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似度（朱朝阳/陈书婷x高启强）10

那天晚上回家吃饭的时候，朱朝阳破天荒地在饭桌上提起白天的见闻。

从前，周春红是最喜欢在饭桌上说事儿的。

抱怨天气，抱怨工作，抱怨讨人厌的领导、没有能力却眼热自己待遇的同事——除此之外，还会询问朱朝阳，学校里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并且旁敲侧击地了解儿子有没有交上坏朋友的嫌疑，最后叮嘱一句好好学习。

那个时候，朱朝阳总是沉默着，低着头吃着母亲夹来的菜：这个健康，这个有营养，这个吃了才不算挑食……周春红一边絮叨着，一边拿眼睛盯着儿子的一举一动，确保所有的菜都被吃掉，每一粒米饭都被吞咽下去，这才伸手捏捏那男孩的脸，笑着说道，这样才对，这样才是我的好儿子。

心情不好的时候，周春红的话会突然变少，但夹菜的动作，和盯着儿子把饭吃完的流程不会变化。那时，朱朝阳往往感到芒刺在身，当吃饭成了一项受到严厉监督的任务，吞咽也会变成一种酷刑。

唯有食不知味地往嘴里胡塞，心里盼着赶紧吃完了事。

但是周春红总能找到一处错漏，然后揪住儿子痛骂一顿。接着从单纯的骂儿子衍生出对前夫的指责，似乎，生活中所有的不幸都是从前夫的背叛和抛弃开始的，作为纯粹的受害者，她既有理由也有立场进行控诉。可是朱永平并不在眼前，他的儿子便理所当然地成了替罪羊。

——要不是你爸……

女人口口声声地说着，仿佛这就是一切悲剧的来源，而他是悲剧的衍生。

小的时候碰上这种情况，朱朝阳会哭，因为真的被吓到，也因为实在不知道哪里做错了，只好一个劲儿地道歉，一遍遍地重复说着对不起。

后来的某一天，某一个时刻，朱朝阳突然就意识到，眼前的一切和自己是否做错了事情一点关系没有。渐渐地，他开始变得麻木，像是反复被迫观看同一场看似唬人的戏码，终于变得索然无味，甚至厌烦。

等到闹剧结束，被母亲紧紧抱在怀中，听着对方声泪俱下的忏悔，他会说：不是你的错，我知道您是为了我好……诸如此类的话语，看着女人被泪水濡湿的绝望面孔一点点浮现光辉，像是有人在漆黑的房间里忽然点亮了一根蜡烛，而他正是那个擦亮火柴的人。

——妈妈只有你了。

女人喃喃说着，将脸贴在他的手掌，温柔地摩挲，好像在这一刻，突然想起朱朝阳除了朱永平的儿子之外还有这样一重身份，她自己的儿子。

而彼时彼刻，朱朝阳的内心一丝波动也无。他不是那种能给人带来光辉的人，无论是点亮蜡烛，还是燃烧自己。

能做的只有关上门，将那种虚假的光明隔绝在外。

朱朝阳曾经也有自己光辉，那是一张三口还未离散前的快乐时光，不过那时候他太小，很多事情模模糊糊的，像是在做梦。

梦里的光景一点点被现实侵占，损耗，像是无情踏在崭新白球鞋上的灰色脚印，又像是噩梦醒来时的一阵心悸。

那个傍晚，当朱朝阳看到冲进旧厂房营救自己的朱永平时，他依稀又掉进了童年的梦中，伟大的父亲，为了儿子不顾一切地冲入险境。差一点，他就要完全缴械投降了。

可是，随后朱永平就对朱朝阳说，能不能不把这件事宣扬出去。也就是说，让他对自己被绑架被施以暴力的事实缄口不言。

因为指使绑人的是王瑶，这个女人是朱永平死去女儿的母亲，也是夺走朱朝阳父亲的罪魁祸首。

——而正是这个女人，差一点杀死了他。

【你王瑶阿姨她刚刚失去了自己的女儿，情绪上有些出不来，所以……】

【我知道了。】朱朝阳安静地回答，看着男人脸上愧疚又释然的笑容，一点点把自己沉进座椅里。

他知道，对方越是愧疚，越是对自己有利。可是，愧疚感本身并不能给他快乐，这只能说明，他又一次被迫地成为了牺牲者。他讨厌那种身不由己的感觉。

——而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我今天在学校遇见了一个很特别的人。”他饶有兴致地说道，像每一个乐于与家里分享生活的男孩子所做的那样。

尽管坐在对面的周春红愣愣地并不回话，朱朝阳却一点都不感到扫兴，他甚至还补充说，如果妈妈见到那个人的话，一定也会大吃一惊的。

事实也正是如此。

虽然比他预料中发生地更早了一些。

但或许，刚刚好。能够让他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提前来到那个男人的身边。都是托了躺在病床上的母亲的福，当然还有那位未曾谋面的逝者。

——谢谢。

他对着自己的母亲无声地说道，将肩头的外套轻轻捧在了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