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中国人才会玩的神奇魔术——自然数

中国古代数学基本是在自然数框架下进行的。虽然中国最早认识到负数、分数、无理数、实数,但历代算学家们最感兴趣的仍是自然数。这一方面是计算工具导致的,不论筹算还是珠算,都要将实数化为有理数、再化为自然数。另一方面,也是因任何实测的结果本质上都是自然数,无论你是度量、还是权衡,测量的数据总是最小刻度的整数倍。所以,中国古代数学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就是“率”,大家熟知的,有比率、概率、圆周率等等。所谓率,用现代话说,就是无量纲数。经典物理中的“单位”在古代数学(现代物理中亦然)中是非常不重要的,所有的数学讨论都要无量纲化。
之所以允许使用率,是跟秦始皇统一度量衡有关。中国的历朝历代,都有统一度量衡的传统,所有天下的匠人都能在同一个标准下工作。像《营造法式》一开篇就讲度量衡的标准,基本采用《唐六典》的规制。西方自然科学之所以强调单位,与他们的国家小、单位制始终不统一有关。因此可以这样说,是文化源流的不同导致了科学范式的这种根本性差异。
由于是基于“率”的数学,单位不重要了,所以单用自然数来讨论自然规律就变得非常自然。真要运用于实际时,只需要在率上面乘以相应的乘率(单位)即可。正是由于以上原因,中国古代数学中,一个最重要的讨论对象,就是余数。
余数的物理意义,从我们现代观点来看,就是测量误差。假设,一把尺子的最小刻度为5公分,那么1、2、3、4公分用这把尺子是无法测量出的,它们都是5的余数。讨论余数在中国人的哲学观中意义重大。正如我们讨论占卜时候说的,占卜是在信息不充分的情况下,利用概率来决疑。而占卜当中用的最多的,就是余数。
事实上,余数的出现,正是信息获取不充分的结果。当一个事物,我们无法认清其内部结构时,可以把它看成一个黑匣子,利用能够测量出的最小数据,再对这个数据的余数进行分析,就能从理性上判断出这个事物可能的属性。
最典型的一个案例,就是河图洛书。“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这一句话让千百年来众多智者想破了脑袋。到底什么是河图、什么是洛书,这一直是争议无穷的问题。
我这里采用宋朝版本的河洛。所谓河图,就是把5和10两个数字放在中间,1和6放下面,2和7放上面,3和8放左边,4和9放右边。所谓洛书,就是俗称的九宫格。即
4 9 2
3 5 7
8 1 6
这个九宫格有两种方法获得,一种是把123456789按顺序斜放成菱形,然后19、37交换即得,另一种,是把9个自然数倒序排,然后28、46交换即得。很显然容易看出,这个正方形格子里,不管横排、竖排、斜排的三个数字,求和均为15。
说实话,现代人看这个东西,真心觉得有点小儿科。这无非是把基本自然数做了一些简单的排列组合啊,这有什么神奇之处,为什么历代易学家们要殚精竭虑,还要号称“河洛”是周易象数学的祖宗?
为了找到问题的答案,我也不知翻了多少书,后来总算有一点心得。
首先,河洛是一个整体,河图是本、洛书是用,河图主静、洛书主动,河图数至10,穷尽了十进制的基本自然数,洛书至9,则是穷尽所有用数。
其次,河图本质上是一个体现同余的图案。如果以5为模,那么1和6、2和7、3和8、4和9、5和10,均是同余数。如果把这10个数字组成一个加法模10的整数群(Z10),很容易发现,这个整数群有两个正规子群,也就是{5、10}和{2、4、6、8、10},而且这两个子群互不包含。前一个子群同构于加法模2群(Z2),后一个同构于加法模5群(Z5)。这样的特征,使得我们可以将这十个数分别去和阴阳与五行对应。或者说,我们可以用阴阳和五行分别对余数进行分类,就像我们在群论中所做的那样。分类的思想在中国古代影响深远,它和我们现代人用元素周期表对元素分类有许多异曲同工之处。
第三,洛书本质上是定义了一系列的矢量集合。根据大衍之数的规则,天1生水,地6成之,这就相当于定义了一个从1指向6的矢量。同理,也定义了从2指向7、从3指向8、从4指向9的矢量。把这几个矢量画在洛书上,实际是给出了一个五行的演化方向图。
如果你认为这就完了,那还远远没到。河洛之学能够讲的门道实在是非常的多。若把上下左右四方的四个奇数一分为二,把相应的一半分别放在其左右两隅,再与相应的数字相加,你会发现,东南、西南、东北、西北四隅的数字之和全是9!比起前面的九宫格,这可就相当nontrivial了,基本上已经有了现代直角坐标系的雏形。事实上,洛书中定义的四方、四隅,本质上就是坐标系的概念,历代数术都是按此讨论的,只是我们没有明确讲出“坐标系”这三个字罢了。
除了河洛,还有一个很多人很感兴趣的东西,那就是易经八卦。八卦到底是怎么来的,或者说,八卦里的阴阳爻到底是怎么来的,这说法不下十种吧。其中有一种我非常不满的,就是郭沫若的说法。他说阳爻就是代表男根,阴爻就是代表女阴。这个观点我不得不吐槽一下,谁家男根还能横着长吗?真要模拟男根样,那也得是画条竖线、而不是横线吧?
我个人更倾向于认为阴阳爻是来自木工活里的榫卯结构。一方面,榫卯结构出现得非常早,河姆渡就有这样的考古遗迹,另一方面,榫卯结构相互咬合的特性,很好地反映了阴阳互抱的原则。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看法,姑妄听之吧。
现代人一讲周易八卦,马上就会联想到二进制。二进制是什么,加一倍法嘛,1、2、4、8、16……听上去的确和二进制有许多相似之处。但马上一定会有人说,这绝对是往自己脸上贴金。周易数卦到64就结束了,也没往后进行,这和二进制现在在计算机上的用处,相去太远。如果你是这样理解加一倍法的,那就太天真了。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加一倍法?
我们把1、2、4、8、16按这样的规则拆开来,即
1
11
121
1331
14641
……
其中,每一行所有数字的和,正是1、2、4、8、16……你一定会问,我为什么要做这样的拆分呢?很简单,这里的每一行,除了数字相加正是加一倍法外,还有一个特征,它们都是11的幂。即,分别是11的0次、1次、2次、3次、4次幂。11对应的是2,其相应的0次、1次、2次、3次、4次幂正是1、2、4、8、16。是不是很神奇?而最神奇的地方是,上面这个东西正是我们说的杨辉三角。杨辉三角是三角垛积术的基础,利用这个垛积术,就可以立即求出各种曲线的微积分,从而建立整个现代数学体系。所以周易八卦并非我们所想的那么简单。
最后再说几句勾股术。在传说中几百种证明的方式中,赵爽对勾股定理的证明无疑是最简单明确的。勾股术的应用前面其实已经提到了许多,不必再过度重复。这里既然讲自然数,就讲一讲中国古人怨念最深的那个数吧,大衍之数。周易系辞中有一句话,叫“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这里的大衍之数,就是天地之数,是天地的极限。但是,原文中到此为止,并没有提及这个大衍之数50是怎么确定的。于是,历朝历代的象数大家们,便殚精竭虑,穷尽各种可能的加减乘除组合,要将这个大衍数给出更加本原的解释。
以朱熹为例,他牵强附会的能力无敌到极限。他给出的解释是,一个边长为7的正方形,中间内切一个直径为7的圆形,正方形变长为28,圆形周长为22(取九章算术给出的圆周率密率22/7),于是两者相加就是50。另一方面,由于正方形的面积恰是7*7=49,即大衍之数的用数,于是朱熹认为,他完美地解释了大衍之数的来源。
在大衍之数的众多解释中,朱熹的解释确实有许多出彩的地方,毕竟他将圆和方这两个最重要的东西结合在了一起。圆和方对于中国古代的重要性,主要体现在工匠制作上。木工制作中,无非是割圆取方、或破方取圆。比如,一根圆木要切成正方形,就涉及方形外接圆的问题。由于方圆的重要性,制作方圆的规矩也成为了最重要的工具,方圆也被赋予了天地的含义。所以朱熹用方圆的周长来解释大衍之数,的确相当有创造性。
不过,我个人还是倾向于认为大衍之数就是来源于勾股术。很简单,勾三股四弦五,三者平方相加,正是50。勾股是中国古代数学的基础,三四五又是自然数中最基本的勾股数,以其作为大衍之数,是最直观且容易想到的。同样,这只是一家之言,姑妄听之吧。
中国人对于数目字的天赋,蕴含在我们的文字基因中。我们从小就背九九乘法表,可你见过外国人背这个的吗?eight eight sixty four,是不是听着就觉得别扭。中国古代没有出现像阿拉伯数字那样简易的计数法,原因是我们总是把数字推到极其简单的少数几个数字上,而大多数的运算则都放在了计算工具中。我们对于自然数执着地问询了数千年、玩耍了数千年、附会了数千年、追求了数千年,以至于每一个自然数都有了它不一样的文化含义。今天,我们已经进入了真正的数字化时代,我们这个民族、这个当之无愧的数字化的民族,没理由不在这个时代重新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