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素传情】遗忘阿狄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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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狄司,你也许会相信
即使在沙第司
安娜多丽雅也会常常想起我们
想起在这儿过的日子
——萨福
醒来时日月正在争抢一扇天窗。
如果不是夏天,大概此时太阳还未升起,圆月周围一圈淡淡的光晕也不会隐去。窗上会结出一层薄霜,紧紧地依附上玻璃;一旦触碰到屋中暖气,或是渐渐从天地罅隙中挣脱出的炙热,霜雾便攀着窗户淌下来,没等流到底处,又凝结成雪白一片。
而现在,窗上只有几道细碎的裂纹,和锈在上面久不褪去的星光。却是有几滴露水汇聚了,远远望去,就像是屋子正在哭泣。
如果不是夏天,阳光便会透过这面紫色窗帘投射入铺陈好的绿色地毯,于是在这间小屋子里将会盛放出十月第一簇面北而生的紫罗兰。它的花瓣将是紫蓝色的,因为“枝叶”上的果汁还未经涤荡,是我企图仰面咀嚼蓝莓而留下的痕迹。它可以是有花香的,只要我愿意将其想象为花香,那么它便不会仅仅是蓝莓的味道。
当紫色侵入了枝叶深处时,我便会在寡淡又浓烈的馥郁里醒来。
如果不是夏天。
大概也不会下这么多的雨。
(一)克里特少女
今天的紫罗兰是潮湿闷热的,我猜想那里面或多或少混夹着晨露,与被阳光烤暖了的水汽。面北的小窗让空气不可避免地搁浅于此,可供呼吸的氧气越发稀缺。
天窗紧闭着,正下方被褥的一角垂在床尾与地毯亲吻在一起,正热情地把紫色的薄雾一样的光邀请入屋。拉开窗帘,天光尽亮,飘窗沿停歇了两只依偎在一起的麻雀,叽叽喳喳唤个不听。
眼睛在两秒后适应了这光亮,随后在触及地板的一瞬间,我意识到天气回暖了。换作以往,我会先在原地愣上几分钟,等父亲在客厅里呼喊后再慢慢去洗漱。而我此刻已然全醒,脚底渐渐升起一些温度,很快地走出去。
卫生间里萦绕的紫罗兰让我再一次意识到自己忘却了起床的时间。潮湿的空气将每一个香气因子都包裹严密,从小楼另一侧狭小的窗口飘进来。我依旧可以清晰地描述出那种感觉。
沐浴过后被体温烫暖了,不那么刺鼻的洗浴剂味儿。
“早饭在桌上,”父亲打断了我的片刻陶醉,“如果要出门,记得在天黑以前早点回来。我今天晚上值班不回家。”
我将枕边掉落的细发一根一根拣出来,揉成团冲进水池,又接了杯冷水刷牙。随后听见客厅那一头传来很重的砸门声——这就好像砸在他自己身上,一种难以摆脱的不情愿。我没有在意,因为他几乎每天都这样做着毫无意义的事。我更没有在意,是因为我觉得自己不需要去理解他,就像他当初不理解她一样。
今天自然也不会例外。
骑车两公里,抵达海滩时潮水已经退去。架一把躺椅,挂上耳机,也不管有没有放音乐,海水在礁石上拍打出雪白的花,我的假期总是在这个城市的边缘开始。于我而言上学或者不上学都没什么太大的区别,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发呆。
曾经在一个下雨的上午,我在这里——就在我躺着的这个相同位置——逗留了三十分钟,邂逅了四只海鸥,其中三只的脖颈上生着黑色的斑点;六七只浅海水母,数不清的海贝,和会流动的浪花脚印。离我不远处有还未出名的画家,面迎海风绘制着羞怯的日光,因太过专注而未发觉有个无所事事的人盯着她——甚至可以算得上是肆意张狂的窥视。
她是上周才搬来的邻居,两家的浴室就一方天井相隔。我之所以会记得很清楚,是因为天井那一边浓郁的紫罗兰香味每天早上都会出现在两间浴室里。
久久不散。
相比起紫罗兰香气,我却很少记起她的名字。
她此刻仍在作画。我躺得不太舒服,想将手伸到身后去解开背上的内衣带子,以能平躺下来。在旁人看来这势必会是个古怪的举动,但一想到除了画家之外也不会有人在意这类无聊的细节,我便放肆去做。
解开第一颗勾扣时,我看见她走了过来。
未等我摆出无事发生的姿态,紫罗兰已经靠近了我。
“好巧,又遇上你。”她把画板夹在腋窝底下,短袖口蹭上了几点颜料。
我原以为她不认识我。
“我能坐在这儿吗?”
她一定是看到了。
我在恍惚间点头。她于是在躺椅尾端坐下,侧对着我用画布扇风。解开了一颗扣子似乎更不适,我想我此刻的表情必定无法在画纸上绘出来,永远也不会。
她就这样扇着风缄口不言,与我曲起的、想要避让她的腿,在酷热的海滩上冷漠地对峙着——过了半分钟,才转过头对我道:“夏予天,是我的名字。刚搬来那天我去你家打过招呼,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有点印象。”那天是父亲开的门。
“这里风景不错,真羡慕你一直住在这附近。”她的两条腿翘起来,交叠中一下一下地晃荡,“我每次来都遇见你。”
“我放假的时候每天都来。”
夏予天理解地“啊”了一声,好像听见了我方才心里的那句话。“我高二暑假时也每天出去转悠,不过没有这么好的环境。那里太嘈杂,也没有海,能画的也只有水泥和玻璃。”
我悄悄调高了耳机的音量,为了掩饰才客客气气地笑道:“你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多少。”
“如果在你们这里做插班生,估计要读两年高三。”她两手一摆,做出一个无奈的表情,“好在我不是,否则真令人头疼。”
“除了海滩,附近还有挺多可供取材的地方,你可以去看看。”试图支走她时,我感觉到内衣勾扣自己崩开了一颗。
听见这话,夏予天开始用指甲在色块堆砌的画布上刻字。她的动作很慢,却都十分用力,似要将我胡诌的地名全都刻进心里。
“你提醒我了,这里的石头太多,缺少了些纯粹的沙滩。我有空会去的,谢谢......”她看见我用手背掩起双目,才迟钝地觉出自己并不受待见,发出一声急促轻柔的浅笑。
“去晒晒太阳吧,天也晴了。”
沙砾在脚心摩擦的声音逐渐远去,地上点点清晰的脚印,一会深一会儿浅,是因为走得太慢。眼睛被光线刺激得没法睁开,我脱下了内衣,将它抛在脚边松垮地垂着,和一块破船上的旧帆布无异。
海浪推着耳机里的曲子,一首接着一首地播放。
我摊开手掌,从她刚才拉着我的手从眼睛上移开的位置那里,嗅到一缕残存的紫罗兰香。
“真吵。”
我真正意义上认识夏予天,是从海滩回来之后的第二天。
她每天都起得很早,总是在我酣睡时摆弄起浴室里的热水器和各类电器,让嘈杂穿过天井有意要叫醒另一边的人。
我望向虚掩的天窗,对外面的天光感到陌生。
父亲照例敲了几下房门,没有进来,只是在外面喊着“早饭放在桌上”,语气一如往常的平淡。闹钟响过两次,我还是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
喉咙突然一阵干痒,水杯就在不远的书桌上,我却懒得拿,愚笨地吞咽口水以求止渴。这当然是无果的,于是在起身的一瞬间,我闻到了卫生间关不住的花香。
浴室窗子的一条缝隙里,夏予天的半个身子靠在窗边,正借着天井里的光线不知在做些什么。她的手臂在被窗户遮掩的部分上下摆动,音乐从那边的浴室里流淌过来。
看见我走近,她细长的眉毛对我笑道:“早上好。”
“早。你在做什么?”盛情难却,我只好试着搭话。
“啊,你说这个。”她摆了摆手中的画笔,“我喜欢在画画时听音乐,打扰到你了吗?”
“没有,你继续吧——这是海滩吗?”我的目光落在那块画布上,蓝色的海和金色的人群。
她得意地扬起嘴角:“古希腊的沙滩还不错吧?”
“中间那个坐着的女人......”我将窗子开得大一些,踮起脚尖去细看,“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她生着美丽的头发。我喃喃道。
“是萨福吗?”
“对!就是她!”这一句简单的回答,令夏予天脸上浮现出惊喜的神色,“我和其他人提起,他们都很少听说过。”
她再次挥动画笔时,阳光将画中人秀美的面庞染成金黄。几束被画布反射出来的阳光打上浴室瓷砖,贴了几张浅紫色的便签。洗浴的雾气将它们浸湿了,褶皱在上面无拘无束地生长。
“你喜欢萨福的诗吗?”
我开始慢慢悠悠地洗漱,低头时用了很大劲儿才忍住不笑:“也就是把它们写到便签上,就算洗澡也想读的程度。”
音乐渐渐地停了。我以为是方才脱口而出的戏谑令她不悦,冥冥中感到不安。牙膏填满了我的嘴,便只好转过头去一探究竟。
夏予天放下画笔,正趴在窗台上看着我。她卷曲的头发从脑后滑落到肩上,随夏日的晨风飘忽摇曳。这明亮的晨光将她的皮肤衬得很白,嘴唇很红,同时有一种沉淀的质地,像一副镌刻在墙壁上的油画。
我的鼻息逐渐被牙膏的清香填满。
“你呢?”
我吐出一口牙膏问她。她的神色从惊喜转为一瞬的呆滞,稍不留神就会被遗漏,藏进她下一秒的微笑里。在我仅有的印象中她一直在笑,好像只要对方搭上了她的话她便很高兴,也不管是不是聊得投机。
但我知道她笑的原因。
此时此刻,只有我知道。
狭小的窗户里,我看到那张神采奕奕的半成油画,和画布后面神采奕奕的墙壁上,神采奕奕的便签条。
此时音乐又响起来了。
自此我和夏予天算是认识了——我可以厚着脸皮认为。从在海滩遇见她算起,相遇的确不尽如人意,甚至能说是一场灾难性的会见。但既然她毫不在意,我也就没有耿耿于怀的必要,便将此事顺理成章地忘却。
毕竟我也没有珍藏尴尬回忆的癖好。
这栋供电经常猝然窒息的小楼唯一方便的一点就是,联系人从来不需要出趟远门。我们于是约定好每天早上一起去海边,她画她的画,我则望着海平线发呆。有时夏予天会教我画一些简单的东西,例如海鸥和水母——那对我来说是个艰难而痛苦的过程。我并不是不喜欢画画,而是一想到开始学习之后还有一大段未知的历程要走,便率先缴械投降。
我是个容易放弃的人,这点我一直很清楚。
夏予天却是很有耐心。每次我早早放下画笔,开始欣赏浪花拍打礁石时,她就默不作声地接过笔来把线条画完,再贴心地附上一个日期。等我躺回到椅子上,她便继续画画。
“我不太喜欢画画。”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说。她没有太大的反应,应该也是心知肚明,便柔声问我的兴趣爱好。我本想说“什么也没有”,后来发现这样实实在在是无法令人信服,才以我认为是极真诚的口吻回答:“写作。”
夏予天却一撇嘴:“我不信。”
“是真的,”我想一定是刚才的语气还不够坚决,“我其实写过很多,只是......”
“只是什么?”
“......写得不好。”
她被逗笑了,故意赌气地道:“你都没给我看过,怎么就知道自己写得不好了?”
我无奈地摇摇头。
“不过我似乎能猜到你的作品是什么风格的,有空给我看看吧。”她一边说,一边在萨福的耳边画上一朵盛放的紫罗兰。我想起她家浴室瓷砖上贴着的便签条,和一首首被水汽亲吻过的萨福的诗。
这次短暂的对话便在我的默许间猝然中断。
我们简直是一个人的两种极端,这是很多年以后我才意识到的。我们的一切就好像两条直线,仅仅在“萨福”这一个交点汇合后便各自分开着走远。在我印象里夏予天似乎一直是在笑的,我很少见到她惆怅或是郁闷的样子,这样的稀少甚至让我一度怀疑她是否真的刚从伊甸园里走出来。
她却不像是被家人宠坏了的那类“乖孩子”。自她搬家之后我从未见过她的父母,依夏予天自己的口述,是“工作太忙没空回家”;我却觉得这和她总是把自己关在浴室里画画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我搬了很多次家,多得我都快数不清了,”她有一次画完画,躺在我的躺椅上休息,蓝白条纹衫和躺椅融为了一体,“我去过的每一个地方,我是指每一个——都很无聊。所有的地方都是同一个样子,有的时候我不明白各地搬家的意义究竟是什么:除了对我父母的工作方便一点之外,其他和住在原先的地方没有任何两样。我无论如何都还是要搬走的,就像我即使现在住在这里,也总有一天会搬走,再到下一个地方去。”
“你爸妈没带你去当地转过?”
“做梦吧,他们只知道偶尔回家一次,就问我学习怎么样,觉得不好了就开始莫名其妙地骂我。骂完又知道没什么用,只得作罢。”
我坐在躺椅的另一端静静地听着,两只腿有节奏地上下摆动。夏予天躺得两腿发麻,便将腿伸直了轻轻搭在我的大腿上,让我握住她纤细的脚踝。
“其实他们是在骂自己。”夏予天将双手垫在脑后,远方的海平线在雾气中朦胧可见,“因为没有时间陪孩子,才会责怪自己的不负责——又不愿意承认,只能通过‘你太令我失望了’这一类的话达到自我忏悔的目的。其实他们根本不用这么做的,我本来也不想得到那种假惺惺的‘期望’。”
“所以他们管我越严,我就越要跟他们对着干。他们能够反对我,我为什么不能够反对他们所反对的?”
“迟来的叛逆啊。”我打趣道。
“但我并不讨厌他们。因为我是他们的女儿,我没有办法不爱我的父母。”
夏予天的脚踝动了一下。
“你呢?你觉得父母怎么样?”
我转过头去,拇指指腹在她的皮肤上摩挲。
“我不知道。”
“因为不了解?”
“因为他也并不了解我。”我脱口而出,对那朵渐渐消逝的水花行着注目礼,“他只是把我留在一片近海里,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我不想活在满是浮标的近海,那令我喘不过气来。我想像安娜多丽雅那样到远处去。”
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只感觉她从手边拾起一块石头,用力抛入海中,溅起一朵小小的水花。她的声音在水花沉寂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我觉得近海也挺好。安娜多丽雅从未想要远嫁——无拘无束地游得离家太远了,总会迷失方向。”
我接着问她:“你有时会想回到家乡去吗?”
背对着她,我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海平线上面。因为太过于专注,才会忽略掉我背后的那个目光,也在久久地注视着我。
“我早就忘了它在哪儿。”
其实在海滩时我们很少交流,因为我总是带着耳机装作听音乐,又装作跟随着音乐哼唱,那是为数不多的一次。通常,她只向我挥挥手,我就听话地在她身边坐下画画,然后继续发呆。她在海边画画时不听音乐,也不带耳机,浪潮和海鸥的鸣声便是一支天然的乐曲。
一天回家的路上,我沿着海岸线慢慢地骑着自行车,向后座的她问,“为什么在外画画时不听音乐,在家却会听”。她只是将环着我腰的双手环得更紧了些,让我骑车时注意红绿灯。
大概那天的风也有些大,令我听不见背后的轻笑。
也可能是那时已近黄昏,又快要下雨的缘故。离家越近,上空便聚集着越来越多的积雨云,天色也越黑。我紧紧握着车把的手出了汗,被风一吹变得凉津津,又很快被人体的温度烘热,冷热交替里将车把都沾湿了。
“你今天怎么了?”她回家之前拉住我逼问道。
我摇摇头,看见漆黑的天空中飘动着大片乌云。
“有点冷了。”
她凝视着我,用目光在一块颤抖的画布上仔细勾勒轮廓。
自远方传来的闷雷里,夏予天说我骑得飞快,好像和黑夜追赶着竞赛般匆忙,生怕被它追上了会吞噬我。以至于到家楼下时,我气喘吁吁地把车停在亮堂的车库里,脚步跺得震天响,将每一层楼的声控灯都惊动了。
我躲开她的锐利目光,将手背在身后:“今天回来得太晚了……爸爸他要我天黑之前回家的。”
她鼻翼翕动了几次,胸脯在呼吸之间轻微起伏。蓝白条纹衫将内衣的痕迹印了出来,我这才发现她出汗了。
就在我以为她无话可说,可以道个别转身上楼时,夏予天突然拉住了我的手臂。她的手指与耳机线缠绕在一起,最后扯下了我的耳机。她用那双我不想或者不敢直视的眼睛在我脸上四处徘徊,最后停留于我的双眼。
“我总是觉得,你眼里有一朵乌云。”
我感觉到身子被一股力量推向前,背上浮起一阵瘙痒,随后肩膀上有一股重量压了下来;身体被环住,两只纤细的手臂绕过了我的腰,搭在背上轻轻拍了一下。
紫罗兰的香气淡淡的。
那沉默的几秒钟里我没有想任何事情,唯一的感觉是,这个姿势有些奇怪。
这个拥抱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夏予天收回手,或许是看见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微微垂下了眼帘。等我抬头望向她才说:“回去吧。”
话音刚落,一声炸雷平地响起,大雨倾盆而下。
(二)莳萝与番红花
妈妈死在那个下着大雨的夜。
我对她的印象算不上很少,只能说是微乎其微。她在面北的小屋子里死去时我只有四岁,如今十三年过去了,我仍然无法想起那天的细节。
也可能我从来没有记住过。
父亲一向对此保持缄默,他对于这方面总是有一种天赋般的能力。
孩童仅有的记忆拧开了母亲的安眠药瓶,释放出一阵沉默的喧嚣。他们总是过得很压抑的,我记得如是,也很少看见她笑。后来我才意识到他们就这样没羞没臊地,无事发生一样继续沉默着,把日子过成一瓶子安眠药,还没等品出是什么味道,就已经化掉了。
后来我继承了母亲的安眠药,但是一个空瓶子。父亲也没有要求我一定要到哪儿都揣着它,恰恰相反——这种并不压抑的,甚至自欺欺人的沉闷在同一屋檐下活跃了好些年。期间我们的关系没有任何变化,没有走近,也没有走远,都在那张黑白照片下过去了。
毕竟我们都不是善于沟通,能够理解对方的人。
也确实是没什么必要。
我并不恨他,只是有的时候觉得,他至少应该在母亲还活着的时候给她一些应有的关心,而不是等她死了以后才隔三岔五地擦拭遗像。
我讨厌下个不停的雨,淅淅沥沥的雨,惹人厌烦的聒噪的狂风暴雨。好几次我在雨夜想起母亲,雨滴敲在窗户上都被我臆想成摩斯电码,试图去拼出妈妈的名字。念了好几遍,仍不能够回想起关于她的事。
只知道她是个靠近了,身上会有好闻味道的人。
从海滩回来后,在天空止不住哭泣的夜晚,一想到那个身上有好闻味道的人,我脑海中首先浮现的不是母亲。
却是夏予天的那张脸。
我入睡了,现在却正被清醒所困扰。
昨晚的雨在今晨将我唤醒。紧接着,是从天井另一侧传来的音乐。
和夏予天的喊声。
“如果你再不起床,不让我瞧着你,我就不再爱你了!(出自萨福《阿狄司,这是你说过的话》)”她趴在窗台上,窗户完全敞开着,看见我在半掩的窗户里梳头发。
我正用嘴咬着发绳,模糊地吐出几个字:“唔……我早就醒了。你去过海滩了?”
“我刚回来,还忘记带伞了,这倒霉雨淋了我一身,谁知道热水器又坏了,打电话问了要明天才能来修,这年头修个东西都要提前预约……你家里能洗吗?”她托腮埋怨着,用手指卷着自己湿漉漉的发尾,定型后呈现出恰到好处的弧度。
“来吧。”我打开窗户,有几滴雨打在脸上,“只要你不嫌弃水压。”
几分钟之后,她敲响了我家的门。这回她仍然穿着蓝白条纹衫,只是没再出汗了,脸上多了几分欣喜的神采。
我躺在地毯上发呆,听见浴室里想起刷刷的水声。很快,潮湿的热气从门缝中钻了出来,裹挟着不属于雨水的清新。
奇怪的是,即使夏予天用着我的洗发水,空气中也浮动着潮湿的紫罗兰的香气,竞相在呼吸之间混入我的鼻息。似乎我早已在潜意识里认为她就是紫罗兰,而不仅仅只是代表着那个味道的沐浴香了。
就好像安娜多丽雅的耳边也始终萦绕着阿狄司的歌声。
走廊里此刻也是湿热的。我想起很多年前一个近黄昏的下午,妈妈陪我从海滩回来,到家便去洗澡。她一边往头发上抹发膏,一边轻轻地唱歌,水汽就跟随她的哼唱渐渐地漫出浴室。我站在外面,在满是白雾的玻璃门上画出不成形的海鸥,不成形的笑脸和模糊不清的爱心,她一出来便指给她看。
她轻轻抱着我,身上是暖暖的。妈妈在我面前总是笑着的,开怀地笑着,泛着暖意地笑着。
连那个拥抱也是香暖的。
我还在出神时夏予天已经吹干了头发。她的卷发一旦经过了洗涤便不显得那么卷曲,倒是有一种自然的舒展,蜿蜒在她平直的肩膀上很是温和。我的黄色短袖衫在她身上很是合身,以一种量身定做的舒适。
“看什么呢?”她见我一直不说话,伸手在我额头上弹了一下。
“没什么。”我揉揉眼睛,“只是有一瞬间觉得你和我妈妈很像。”
夏予天眉头微蹙,又很快舒展开来,仿佛没听见我说的话。她同我一起坐在地上,百无聊赖地在地毯绒毛上写字。
我忽然想起她先前在海滩上问过我“喜欢做些什么”,又提出要看我写的东西。于是从书架上寻出只用了几页就弃置的笔记本,翻出了几篇还看得过眼的散文小说。
夏予天后知后觉地想起了自己“任性”的要求,立即郑重地接过来,一边看一边小声地跟读。其实我只是想要让她信服我“会写作”这件事情,并没有要求她看得多认真——但她已然沉入了阅读,这让我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好坐在旁边傻傻等待。
过了约有十几分钟,夏予天终于抬起了头,从那双很好看的眼睛里迸发出惊喜的光。她开玩笑地用手肘顶了我一下:“不赖嘛!”
我感到不太好意思,学着电视采访自谦地点了点头。
夏予天正要继续夸我,忽然,她的目光落在我的书桌上,久久地粘在一张草稿纸上。
“那是什么?”
还未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拿起了草稿纸,将手臂举到高处不让我抢。无奈我身高不及她,只得扳着她的手:“那个不行——”
“月亮湾……这是首诗啊!”
我拗不过夏予天,任凭她拿着读。她慵懒地躺在地毯上,用同样慵懒的声音读道:
野旷
围起沉睡的月亮湾
雨滴遮掩去眉眼
吻在沙砾的床
又恋恋地望向
失落的云端
摇晃的桅杆
惨悴的船
携着橄榄色的吟游诗人
驶进萨福的港湾
风
卷起破碎的光
来自月亮
唤醒了羞怯的阳
与日思夜想的
月亮湾的春天
波涛的枕
打湿了灰岩
与发丝
伴我在这起伏的波涛
守着清澈的野旷
波涛
与拂过面颊的风
春天躲在云层后面
偷偷地笑
窥见一只绿色的月亮
掉进我年轻的船舱
夏予天念诗的语气随着诗节从平静逐渐变得深沉,到后来语速越来越慢。直到念完最后一句,她凝视着我凌乱的字迹,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我躺在她身旁,内心是极度的慌乱,生怕她说出“一般”或是“拙劣的模仿”这一类评价。就在预备借机逃出卧室时,她突然拉住我的手,喃喃道:“我怎么不早点认识你……”
“都说了写得不好。”
“我想把月亮湾画下来。”夏予天攥着草稿纸,过度的用力使指甲在纸上留下了无法消去的印记。“这大概会是我最难画的一幅,可能会画上好几年,但我一定要把它画下来。”
“我想把它送给你。”她说完,紧紧地握了一下我的手。
窗外还在下雨,但就在我未曾留意的时刻,自云翳中破开了一道罅隙,阳光从其中洒下来,投射入紫色的窗帘和绿色地毯。窗户半开着,偶尔有几道风钻进来吹动了窗帘,使它轻轻地飘动。
我于是转过头去看夏予天。她双目轻阖着休憩,仍然拉着我的手,或许正在做一个有关月亮湾的梦。夕照并不刺眼,这些金色的光斑肆无忌惮地吻着她的额头,鼻梁,嘴唇和脖颈。借着经过雨水涤荡的阳光,我甚至能清晰地看见她脸上细细的被阳光染成金色的绒毛,沾着刚洗完澡后没来得及蒸发掉的水汽,伴随呼吸的起伏闪着微光。
我的胸口涌动着一股毛茸茸的暖流。携着这股暖流目光在夏予天睫毛的颤动间缓缓流淌,接着淌过近乎透明的玫瑰色的耳软骨,橘黄暖调的皮肤,和她粉色的薄嘴唇。
她的头发散了开来,形成一个又一个盘旋的发窝。从那些弯曲中散发出浓烈又寡淡的紫罗兰香,愈是靠近,愈是无法辨识出它的浓淡。
我恍惚地用手指挑起一缕她的卷发,轻轻地吻了一下。
半干的发尾还沾着些许水珠,显得沉甸甸的,却是放大了那缕馥郁。这间面北的小屋子里,绿色的地毯上,紫罗兰正在悄然盛放。
夏予天握着我的手指略微动了一下,随后扣进了我的指缝。
我用另一只手半撑起身子,静静地凝视着她玫瑰色的额头,耳朵,鼻梁,嘴唇,那些阳光放肆吻过的地方。
触及到一缕粉色的柔软。
毛玻璃窗外,雨还在连绵地下着。
不知从何时起,我好像开始喜欢下雨天。
夏予天微微抬起了头,仍然闭着眼睛,似乎是全然信任着这个人。她的长睫毛微微颤动着,攥着草稿纸的手搭在我的脑后,纸的边沿埋入了我的头发。
在纸的冰凉里,我只感觉到温热。
温热的紫罗兰的香气。
我的耳边响起沙砾流动的私语,海鸥划过天际时悠长的鸣叫,浪花在礁石上碎裂过繁冗的絮语,耳机里不存在的音乐,自行车轮上前言不搭后语的闲谈,酣畅淋漓的雨声,热水顺瓷砖而下的——
我的右手突然触到了柔软布料里的钢丝。
那是夏予天换下来的内衣。
雷声在耳边炸裂开了,一瞬间那些声音全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雨声。我脑海里一片空白,一股无形的力量迫使我蓦地抽出自己的手。站起身时因太过仓皇,我撞到了坚硬的床脚,膝盖传来一阵钻心的痛楚,一下子倒在地上。
夏予天先是呆滞了几秒钟,随后转为疑惑,失落,恼怒,接着又陷入了一阵呆滞。看见我脸上的苦楚后,她敛起容色,迅速地起身来查看伤势。在她弯腰的那一瞬间,我下意识地推开了她。
我在此刻全然清醒过来,用手紧紧地抱着撞出了淤青的膝盖。
嘴唇发着颤,不仅仅是因为生理上的疼痛。
“你……”夏予天想要抱住我的手在半空中停滞,忘记了收回去。她的身体逆着光在衣衫下凸显出线条来,我知道我的衣衫下也是一样的线条。
曾经我极度想要变得和她一样,而现在却因为这样的相同,退缩着逃离了。
“你没事吧?”
“没事。”我听见一声干哑的嗓音,余音消尽后才觉出那出于自己。
“我送你去医——”
“不用了,”我撇过头去不再看她,光凭语调我就能想象出她的表情,于是更不敢抬头,“我自己能弄。”
夏予天在这死一般的寂静里保持了十几秒的静止,可在我看来却足足有几分钟那么漫长。她终于在秒针拨到“4”之前动了动手指,将被揉得皱巴巴的草稿纸塞进了口袋。在无声的对峙里,我这时才敢用余光看她,她背对着我捡起地上的内衣和换下的衣物,慢慢站起来。
她再次走过来,自肺腑深处吸了一口气。
“你回去吧。”还未等她开口,我便先一步道。
闷热的屋子里,我后来只听到游移很久的脚步声,轻微的关门声,粘稠的楼梯间的回响。
那时天空正在止不住地鸣泣。
安娜多丽雅再听不见阿狄司的歌声。
雨水在这夜打湿我的梦。
雷声照例光顾了卧室,不留情面地将我的双耳填满。我蜷缩在靠墙的床上,墙壁的冰冷渗入我的背脊,再慢慢灌入大脑,将窗帘、枕头、被褥、空气,我能感知到的一切都变得冰冷。睁开了的双眼看不到除了黑暗之外的任何东西,门在不知何时被风关上了,挡住了一切光源。
我紧紧地闭上眼睛,吸入一团黑暗,试图将这份滞留的冰冷深深地掐死在肺腑。这该死的火车驶过似的耳鸣开始同夏夜蝉鸣一起,在我的神经上肆意碾压。枕头湿漉漉的,粘腻腻的贴着面颊,我一定是出了一身汗。
在我深深害怕着的黑暗里,妈妈的脸和夏予天渐渐重合,剥离,扭曲,最后同雷声在我脑中炸开,伴随着一阵刺耳的碰撞。
卧室旁边的厕所门突然被关上了,开灯的声音通过背脊传了来,随后是一阵仓促的溺尿,和很响很干燥的咳嗽,那是父亲起夜了,他从来不顾及自己这些动作的响声会吵醒谁。很快收拾完自己后他的脚步声径直离开,没有传来关灯的声音。应该是风在这时吹开了我的门,我试着稍稍睁开眼睛,有一束光线照进了卧室。
我不太记得自己是怎样冲进的厕所,怎么关上的门。这扇单薄的门之外是一片黑暗。只要我踏出这扇门,我就会回到那个噩梦里,那个有着扭曲的脸,黑白的脸的梦里。
但只有这个梦是纯粹的。
我扇了自己一巴掌,才慢慢从颤抖和恐惧之中抽离出来。此刻衣衫已经湿透了,不管是汗水,冷水,还是不知何时流下来的泪水。
打开水龙头,热水器中的热流淋遍我的身体。浴室的窗户紧闭着,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我却只觉出刺骨的寒冷。冷的刺激带来了一瞬间的冷静,但这样的冷静没有持续多久,当我抬头看见镜中自己发红的双眼,才意识到那个蓬乱头发之下的人正在不受控地颤抖。
湿衣服下的内衣又显了出来。
两秒之后我脱掉了睡衣,也不管背上的勾扣也没有解掉便直接将内衣扯下来,扔到浴室里我可以再也看不见的角落。莫名的对它的厌恶与恐惧在我心里像是扎了根刺,从肉里面慢慢地浮了上来。我讨厌那个东西,我想。
镜子里的长发遮住了我羞耻的胸脯。
我抓着头发放进嘴里,用报复性的力气咀嚼它,撕咬它,粗糙的干硬的纤维通过头骨将声音放大到了极致。
这个声音提醒着我。
我喜欢那个身上有好闻味道的人,那张出现在梦里的脸。
只要我还是我,就永远无法摆脱这一点。
洗漱台上有一把父亲的直剃刀,它的光泽正晃着我的眼睛。我抓起它,用力地划开了耳边的头发。
它们像是被凌虐过一番后零落在洗脸池里,干枯,漆黑,细碎无声。紧接着有更多头发掉落进来,下着黑色的急促的雨,细长型状的雨,沉甸甸的雨。
热水将空气聚成小液珠,在镜子上方凝成了雾气。我试图去擦掉镜子雾气,它却反而汇聚在一起,缓缓地像一条溪流一般淌下来。无论我用怎样的力度和速度去擦,它们都不断地流下来,永无止尽地流淌着,
那些雨滴在无声中,慢慢流过镜中的脸。
雨声在这个宁静的夜里成为唯一的喧嚣。在亮着冷光的这间浴室保持缄默时,我听见沉默了良久的门突然被打开,走进来一双黝黑的脚。一件充满了香烟的短袖蹲下来将我揽住,在无言里忍受着我的瑟缩。
“对不起,爸爸。”
他用十几年来第一次生硬的怀抱揽着我,将下巴抵在我的头顶。
“我很害怕。”
“我知道。”他的声音很轻。“我知道。”
“你会怪我吗?”
父亲细细地挑去我背上的碎发,紧紧地抱着我。他粗糙的手指划过脊背,沙沙的,给我带来熟悉的温度。
“你是我的女儿。”他的语气是那样平淡,仿佛这十几年来,已经将这句话在心里重复了无数遍。
我闭上眼睛,又看见那张脸。
不知怎得,我竟有些讨厌妈妈。
(三)安娜多丽雅
那夜之后连着好几天我都没再出门。一是剪坏了的头发实在不忍直视,二是我知道一旦走出去,双腿便会不受控制地奔向海滩。
父亲依旧会起夜,我依旧在半夜冲进亮着光的厕所,坐在马桶盖上默默地发呆。窗户一直关着,看不见天井那一边的情形,但我知道那一侧的浴室里,那一侧的紧闭的窗户后面,一定也亮着灯。
因为在深夜,天井另一侧总有缓缓流淌的音乐声。
已经过去了好些天,我终于从那个雨夜的迷惘中理出一些头绪来。我大概并不是感到羞愧或是迷茫,而是一种即将游出近海、抵达一片未知海域的恐慌。我大概也不是真的怕黑,而是害怕那个不再怕黑的自己。
那个恋着阿狄司的安娜多丽雅。
我从未想过夏予天会这么快接受反转的现实:大起大落的心理变化快得让人在恍惚中迷失方向,一不留神就会摔倒在自己留下的深渊里。我没有奢求过原谅,可如若她连一点愧疚之情都不愿施舍,我便不明白究竟是该欣喜还是思虑。
自始至终面带微笑的夏予天比任何人都要温柔。其实她那张仿佛没有丝毫念想的面孔下,有着不为人知的波澜在涌动。
在这段时间里她还会去海滩吗?我一直在想着,想着她会不会开始在画海时听音乐,会不会躺在躺椅上望着海平线发呆,会不会偶尔在画月亮湾的时候,也偶尔想起我。
她的父母会不会回家,会不会注意到她衣柜里多出来的一件睡衣,会不会问她的近况,会不会让她也早点在天黑之前回家。
会不会像此刻的我一样,在窗户后面胡思乱想。
那个总是在笑的人,会不会哭。
我把这些毫无联系的问题都写在记录灵感的便签上,把它贴上浴室的瓷砖。夜晚的珠露将它沾湿,让边缘微微蜷起,一点点变软。
在我准备重新写一张便签时,我听见天井那一侧传来关灯的声音,随即在浴室那扇毛玻璃窗后的亮光暗了下去。我几乎是顺应着潜意识,用力拉开了窗户。
“夏予天!”
静静的深夜,除了回音在天井里萦绕,只有永无止息的蝉鸣。窗外是一片寂静的夜色。远处楼房之间的罅隙被一大朵积雨云填满,在那之下的城镇正准备接受一片甘霖的降落。
就在我坚信对面的黑暗似乎已经凝固了,不再会融化时,那扇紧闭的窗户被人打开了。
她散着头发,站在一片黑暗里向我看来。我瞥见黑暗里的紫色便签又多了几张,想必是最近几天才贴上去的。
“你不是阿狄司。”我对她说,“我也不是安娜多丽雅。”
夏予天没有说话。她衣衫下的胸脯在微微起伏,一阵风吹过,将她的卷发吹到了肩上。她看见我的头发,有一瞬间的惊诧,却不过多地表露出来。在她身后放着一张空白的画布,和早就没了电的音响。
我觉得自己的嘴角正在颤抖。
“我不想离开,也不想你离开。我可以讨厌你,不喜欢你,也可以讨厌我自己,不喜欢我自己。”
“但是我没有办法不去爱你。”
很久之后,对面的夏予天听见一阵哭腔夹杂着沉重的呼吸,低落在泪水中,流过面庞,在漆黑的地板上化为乌有。她咬着嘴唇,舒出一口压抑了许久的长气。
“我真是疯了。”说完,她冲出浴室,消失在我看不见的黑暗里。
在她摔上浴室门后,我听见天井那边传来另一阵沉重的关门声。紧接着,悉悉索索的急促的脚步声开始响起,回荡在逼仄的楼梯间,每下一层楼就越发紧迫。我这才反应过来那是夏予天在下楼,她在赶往我家。
我突然萌生的胆量冲出了黑暗的客厅,冲出了紧闭的大门,冲下冗长的楼梯,在声控灯来不及亮之前便到达下一层。雷声,蝉鸣,黑暗,这些看来都再无所谓,我只奔跑着,与天井那一侧的夏予天一同奔跑着,穿梭在这漫长的黑夜里。我的每一步都仿佛踏在那片满是礁石的沙滩上,那片翻滚着浪潮的沙滩上,那片我终于有勇气去面对的沙滩上。
到楼下时,我远远地看见夏予天站在对面的楼下,朝这边看过来。
蓦然的乌云把整个天空划破,蒙上厚重的阴影。
她在等我。
空气里有一股热烈的紫罗兰香气。我用那个不再奇怪、不再陌生的姿势拥抱着她,心就在胸口里狂跳不已,说不出话。
“你再不来我就要走了。”夏予天浑身湿透了,发丝的水滴在拖鞋上显得脚背格外单薄。她将手搭在我的背上,“我现在真想一直留在近海,我真不想再搬走了。”
她在我耳边低语时,从我的后颈淌下两道滚烫的热流。
我们的衣服,头发,脸颊,所有的一切都在雨中被淋湿,在这场雨中变得全然相同。我拥抱着黑暗,直到月亮将光辉迟迟送上云端,将月亮湾从沉睡中永久唤醒。
在无尽的雨声里,我看见妈妈在对着我笑。
不是黑白,却是灵跃的色彩。
夏予天后来还是搬走了。临走前她将一个密封的包裹塞给我,嘱咐我在高考结束前绝对不能够打开。不管我如何盘问,她都不肯告诉我。
“等你考完了试再看吧。”她站在货车旁边,眼里浮动的光泽让我想起在海滩的初遇。
“你可千万别忘了我。”
父亲站在我身旁,一手搭在我的肩上,一手向他们挥动着告别。目送她和父母离去,在扬起的尘灰中,我看见一只漂浮在海面上的紫罗兰。它正从近海慢慢地漂向远海,穿过咸的海洋,穿过朦胧的日月的交辉。
“去看看妈妈吧。”他从车库的角落里,寻出一辆积满了灰的自行车。我们慢慢地骑向墓园,像是在奔赴一场迟到了十三年的约定。
莳萝令空气也变得芬芳。
一年后,在一个明媚的上午,夏予天在海滩上——就在萨福曾经居住的莱斯博斯岛的海滩上——逗留了三十分钟,邂逅了盛放的面北而生的紫罗兰,莳萝,与番红花。这个还未出名的画家正绘制着羞怯的日光,她面迎海风,拆开了一封漂洋过海而来的信。
那张做旧的草稿纸上,用似曾相识的字迹写着一年前的日期,并在后面写道:
“遗忘阿狄司。”
一年后,在一个明媚的上午,我在海滩上——就在我曾经躺着的相同位置——逗留了三十分钟,邂逅了四只海鸥,其中三只的脖颈上生着黑色的斑点;六七只浅海水母,数不清的海贝,和会流动的浪花脚印。面对着羞怯的日光,我拆开了那个被保存了一年的包裹。
那是一张空白的画——或者也可以说,那张画便是空白。在右下角用似曾相识的字迹写着一年前的日期,并在后面署名道:
“遗忘安娜多丽雅”。
我穿上一件蓝白条纹衫,向着紫罗兰面北而生的方向,举起了一张机票。
(完)

阿狄司,你也许会相信
即使远在沙第司都下
安娜多丽雅也会在她心里记挂
想起在这儿过的日子,
你在她的眼睛里,就像是女神的
化身,你的歌声最使她怡悦
现在,她在里底亚女儿中间
照耀着玉貌花颜
就像白天飞逝后,月出天边
用她粉红的纤指令群星隐退
并将她无边的清辉
铺上苦咸的海潮和繁花的原野
同时在盛开的玫瑰花朵上
在生长紫罗兰的地方
在开放木樨的地下,洒下露珠香
阿狄司,在她纤弱的胸中
她的心上挂着沉重的渴望
她高喊一声:来吧!千耳的夜神
重复着这一叫喊,越过
闪光的大海,传到我们耳边
——萨福《阿狄司,你也许会相信》
*注:阿狄司是萨福的一个女学生,她喜欢上了另一个女学生安娜多丽雅。安娜多丽雅后来离开故乡,出嫁到二百里外的都城沙地司。《阿狄司,你也许会相信》(又名《失去的友人》)这首诗表面是阿狄司对安娜多丽雅的怀恋,实际是萨福的自写心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