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怪故事·夜谭随录(八)
夜谭随录(十二卷足本)·卷三
25,梁生

汴州人梁生,年轻时父母去世,家里非常贫穷。聘娶的一个女子还没过门就先死了,梁生也没有财力再聘。朋友们给他取了一个外号:“梁无告”【《孟子》: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老而无子曰独,幼而无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但是他性格温文尔雅,爱饮酒,下棋,因此同辈们愿意和他来往。尤其与同学汪、刘二人是莫逆之交。刘生的父亲是知州,汪家则是有名的富户,只有梁生是一个寒士。所以别人常常讥笑他“贫伴富,身无裤,太不自量力了”。梁生听了,只是笑着说:“我一个平头书生,两个肩膀扛一张嘴。他们即使有陶朱、漪顿【春秋战国时期两个有名的富翁】之富,和我有什么相干,愿意来往就来往,能把我怎样。”人们更笑他没有品格,改叫他“梁希谢”,是取自《金·瓶·梅》中谢希大之名来嘲笑他【谢希大是西门庆的“会中十友”之一,是个破落户】。
汪生和刘生家里有钱,所以都娶了几房妻妾。刘生是一妻五妾,汪生是一妻四妾。还养了不少美婢娈童。每当宴会时,两个人都纷纷让她们出来劝酒,借以炫耀。一天,汪生花了一千两银子从江南买回两个美女,长得苗天婉媚,众妾都比不上,汪生便认为天下最美貌的女子,大概也就是这样了。于是写下请柬,摆下酒宴,召集客人来聚会。喝了几轮酒之后,汪生就叫刚买来的美人出来见客,慢慢掀开帷幔,美人慢慢地走出来,顿时奇香满屋,在座的客人无不惊叹。两位美人拜见了众人一下,没说一句话,就又进内室去了。喝酒的、吃菜的都停了下来,被那两个女子的美貌深深迷惑住。汪生得意洋洋,斟了几大杯酒,对着众人道:“诸君真是有福气啊,能见到这样的仙子!”众人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只有梁生含笑坐在末位上,独自在那里喝酒吃菜,好像没看见什么一样。
刘生呆坐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对梁生说:“众人皆醉,而子独醒。要是不是没有眼睛,就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梁生慢慢地回答他:“我已一目了然,虽然入了我的眼,但还不能激起我的感情。”汪生见他这样说,心里很不高兴,说:“那么你看她们到底如何?”梁生道:“比起你们平时宠爱的侍妾来,确实是天壤之别,但要是和西子夷光比,还不够格。两位仁兄见识不广,一定认为我说的话不着边际,那我详细地说给你们听听,可以吗?”众人都附和道:“有什么高见,说来听听。”梁生道:“女子的头发被饰物掩盖,脚被裙子遮住,暂且把这两样放在一边不说,就拿看得见来说说,美丑马上就能分辨。”汪生道:“愿听你说说。”梁生又接着说:“眉毛修长,那是烟煤画成的;眼睛妩媚,可是黑白不太分明;嘴唇樱红,那是用胭脂点抹的;肩纤腰苗,可是脖子显得太长,手臂显得扭曲,好像是在用劲;身上戴的文胸肚兜,好像也显出痕迹。这些都是刻意装饰所造成的。我听说古代的美人面色犹如朝霞和雪,白里透红,光艳照人;而现在的美人,四体五官,都像是装饰过一样。假使让她们蓬乱着头发,穿着粗制的衣服,不施粉黛。我只担心城坚国固,即使是笑裂了两腮,也做不到倾国倾城。”众客听了梁生这样苛刻的评论,正好符合他们嫉妒的心理,都跟着哄堂大笑。汪生面红耳赤,一时回答不上来。
刘生却不以为然,说:“梁兄眼睛只有一粒豆子那么大,却摇唇鼓舌,吹毛求疵,哪里有什么资格评价呢!我来问问你,西子、夷光长得什么样?你说她们光艳照人,不是要照坏人的眼睛吗?温柔乡中的事情,必定要得身处富贵之中的人才能真的领略到美人环绕的乐趣。像你这样的穷酸人,不过是读了几行书,就认为书上才有美人,认为书上的美人才是自己想要的。等见到真的美人在眼前的时候,一时心醉神迷,明明知道自己一生不能享受到拥有美人的乐趣,就转而假装目空一切,说出那样的谬论来自我嘲解罢了,却不想想自己连一个糟糠妇人都没办法消受,至今还一个人孤独得像条鳏鱼,再想要找一个赤脚婢【出自《寄卢仝》,就是婢女的意思】也办不到。只是苦了贵手,不知道一夜要玩几次他那玩意!”
众人听了刘生的话,觉得他太轻薄无礼了,不再大笑。只有汪生应和着哈哈大笑起来,心里的气愤都消失了。梁生知道自己光靠嘴上说没有什么用,还自讨没趣,还没等筵席终了就离开了。从此和汪生、刘生两人都不再亲密往来,交情也就渐渐疏远,同学都相互传说他的事,还一起联句嘲弄他:“年少生成老面皮,哪知谢大甚难希。至今一发穷无告,不久西山唱《采薇》”。【《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梁生看到这首戏诗,十分懊丧气恼,心想:“他人凭借富贵就如此骄慢,喜欢阿谀而讨厌直言。我为何不能把贫贱当作资本,勉励自己争一口,去哪里找一个妾,聊以自娱呢?只是苦于囊中羞涩,徒有妄想,世间又没有红拂、红绡【唐传奇《虬髯客传》和《传奇·昆仑奴》中的侠义女子】那样的侠烈女子。即使有看上的佳人,她能自己送上门来吗?”心里十分郁闷,就到街市上闲逛。
不经意看见一个老人在街上摆着一个摊子,卖一些旧书。梁生走上去翻看,忽然发现了一帙书,纸张的颜色很旧,然而装饰极为雅致,梁生展开来看,原来是别人手抄的陶诗全集,小楷十分工整妩媚,认不出是谁写的,在卷尾找落款,才知道是赵文敏的真迹。心底不觉一阵狂喜,像挖到了地底下的黄金一样,急忙问那老人要卖多少钱。老人道:“没有一百文钱,我绝不卖。”梁生恐怕时间一长老人变卦。立即就脱下衣服去典当换钱,然后把书买下,揣在怀里回了家,等着有好价钱再出售。刚好郡中有一巨绅,向来喜好书画,到处搜求。梁生便委托他人告诉那巨绅,巨绅见到梁生所藏的书,如获至宝,经过讨价还价,最后卖得了一千两银子。
梁生却保守秘密,不向外人说这事。只是暗地里嘱托媒人,叫她们四处寻求美人。一共找了几十人,梁生都不满意。后来,有一个驼背老媪,带着一个女子来,那女子大约十六七岁的样子,油黑的头发、洁白的牙齿,肌肤细腻,是个天生的美人,梁生一生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女子,禁不住心神都倾注在那女子身上。梁生立即请她们进去,问那老媪道:“那女子就是老婆婆生的吗?”老媪道:“是的。”梁生说:“有这样的女儿,何愁不能嫁入王侯将相之家?”老媪道:“俗话说侯门深似海,一旦嫁进去,还能随意相见吗?我又穷又老了,不得已把她托付给一个读书人,只希望得到一点吃穿,不至于饿着冻着,还可以作为亲戚往来,这就是我最大的愿望,不敢有其它多余的想法。”梁生道:“能如此说,足见婆婆高明。只是我一介寒士,聘娶的礼仪都十分简陋,勉强先奉上一百两银子给您做寿礼,不知道您答不答应?”老媪道:“真是书呆子话,我为看你为人厚道,才来把女儿托付给你。那又不是老身的摇钱树,哪里忍心居为奇货,商量价钱呢?罢了罢了,你要再提起一文钱,我就带着她另找人家了。”梁生才不再勉强,只准备酒饭款待。老媪酒足饭饱之后,便嘱咐那女子:“要善待丈夫,不要想念我,过些日子我回来看你们的。”说完出门就走了。女子也十分坦然,不是很怀念。梁生拿出钱来给她置办衣饰,都十分华贵漂亮。那女子天姿国色,不用刻意修饰,浓妆淡抹无不适宜,真是一位天仙。梁生没有破废一文钱,蓦然得到这样一位佳人,实在是他做梦也没想到的事。两人亲热绸缪,不同平常。
没多久,同学都知道了,当作奇事相传。汪生去见刘生,就对他说:“刘兄,你听说了吗?梁无告也纳姬了!”刘生笑着说:“汴城大如海,难道还没个被抛弃的女子,嫁给齐人做妾的吗【齐人之福的典故】?即使有一两分姿色,在他家里操持家务一月多,早晚吃些秕糠稀粥,不用算也知道肯定变得皮黄面粗,见到了一定作呕!”汪生道:“我也是这样想的,但是前面曾受到他的侮辱,至今我仍是咽不下这口气。今天我们何不借口前去向他贺喜,近处观看一下,然后当面讥笑他一番,让他哑口,也是一件畅快的事。”刘生笑着道:“好,好。我们这就去。”于是各自准备了五钱银子,在封皮上写着贺礼,穿着华丽的衣服,坐着高大的马车就前去了。
梁生听说他们来了,笑着对女子说:“今天这两人或许是来羞辱我的。”就把前面的事告诉了女子。女子微笑着说:“郎君不用忧虑,随便他们干什么,我为你对他们当略施小计,发泄心中积忿。”梁生又嘱咐女子去准备饭菜。汪生和刘生到来了,互相寒暄了一番,表示道贺。梁生也十分谦逊。坐上桌子,酒过三巡之后,两人就请让梁生的夫人出来相见。梁生推辞道:“只不过是请来支使的小婢子,让她帮我烧火做饭,做一些家务,分担我的负担而已,哪里敢叫出来玷污了贵客的眼睛呢?”汪生和刘生坚持要让那女子出来相见,梁生才答应,叫女子出来。刚从房里出来,汪刘两人便被迷惑住了,两眼呆滞,像是丢失了魂魄一样。女子款款迈步走上前来,整理衣袖,向两人作礼。汪生和刘生也不自觉地折腰,向女子还礼。梁生对女子说道:“二位仁兄都是我的好兄弟,不需要回避,今天他们屈尊到我这里来,你该当给他们敬上一杯酒。”女子唯唯而应,捧着杯子给他们进酒,两只手的手指纤纤如玉。汪生和刘生不觉神魂颠倒,像是被人提着的木偶傀儡。梁生在一旁不觉大笑起来,又喝了几轮,散去了。汪生和刘生在回去的路上,便议论起来,不相信人间还有这么貌若天仙的女子,从此看其他女人都没有颜色了。想着要是能亲近一下她的玉体,就是死也值了。刘生忽然说道:“这倒不难,你难道不知道梁无告嗜酒如命吗?后天就是他的生日,咱们不妨备一桌酒席,到他家去祝寿,暗暗把乌头放在酒里面,让他喝了,蒙头酣睡【乌头配酒会造成中毒昏迷】,到那时咱们为所欲为,他能把咱们怎么样?他和我们交好也有好几年,事后谅他也不会说什么。就是诉讼告到官府,我们各自打点个几百两钱,什么事不能了结?”汪生听了,心中大喜。
到了那天,汪生和刘生果然叫下人担着酒肉到梁生家去。女子对梁生说:“今天他们来,心存邪念,来意不善。你只管坐着看,我有办法戏弄他们一番。”梁生本来就是一个酒徒,见了酒就忘了死活,又向来相信女子的聪慧,知道没有好担心的,便放胆喝了起来,太阳还没落山,便喝得大醉,人事不知地仰卧在床上。到了傍晚时候,汪生和刘生就把门关上,点上蜡烛,胁迫女子。女子嫣然一笑,说:“两位既富贵又俊秀,我的心也不是石头木块,能不知道好歹吗?只是这里不是行乐的地方,屋后有一座小楼,那里幽僻精洁,为何不到那里去好好叙谈呢?”两人听了,欢喜欲狂,一左一右拉着女子就去了。绕过屋子来到后面,果然有一座高耸的小楼。汪生道:“我也来过你家几次了,怎么没见过有楼呢?”女子道:“刚新建成,还没满一个月呢。”三人便一个接着一个地上去,楼里面分为内外两间,外面那间三面都开有窗,可以向外眺望,那里早已预备好了一桌酒菜,并照着两只明亮的蜡烛。刘生拍着女子的肩膀道:“你可正是个教人销魂的美人!”女子只笑不语,当时正好是盛夏,汪生和刘生就脱下衣帽挂在柱子上,然后放纵地饮酒。女子忽然说道:“差点忘记了,我还有一些下酒菜,拿来给你们下酒。”就走进里面那间去了,很久都没有出来。刘生就站起来,进去查看,汪生在后面也接着进去,两人来回搜索,也不见女子的踪迹。汪生来到屋子旁边的小阁子前面,听到小阁子里簌簌有声,汪生走上前去看,见女子慌忙地站起来。汪生惊喜地问道:“做什么藏到这里来?”急忙挨身进入阁子中去。女子却夺门而逃,汪生她追下楼。女子又躲到花丛中,汪生直接扑上去抱住她,女子极力抵抗,汪生抱得更牢。
正在那里推推拉拉,忽然有几个打更的人走来,听到了人声,就齐力捉住汪生,打了几巴掌,骂他是贼。汪生把女子放开,向他们分辩说:“我是秀才,为何把我当做贼,肆意打骂?”众人在月光的照耀下,仔细一看,惊讶地说道:“是汪三爷,为何在这里,冒犯了您还请恕罪。”汪生不知道说什么,众人又看地上的人,则是刘生。众人把他扶起来,向他谢罪,说他们过于鲁莽,冒犯了他。原来是巡逻的兵卒误把他们当做贼了。汪生和刘生向来富豪闻名远近,因此汴城的人大半都认得他们两。刘生责怪汪生道:“汪兄几杯酒下肚,为何发起狂来,这样追逐我?”汪生这时才知道是刘生,十分的惊骇错愕。巡逻的兵卒道:“现在夜已深了,不便回府去,我们留下两个人来陪二位坐到天亮,如何?”两人没有办法就答应了。等坐下之稍稍平了下心后,彼此看着对方,都只穿了一件短衣汗衫,十分地不雅,就想到衣服还在楼上,请那两个兵卒上楼去帮他们拿来。兵卒道:“这里一片荒僻,哪里有什么楼?”两人四处看了一下,果然没有见到有什么楼,只有在残废的围墙内有一棵大树,有几十尺那么高。便更加惊骇。又问兵卒道:“梁相公家在哪里,你们知道吗?”兵卒答道:“我们向来都不认识他,哪里知道他的家在哪里。这里是孙布政家废弃的园子,很少有人到这里来。即使有人家,也只有几家隔着院墙很远的地方居住,只有火药局靠近这里。两位没有听说过吗,孙家这园子里,常有妖狐鬼怪,正常人家有谁愿意靠近居住呢?”汪生和刘生大吃一惊,连动也不敢动了。
过了一会东方发白,斜月转向西边。忽然见到地上大树的影子,单独有一块十分浓黑,随着风摇摆,不像是树枝,更不像浓密的树叶,也不像鸟雀栖息的巢,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大家抬头往树上看,隐隐约约的好像有人在上面,都感到一阵惊异,立即站起来跑到一箭之外才停下,远处看着,在那里猜想,始终想不明是什么。等天亮了,那树上的人影还附在树枝上一动不动,大家又才返回去,到底下仔细一看是什么东西,正是汪生和刘生两人的衣帽悬挂在上面,才各自哈哈大笑起来,空惊吓了一场。一个兵卒爬上去,帮他们取了下来。等汪刘两人找着自己的衣服,穿好之后,就各自回去了。这事被到处传说,人人都知道了。汪生和刘生受到这样的羞辱,心里很不甘心,就说梁生借幻术戏弄人,于是纠集那些凶恶的仆人,重新到梁生家来,想要大举向他问罪。等到了梁生家,却门庭寂静,没有一个人在,已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
几年之后,同学中有进都应试的,在磁州道上遇到了梁生。梁生穿着裘衣,骑着肥马,还有很多侍从。相见了,各自说出久别之情,梁生把他邀请到家里,弯弯曲曲地大约走了几里路,在一座小山下浓密的林子中有一处巨大的宅子,富贵的气象简直像神仙一样。同学向他问道:“梁兄什么时候来这里发迹了?”梁生笑着说:“仁兄以前符合汪,刘两兄,把贫穷的朋友当做笑柄,现今看我梁某,还是以前那个穷小子吗?”那同学觉得十分的惭愧。第二天,登堂拜见嫂嫂,实在不是世间所有的女子。同学退下后,对梁生说:“嫂夫人如此美貌,难怪汪、刘二人要昧着良心作出禽兽的勾当。嫂夫人有什么奇妙的法术,能够作弄人家?”梁生道:“作为读书人,心术不正,不该当作弄吗?”那同学在那里住了三天,就装束行装向梁生辞行上路了。梁生送给他一百两银子,并附赠给他一首诗,里面有一句是“阿紫相依千载期”【阿紫:东汉末出现的狐妖】,才知道梁生做了狐狸的夫婿了。那同学回去之后,把这事告诉了汪生和刘生,两人又生了羡慕之心,于是准备了大马,硬要那同学带路,一同去寻找。等到了那里,青山如故,绿水依然,宅第和人都化为乌有,不见了。大家只能惆怅而回。
26,某倅
有某倅【小卒吏】赴羊城【广州】任职,在去往广州的路上遇到大风,傍晚泊船于道士洑的一个偏僻港口。苦于船中颠簸,于是登岸散步。时值秋季,一路的菊花引人注目,不觉走远了。走过一片树林,在数箭之地外见到灯光荧荧。走近一看,原来是茅屋数间,围着篱笆,篱内有一棵老树,树下六个人正席地饮酒,见到来客后匆忙起来让座,十分诚恳热情。某倅原本就喜欢杯中物【酒】,就一点也不推辞地入座了。座中有一老翁、一个宽额青年;还有三个女子,一人着藕色衣、一人穿绿衣、一人穿浅红色的衣服,都已及笄;还有一位书生,年纪大约五十多岁,人很文雅,说是本地的主人。众人问某倅从哪里来,某倅说自己是去赴任,并说了家族的一些情况。众人都表示敬意道:“真是贵人,请您这样小酌真是不敬。”某倅说:“我踪迹不定,能与诸位相遇实在是缘分。王前于士,不以为降。更何况我这区区小倅呢。明日我当委屈诸位来我船上草酌,以表心意。”那中年书生说:“确实如你指教,诸位不要被礼仪拘束。诸位的事,除了贵人都没得商量。”众人起初面有惨色,听了这番话,无不高兴。于是一起欢饮。某倅也问起众人的屋居姓氏。书生代答道:“那位老翁姓余,青年姓骆,三位姑娘姓方,是堂姊妹,他们都是广州人,我自己姓庄,是个秀才。”某倅便对各人说了些客套话应酬。
正喝得尽兴的时候,老翁忽然悲凉地说:“老朽幼年在学堂时,最喜欢读《瘗旅文》【王阳明写的一篇祭悼一个死在路上的小吏及其儿子仆人的祭文】,别人都认为我的喜好不吉利。现在孤行数千里之外,漂泊无依。《瘗旅文》中的吏目尚且还有一子一仆相陪,比起老朽真是天渊之别。”青年和三个女子听了,都唏嘘落泪。书生举起酒杯,说:“佳客在前,不好好喝酒,只知道絮絮叨叨,徒乱人心,怎么不担心佳客寡欢无趣呢?何况说过有事可以商量,何必作楚囚对泣呢【楚囚对泣:楚国郧邑的长官钟仪,随楚军攻打郑国,兵败被俘,郑国又把他送到晋国关押,被囚期间,钟仪想到楚国的战败,怀念故国家乡,不禁潸然泪下】!”五人很惭愧,恭敬地应答表示受罚。三位女子轮流向某倅敬酒,并提出唱歌助酒。某倅要离席,书生按住他坐下,并且说:“她们都是出自真心,贵人何必辜负她们的诚意呢?”某倅没有办法,因此又斟满酒杯。书生鼓掌打着拍子,青年嘬口发出笛箫声,清脆逼真。红衣女子咳了两声,唱到:
“夜深枫露凉,蟋蟀吟秋草。空江孤月明,魂迷故园道。”
声音轻锐凄恻,听者无不酸鼻。书生皱眉说:“一人向着隅哭,满座不乐。满座向隅而哭,还怎么叫一人愉快呢?希望玉姑不要唱这样的歌了,以致主客都很丧气。”青年说:“玉姑愁绪乱纷,哪还有欢歌给客人唱?我不揣冒昧,试代她一唱。”于是举起一杯酒,高歌敬某倅:
“滚滚江上涛,溶溶沙际月。渺渺雁惊秋,迢迢乡梦绝。”
其声烈烈,如鸮鸟【猫头鹰】叫。满座都笑了起来。某倅唯独欣赏他的音节。
老翁这时说道:“不要因为嬉戏,反而妨碍了正经事。刚才庄先生说只有贵人能解决大家的事,做什么隐忍而不赶快商榷呢?”书生笑道:“终究是老年人,即使日暮途穷,还时刻不忘切身之事。但这确实是要紧事,请向贵人陈述。斗胆希望借助鼎力以满足过分的愿望,能不推诿吗?”某悴已半醉,兴奋地捋袖伸胳膊。说:“还有像我这样具有热肠侠骨的吗!天涯相逢,好友相聚,气味已经相投,兄弟情分已定,又何必吞吞吐吐,叫人郁闷呢?”众人听了都很髙兴,即席拜谢。书生再拜说:“一言慨然应诺,众人心里感动。但众人所求之事,现在还不能全说出来,贵人且记住:请于明日,沿江岸向西走一里多地,有一位老人,矮个子,大胡子,以撑船为生计,去告诉他今日之事,以及我们的情状。然后他一定有话要说,定能使贵人豁然明朗。”某倅说:“我记住你的指教了。”于是众人非常开心,不再有愁苦的神态。
后来夜已深,大约四更时分。老翁说,贵人离船很远,仆从又不来接迎,应该在这里住一夜。”青年说这自然无须多说,只是庄先生居处不宽敞,大家都留这儿未免太拥挤,不能好好款待贵人。我们二人还是暂时离开,玉姑姐妹不妨留下,侍奉贵人歇息,先报答体恤救济之恩,三位女子听了,低下头显得很难为情。某倅辞谢说:“我虽然没汁么学问,但曾听说三女为粲【上等米】,粲是美好之物,我何德而能经受此爱!”老翁说:“并非如此。贵人的热心肠,被天人所钦佩注目,怎么说没有德呢?她们玉姑姐妹,即使是低贱之辈,难道没有衔环结草、感恩报德的心愿,姑且奉献微末于一晚的心意吗?故意控制感情来表示镇定,贵人何必采取这种态度呢?”某倅表面上反对,而心里却很高兴,于是看着书生。书生问:“不知贵人意下如何?”某倅答道:“我生平不曾违背人家的情意,粲不嫌弃我,我反敢嫌弃粲吗?”众人都怂恿某倅,书生却严肃地说:“玉姑姐妹因沦穷困至极,得贵人发恻隐之心排忧解难,即使想不服从众人的压力,及贵人所要做的事,不仅不能,而且也不敢。而今她们正像蚕蛹结茧自缚,无力解脱。她们虽然控制感情嘴上不说,难道心里就没有隐忧?所依靠的是仁人君子奋拯溺扶危之志,而遏制偎红倚翠【亲狎女色】的念头,这是所希望的。如果听到孟浪【轻浮】的话,就行苟且的事,违背公德而满足私欲,这是以义开始而以谋利结束。难道是小生我翘首踮脚期望于贵人吗?因为埋积存于心中,所以言激发于外表,希望宽恕我的冒昧,而听取我的愚见。”某倅渐愧得无地自容,离席作揖谢罪,道:“余翁所说的,确实是糊涂的主意;骆君的想法,尤属酒后的狂情。小生向来愚昧,怎会不跟着随声附和?现得先生诃止,不致于成为禽兽,这正是古人重视诤友的原因,怎敢不拜谢您赐我药石之言【诚意劝人改过的良言】。”书生答拜后又赞许他:“贵人见善即迁,闻过就改。多福不可估量。余、骆二君,归心太切,于是有此不可原谅的表现。听到贵人悔过,想来也会改过。”二人畏缩不安,叩首自责。三位女子脸上露出喜色,再三叩谢,相继离开。书生引某倅进屋,屋很低窄,西周土墙空荡荡的,只在房子中间摆了一张竹床,壁上挂着一盏竹笼罩着的灯,其余什么也没有。书生安排好,反锁双门,离开了。某倅也上床睡了。
某倅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原来独自躺在一座古坟旁的古树下。只见眼前紫花黄萼,秋草纵横。浓薄沾湿了皮肤,江天已经发亮,某倅顿觉非常惊愕,赶诀起来穿衣,僮仆已寻找过来,都张口喘着粗气,围着某倅大声喧哗,说:“何苦在这里露宿。我们奔走了一夜,到处寻找,没停过脚步。”某倅答道:“,唉!这难道是我能避免而不避免的吗!此亊极其尴尬,正要你们来査验。”于是率着众仆沿长江西行,约前行了一里路,果然见到一矮个老人,白发绕颊如同毛毡。正在芦汀解缆,准备转移他处。某倅呼喊他停下,悄悄告诉他自己遇到的奇事。老人目瞪口呆呆了半天,才忧虑地说:“你其实是去了庄秀才的墓道中了,我年近七十,不料今日却见到这种怪事。”某倅问:“庄秀才是什么人?”老人叹了口气说:“这也是奇缘,不是偶然的,我就明白地告诉你吧。”于是说道接着说道:“这里是道士洑下流的分港。西北方茂林中依山结庐居住的是庄老头,年纪快七十了,我是他邻居,和他交倩最深。庄老头质朴不善言辞,別无所长,只知念佛。他儿子是秀才,五十岁去世,死掉已快两年。刚才听你所说饮宿的处所,就是他停棺材的地方。秀才活着的时候,正直好义,每遇风雨大作,必定亲自到江边,以救溺水者为己任。二十多年来,拯救不下数十百人。即使死了的,
也必定给尸体穿衣下棺入殓,交给同行的人运回家乡。只有一个老翁,一靑年,以及三位女子,因姓名里居都不可考,所以至今还停棺在秀才墓旁。从去年秋季,庄老头就常叮嘱我,让我注意在广州做官的人。今据你夜来所遇,都说家在广州,而且符含五人形状,又有姓可査,我想老头一定有所了解。你如果有兴趣,何不一起去问问庄老头呢?”某倅说:“能为我引路吗?”老人说:“这是道义所在,怎肯让你一个人费心!”于是丢开船,拄着桨,蹒跚着带某倅上路。
离开门口还很远,已见庄老头拄着藜杖,捻着念珠,站在树下默诵经咒。见面后各有所述。庄老头就叹息道:“老夫一心在西方淨土,没空想別的东西,未料往昔梦见亡儿,告诉所停放待葬的五副棺木,二男三女,都是珠江人,如果有在其地做官的人,带回安葬,即使家乡没有亲戚朋友,也算归葬故乡了,这不强于念佛万声吗?老夫在这儿已牢记两年了。昨夜又托梦说,今天心愿可以了结。所以站在此处等待,没想如此灵验!我曾把此事托付给老朋友,而老朋友能尽心尽力,又强于我念佛的功德了。尊官如果能承担此义举,不妨火化了他们,携其骨灰南行,只要化费一个月俸禄,买半亩地安葬,也是仁人的好事。不又强于老朋友的尽心尽力吗?”某倅为他的话所感动,赶紧去运来五副棺木堆柴火化,骨灰分贮于坛中,载在上船离去了。
闲斋氏说:“像庄秀才可以说是精于行仁的人了。活着时未了的事,死后一定要了之。像某倅可以说是勇于行义的人了,即使不能顺利行义,必尽力而行。但没有庄秀才就不能成就某倅之义,没有某倅不能成就庄秀才之仁。这两个人,是所谓相互配合成就好事的人,但庄秀才更高尚。至于庄老头的好行善事,渔翁的报答知己,是士大夫所不及的。他们做这种与自己不甚相关的事,岂只是年齡大应当尊重,而且德行高也该表彰。当世儒者眼大如豆,又哪里知道村翁野老本来大多数都保存着赤子之心!我们能不勉励自己吗?”兰岩氏说:“庄生生前好义,拯救多人,死后还能劝友以义,嘱父留心无主之魂,致其能各归乡土,诚然义人义举!五十而亡,前途终于诸生,天公为何如此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