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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会故乡

2023-02-26 10:36 作者:不愿长大的幻梦  | 我要投稿

我与大伯冒了严寒,乘着一艘不大的乌篷船,便要回到阔别了三十余载的故乡去。

已经是深冬,江上分外寒冷,只有披了棉衣、紧靠炉火才能有些许暖意。偶尔登上船头,放眼四望,只能看见盖了白雪的山头、沉默的立在江边的枯黑孤寂的树,与永远望不到头的江水。天气严寒时,江面便飘着一层水雾,四周全是茫茫一片,望望天空,也是灰白色的。天地间拢着无尽的苍茫,使我也感到对前行的茫然,恰如三十年前离开故乡一样。

那时的我不知要去向何处,可如今的我不知要归到何处。

大伯很少说话。他是奉了祖母的遗嘱,要带我回到祖居处再安定下来的。“那里是鲁家的根,战斗胜利后,便回去吧。”祖母当时最后如此说着,安详的去世了。

今天又是茫茫的天气,冰而湿的水雾被风挟着,一阵又一阵呼啸着打进船舱,炉火在船舱中可怜的忽闪着。船外,狂风刮着船篷呜呜作响。我实在无法可想,便问大伯:“到故乡,还远么?”

他吸着烟,烟雾蒙在脸上,几乎像是凝固。“远么?不远了吧。”他低沉的声音从烟雾中传来,似乎在回答我,又似乎在回答自己。

“大概还有几日呢?”

“两三日便应该到了。”

我点头不语,心中愁绪万千。沉默了半晌,我才又问:“到了故乡,又如何呢?”

“不知道,”一阵烟雾缓缓散开,是大伯又喷出一口烟,“可我们要把祖屋先安顿下来。”

“许久没回去了。”我有些怅然。

“是许久了。”他略略点头,喷出最后一口烟,把手中的烟头扔进了船外呼啸的寒风中。他终于站起来,烟雾中浮现出一张坚毅的脸。两道浓眉卧在一双澄澈却又有着血丝的眼睛上方,坚挺的鼻梁,嘴唇上方是一撇深黑的胡须。大伯挺直了脊梁,抓了抓自己的短发。

“这倒提醒了我,水生还想见你一面哩。”

“水生么?……”我有些惊讶。

“是他。他两日前写信来问行程,约说几日后要见你。”

我听见“水生”这名字时,已十分欢喜。三十年前时,他与我便是好友。他原先是宽而紫的脸,穿件单薄的短袄,有些怯生,但与我独处时便天真可爱、聪明机灵的样子。他又会捕鸟,又时常寻些新奇东西同我玩,我幼时便十分喜欢他。大伯既然提到了,我便想起儿时之乐,自然忍不住要多问几句:“好极!三十多年不见,他如今怎样了?”

大伯脸色忽然一沉,似乎有些不安,嘟囔了几句,似乎只是说水声信中没有说清楚。

我不多问了。只是后几日的行程,自然有了期盼,不那么气闷。大伯仍整日的抽他的烟,不时与我交谈几句。

终于到了祖屋。三十余年战争,当时买下祖屋的人已逃难到不知何处,只剩下这破旧的祖屋。器物都蒙了一层一指厚的灰,断了腿的木椅桌子、摔碎的盘子杯子的碎片,都散落在地上。这本是我童年时快乐的居所,如今只是鼠类藏身的洞穴。整整三日才将老屋打理出来。

有时竟想,离家三十多年,家已物是人非,故乡也不似记忆中的好,便忍不住滚下泪来。打了三十多年仗,我的故乡回来了,自由了,然而不同;故乡的人,却又是如何呢?每当这时,我便更加期盼见到水生。

一个晴朗的下午,我正与大伯交谈,门外走入一个汉子来。我与大伯大吃一惊,忙起身迎上前。这人见了我,端详了片刻,便欢喜的叫到:“宏儿哥,归来几日了?怎的不给我来信?”

我细看他时,便认出他是水生。他已长成强壮的中年人,比年幼时长高了一大截。那原先紫色的宽脸,如今已变成太阳晒过的淡棕色,脸颊上还有些红。他的眼里闪烁着欢喜的光,还有着以前不曾有的一股坚毅劲头。只是,一道不长的疤,从他的脸庞延伸到快到耳朵,使他的脸初看上去有些骇人。他戴着棉帽,强壮有力的身躯上披着军绿色的大衣,胸口绣一颗红星。他手里提着一个陶罐,耳边夹了一支纸烟。水生已长成一个勇猛的汉子了。他再不似童年时那般胆怯,声音也响亮沉稳了。

我便激动的哆嗦了手,上前一把按住他的肩膀道:“水生哥……”便哽住了喉头,再也说不上话来。他也放下陶罐,抱住我说:“宏儿兄,三十多年不见,……可好么?”便也哽咽了。良久,我们二人才分开。

大伯在旁边看着,似乎也很感动,喃喃道:“闰土啊,终于……”便滑下两行泪来。他浓密的眉毛微蹙,似乎想起了什么,只是喃喃道:“闰土,闰土……屏障是没有的了……”

等到平静下来,我们三个便围桌而坐。水生道:“大伯,宏儿哥,这是我们自家酿的酒,今日我们叙叙旧事,一醉方休!”我与大伯点头。于是我们三个便各倒了一大碗酒,一饮而尽。我问:“水生哥,三十年不见,你怎样呢?”

水生一手给自己倒酒,一手扶着碗,答道:“我参军了。我十几年前加入了一个游击队,随着队伍东征西战,也受了伤……咳,不提也罢。”他又痛饮一口,“仗打了多久,记不清了;去了多少地方,记不清了。不过总归是打完了。我便回来干我父亲遗留下的事——干农活。”他又喝了一大口酒,放下碗,问我:“你呢,宏儿哥?你与大伯又如何了?”

我叹口气,想起与大伯各处转移,借书馆收集消息,掩护同志的事,又想起书馆里的老丁头为了掩护我们撤退,保护资料,被日军烧死在书馆里的事,心酸不已。我苦笑着说:“苟全性命于乱世,东躲西藏罢了,只可惜老丁头……唉。”

那天,我和水生都醉了。大伯似乎也有些醉,红了脸庞,坐在桌边一支接一支的抽烟。傍晚时,我与水生乘醉走到祖屋外。水生蹲下身,捧起泥土感慨:“三十年了,土地,终于又回到了我们农民手中。压迫在农民身上的,是再也没有的了。”我点点头。水生站起来,望着我的眼睛:“生活会越来越好的。”我说:“会越来越好的。”

月亮升起来了,金黄的,圆圆的,闪着朦胧的光。我知道,苦难的生活已经过去了。故乡似乎变了,又似乎不变;同乡的人情到底没变,只是生活大不相同了。现在定不会有人辛苦而麻木的生活,或者辛苦而恣睢的生活了。我们的生活,是劳动而安定、自由而富足、幸福而美满的生活。这就是新的生活。

我有些醉的头晕,又想起三十年前乘船离家的日子。当时我只盼着归来与水生玩,片刻便能归乡,谁料三十年后,那只木船漂泊了三十个春秋,才载我回到家乡。其实漂泊这么多年,我也好,水生也好,其他人也好,总算是到头了。

这条路,终于是走到幸福结局的头了。想到这儿,我身子不稳,晃了一晃,醉倒在地。土地,抱着他归乡的游子;这游子,安稳的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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