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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海海】平安夜游魂

2021-12-23 06:56 作者:小僧の神様  | 我要投稿

客人先生,您问我吧,今晚由我主持——您说的是,成天郁郁寡欢的飞鸟吗?还是说明日香?客人操着希刺克厉夫口音的英语,艰难拼着asuka。贝安娜见他完全不懂汉字的甄别,便打消了使用摆臂、嗅腋之类肢体语言的念头。贝安娜的中国情人从舞池中心邀她过去,朝那边搭了一句话:朋友,很遗憾,我们没人知道他躲在哪里。你知道?还是你知道?人面相觑,不知所云地哄笑起来。他们总爱开玩笑,您别担心,他可能在哪里闲逛吧。客人应了一声,说这里有些闷热,不见贝安娜回头答应,脱下外套系在腰间,酒保随便帮他点了杯朗姆,劝他饮尽,他有些生气,劝他别劝。酒保等他看完了那边的狐步,又多点了几杯,他醉醺醺地喝下,很饱很胀,外套卸下给酒保守着。酒保打量再三,发现他身上只有外套这两个口袋,又见他神志不清,伸手摸去,数来数去就一杯酒的钱。

成天郁郁寡欢的asuka,你在说什么呀,我说的是成天郁郁寡欢的asuka,a-su-ka。

万籁俱静,想是为即将到来的平安夜打了烊。此间,闹热的余氛也已散尽,只是有些腐皮碎骨的垃圾尚未带走,上面趴着几只受冻的苍蝇。苍蝇看这堆垃圾,它像奥林匹斯山一样崇高;此时,山下深埋了一具烂醉的盘古巨人——客人因为赊欠酒钱而遭此代价吗?可是,他的外套也丢了,他的鞋袜也丢了,光着脚,他脸上的毛发形如雨林枝蔓,一夜之间竟长得这样疯狂?惩戒得未免矫枉过正了些。总之,沦落为一副完全不合时宜的样子。伦敦的假期尤其漫长,小酒馆很快臭不可闻,经过的人都说从门户瞧见尸虫往外爬出,再没人来做工和光顾。后来,大家约定俗成似的,就让它荒在那里,无人问津,乞丐也不居政府也不动。

一百年来,小酒馆所在渐渐变成了废墟,本地人都说废墟里有尸虫,外邦人好奇去打探,都说只是废墟,没有别的发现。本地人就解释为:尸虫怕露天光,见光就死。

中国人庄舟是外邦人里十足的冒险家,在三一学院,他约同两位东亚同胞创立了一个名为“Academic Thugs in Jungles”的俱乐部(直译是“丛林学痞”,简称ATJ)。北朝鲜同胞金全仝,天生是个胆小鬼,学院内某些南韩人嘲笑他:一离开“主体思想”的庇护连呼吸都不会了。因此,加入俱乐部一方面他感觉如同上了贼船,但总算又感激着庄舟的知遇之恩,把他从孤立无援的境地拯救出来;日本同胞是上智大学英语科的留学生,他的“艺高人胆大”偏重学究型,一度认为庄舟的俱乐部命名隐约盗用芥川龙之介名篇《在竹林中》的创意,本来他叫田中,烂大街的日本姓氏,这下索性改为“薮中”了,仿佛简单通俗是原罪,繁复晦涩是优雅。

“听说了吗?那家小酒馆有故事,说不定还是鬼故事呢。金同学,雅各布同学,去探个究竟怎么样?”庄舟发起倡议。“雅各布”戏拟“薮”的训读,是庄舟单方面给田中同学起的英文名,毕竟顶雾都的天,立英伦的地,得规训规训他的桀骜,金同学则天然被当作民权领袖去爱戴。

“恐怕又是道听途说吧,还记得上月你半夜拉我起床,骗我说有尼采的末路信徒在讲堂公然渎神,结果呢,黑灯瞎火,大门紧锁,只在门口撞见野猫一对在叫春。庄君,请凡事讲点证据再行决策,可以吗?”

“对对,对对,小庄,你再贸贸然带我去,我就不去了。”

“当然没问题。后天是平安夜,明晚我带一个人见你们,她知晓一切。”

“打算平安夜行动吗,操之过急了吧?知晓一切的人?除了上帝、真主,作为人存在过的只有释迦牟尼这样的觉悟者吧。”

面对雅各布的发难,庄舟笑而不答,以手指壁钟。夜深了,先熄灯。

第二天,庄舟领来一个小萝莉,大手牵着小手。小萝莉自我介绍是中英混血儿,叫Eva Lee,和亚当那根神奇的肋骨同名,不无圣洁的宗教意味,然而中文名比较市侩尘土:李——爱——娃。雅各布说话一向没好脸色,见到Eva后变了个人似的,抢过庄舟主人翁的话语权和她搭讪不休。金同学表现得比较矜持,但也凑过来悄悄向庄舟勘探她的事情。庄舟只说“其实我也才认识她”。一旁的雅各布几乎把这二十年的好话都说完了,Eva一直耐心听着,直到他词穷,眼神开始不自然的飘忽,就跟他约定好,平安夜一起去小酒馆遗址。也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张像是买卖契约的东西,Eva和雅各布各自签下自己的名字。“朋友们,还有要一起来玩的吗?”庄舟自然不拒绝,果断签下,金同学跟着照做。“那就——明晚见啦!再会!”庄舟松开手来,这时,小萝莉忽然如雾般消散,一束激光穿彻天花板而下注,唯有耳畔还萦绕着她的幼嗓,哼着欢乐的颂歌。

这里就是了。你们尽情找吧,今晚由我主持——雅各布,你别看着我发呆,请别让我害羞得脸红,可你的脸色却如此苍白——请尽情找吧,像强盗窃贼也罢,像顽童稚子也罢,一切只在平安之夜,天亮之前;一旦天明,诸事如梦。

“小庄,你有没有什么想找的?我又没主意了,脑袋嗡嗡嗡的,像置身在工厂,机器在轰鸣。我按照各种指令操纵着机器,为机器所烦恼,还是我原本就是机器?”

“你应该有点主见才行,这次别照搬我的,不过我还是一如既往告诉你:我想找一具尸体,一具男人的尸体。知道为什么吗?我发现人们总是在传各种版本尸虫的故事,但是尸虫来自尸体,那么尸体呢?没有人见过尸体从小酒馆出去,更无从制造尸体的传说。不出意外,这废墟下面,埋着冤骨。”

“人呐,多么愚不可及,又多么聪明绝顶!多么丑陋的恶之花,多么妩媚的君之代!我之所思在泰山,或者富士山?我之所思是东亚之国的某人吗?如果我所要寻找的不是人,而是非人呢?非人呐,你是否只有冷冰冰的存在,你的to-on、being、sein、être…你至大无外,至小无内?”雅各布对着无物空气,神神叨叨自诉了这许多,究竟没有定向行动的意思。

“那我知道了,小庄,我去找一个人,她是我的妹妹,我好像记得她也是在一堆废墟面前,在黑夜里还吐着火舌头,我想进去找她,但是进不去,只听见妹妹的笑声,听起来比童年任何时候都开朗,然后她就像昨晚你认识的新朋友那样,一松手的瞬间就变没了。后来,我只听见自己在哭。以前每次看到妈妈用妹妹的口气给我从天上来的信,又好哭又好笑的。”

庄舟这次理据充分,思路清爽,探寻尸骨探得很顺利,率先在一堆腐烂木头下发现了一颗白蚁巢样子的头颅,前些天大概落过雨雪,凌过寒,上面蘸了些半死不活的虫体。顺着头颅,确定了其他肢体的位置。庄舟如获至宝,后来,剑桥人类学、考古学的专家们介入鉴定,正式宣布了它的史学价值和地方志价值。到新的世纪,收藏于大英博物馆的尸骨在一次拍卖场上转移到中国的一位富豪手中。

金同学搜索无门,在烟熏火燎的想象中终于精疲力尽,捂住自己的口鼻,昏昏沉沉的,就近躺在庄舟发现尸骨的地方呼呼大睡,也不顾忌阴鸷邪气。雅各布自我的言语说尽了,眼睛对着黑夜中的一点火光,慢慢往那里走过去,被三重铁门槛拦住了去路。圣约翰学院的门口。雅各布细赏着从古堡时代穿越而来的门与窗,装饰着洛可可风格的金银曲线,似静未静,似动非动,与东京都一些窘迫角落狂热的涂鸦艺术相比,给人以迥然不同的闲适与安详之感。

“A-SU-KA!啊,伤疤!我找我的伤疤!飞鸟也好,明日香也罢。”雅各布抱起身旁的小萝莉。“很好,雅各布,现在你的脸色很健康。”小萝莉轻抚雅各布的脸颊,雅各布感觉火辣辣的疼痛,“啊,伤疤!我感到了你带给我的悲伤!”雅各布感动难禁,泪落不止,每颗泪珠都焕发着金色的光泽。天边红彤彤的,天快亮了。小萝莉准备带大家离开此地。

以纯黑为幕布,请大家快合照吧,三个火枪手,三位新教徒——今晚由我主持。

谁来拍照呢?没有第五个人,甚至没有摄相机。但是小萝莉不管这些,既然今晚由她来主持,那么所谓“合照”也自然是合乎她的心意才对,可以划“井”字比个手势代表快门的工作,也可以单用这双澄澈的眼眸好好看他们,尽可能记住她想记住的,在更遥远的未来好好为这点记忆活着,不要一下子都忘了。

平安夜刚过,庄舟发给我一些照片,一共三张,分别在圣三一、圣约翰和小酒馆遗址门口拍摄的。他怀念无比地说,小酒馆遗址是ATJ成立以来的高光时刻。还向我介绍他的东亚同胞。可我乍一看,就他一个人啊,靠着门墙站,尽管画面中心还有相当的站位空档。明明是一人独照,怎么说是三人合照?莫非是庄舟的眼里闹鬼了?他不信,还是坚持如故,这倒让我怀疑起了自己:我的眼里闹鬼了?等等,我好像看见了第二个人——他身后有一团废墟比周围隆得都高,自然形成一个窟窿,一个小姑娘从里面钻出脑袋来看着我!同样很奇怪,我把这个发现告诉庄舟,他还是否认了。

我讨到了胶卷,重新冲了几份“合照”,借某集体活动之名给同学逐一测试,结果,还是没有除我之外的人看见什么小姑娘。这时,好像有位面生的女教师从窗外经过,敲窗对我说:

“先生,您问我吧,下面一堂课由我主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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