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收藏恶意
张菱这半个月来精神不太好，昨天晚上明明九点上床，可一直噩梦连连。早上醒来十分疲惫、困乏。她洗漱完，就着卫生间的梳妆镜仔细地端详自己。
镜子里的女孩子体型偏胖，五官看起来还不错，但整个人身上没有半点十七岁的少女的青春感，反而死气沉沉。
她的眼睛下一圈深色的黑眼圈看着有几分渗人，眼球转动下将眼白上充血的地方全部展现了出来。
吃早餐的时候继母在家里，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张菱也不想跟她打招呼。
她一个人背着包出了门。
骑着她的自行车，越过了大半个小城，到了江边。
江上修了水库，水库下游的水很少，河滩暴露出来，疯长了许多芦苇和杂草，荒无人烟。从前zf还想把这个地方当作旅游景点开发，但是来的人少，渐渐的就荒废了。
从岸上到河滩有一段垂直距离，因此修建了一条又长又陡的阶梯，阶梯旁边还有一块悬空的废弃观景台。
张菱抬脚走上观景台，从上游刮过来的风把她衣角吹飞，她始终没有什么表情。
垂眼端详下方大片大片的干净的绿地，她却在想：是从这个观景台上直接跳下去呢，还是从一边的楼梯上慢慢走下去。
张菱思考得很认真，她差点伸出一条腿直接翻过栏杆——
回过神来，她面色苍白，收回了脚，往后退了好几米，直到确认自己安全了在一屁股坐在地上喘气。
没有其他的原因，观景台距离河滩有四层楼高。
上学的周一，张菱早早地到了教室里。
在楼下望着四楼拐角的那个教室似乎点亮了的灯，她面上难掩恐慌。但她没办法做什么，她不可能不上楼，不去教室。
慢慢地挪到教室里，从后门推门而入，看到了两个女生坐在前排。
她们似乎在讨论什么东西。
张菱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悄悄地走到了窗边的角落里坐下。
教室里的人越来越多，渐渐变得吵闹，张菱额头上的汗水也越来越多。她抬头一看，发现有人盯着自己在笑，还跟自己说早安，她张开了嘴，回复的声音细微无比，投入嘈杂的环境中，如水滴入河流并没能惊醒任何反应。
她很害怕，恨不得躲到课桌下把自己藏起来。
同桌李倩来的时候，她才扯出一点点笑，问了早安。
李倩脸大但人不胖，皮肤有些黑黄，眼睛大，人缘好。她周末回家又带了一堆零食，这时候一散，是个人都对她笑脸相迎。
她散了一周，把最好吃的几块香糕给了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最后给张菱分了一颗糖。
李倩笑着对她说，“老张啊，刘克和周允允之前我借过他们手机，就把香糕给他们了，下次再给你带啊。”
张菱说没事，把那颗糖放到了抽屉里。
上课之后，李倩身处左手摸进张菱的课桌里，拿出了她的手机。张菱不说话，但心里就像被架在火上烤。
她也想用自己的手机，看小说，但是李倩在用，她只能等。
等了一节课、两节课，到第四节课快下课的时候李倩才把手机还给她。
李倩笑着说：“谢谢你啊老张。”
张菱说没事，摸出手机看小说。
中午饭，张菱就在小卖部买了一包小饼干，就着矿泉水吃完了。等她回到座位上，就看到李倩正在用她的手机。
为什么李倩能这么自由地用她的手机呢？
因为两个月前李倩说要买偶像的专辑，没有钱，想要卖掉她手中的和纸胶带，但她没有手机。李倩，是张菱在这个班级里，唯一的好朋友了。所以张菱就说把手机借给李倩，让她能在网上卖胶带挣一点钱。
后来李倩借手机借得频繁，张菱就让她要用就直接拿。
也不知道李倩凑够了钱没有，近一个月每天手机有百分之八十的时间都在李倩那里。张菱每次都想开口，有几次鼓起勇气让她把手机还给自己，李倩都面上不太好意思地说谢谢把手机还给她。
虽然她会把手机还给张菱，但总是没过多久又会把手机拿走。
还没走到座位呢，就听到李倩在发送语音消息，张菱退后了几步。
“跟那个神经病同桌一起换胶带？怎么可能？”
“我疯了吗？”
张菱慌慌张张地跑出了教室。
她到厕所里洗了把脸，才回去。
晚上回到家，她洗漱完就钻到被窝里，打开手机里的企鹅，登上了李倩的企鹅号。因为李倩经常用手机，所以一直是默认保存登录密码的。
张菱翻了聊天记录，就看到李倩跟她提过的那个好朋友的对话框显示中午的聊天时间。
有几条李倩发出去的语音消息。
张倩点了上去。
“跟那个神经病同桌一起换胶带？怎么可能？”
“跟那个神经病同桌一起换胶带？怎么可能？”
……
张菱呆滞地重复着点击消息的操作，听着消息里录下来的李倩的声音，直到凌晨两点。
她哭了却不敢发出一点点声音，因为吵到隔壁睡觉的继母和弟弟。
从床上爬起来，她疯了一样地翻书柜，直到找到了一个很厚的从没用过的、空白的本子。
房间里四处散乱着书本，张菱丝毫未觉，趴在冰冷的地面上，抓着一支圆珠笔就像抓着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
她在第一页一笔一划地写下来。
“12月3日，李倩发了消息说：跟我这个神经病换胶带根本不可能。”
只是这一句话写完了，根本不够。
张菱从墙上扯下来日历，根据脑子里想的事情推测时间。她的右手继续拿着笔在本子上写字。
“9月29日，我照顾了但灏佳一个月，她说要给我带谢礼，说要给我一箱上好的粽子和一箱牛奶。”
“10月8日，但灏佳什么也没给我，口头上告诉我谢谢我的照顾。”
“我照顾但灏佳不是为了她的谢礼，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她总是一边说着感谢我，一边却总是和李倩被背后说我的坏话。”
“我只是打扫公共区，听到他们说我恶心。”
……
“10月30日，我卖胶带给6班的同学，已经谈好了价格，李倩走过来跟那个同学不停地说她那里有好的胶带，最后我的胶带没有卖成。”
“11月3日，我和李倩大吵了一架。因为李倩太过分了，我问她要不要跟自己一起买胶带。毕竟她有好看的胶带想买，没有手机也没办法跟团，我跟了团就可以顺便给她带。她答应了。后来我们经常讨论好看的胶带，她在隔壁9班有一个好朋友，我也跟那个女生有联系。那次我很喜欢一卷胶带，那个女生也说好看我就问她要不要跟我一起拼这样可以省邮费。李倩知道了专门写了一封信，说的话很过分，让我不要找她再买胶带，她要买汉服，顺便说我不应该找那个女生跟我一起买胶带。”
“李倩要买汉服，要凑钱那就凑啊。我只是好心帮她代买胶带，为什么她觉得我就是冲着她能我摊邮费去的？我从来没有收过她一点邮费……”
“11月13日，我告诉李倩有好看的小说，告诉她具体的剧情。李倩说她看过，我问她什么时候看的，李倩说昨天看完的。”
“她说要买专辑，我无偿借给她手机，她一整天也在用我也没有说什么，但是她却是在用我的时候看小说。”
写到这里，张菱的手抖得不行。
“11月24日，继母开完家长会回来很不高兴。我喊她，她没有答应，反而很冷漠地问我成绩怎么这么差，骂了我一声瘟猪子。”
“成绩下滑的厉害，爸爸视频通话里骂我不争气。”
张菱就像不知疲倦一样，榨尽脑子的想那些时间和地点，发生的事情，渐渐地她写完了满满三页纸。
这个时候，张菱才终于停下来，她小心地把本子抱在怀里，然后上了床。
心满意足地睡着之前，她想，按照别人说的把难过和不开心的事情写在纸张真的能让自己不那么难受。
张菱昨晚，不，今天早上睡了两个小时。可她精神不错，之前就是睡十个小时睡眠质量也不好。
她下定决心以后每天晚上回家都用这个本子记录下来不开心的事情。
出门之前，她用一个好看的盒子把本子小心翼翼地放进去，收藏到书柜的最高处。
张菱走在走廊里，班上的男生拍着球打闹嬉戏，经过她之后说了几句话，笑着有意识地看了她几眼。
明明她听不见那两个男生在说什么，可就觉得他们的嘴就像贴在自己的耳朵边一样。
“你看她又胖又丑，李倩之前跟她吵架都是她不好，还打扰大家午休。”
“这种人真恶心。”
张菱跑向教室，跑得越来越快，就好像跑得越快那些声音就可以离她而去。
可是那些声音没有放过她，她坐在位置上把头埋进手臂里，整个人蜷缩起来仍然能听到那些声音。
之前和李倩吵架是在教室里大家都在午休睡觉的时候。
整个教室的人都知道他们吵架了。
李倩哭得委委屈屈，被一众女孩子围在身边安慰。而张菱因为头天晚上哭了太久，哭不出来，反而更像一个“施暴者”。
那天中午她拖地的时候，但灏佳和李倩故意站在她不远的地方说话，两个人都一脸笑意。
“某些人啊自己想让别人帮她出邮费，就整天拉人跟她一起买胶带。”
“整天就知道卖胶带还不知道认真学习。”
从那以后，张菱每天都能听到别人说自己的坏话。
有时候她在想自己是不是幻听了，可是她没有办法反驳。
就算其他时候可能都是假的，但那天那两个人站在她身后盯着她恶狠狠地说她的坏话她却知道不是幻听。
因为后来她们为了让她能听清楚还擦肩而过专门说：“某些人让她一起说开误会她答应了结果又不去，我们等了她那么久她都不来。”
“就是，晾着我们是想报复我们吗？”
张菱没有别的朋友，所以那时候她被李倩拉去解释，李倩边哭边解释她都是为张菱好，是张菱自己想错了。
张菱最后跟李倩道了歉，又和好了。
到了下午快要上课的时候，张菱醒来记得自己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李倩和但灏佳一起坐出租车出门然后发生车祸被撞死了。
张菱笑了。
“12月23日，今天班主任把我骂了一顿。中午的时候他来班上巡查，发现我跟李倩在说话。明明是两个人说话，他却只骂我，不骂李倩。”
“1月5日，李倩在本子上写铅笔字跟我吐槽化学老师的不好，我只是回了几句老师不是故意的，然后把本子上的铅笔字擦掉了。因为今天我化学作业有几道题没有写完，化学老师很生我的气，我们又调位置坐在了第三排。化学老师注意到了我们的动作。”
“她把我叫出了教室，检查了之前我们写铅笔字的那个本子没有看到话。问我在说什么，我说我只是在说今天作业没有写完让你生气了。”
“她又单独问了李倩。化学老师把我骂了一顿，让我认真学习，想开一点。还说一个一女孩子最重要的是人品。我后知后觉明白了李倩也许告诉化学老师是我在向她说化学老师的坏话。”
“可是事实上是，是她说坏话。”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张菱小心收藏的本子上的字越来越多，空白的页面越来越少。
只有每天把难过的事情写在本子上，她才睡得着。
张菱因此把这个本子视若珍宝。
张菱离开了观景台，从一边的台阶小道上小心地往下走。
河滩上杂草丛生，草比人高，张菱走进里面就像走进了安全的避难所。没有他人的眼光，听不见人声，只要看不见人，听不见人说话，她就会好很多。
胸口的闷痛和想要呕吐的症状没有那么难受了。
杂草间有路，看到了芦苇的方向，张菱就能走到正确的地方。
“哞……”
离叫声越来越近了，张菱心中热切，步伐加快，想要早一点见到自己相见的朋友。
“大可！”
视线的尽头处芦苇被踩踏出了空地，十几只水牛正在此起彼伏地叫着。
一头比人高的大水牛迈着步子走到了张菱身前。
脚边零落着一大块一大块的牛粪，臭味熏天，张菱浑然未觉。
大水牛的头大，眼睛也很大。他们没有眼白，眼睛都是黑黝黝的，水灵灵的，张菱站在他们面前，他们的眼睛里能反射出张菱的形象。
只有在和水牛们对视的时候，张菱才有一点点开心。
名叫大可的水牛低下头让她能抱住它，抚摸他的额头。
“哞……”
大可舔了舔她的手。
张菱把背上的背包打开，里面装了一把水果刀，和她用仅剩的零花钱买的两斤冬苹果。
她把苹果递给大可，大可吃得很开心。
大可的同伴也陆陆续续过来，张菱都开心地和他们分享。
张菱找了一个干净的空地，用水果刀割了一点草铺在地面上然后坐下。
她切水果。
切着切着觉得这个水果太硬了切不动，所以她更用力了。直到终于把苹果上切下来一个很长很深的口子，她才停下来。
苹果的口子上流出了很多无色粘稠的果汁。果汁越来越多，就像要淹没张菱一样。
放牛人手里拿着牛鞭，准备将牛赶回家。
他有些奇怪。
往日里四散开吃草的牛今天围成了一圈，堵得严严实实。牛群非常暴躁，哞声连绵不断，吵得人心慌。
好在他技巧熟练，拿着牛鞭打开了一条路。
放牛人走到了牛圈的中间，在粪臭中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有点像腐烂的苹果，又有点像鱼腥味。
他连连落了好几鞭子，面前不肯让开的最后一头水牛终于让开了。他才看到了一切。
大可舔着一个胖女孩的脸，而女孩紧闭着双眼倒在血泊中，一身白色的羽绒服被染得鲜红，一只手紧紧拽着一把水果刀，另一只手的手腕处有一条深可见骨的割口。鲜红的血从这个割口汩汩地流出来。
那只手边散落着一只完整的苹果和红色的背包，背包上静静地躺着一个打开了的本子。江滩上的风把本子的页吹得翻起来，从第一页慢慢翻到了最后一页。
本子写完了。
“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