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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与数学附录1:文论的案例研究

2023-07-18 18:41 作者:伊林讲演  | 我要投稿


这篇附录涉及两个文本,一个是来自浙江2020年的高考作文《生活在树上》,另一个是来自戴建业(以下简称戴)对这篇作文所作的评论文章《同学,有话好好说——戴建业评《生活在树上》》。这篇高考作文是一篇极好的研究对象,它可以做成一个数理化的结构集合论分析,尤其是涉及哲学概念的使用对文本所产生的规定性。同时,它引起的大量批评意见,也是一个值得讨论的现象。我们从戴建业的这篇文学评论开始说起。

一般来说,戴这篇文章没有资格作为理论研究的批判对象,只是得益于取这篇高考作文作为我们演绎结构集合的方法论的对象,才作为一个文论研究的反例在此驳斥的。然而本文无意去针对戴本人,或许他在工作单位的科层平均水准来说,算是高明的学究。但是在这篇文章所涉及的近代思想史当中,这种水平的文章是无法容忍的。这种批评并非针对戴,而只是把戴当作这个学究群体当中普通的一个。

先来看高考语文题: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坐标,也有对未来的美好期望。
家庭可能对我们有不同的预期,社会也可能会赋予我们别样的角色。
在不断变化的现实生活中,个人与家庭、社会之间的落差或错位难免会产生。对此,你有怎样的体验与思考?写一篇文章,谈谈自己的看法。
[注意]①角度自选,立意自定,题目自拟。②明确文体,不得写成诗歌。③不得少于800字。④不得抄袭、套作。

《生活在树上》选取的角度是从现代生活出发去解读个人与家庭、社会的关系,难能可贵的是从近代思想史中去追溯现代性的概念。引用了一系列的德国近代思想家的概念,这些概念对于现代性的反思具有谱系性的连续。整篇作文的表述大概符合这些思想的规定性,如果没有做仔细的文本阅读,是没有办法建立这条连续的脉络,并且在全文的思想表述中与之嵌合。对于其思想,大致上就是一种布尔乔亚式的折衷主义,没有什么价值,我们只是考察他的表述的文本结构关系。

我们来看戴的评论:

 

《生活在树上》一文的考生,常常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们读者读来更不知所云。我们来解剖其中一段话——

社会与家庭暂且被我们把握为一个薄脊的符号客体,一定程度上是因为我们尚缺乏体验与阅历去支撑自己的认知。而这种偏见的傲慢更远在知性的傲慢之上。

“社会与家庭暂且被我们把握为一个薄脊的符号客体”,我敢打赌上帝也猜不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在社会学中,“社会”属于“大词”,“家庭”则是常用词,我们如何“把握”“社会”与“家庭”,什么样的“把握”算“暂且”,什么样的“把握”属于“永久”?“薄脊的符号客体”是个什么样子?谁曾“把握”过“符号客体”?如何同时将“社会”与“家庭”把握为“符号客体”?“把握为”又是什么意思?这种神句的问题不是一个错字,如把“薄瘠”误写成“薄脊”,也不是简单的用词不准,如去“把握为”无形无臭的“符号客体”。

 

然而令我读来不知所云的是这连串问题,什么叫做大词?什么又叫做常用词?为什么要指认社会学?哪一种社会学?这段文字是在批评考生把社会和家庭这两个概念并用吗?那这种批评涉及题目的描述吗?“暂且”一词难道不是切题于“不断变化的现实生活”?模仿戴的口吻问这个题目的描述,“体验”是一种身体刺激,“思考”是一种精神活动,怎么把它“写一篇文章”?当然是把对象把握为符号客体,否则,难道有谁能把握对象实体?

 

下一句“一定程度上是因为我们尚缺乏体验与阅历去支撑自己的认知”,“支撑自己的认知”还只是用词不当,没有谁能“支撑”“自己的认知”,更糟的是上一句与下一句并不构成因果关系,“因为我们尚缺乏……”中的“因为”,让人看得一头雾水。“而这种偏见的傲慢更远在知性的傲慢之上”,这第三句就更神乎其神了。这句与前两句显然不是并列、承接关系,此处的“而”字自然不算并列或承接连词,它与前两句也没有构成转折、递进关系,所以它也不是转折、递进连词,它与前两句更没有构成假设和因果关系,当然也就不属于假设或因果连词,总之,“而”字在这里什么都不是。

我想知道的是,什么才算“偏见的傲慢”?“知性的傲慢”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傲慢?“知性”与“理性”有何异同?“偏见”独立于“知性”或“理性”,还是独立于“知性”或“理性”?我尤其感到困惑不解的是,为什么“偏见的傲慢更远在知性的傲慢之上”?前者在后者“之上”是好还是坏?单独来看,这三句话句句都属于“神句”,连在一起看,这三句句与句之间只有“神逻辑”。

 

好,如果我们涉及认知的问题,既然戴在这里追问“知性”与“理性”的问题,那么您是用什么在这里判断因果关系?为什么没有人能够用体验和阅历去支撑自己的认知?为何这里用词不当?考生只是对两种傲慢的比较,至于是好是坏是你自己的价值评判,你可以觉得傲慢很好或者很坏,但新康德主义树立的现代学术规范强调价值中立性。“‘偏见’独立于‘知性’或‘理性’,还是独立于‘知性’或‘理性’?”您这段描述,借用您的话,“让人看的一头雾水”。想知道这两者的关系,可以去读康德或者黑格尔的三段论,又或者斯宾诺莎的伦理学,支持哪种观点是每个人自己的问题。就一篇论文来说,考生当然可以持一种观点,认为偏见不属于知性的范畴,并且认为知性反对偏见;而就一篇文学评论来说,只有这个“‘而’在这里什么都不是”是切题的,戴这一连串提问只挑出了这么一个问题,这个考生多用了一个“而”字。啊,真是了不起的大问题啊。

 

这篇千字高考作文几乎全由抽象命题组成。作者以不容置疑的口吻,用佶屈聱牙的句式,发表了不少看似极其“深奥”的议论。其中许多议论基本属于“神议论”之列,存心让读者摸不着头脑。

 

恰恰是因为这篇作文涉及了诸多抽象命题,这些命题的思想是否具有一致性、对它们的概念使用是否复合基本这篇作文的主题和笔者的主旨思想,才显现为一种理据性的考察方式。当然前提是对这些思想有基本了解。我也看不懂“佶屈聱牙”,那我就可以说是笔者存心让读者摸不着头脑吗?

 

文章一开始就把人给镇住了:“现代社会以海德格尔的一句‘一切实践传统都已经瓦解完了’为嚆矢。”现代社会的开端是个极其复杂的问题,即使写几十本专著也未必能谈清楚,再说它与这篇小文没有多大的关系,可这位考生勇于作大判断,一提笔就为我们指出了现代社会的开端。事实上,现代社会到底起于何时,究竟缘于何事,因各人的视角不同,各自的观点自然大异,或从哲学角度探源,或从经济角度剖析,或从制度方面阐释,并非像这篇高考作文所说的那样,现代社会就是简单地“以海德格尔的一句‘一切实践传统都已经瓦解完了’为嚆矢”。像起跑枪响便立即冲刺一样,一句“一切实践传统都已经瓦解完了”,“现代社会”立马就跑到了我们面前,海德格尔哪有这么大的魔力?

 

显然,海德格尔之流哪有戴这么大的魔力,就差拿着考生的舌头替人说话了。嚆矢的意思是响箭的声先于箭而到,戴大可拿这个词来比喻“开端”,但在这里就只是说海德格尔的这句话是现代社会的一声响箭,形容的是海德格尔思想的洞见性。这种批评简直是为批评而立的空洞靶子,典型的曲解他人的观点然后大批特批。

 

另外,前现代、现代和后现代的转换,并非舞台演员上场下场那样交替,前一社会形态与后一社会形态从来都是藕断丝连,即使是今天进入了后现代的国家,“实践传统”也未必“瓦解完了”,很多国家仍然坚守自己的“实践传统”。作者明显误解或曲解了海德格尔的本意。

 

紧接开头的“滥觞于家庭与社会传统的期望正失去它们的借鉴意义”,同样是一句“神议论”。首先这句话用词不妥,我们从来是说“期望”实现,或说“期望”落空,从来没有谁去“借鉴”“期望”,传统价值观念才有“借鉴意义”。

 

从来不存在什么后现代国家。在现代性面前,前现代性和后现代性都只是软弱无力的东西,意识形态没有自己的独立的历史。况且,基于一种刻意为批评所作的解释,然后去指责被你解释的东西解释错了海德格尔,有何意义?接下来还是这种独断论的叙事逻辑,你可以说自己的期望是实现或者落空,但是人在来自外部的期望面前,是有独立意志的思考判断,而不是无条件的服从,外部意见当然只是一种借鉴意义。

 

再来看看第二段开头的上半句:“我们怀揣热忱的灵魂天然被赋予对超越性的追求。”我实在想象不出作者“怀揣”“灵魂”的样子,有谁曾经“怀揣”过自己的“灵魂”?难道“灵魂”还有“热忱”与冷漠之分?我只听别人说过高尚的灵魂、丑恶的灵魂、卑鄙的灵魂,还从来没有听说过有“热忱的灵魂”。“热忱的灵魂天然被赋予对超越性的追求”几乎可以视为梦呓,因为没有哪种灵魂“天然被赋予对超越性的追求”,人性到底是善还是恶,古今中外的思想家一直争论不休,没有谁的灵魂“被天然赋予对超越性的追求”,否则世上就没有伪君子和恶棍了。

 

嗯,这句话的主语是“我们的灵魂”,插入了定语“怀揣热枕的”。按照戴的这种解法,什么样的文本都可以如此这般的被贬为故弄玄虚、语句不通的“病态症状”,你戴建业大可表示不喜欢,但没必要做这种下贱的人身攻击。最不能忍受的是戴对“超越性”的解读,纯粹就是梦呓。超越性的概念什么时候成为了人性的善恶问题?尤其是这个考生引用了尼采的权力意志与永恒轮回的观点,引用了韦伯的世界历史的合理化的观点,这个超越性还能用于所谓善恶的价值评判问题吗?

然而这种为评判而评判的解读只是一些老把戏,也并没有叱问的意义。我们不再细究,真正关键的问题是,戴作为一个学者是如何把握这篇文章涉及的这些思想呢?这才是我们追问的核心问题:戴建业明白自己说的东西吗?

 

好,来看这段话:

 

这串名人中,卡尔维诺是意大利当代作家,切斯瓦夫•米沃什是美籍波兰诗人和散文家,诺贝尔奖获得者。韦伯是德国上世纪社会学领袖,尼采、海德格尔、维特根斯坦都是哲学界的大牛,他们每个人都在各自领域开宗立派,尼采被认为是西方哲学的开创者之一,海德格尔是存在主义哲学开创者和代表之一,维特根斯坦是现代分析哲学创建人之一,马尔库塞是西马代表哲学家之一,代表作《爱欲与文明》是上世纪中期西方性解放运动的宝典,麦金太尔是美国当代著名伦理学家,地位稍次于上面几位哲学大师。

 

在一篇千把字的高考作文中,塞进了这么多哲学、社会学、伦理学、文学泰斗,在不了解情况的人眼中,肯定显得博学而深刻,陈建新老师由此断定不是凭“背诵几条名人名言就行的”。

 

根据个人的阅读经验,我和陈建新老师的看法刚好相反,考生其实只背诵了“几条名人名言”,并没有“大量”阅读这些名著,因为引用的这些名言中有些来自艰深的“天书”,一个中学生的水平无法读懂,也没有时间像陈老师说的那样“阅读大量书籍”。

 

我要质问的是戴建业你读懂了吗?那万一是你没读懂,考生和陈建新读懂了怎么办?如果了解近代思想史的发展脉络,这四个德语作者出现在一起,看不到这种主题的强烈关联吗?还是说你觉得这个是哲学、那个是社会学;这个是A学派、那个是B范畴,在你的知识框架中只是一地杂碎,所以就以为别人也是随意拼凑?

欧陆思想的非理性主义传统中,在谢林和克尔凯郭尔之后,尼采是标志性的转折点。也是从尼采开始,对现代性进行这种“不合时宜”的沉思。这个考生引用的尼采的观点,与前文海德格尔的描述是有着明确的思想谱系学关系。请问难道海德格尔不正是在与尼采的对话的基础上进入对时代的展望?这不正是在描述这种精神世界的超越性追求与现实生活的落差吗?

再来看戴对韦伯的描述:

 

一篇约千字的短文,挤满了这么多名人,塞满了这么多名言,文章还能写好吗?大多数名人与名言,与他的文章并无必然联系,这些东西就像水泥房子外墙的贴面瓷砖一样,不过是要让房子看上去金碧辉煌。说白了,名人与名言在这篇文章中的作用,不外乎“炫”与“装”。

作者一方面插入大量新潮的洋词,一方面填充大量古奥生僻的古语。前者如“倘若我们在对过往借韦伯之言‘祓魅’后,又对不断膨胀的自我进行‘赋魅’,那么在丢失外界预期的同时,未尝也不是丢了自我”。“祛魅”是韦伯提出的一个重要概念,也译为去魅、解魅,译为“祓魅”还十分少见,通常指信念、科学等,在新知出现后神秘性、神圣性和魅力消解或下降。“对过往借韦伯之言‘祓魅’”别扭难通,“对不断膨胀的自我进行‘赋魅’”的具体所指我不太明白,说的不过是一些常识罢了。

 

首先,你们把“祛魅”作为一个美文学词汇使用的时候,它“通常指”什么意思,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不要把这等同于韦伯的思想。韦伯的祛魅概念是世界历史的合理化过程,即人们理性化的组织经济生活。这是从经济史中考察的宗教社会学问题。在这里,韦伯的思想在其谱系依旧经历了尼采,提出了一种“卡利斯马”的魅力型权威因其组织方式的不稳定,要么是回归传统型权威,或者理性化的祛魅转换为法理型机制。“卡利斯马”是一种超凡魅力领袖,在尼采的永恒轮回当中,指涉的是“狮子”。那么,这时看到考生这组概念使用的映射关系了吗?“对不断膨胀的自我进行‘赋魅’那么在丢失外界预期的同时,未尝也不是丢了自我。”的贬义正是链接着下文“成为狮子与孩子之前,略去了像骆驼一样背负前人遗产的过程”回到尼采的语境中的批评。这是在表述作文主旨的传统与现代、家庭与社会之间个人所秉持的折衷主义思想,它完全是在概念层面上衔接着规定性的。

其次,“别扭难通”的不是别人,正是韦伯本人的思想。如果引用了祛魅的概念,但文章的主旨又只是单面去歌颂科学的进步、时代的发展,那么这就与这个概念的规定性发生了冲突,韦伯对祛魅的时代的态度是悲观的,在这个概念之后进一步展开的是对合理化、组织化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批判。恰恰是一个不了解韦伯的人,仅仅只看过类似于戴的这种文学描述,才会发生这种概念的错误使用。

再来看戴对海德格尔的描述:

 

再说海德格尔。上世纪整个八十年代,存在主义哲学风靡华夏,大学里谈论海德格尔和萨特是一种时髦。开始是着迷于海德格尔“诗意地栖居”一类名言,后来我真的想深入了解他,并从他的著作中受益。不久,三联出版了代表作《存在与时间》中译本,翻了几页后同样不得其门而入。得知他的运思方式深受老师胡塞尔影响,又胡乱地找胡氏的著作来读,适逢《现象学的观念》出版,花了好长时间死啃这五篇讲座,而且不断向专业人士请教。《存在与时间》不知翻了多少遍,还找到John Macguarrie 和 Edward Robinson 合译的英译本BEING AND TIME 。

 

头疼的是,“诗意的栖居”不是海德格尔的名言,而是荷尔德林的诗。海德格尔用这句话来建立他的诗意的本体论,值得一提的是他当时的纳粹色彩,法兰克福学派的阿多诺正是在海德格尔的诗意本体论的基础上提出“在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海德格尔正是引用荷尔德林的诗句来指涉现代生活的张力,使人在精神世界的失落。这篇作文当中涉及的文学范畴,全部抓住了这个核心,即进入现代社会之后一种传统文人的失落。荷尔德林的诗在这种失落当中依旧以超越性的姿态保持纯粹热爱,要理解这一点起码要看过这首诗的另一句“因为,我不曾不恰当地将之与墓地上的孤鸟相提并论”,在尼采那里爱生命,在海德格尔那里爱诗意。这个文学谱系指向的核心问题依旧是传统与现代的分野。这篇作文用大量的哲学概念去论述传统和现代的矛盾关系,然后在文学上将之比作大地与天空,“生活在树上”就是考生的这种折衷。在这里,文学形式和哲学概念依旧符合规定性,构成了一个正确的文本结构。在哲学的立场和理论上,我与这种庸俗无能的小布尔乔亚思想彻底对立,但是如果考生就选择了这种立场并去论述这种思想,那么,作为一篇文章的写作过程来说是应当肯定的。尤其是这个考生抓住了思想史的谱系,如果按照学术规范写一篇比较文学的摘录评论,放在现今这帮学究当中已经是水平不错的“哲学论文”了。

戴却根本就没看到这些,只有贫瘠的学识和讨巧的话语来迎合大众传媒市场。他是如何把这个考生指认为没读懂呢?

 

如作文倒数第二段结尾说:“并效维特根斯坦之言,对无法言说之事保持沉默。”这则名言出自维特根斯坦生前唯一的代表著作《逻辑哲学论》结尾。考生引言与商务印书馆译本有出入。维特根斯坦是数学家、逻辑学家和哲学家罗素的学生,这本书就是在罗素影响下写成的,后来罗素承认深受这位学生的影响。该著作1921年发表于《自然哲学年报》,出版前作者请老师罗素作序。罗素特别欣赏乃至佩服这位学生,1911年维特根斯坦投奔罗素门下,第一次交谈就让罗素激动不已,迫不及待地告诉朋友们说,与维特根斯坦这次会面是他平生“最令人兴奋的智力探险之一”。维特根斯坦这样的得意门生索序,罗素自然不敢马虎应付,他花了一个多月时间写成一万三千多字的长序。哪知学生对此毫不领情,维特根斯坦认为老师没有读懂他的书,正式出版时没有用这篇序言。此序商务译本置于书前作为全书导论。

1929年,维特根斯坦以《逻辑哲学论》作为论文,通过了由罗素和G.E.摩尔主持评审的博士答辩。答辩结束后,维特根斯坦拍着摩尔和罗素两人的肩膀说:“你们都读不懂我的论文。”在该书的自序中,维特根斯坦一提笔就说:“这本书也许只有那些自己已经思考过此书中所表述的思想或者类似的思想的人,才能理解。”我高中时期最喜欢数学,后来一直酷嗜罗素著作,研究生毕业时为了弄懂罗素的数理逻辑,学了一年多高等数学集合论。纯粹出于好奇,我买了一本商务出版的《逻辑哲学论》,第一次翻了不到十页就翻不下去,第二次倒是硬着头皮翻完了,但其实和没有翻完没有两样——不知道维特根斯坦到底说的什么东西。我不太相信这位考生读过《逻辑哲学论》,除非他(或她)是一位哲学、数学和逻辑学天才。

 

用您的“好好说话”,我也大胆的翻译一下,您的意思是说,读懂维特根斯坦需要理解复杂的数理逻辑,所以这个考生肯定是没搞懂这些数学、逻辑学,所以肯定读不懂维特根斯坦。但问题在于,现在,我姑且搁置其他问题,仅以您的叙事来看,恰恰是来到这个段落时,引用和叙述不贴切吗?作文来到这里准备收尾,然后收尾的方法也嵌合前文。“不妨让体验走在言语之前”中,“体验”取自题目,“言说”为接下引用的维特根斯坦这句话做了铺垫。“对无法言说之事保持沉默”中,“沉默”象征着文章的结束。那么,正确的引用这句话,与考生是否读懂维特根斯坦有何关系?因为考生没有搞懂您说的数理逻辑,盲目的引用了这句话,它产生了什么样的文本规定性,以至于弄错闹了笑话?事实上这句话并不包括更多的哲学概念的规定性,考生的使用也是作为文本的过渡方式。如果按照您说的,必须搞懂数学什么的,然后理解维特根斯坦,才能使用这句话,否则就是根本没搞懂自己说的东西。那问题来了,你这话不就是在批评你所讨好的那群日常语言的崇拜者吗?你研究数学不搞懂基督教的宇宙论、神学、自然哲学是怎么搞懂莱布尼茨的?是怎么用他的定理的?

在此之外,整篇作文还包括大量的用而不引,能不能看到这些反而是在考读者的知识储备,例如,“不屑于古旧坐标的约束,钟情于在别处的芬芳。”改写自兰波的诗,“蓝图上的落差终归只是理念上的区分,在实践场域的分野也未必明晰。”指涉布尔迪厄的《区分》当中的场域概念。除了这些十分明确的指向之外还有大量文字来自法国当代思潮的影响。

戴只看出了大红大紫的马尔库塞:

 

满分作文中“保持婞直却又不拘泥于所谓‘遗世独立’的单向度形象”,基本是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误用,“遗世独立”怎么是“单向度形象”呢?《单向度的人》由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年出第一版,2008年出第二版,这两个版本我都买了。这本名著倒是不太难读,我每次重读都有新收获。

 

好,您钦定式的说这是误用,那么,“单向度”这个概念产生的规定性是不是就应该与这个句子的表述冲突呢?那么您是怎么论述考生是误用的?是因为您读了两个版本的《单向度的人》?单向度的概念规定性在于人的状态,此后的法兰克福学派社会思潮发展中将之与现代社会个体的原子化孤立状态联系在一起,正是因为单向度的人没有办法从思想上建立精神联系。马尔库塞认为,思想的批判性被工业生产方式取消,而此后的批判仅仅是一种空洞的词句,只是为了在自恋中享受。考生在作文论述他的折衷主义“毫无疑问,从家庭与社会角度一觇的自我有偏狭过时的成分。但我们所应摒弃的不是对此的批判,而是其批判的廉价,其对批判投诚中的反智倾向。”与结尾出现的这句话在概念规定性上是相互呼应的。再来看结尾这句话,考生在“遗世独立”这里加了引号。这并不是随意的,就像前文“永远重复”是指的尼采的永恒轮回。但这里的引号作用是一种讥讽,这是能够通过基本句式(戴通篇都在用的方法,到这里就不用了)判断出来的,所谓的“遗世独立”只是一个单向度、原子化的个体对自我的幻想而已。

再者说,马尔库塞的思想依旧是建立在韦伯对组织化生产方式的批判之上,经由韦伯-卢卡奇-霍克海默衔接进入一种文化马克思主义的批判语境,而马尔库塞在这其中较为特殊的就是对一种非理性主义的方法论的重申,它依旧在这篇作文的主旨之中。

但戴表示自己完全没看懂,同样的,一个人如果在这个“批判的廉价”中对号入座了,也不愿意看懂。人们摆出一副文化产品的消费者的嘴脸去指责这个商品不能满足享乐需求也就罢了,做文学评论是一件需要反思和严肃的事情,这涉及一个知识分子在文化公共领域的基本责任。

然而一些过分的话语对文化公共领域产生的影响是恶劣的:

 

文章的好坏暂且不论,邀洋人,套洋装,穿古服,违背了“修辞立其诚”的古训,这种写作态度不够诚实。

 

投其所好

 

初读这篇文章分外纳闷:文中除了顺便提到陈年喜这个中国的矿工诗人外,其他十几位全是西方现当代文化名人,尤其是西方现代各派哲学的开山鼻祖,中国从古至今那么多文化名人为何没有引用?

 

 

就差直接给考生扣崇洋媚外的帽子了。这是你们“老同志们”的搞法,不要拿它放进今天的社会。在上下文当中,这不仅是在针对考生。考生选取的角度就是传统与现代的分野,那么,你去质问考生为什么不引用中国的相关思想家,那我到要反过来问你,为什么你们这帮学究没有出现关于现代性的当代思想家?为什么你们没有璀璨的学说?在论述相关内容时,也让我们这些学生有更优秀的汉语作者来引用,胜过黑格尔、马克思、韦伯这些德语作者?在我们思考当代社会时,有比萨特、拉康、阿尔都塞、福柯这些法语作者有更好的切入文本?是谁呢?

华东地区的几所高校对近代思想史的学究工作做的相对较好,整个科层也要求更高的水准。“投其所好”正是在通过考生指涉华东地区的学究同行,是,在某种意义上他们用辛苦研究学术的方式竞争,拉高了行业平均水平,搞得大家不下苦功夫研究学术就不好混了。但我奉劝这群学院里上班的小科员,你混绩效爬职称,在这种生产方式中都情有可原,但无论如何要为你这个民族留一条思想文化的出路。不要把我们的民族文化当作政治神学的牌来打钱。

极为有趣的是,这个考生在考场上,或许是为了“投其所好”选择了折衷主义。折衷主义不可避免的带有新蒙昧主义色彩,这恰恰是今天这群学究喜欢的东西。同样的,戴的文学评论依旧是采用战略性的蒙昧主义神话,通篇没有学术,只有神话修辞术。或许会有人嫌我的批评过于直白,但我们只是批评这种观点和方法论,我们今天的社会需要可批评性,思想的前进需要可批判性。对这个理论问题的批判,相较于罗兰巴特的婉转,我的声音其实是柔和的。对于蒙昧主义的批判更是会使某种读者感受到强烈的冒犯,这部分可以直接参见巴特的神话学文集。沉迷于外部意识形态对你所做的讨好和取悦,对你没有任何帮助。我的读者朋友,蒙昧主义和日常语言崇拜的那些意识形态话语对你献的殷勤,非奸即盗。

如果遇到戴来阅卷,“如果当时情绪不错,也可能直接给二三十分”,倒也合适,考生也会对今天这群学究教授“祛魅”。我勉励大家,我们今天的社会依旧是有历史的,在未来,我们的文字依旧会看作是它的思想史。去阅读、思考、写作,去成为斯宾诺莎和思想家。时人用头衔和阶层地位判断时人,我们欣然接受自己在当下没有什么出路,却为这个时代留下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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