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请君试我浩然意
初绛
第一卷《赠花郎》
第八章--请君试我浩然意
更雨敲漏蓬船,声声入耳,卢大年从船舱里爬起来的时候,已是二更。
他用河水洗了脸,靠在船舷上,头顶廊桥上有男女窃窃私语,卢大年用脚挑起船舱的帘子,向里一看,那少年已经坐起来了。
“现在几时了?”段四纯揉了揉眼睛。
“还没到三更。”卢大年把脚缩回去,伸长脖子看了看桥上,一落甲士匆匆而过,跟在后面的轿子摇摇晃晃。
“落雨了,别打瞌睡,干活。”
段四纯丢给卢大年一顶竹笠,背剑在身,撑篙点开小船,慢慢向岸边驶去。
出城南十里,有一座山,名为济川。山上橘树尤多,青红间落,早被宫里圈成了私家园林,供夏秋避暑打猎作乐。时正值仲秋,林叶间泛着淡淡寒烟,并无甚车马,山道上只有一队沉默的甲士行进。
这条山道不知走过多少达官贵人,修筑的极为平缓,戴澄泓坐在马车里,却觉得这路崎岖难行。
他不安地挑开帘,窗外远山朦胧,夜雨绵绵不休,往前的山道隐藏在夜色里,不由地感到心烦意乱。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眉间雪忽然淡悠悠地说了一句。
“老师。”戴泓澄连忙行礼谢罪,“学生不该犹豫。”
“人生一世,总有一些事情可以比生命的价值更高,我的命里皆是过客,父母,妻儿,朋友,谁也留不住,我这个年纪,已经可以看得到时间的尽头。死亡和新生,从来都是一个人的事情,像两颗珠子,中间穿一条线,便是人生。无数条线组成珠帘,可能这就是世界。”眉间雪淡淡一笑,“风吹珠帘,你我的人生交融了近二十年,泓澄,风停了,也许你该走了。”
戴泓澄嘴角艰难地牵动了两下,露出了苦涩的笑容:“学生既然愿意陪老师前行,早已做好了一切准备,我相信老师总不会骗我,您说得对,读书人不该在妓院里喝酒,也不该在朝堂上胡扯,我想为天下生民多做些事情,或许世界上就会少些像我这样的孤儿。”
此时乌云暂时散开,月光深沉,长照孤山。林间一片清明,雨珠挂在层层叠叠的叶子上,随着月光流转,自闪烁不休。
车马辚辚,沉默前行,转过一道大弯后,车队眼前出现了一座颇为气派的庄园。
庄园依山势而建,屋舍参差,灯火通明,却极为安静,一位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提着灯笼候在门口,见马车停下,赶紧迎了上去。
“家主身体抱恙,不便远迎,还请祭酒恕罪。”
“老夫深夜打扰,本就无理在先,烦请陆管家带路。”
“这位是?”陆谦看着从走下马车的年轻人,向眉间雪问道。
“鸿胪寺主簿戴泓澄,是我的学生,今天和我一同前来拜访,已经提前来信对顾庄主说过了。”
戴泓澄略微躬了躬身,算是打了招呼。陆谦点点头,将两人迎入庄内。
“家主在后山小楼等候,在下先行告退。”
陆谦拱手行了一礼退去,一队面色不善的带剑弟子从眉间雪等人身前走过,看向他们的眼神略有寒意。
“老师?”戴泓澄心里一慌,看向眉间雪,后者抬抬手,阻止了他的发问,轻车熟路地向漆黑的后山走去。
庄外,月光渐暗,愁云惨淡,一对甲士如石像般守在藏剑山庄外,锐利的眼睛时刻盯着四周。夜间寒意渐生,天上似乎又有落雨,一个头戴竹笠,挑着两个大竹篓的男人自山道走来,瞬间便吸引了甲士的目光,马上便有两人上前拦下他,横刀在前,骂道:“不长眼睛的东西,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快滚下山去。”
乘山抬起头,脸上堆起多年做生意惯用的笑容,“两位大人,这是府上吩咐送来的吃食。”他掀开竹篓上盖着的粗布毛巾,露出里面热气腾腾的油豆腐和炸黄鱼。“晚上看不清路,又下着雨,小人好不容易才送过来,你看,还热乎着呢,嘿嘿,大人行行好,通融通融。”
两个甲士对视了一眼,难道是藏剑山庄的庄主订好的下酒菜?一人拿过担子,朝乘山挥挥手。“快走,我替你拿进去。”
“哎,哎,好,可是,大人,这担子我得拿回去。”
甲士面露凶光,一把把乘山推开。“滚。”
乘山跌坐在地上,讪讪一笑,竹篓里暴起一道寒芒,在甲士惊愕的目光中穿过了他的胸膛,随后寒芒势头不减,又洞穿了另一名甲士的身体。
“有刺客!”警报声还未落,乘山已经朝着大门冲了过来,一柄黑色的短刀飞快地围绕在他面前,一瞬间又斩杀数人。
一柄长刀自夜色里飞来,牢牢插入乘山身前的青石地砖里,乘山的身形为之一滞,立马召来短刀横在身前挡住接踵而来的一击。
“叮。”乘山稳住后退的脚步,面色凝重。
“雁翎刀,你是北镇抚司的人。”
卢大年提了提刀,“江湖上认识我的,都喊我声大年爷爷,你也叫声听听,把你爷爷叫舒服了,多赏你几个嘴巴吃。”
乘山冷笑一声,短刀携着冷雨向他攻来,四周甲士唯恐受到波及,远远躲开,卢大年清楚对方这一刀最起码有观水的实力,不敢托大,全身气息凝聚在手上,瞄准飞来的短刀,向刀腰狠狠砍了下去。
两刀相接,雁翎刀啪地一声断成了两截,黑色短刀也黯淡了下来,无力在攻,飞回乘山身边,卢大年脸色苍白,虎口不住地颤抖,再也无力握刀。
“叮。”
雁翎刀掉在地上,卢大年紧咬牙关,强忍住喉头的一口甜血。
“临渊境中,你是我见过最强的,能准确地砍中乌汶的弱点实属不易,你走吧,我的目标是眉间雪,不会杀你。”
“哼,爷爷还不需要你来可怜。”卢大年咬牙说道,“姓段的,还不快滚出来。”
长剑划破雨幕,剑芒吞吐月光,散落林下,疏疏如雪。
一道人影撞进雨中,山风为之一滞,旋即携卷刀势翻墨而出,白雨跳珠,遍洒清辉,此间不见刀剑,入眼只有风雨潇潇。
“我有一剑,未尝轻发,今日尘光尽生,只为试你的刀。”
上官秋月立在墙头,目光柔悯,轻弹长剑,化去周遭凌厉的刀意。
“乘山此生交友无多。柳三死后,我为他留灯三年,今夜,我为杀人而来。请君执此剑,试我浩然意。”
乘山闭上双眼,乌汶提至胸前,舒平眉头,略一提气,整个人已朝着上官秋月急掠而去。
风雨消融月光,刀兵声催,秋雨初急。
月色如流水,长长照白刃,一剑横秋,一刀照霜,一点浩然,千里快哉。
“你是谁?”
“我叫上官秋月,是山庄的门房。”
乘山左肩炸开一团血花。
“你又是谁?”
“乘山,酒馆小老板。”
两人身影分开,上官秋月的身体晃了晃,脸色苍白地坐倒在地上,摇了摇头,对卢大年苦笑道:“他已迈入半步观水境界,我修为太低,拦不住他。”
卢大年脸色铁青,目光紧紧盯着单手护肩,踉跄前行的乘山。
夜雨落在阶前,落在檐角,也落在衣上。
乘山脚下的石砖遍生青苔,空气里满是潮湿的气味,有些闷,也有些,畅快。
他站在门前,门后的灯火从门缝里透出来,在他脸上留下一道温暖的光。
“笃......笃......”
有人夜半扣门,在门外。
在乘山的门外。
他推门而入,一个少年站在那里,手中剑起剑落,在他脸上留下一道冷冽的月光。
月光照亮了泪光,乘山觉得,在这种时候哭,实在有些太丢人了。
柳三去了取灯胡同以后,他流落街头,常常在半夜饿哭。在那个暴戾的叔叔喝醉以后,油豆腐是柳三唯一能从酒桌上偷出来的小吃食。
许多许多个半夜,乘山在破庙里饿哭。许多许多个半夜,乘山和柳三吃着油豆腐,抠着泥脚向温暖的灯火吐口水。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明月满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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