玛丽呢,你怎样想?」
「什么?」
「你不觉得,应该接受这种模糊性吗?」
「是啊……」
已经够了。
已经厌倦了。
眼瞳微微颤抖着。
已经够了。
已经看过很多次了。
所以。
无法理解。
一根羽毛,落在了两人之间。
乌黑的、乌黑的乌鸦羽毛。
把掉在水泥地上的羽毛拿在手里,仔细观察。那的确是乌鸦的羽毛,但无论是骨骼也好,还是小小的羽尖也好,全部都是用扭曲的、斑驳的手臂做成的。
抬起头,是缺了一半的月亮。
苍白的月光下,有一只乌鸦在飞。
乌鸦总是在瞄准着。瞄准比自己弱小的人,瞄准即使折磨对方自己也不会受害的人。一旦发现时,总是一边发出那令人讨厌的笑声,一边用喙切碎。
「玛丽?」
把指尖指向月亮。
「乌鸦」
「乌鸦?」
「在笑着」
红色的裂痕。
夜空中出现了无数的裂痕。
也许,很快就会破碎吧。
而后,一枚夜晚的碎片,掉落下来。
只是在看着,和乌鸦羽毛形状相同的夜之碎片掉落下来,然后被吸进同样仰望着夜空的他的眼睛里。
恶魔之镜。
很久以前,曾读过一个童话故事。
魔女创造了一面扭曲一切的镜子。
身材瘦高者,在镜子里看起来像个驼背的人。
美丽的玫瑰花园,变成了满是虫蛀的腐烂庭院。
一切都是颠倒的、丑陋的、扭曲的,掩盖了真实的面目。
但是,魔女却说:
这就是你们真正的姿态。
魔女的弟子们,想用那面镜子照出神明。
但是,在到达天上之前,镜子已经粉碎了。碎片落在地上。看到碎片的人。
「玛丽。我们,果然错了,所有的一切,从一开始,就错了」
转过身来时面向她时,他的脸。
蜂巢般的斑点,密密麻麻地贴在脸上。但是,没有眼睛和鼻子和嘴巴和耳朵。只留下了纺锤状的扁平轮廓,其余全是斑斑点点。与其说是斑点,不如说是孔洞。满是孔洞的脸。洞里什么也看不见。洞虽然很浅,但一切都被挖了出来。
「所以,我们必须接受。模糊性。另一方」
然后,他侵/犯了梅莉。
硬把那张满是斑点的脸贴了过来。粗糙的凹凸迫近眼前。实在没有办法再看下去了,于是把眼睛转了过去。
因为没有润/滑,所以只能感觉到疼痛和违和感。
无论被贯/穿多少次,都什么也没办法感受到。
事不关己的痛苦。
身体和精神的游离。
可以确定的唯一一件事是,和刚才一样的感觉。
就是这样。
我已经不爱他了。
而且,他也不再爱我了。
从耳朵的深处发出声音。另一方,是他的全身。在她上方的身体。从衣服的隙间里看到的肌肤。脖子也是、锁骨也是、胳膊也是、大腿也是、阴x也是。和脸一样,布满黑色的斑点,就像用铜板制成的罐子一样。别的什么东西,假扮成人类,侵犯了自己。在结束之前的时间里,一直咬着下唇。血液的味道在舌头上流淌。只有这一点,是现实的。
朝阳升起时,他消失了。
梅莉半/裸着身子躺在阳台上。
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来,有什么东西,从下腹部掉了下来。以为是一直以来熟悉的体液,往两腿之间看去时,才发现里面不是熟悉的体液,而是被压碎的蝴蝶幼虫。只有被压碎的,白色毛毛虫的尸体。
如同被冰冷的蜈蚣爬过背部。
用背部爬行着,使身体远离尸体。然后匍匐着爬进房间。想要站起来,下腹部却传来月经一样的钝痛,双腿不停地颤抖。爬进浴室,向着触摸面板伸出手,手指伸向淋浴开关。温热的水拍打着身体。还穿着衣服。湿漉漉的衬衫紧贴在皮肤上。感觉非常不舒服。发疯般将衣服朝浴缸外扔去。赤/裸的肩膀。坐在浴缸中洗澡。洗掉。一切。想要洗掉。这时,梅莉好像,稍微理解了想要逃走的感觉。但是,现在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塞在下腹部的什么东西,和淋浴用的水一起坠入排水沟里。
一切都流出去后。
慢慢地站起身来,离开了浴缸。
用挂在浴池旁边的毛巾擦去身上的水滴,回到房间。
熟悉的景色。
熟悉的房间。
理应如此。
梅莉却感觉,是第一次看到这个房间一样。
贴在墙上的纸和纸和纸。
充满了用神经质的文字书写的语言。
「接受模糊性「与境界的另一方融为一体「接受幻想「自我的统一「绝非缺乏「摆脱城市「对cargo邪教的否定「我「摆脱人「不能「伊邪纳岐物质「一直爱着她「解放幻想「从现在起自由「再见「直到我们在天空相遇的那天
啊啊。
真是什么也没能看到啊。
最初没有爱过他的人是我。
最后不能爱我的是那个人。
我们的关系明明破裂得这么清晰易懂。
自己却,什么都没能看到。
因为一直以来都在看着境界的另一方。
从没有,看向过他。
拿起放在玻璃桌上的终端,打开通讯录。
第三声铃响过后。
「喂?」
「呐,莲子」
告诉我。
「幻想解放运动,现在的活动据点在哪里?」
「为什么?」
「求求你,告诉我吧。大概」
看见了。
和看不见的、破碎的恋人的身影一起。
境界,就在窗外。
在阳台的栅栏上。
乌鸦。
巨大的乌鸦,在笑。
「境界被,破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