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白夜
一
人对夜的恐惧源自黑暗,对黑暗的恐惧来自未知。
在我还害怕夜的时候,总是会在关灯的后一瞬间钻进被窝,侧躺,把除了头以外的部分全都裹在被子里,背贴墙,然后睁大眼睛,看着关了灯后的黑。所有白天看习惯的已知,都在看不到的夜里变成未知,所以让人不放心地睁眼看——虽然看不到。
我看的原来不是那些白天看到的东西,我看的是夜。
那时候的夜,是真的黑。
二
后来夜就不黑了。
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是前街路口装了红绿灯的那天,也许是屋后派出所安了探照灯的那天,也许是对面楼不知道因为什么熬夜的那个晚上。反正忽然有一天,晚上睡觉前睁开眼,看到的还是白天看到的东西。只是除非太热,还是习惯性的缩成一团,背靠着墙——如果无墙可靠,就平躺,靠着床。仿佛在不黑的夜里,看得见的已知,变成了看得见的未知。
既然是未知,不管害不害怕,还是要缩成一团,以示敬意。
三
其实夜黑不黑,没什么关系:都是眼睛一闭一睁的事儿。然而等到夜不黑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我忽然不知道什么是夜了——不知道夜是什么其实也不碍事,只是正如一个不知道什么是死的人不明白什么是活着一样,不知道夜的人会忘了什么时候是白天。
我曾经太清楚什么是白天,什么是黑夜了:查迟到的三十分钟前——也就是我刚起床的时候,白天开始,如果时值冬天,天擦擦亮,恰恰应了《归去来兮辞》中的“恨晨光之熹微”,然后天一点一点变亮,等到太阳最刺眼的时候算是正午,再往后,阳光一点一点温和,是为午后,待到天空很亮但不刺眼,阳光温和却无暖意,就是黄昏了,随后夕阳由金黄而彤红,继而变紫,发青,叫暮色,最后天空缓缓暗下来,到了傍晚,等到暗到看的到星星,就是夜了——在故乡的盛夏,这会儿当是十一点了——然后?然后睡觉。——老夫曾经也是在天黑透前写完作业的人。
只是后来,在某一天,或许是很多天,人们习惯了在凌晨四点打游戏,赶论文,追剧,编程序;习惯了半夜起床补作业,赶飞机;也习惯了一觉起来直接吃个午饭;习惯了睡午觉睡到换了日期。白天和黑夜没有差异,凌晨三点和下午三点不必分清;太阳不再升起,夜幕也不会降临。天空把日月星辰全部都溶解了,浑浑噩噩地散发着永不熄灭的节能灯似的光,毫无暖意。
于是就再也分不清不太黑的黑夜和不太白的白天。
四
只是分不清的不只是白天与黑夜。
很多的东西都在一点一点变得暧昧,好多是非对错都慢慢煮成了一锅粥,你不知道多少可恶之人怀着各自的可怜之处,你也不知道多少可怜之人藏着些许可恨之心;可怕的不是某一方的立场大错特错还如玄幻小说里某个跑过场的反派一样死不悔改,可怕的是好像所有人都没有错,但好像每个人都~不够好。
然后人们都站在某一位面的正确里纠缠在一起,把历史稀里糊涂的搅成一股泥石流失了智的肆意乱流,历史里的人就拼了命的不分昼夜的追赶,以防被历史的车轮一下碾的灰飞烟灭。
螳臂挡大车,可笑不自量。
后来好像有个读书人嫌它太凄凉,就改的稍微悲壮了一点:螳臂挡大车,可敬不自量。
可敬,然而不自量。
不自量,
然而可敬。
五
当然,到了最后,分不清白天与黑夜,其实也没什么关系。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是古人,今人有灯。
不管黑不黑,夜还是夜,白天永远是白天。
只是忽然有一点点怀念,很久很久以前,纯纯粹粹的黑夜,和干干净净的白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