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恶不赦（二）
雨后的地面还有点潮湿，一片落叶被风卷落粘在泥泞的地面，枯黄的风吹过喵柠的腿，她冷的几乎要站不住。鲸宝费力地扯下卷帘门，哗啦一声像是断头台那般，落叶被从当腰处截断。闭店的牌子安静的躺在一边，monacafe的招牌已经被卸下来，装在三轮车上沿着泥泞的路被拉去。
她们几乎是逃出这间咖啡馆的，跌跌撞撞，慌不择路，逃离她们最熟悉的吧台和宿舍，逃离她们过往在一起的回忆。回忆里洗菜池边上蓝色和粉色的小脑袋窃窃私语着什么，不一会又笑着打作一团，恍惚间还有熙熙攘攘的影子，来喝咖啡的客人，希月萌奈帮喵柠打好女仆装的系带。二楼王宝煲的书散落一地，卡米的小拨浪鼓压着书的一角，之前宝煲借来玩还没还给卡米。宿舍里纷乱的脚印，卡米摔下楼的时候血迹渗进木地板缝里，喵柠和希月萌奈都不敢去擦。餐刀也带着血，静静躺在厨房地面上，咧着嘴无声地对喵柠她们嘲笑着。
那天晚上她们三个坐着救护车，又目送卡米被推进急救室。抢救室大门砰一声关上亮起红灯，喵柠和希月萌奈在雨夜的雷里抱在一起取暖，医院的长椅上，两只溺水后攀草求生的小猫。她们就这么瑟瑟发抖地依偎在塑料凳子上。喵柠不敢闭眼，闭眼的黑让她就想起楼梯门框上干涸的手印，想起王宝煲后脑上被掏出来空空如也的黑洞，想起刺耳让人心悸的电子音。她也不敢睁眼，她一睁眼就看见急救的红灯，红色闪着吃人的光让她想起从粉色头发少女脖颈和指尖汨汨流出的血，流了一地染红整个厨房洁白的瓷砖。她睁眼就看见鲸宝躺在她怀里身子抖得像筛糠，毫无血色的手指狠狠抓住她的衣服几乎要抠破。
俩人这么靠着，祈求，不知过了多久，希月萌奈的手机突然响起，鲸宝的脸色变得煞白，她用几乎绝望的，哀求一样的目光看向喵柠。喵柠手颤抖着，接通了电话。
她们两个急匆匆赶到会诊室，白大褂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病人生命体征暂时稳定下来了。”医生说：“但是因为精神打击和失血过多，她的大脑还是因为缺氧受到了不可逆的伤害，最可能的结果是变成半植物人，今后不太可能长期意识清醒。”
“向你们推荐paradise的生命舱系统吧，这可能是唯一的办法。需要做一点小手术来改造，通过脑机接口让病人的人格沉在意识海里，靠外界维生系统保持生命体征。”
此刻喵柠就这样隔着窗户，静静看着咖啡馆里的一切，她要把自己的心也一并埋葬在这里。她们太想逃开了，太想逃离这里，她俩都忍受不了继续在这间充满回忆的小家再呆上哪怕一秒。希月萌奈决定关掉咖啡馆的时候她曾极力劝阻过，但希月萌奈摇头。喵柠说，她可以照顾卡米，让鲸宝继续开咖啡店赚钱维持生活。
“这是我作为前辈的责任。”希月萌奈红着眼睛。
“你该去过你自己的生活。”
钥匙哗啦一声锁好了门，希月萌奈踩了一脚枯叶。
“走了，喵柠。”
她们搬离咖啡馆后紧急寻了个出租屋落脚，漆黑的房间漆黑的窗帘，任何一盏灯都会让这几个可怜姑娘脆弱的神经受到刺激。有时候喵柠坐在卡米的床边拉着她的手说些什么，说着说着眼眶就开始变红，有时候喵柠隔着门看见生命舱门关闭，卡米泡在维生液里，希月萌奈搬着小凳子坐在舱门边喃喃自语，看见她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很多次喵柠做的饭鲸宝都不吃，她就那么执拗地守在卡米身边，守着生命舱和她的小凳子，一晚又一晚。
喵柠没有办法忍受这种心如刀绞的痛苦，她就跑回房间，抱着被子和衣服堆成的小窝，把头埋在里面闷闷的哭，她哭了整整一夜，眼泪湿透了全部衣服和被子。哭声越来越大，不确定自己的声音有没有透过漆黑的门传出去。第二天卡米和希月萌奈留下一封信后不辞而别，信上鲸宝说带着卡米去南方气候更好的城市，适合疗养。卖掉咖啡馆的钱很充裕，叫喵柠不要担心。
喵柠从东城区跑到西城区，教堂跑到车站，蹲在铁路边看烟囱和列车一辆一辆经过，一辆一辆的的车带走一片一片的落叶。在那个深秋她失去了曾经珍视的捧在心窝里的一切，她的朋友们，给她遮风挡雨的小家，热腾腾的咖喱饭和咖啡。车轮碾碎过往的一切回忆和未来所有前途驶向远方，她原本好像就是流浪猫，现在不过是变回了流浪猫。
这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
这两年间喵柠再没有与希月萌奈她们通过电话，她和希月萌奈一样，慌不择路地逃离了这个城市，一个向东方一个向西。喵柠把头发剪的更短，好想要割舍掉什么一样，过去的网太过于苛责将她紧紧缠绕，喵柠一路逃着自己的回忆一路摸爬滚打，在新的城市做过无数份工，在每个夜里拼命忍住不撕开伤口结成的痂。工作慢慢有了起色，喵柠买下了自己的小公寓，小小的洗手台和厨房。她几乎不做饭。喵柠一直吃着外卖，每次路过厨房她都会想起蓝色和粉色的小小背影，她不敢看，只敢守在记忆的角落里，只有自己的房间。无数个无数个梦中喵柠还见过monacafe的场景，那个曾经温馨的被人爱着的家，被人一刀划破流出鲜红的血。闹钟声大作将喵柠从大汗淋漓的深渊中拉起，她喘着粗气，心有余悸地跪坐在衣服搭成的小窝中：
今天是她新面试的日子，这份工作的薪水比之前要高很多。她曾经抗拒并犹豫过，最终还是屈服了。这份工作能让她尽快还上房贷，有盈余的话还能给鲸宝卡米她们汇过去一些。
paradise最新招聘岗位，【编造师】。
喵柠拖着身子缓慢起身，她看着落地镜里的自己，金色短发，有些干枯毛躁。高层公寓的窗外是熙熙攘攘的车流，主干道像极了巧克力工厂的流水线，从熔炉里把融化成一坨一坨名为社畜的原材料倒入叫做工作的模具中。镜子里的自己比两年前成熟坚韧了不少，只是眼角略显疲态。喵柠这样想着，拍了拍自己的脸试图清醒一点，随后拿出化妆盒。
“走了，喵柠。”她对自己说。
工作面试很顺利，顺利到让喵柠怀疑这个岗位是给自己量身定做的。不追求上班时间，不追求地点不追求打卡的高薪岗位，内容是协助AI进行测试，帮助人工智能结晶‘梦兰’的成长。会议厅白衣人集体起立鼓掌欢迎她加入的时候喵柠感觉恍如隔世。
Paradise将工作用终端交给了她，并告诉她只需要定期备份并上传ai最新的情况即可。工资会自动打到她的卡上。
“工作内容是什么？”喵柠问到。
“阅读，思考。思考后交流，沟通。你与AI之间。”
冷冰冰的机械音响起：“带着她去看尽可能多的故事，喂给她信息与知识，让人工智能结晶向着更成熟的方向进化。”
当晚喵柠回到家中，没有开灯。她摸着黑给终端充电，等待着终端第一次启动的那一刻。一个声音在她心里默默祈祷，她不由得回想起王宝煲神神秘秘给她看购买记录的那天，paradise的入梦舱，她们两个吭哧吭哧躲着卡米和店长把这像浴缸一样沉的玩意搬上二楼。据失眠的王宝煲后来评价那效果真实的不像是在做梦，她让喵柠也可以试试，喵柠坚决地拒绝了她。
那个声音还在低声说着，祈祷。喵柠感觉自己心没来由跳的剧烈。她不由得抱紧了衣服。从前在咖啡店的时候喵柠就很喜欢这样，厚厚的衣服堆的很高，贴身衣物放在一边，毛衣卫衣丢成小山，睡觉的时候就钻到里面去。鲸宝不止一次批评过她这样不好收拾，最终却被喵柠以手脚冰凉睡不安稳为理由让希月萌奈心软了下来。
“神啊。”喵柠双手攥紧。那个终端——与其说是终端不如说是一整块蔚蓝色的玻璃，半透明，点缀着几个触摸式的按键，代表着paradise虚拟现实技术的最高成果。她似乎要明白发生什么了，面试时白衣人团队都带着面具，但他们在面具之下的表情都是如出一辙，早有预谋般的平静，早有预谋她会来到这里。喵柠在这两年间从未如此庆幸自己逃离了monacafe，逃离了希月萌奈她们身边。这种事情只要自己经历就好。不要再，不要再，不要再伤害我的朋友们了。
“神啊，请于这纷乱怪相中饶我一命。”
那个声音说着，paradise的终端指示灯蓦然间亮起，一道柔和的蓝光恍若初生般照亮了黑暗的房间。那道蓝光睁开眼睛，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从耳边响起，带着一丝懵懂的迷茫。喵柠流着泪，以跪坐的姿势在床上，双手无力地垂向两侧，被过往的蛛丝又一次缚进网中。
“你好呀，这里是paradise的人工智能2.0，王宝煲。”
“这里...是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