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色_Re

海的平面乃分割两个世界的境界线,既是光景、亦是心境。
在罗德岛的甲板上,时而会传来一阵悠长的歌声。
通常,闻歌者会循声而去,继而望而却步。在他们当中,部分人是忠实的听众,部分人则只担当了过客的身份。而无一例外的,是他们都不理解这阵歌声之中蕴含的意味,只是感觉到了其中淡淡的忧伤。
驱使他们聆听的是什么?驱赶他们离开的又是什么?
这一切的答案都被斯卡蒂看在眼里,伴随着那从她深邃嗓音中孕育出的音符,在罗德岛的上空旋绕,最终飘向了那片无尽的苍蓝——大海的方向。
——————
那个人又在唱歌了,唱那首用她家乡的语言编织而成的歌。
尽管我也觉得这歌声十分不错,但我的品鉴也仅限于这份旋律而已。
凯尔希告诉我,那交织在斯卡蒂歌声之中的词汇来自于她的家乡——阿戈尔。而当我旁推侧敲地向凯尔希询问更多关于阿戈尔的情况时,曾自诩知悉万事的她居然回予我一句不清楚。
“总而言之,我觉得,博士应该对斯卡蒂好好负责才行……以你的方式。”
“等等,这前半句话有点似曾相识。”
“大概是某个爱管闲事的笨蛋写在人事档案里的吧。”
我这才反应过来这句话源自人事报告,是某人与斯卡蒂秉烛长谈后的总结语。
而尽管我对这段陈述的内容感到相当认同,却也多少感觉到此话一旦从凯尔希的口中说出,便怎么听都恍似有些讽刺的味道。
但愿只是我想多了。
半小时前,PRTS提醒我之前擅自离开了罗德岛的斯卡蒂已经重新登舰。而待到处理完略微繁杂的干员的回收工作的我看到那条提醒,时间已经过了近一个小时。于是乎,我一边由心地咒骂起了自己的大意,一边发泄性地质问PRTS为何没有设置更加明显的提醒音,一边着急地找寻着斯卡蒂如今的位置。
我为何着急?
以斯卡蒂的实力,她完全有能力照顾好自己。在过往的任务记录中,她总能毫发无损地获得最高的战果。虽然那粗犷的作战方式让许多与她搭档的干员深感难以配合,致使她在同事之间留下了“怪物”的恶名,但单就结果而论,我对斯卡蒂的表现是非常满意的。
既然如此,我还为何要着急呢?
无法得到结论的我只能暗自里咽下这个难啃的问题。
//回复:干员斯卡蒂现在的位置:医疗部二层,房号M801——干员幽灵鲨的病房。
PRTS机巧地向我投以斯卡蒂所在之处的信息,同时将优化提示音的问题忽略掉了。
也罢,这也不是要事。
得知目的地的我抓起外套就往医疗部走去,却在达到目的地的时候听见房间里传出了另一个熟悉的声音。
“难得见你恼怒。只有在这种时候,你才会一改平常的无谓和颓废。”
紧接着的是斯卡蒂那略显无力的抗辩。
她似乎正在努力地为自己、为幽灵鲨争取着什么,但也很显然,她手中的筹码尚不足以帮助她从凯尔希的手中赢得在这场辩论,而凯尔希也从不想给她一个逃脱的窗口。
如此剑拔弩张的场面,尤其是当它出现在两位女性之间时,我感觉到自己最好还是老老实实地待在病房外当一个听众。
不久之后,那个熟悉的声音走出房门,若无其事地出现在我眼前。在她侧过的脸上,那翡翠色的瞳孔毫无生气地垂向了地面。仿佛就在刚才,她为了某些不得不为之的事耗尽了力气。但随着时间再往后推移几秒,她的眼神又恢复了坚定。如同在抗辩说刚才表露在我面前的一切、那个眼神,全都只是自己无意间遗漏的破绽,而如今这些破绽都已被全数收拾。
“你,不进去安慰一下你那位宝贝干员吗?”
她肆意地将话语抛撒在走廊上,任其混杂了医疗部各种器械的杂音,奇迹般清澈又准确地反射到我的耳蜗深处。
“所以你是打算让我演白脸吗?”
我苦笑着摇着头。
在我的印象中,这种事情已经不是头一次了。
只不过,在我看来这一招无论是对我眼前这只凯尔希还是斯卡蒂而言,都是不会奏效的。毕竟,她们都是不愿意将自己软弱的一面展示出来的强者,而对强者而言,安慰并不是救治品,反倒是一把会再次伤害她们的锋利的尖刀。
“不,只是想看一下你有没有自知之明罢了。”
果不其然,她也是这么想的。
我终究没有选择进去,而是靠着那冰冷的墙壁等待着,遥望着凯尔希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又过了几分钟,在辩论中败下阵来的选手也从房间里沉默地走了出来。对这个场景有所准备的我,立即从背靠着走廊的状态支起身来,装作刚好经过。而踏出房门的斯卡蒂一手拉扯着仍背在身后的巨剑,另一只手捻住了那如同鱼鳍一般的帽沿,双眼木然地看向了我的方向。
“博士,我不是告诉过你,为了你的安全着想,最好离我两米以上吗?”
“唔,我也只是刚好经过而已。”
一时不知如何表达初衷的我,莫名其妙地从喉咙里蹦出一句不攻自破的傻话。
“如此……么?”
不知斯卡蒂到底是相信或是不在意,她只是喃喃地回应着,将本已失去光芒的眼神从我的身上移开,转身离去的同时把那鱼鳍般的帽子凑到了自己银灰色的长发之上。
“博士,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伴随着短浅的字句,斯卡蒂将帽子的前沿稍稍往前扯动,直至那殷红的双眼都被遮蔽在帽檐的阴影中。事实上,斯卡蒂在说出这句话之前便已挪动了自己的脚步,使得这句话的实质变得更像是一句告别,而非请求。
所以我也只能同意了,不是吗?
直到斯卡蒂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我才发现她那离开的背影甚是似曾相识。
因为就在刚才、就在同一条走廊的另一个方向上,一切都已预演过了一次。
说到底,斯卡蒂与凯尔希是如此的相似——她们都背负着他人难以理解的重担,都不曾奢望自己能够被理解,都在孤独的路途上也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向前再踏出一步。
而在回往办公室的路途上,我也只能不停地质问自己可以为她们做什么?罗德岛又可以为她们成就什么?哪怕是作为工具也好,都希望得到肯定的答案,这份心情……真不知道,失忆前的我是否也曾如此想过。
——————
斯卡蒂歌声是在我回到办公室后传来的。
由于我的办公室位于罗德岛舰体的上层,头上就是顶层甲板。后者在经过可露希尔的龙门币攻势后强度甚有保证,但对声音来说阻隔力仍不理想,我也因此偶尔能听见德克萨斯与拉普兰德在甲板上打闹的声音。
诚然,除了她们以外,其他人发出的声音也有一定几率传到我的办公室里,只不过是由这两位制造出来的骚动更有穿透力一些。而往往这些影响我工作的噪声都会在同一个时间点出现,也让我渐渐习惯了将这些时刻转化为工作期间歇息的理由。
不过只有一种情况是例外的,那就是当传入我耳畔的声音是斯卡蒂那悠扬歌声的时候。
说不上为什么,每当斯卡蒂在甲板上哼唱起那首我无法理解的歌谣时,周遭的环境似乎都会变得分外的寂静,仿佛在世界里只有她的存在。
我想那大概是因为大家都被她的歌声吸引着,却又对她的存在望而却步吧。
但事实上,据我的了解,斯卡蒂最初来到罗德岛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
那时候,这位初来到罗德岛的深海猎人仍会与其他干员搭档承接任务。即便那意味着自己将无法发挥出全部的实力,斯卡蒂也会尝试着各种战术配合。
但随着任务的难度提升,斯卡蒂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在任务中呈现出自己原本的姿态——以单纯的、压倒性的力量战斗。久而久之,斯卡蒂的能力在作战报告中被过分夸大,就连那些曾经与她搭档的队友也袒露出了一种“她一个就足够了”的情绪。
而就连斯卡蒂自己也感觉到了,她的力量、她那粗犷的处理方式,有时候反而会为队友带来危险。
斯卡蒂从不害怕展示自己的力量,她也丝毫不在意那些写在流言蜚语中、将她描述成“怪物”的话语。她的初衷不过是保护那些自己珍视的人。正因如此,当她察觉到自己的力量、自己的作战方式恰恰成为了队友最大的威胁时,曾为赏金猎人的她再一次选择了那种孤独的生存方式。
从那以后,就如同斯卡蒂手中那把无法被逆向解析的巨剑一般,再也没有人尝试去理解、去亲近她。而人们对她的印象,除了那个不礼貌的“怪物”之名外,就只剩那首偶尔回荡在甲板上的涌潮悲歌了。
说起来也是奇妙,要是换作平时的我,光回想起这个故事就足够消沉好一段时间。但今天,那股消沉的感觉却没有出现,转而是变成了某种动力,推动我放下了手中的工作、再一次离开了办公室。
也许是我想通了,又或许我只是慌不择路。
但如果人类是不知道该做什么就对未来望而却步的生物,那我们早就该灭绝了吧?
脸上带着对自己往日不作为的嘲笑,我漫步登上了甲板,眼前出现了那个茕茕独立的身影。
暂不希望打扰她的我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沿着甲板边缘的护栏散漫地接近着。
然而,猎手对环境的敏感度是毋庸置疑的——在我离她仍有一段距离的时候,那个孤坐在甲板边缘的身影优柔地扬起了自己的额头,用那由于被帽檐遮蔽了视线而不得不抬高的双眼遥望着我。
那个模样,仿佛是在责怪我打扰了她的歌声。直到不解风情的阵风将她的帽子吹翻,躲过了想要挽留它的指尖、飘转在半空之中。
“啊……帽子。”
那顶如同鱼鳍一般的猎人帽,在强风的吹拂下在空中游弋、翻滚,就像是真的依附在了某只正畅游大海的猛兽背上一般。可这令人羡慕的自由,伴随着的却是随时可能出现的危险——假若风就此停息,那失去支撑的“背鳍”也将如扑火后的飞蛾,带着自己曾经向往的一切急坠而下。
而目睹了这一道奇景的我终于察觉到,哪怕那只是出于一厢情愿,我渴望为斯卡蒂所做的一切不过是简单地“接住”这顶终将掉落的帽子罢了。
很快,那摇曳在半空中的猎人帽失去了风的支撑,将要从半空之中坠落。看清了它的行动轨迹的我早已在
它的必经之地上等待,理所当然地把它截了下来。
我低下头,恭敬地双手将其呈在了自己的眼前,打量着那由于被吹飞、捕获而变得充满皱褶的帽子。又试着以温柔的拉扯抚平那让人略感不适的褶皱,直到自觉满意,才提着帽子向斯卡蒂走去。
“博士,请留在两米之外……”
斯卡蒂仍然下意识地提醒着我俩定下的安全距离,仿佛与那顶伴随了自己漫长岁月的帽子相比,她更在意他人与自己的距离。而如今,我对这句话的反应也只是微微一笑,并无打算就此停住脚步。
“这么近的话,我……我是没办法保证你的安全的,博士。”
这位有着一头银色长发的少女诉说着我给她带来的困扰,而后在话语间默然低下了头,目光也随之躲向一侧,一如之前在病房门前展示过的那般、失落之中略带着无奈。
我无法不为这份神色动容,因为她时刻提醒我手中可为而未为之的举措——并非为了遮挡这份目光,只是单纯要将手中之物归于原主。我将整理好的帽子轻放在斯卡蒂那银灰色的秀发之上,扯动着两侧的帽沿将位置调整好了之后,轻拍了拍帽顶。
或者说,拍了拍斯卡蒂的头顶。
“所以说,即便是在罗德岛,接近你两米之内也会有危险么?”
我收回了手,用打趣般的语气试探着斯卡蒂的心情,期待着得到一个不那么认真的回应。
然而……
“唔,说不定在我转身的时候,会不小心将博士撞下甲板。”
斯卡蒂说着朝我不在的方向别开脸,手却放在了帽子上被我拍打过的位置,仿佛是在重新确认它是否稳妥。
而耳濡这份答复的我,则很配合地抓紧了围栏、将头稍稍伸出甲板的边缘,瞻望起了那无论是看起来或是实质上都十分遥远的地表。印象之中我是没有恐高症的,可一旦产生了视觉接触,我的大脑便自觉地想象起那重重地摔在地面上的感受,以致我心中滋生出一种尖锐的恐惧感。
没想到率先挑起玩笑的我,也成为了率先要退却的一个。
“等等,你刚才的回答是认真的吗?”
然而的然而,下一个瞬间、在斯卡蒂再次回应我的那个瞬间……
“当然是……开玩笑的。”
我才发现,自己才是被戏耍了的人。
也许在那一刻,被斯卡蒂埋藏在帽檐阴影下的表情也曾是一个笑容。
可她不曾述说,我也不曾追问。
但我,希望如此。
——————
过去,我为了进一步了解干员的信息,曾通过查阅罗德岛的数据库,得到了不少关于泰拉大陆上种族的信息。当中就包括斯卡蒂所属的那个神秘的、兴许是生活在大洋深处的族群。
尽管与他们相关的数据少之又少,有个别的信息还是被肯定地标注在了数据库之中:
//个体的智商、语言学习能力极高,拥有独立的语言系统;
//族群拥有高度的社会性,通常习惯于群居生活;
在我的理解中,独立的语言系统指的就是斯卡蒂的歌声中的阿戈尔语。
而那同样为斯卡蒂朗朗上口的通用语,也说明着她语言学习能力极高的实情。
但让我困惑的是“高度的社会性”和“习惯于群居生活”这两项完全背离斯卡蒂的表现的记录。
直至后来,我看见了某人在斯卡蒂的档案中留下的那些话,以及最后的那句触及我心扉的反问。
“她究竟哪里像个会离群索居的人了?”
也许大家只要稍微多了解她一点,便都能得出如此的结论。
可有时候,即便只是这小小的理解也稀少得弥足珍贵。
以至于最平凡的希冀,也难以融入其中。
——————
那天的晚些时候,我在斯卡蒂身边聆听了她的歌声许久,毕竟她也从未在意自己是否会有听众。
而当她又一次结束一段曲调的时候,我冒昧地将手伸向了她面前,指向了遥远的某个方向。
“过段时间,罗德岛会经过一个沿海地区。”
斯卡蒂沿着我所指的方向缓缓抬起头,微张的嘴在若有所思的神情之下欲言又止。
她似乎已经预见到了什么,但仍然选择了一个被动的回应。
“博士,你的意思是?”
“我觉得,你应该会想念你的故乡吧?而且……”
我试探性地抛出一个答复,但斯卡蒂依旧不为所动、神情再次凝固在了那欲言又止的瞬间,于是我决定坦露内心最大的缺憾,籍此再次尝试将主动权交还给她。
“而且我因为失忆,对大海的概念已经有些模糊了。所以到那时候,希望你能作为我的向导。”
那真是一个愚蠢笨拙、又烂到家了的理由。
可在我身边这个银发少女却带着恍然大悟的表情、默默地点着头,应许了。
随着约定的日子越步越近,我与斯卡蒂一同在甲板上眺望远方的频率也渐渐增多。尽管在其他人面前斯卡蒂依旧寡言,但至少在与我共处的时刻里,我们聊过除了阿戈尔以外几乎所有话题。而当我坦诚自己被她的歌声吸引已久,却仍在她的脸上引起了一阵红晕。
那也是斯卡蒂第一次主动向我提及阿戈尔。
“那么……阿戈尔言和阿戈尔歌谣,博士想要先学哪一个呢?”
“不学习语言也能学唱歌吗?”
“当然可以,只要跟着唱就行。”
从那时候开始,斯卡蒂决定要将她家乡的歌谣教授于五音不全的我。
“没想到博士的模仿能力很差,但乐感却非常不错。”
结果得到了这个让我哭笑不得的评价。
终于,在某个蓦然惊醒的清晨,通宵加班时无意间睡着的我发现,罗德岛已经来到了我与斯卡蒂所约定的那片大海的边上。站在窗边眺望到近在咫尺的大海,心情因而变得无比激动的我,又一次慌忙地想要找寻斯卡蒂的踪迹。
//回复:干员斯卡蒂现在的位置,生活区一层,房号L1004——干员斯卡蒂的个人舱室
没等PRTS将信息播报完毕,我已穿过了那扇未完全打开的舱门、迫不及待地奔向了斯卡蒂的方位。而就在我穿过门廊的一瞬,一阵温热的、略带盐味、苦涩味道的海风迎面向我扑来。这些曾回荡在海平面上的热风,如今带着海的味道钻入了罗德岛的每一条过道,感染着每一位察觉到它们的人。
我总觉得这味道似曾相识,却又道不出所以然。但此刻的我对此并不感兴趣,只是一个箭步至走廊的尽头、登上了通往生活区的升降机。
一如既往地,我无法理解自己的脚步为何如此急躁,同时却也找不到平静下来的理由。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不断地缩小着自己与斯卡蒂的距离,无论是物理上的或是精神上的。而随着我的指尖触碰到房门前的门铃,我以为,我们的距离早已无限接近于零。
房门打开的瞬间,那位银发女剑士整装待发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而我仍旧习惯性地向她递去清晨的问候,丝毫没有察觉到她脸上那歉疚的神色。
“早上好,斯卡……诶?!”
但斯卡蒂用行动提醒了我。
她默然地望向我,半开半合的唇间透漏着某种让她欲言又止的思绪。而我从她那如红宝石般的双眼中看见了自己,也看见了自己脸上毫无保留的惊讶。
似乎,我已经预见到了她的意图,于是就连双手也不自觉地腾于半空、试着用掌心弥立出一面拒绝的高墙。只可惜,对阿戈尔一族而言我的力量无足挂齿,而我那孱弱的手腕也将成为高墙的突破点——斯卡蒂犹豫却温柔地握着它,在我来得及作出反应前便匆忙地将我拉进了房间。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拉扯,我失去了重心、一个踉跄地跌倒在舱室的过道上。而在我设法回头的瞬间,只看见斯卡蒂已站立在了门外、处在了此前我站立过的地方。她扫视了一眼门廊上的门禁面板,举起了那把与她那纤细的身躯极不相配的巨剑,嘴上喃喃地轻声叨念着……
“对不起,博士,再见了。”
剑锋挥落在构成船舱的金属材料上,发出了刺耳的剐蹭声,引出了宛如星光一般的点点火星。随即到来的,是房间门的应声关闭。
这是什么情况?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不愿接受眼前现实的我像个疯子一样冲向那扇已然紧闭的门,用力捶打着。
“斯卡蒂,快把门打开!斯卡蒂?!”
即便高喊她的名字无法为我带来回应,可我还是忍不住这么做。
直到门外的脚步声在沉寂了数十秒后渐渐远去,我才确信斯卡蒂终究不愿为我打开这扇门。
事到如今,能够帮助我的也只有那个统筹罗德岛全舰的家伙了。
“PRTS,立刻帮我打开这扇门吗!”
//回复:尝试失败,门禁系统反馈超时
//报告:自检结果,L1004号房的房门受损程度87.53%,电控线路、控制面板握手失败
//结论:暂无法通过超控远程打开这扇门
“强行破门,反正门禁已经坏了,把门拆掉也不会有人有意见的。”
//建议:干员阿消拥有符合当前环境所需的器械与技术,请确认
“执行吧……”
下达完这最后的命令,我靠着房门坐了下来。我试着用自己所见所闻组织出一个让自己信服的答案,可脑海不断响起的只有躁动不已的心跳,以及斯卡蒂的相貌、声音,还有……还有那首永远只属于她的歌谣。
我曾以为我们之间的距离已经无限接近于零,可如今,我才发现自己原来一直不了解她。
//提示:扫描到舱室的个人终端有一份指向博士的语音留言
PRTS的语音落下,我的思绪也因此被动摇——那兴许是斯卡蒂留给我的最后的话,使我因此陷入犹豫。
我不情愿听,因为担心这是她最后的告别,仿佛她也同样犹豫地站在我眼前、欲言又止。
可我……
“请……播放它……”
可我总要尊重她的选择,去聆听、去理解她的故事。
直到决心落地的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想做到不仅仅是遥望,更是同行。而也许从今往后的未来已然是另一个故事,但我还是希望她的故事里有我,而我的故事里也有她。
——————
十多分钟后,阿消用液压剪为我把房门卸了下来。
鉴于她可以一口气提出很多问题,我只是简短地扔下一句“谢谢”便离开了。
罗德岛的过道上开始回荡起了我的脚步声,由慢而快、由远而近。待到这股急躁的声响到达离舰的通道时,我的双脚已经不自觉地大步跑了起来。对于并不擅长运动的我而言,这早已不只是自不量力可以形容的了。
事实上,我在刚跑出宿舍区、经过办公区时便感到有些力不从心。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下我依着升降机扶手大口喘气,还谢绝了好几位热心干员的帮助。在那以后每踏出一步,我全身的肌肉都会向神经反馈危险的信号,知悉这一点说明肾上腺素的作用正在一点点衰退,而我也离彻底失能更进了一步。但我还不能停下来,因为每当我想到斯卡蒂离去的身影,心头就会被某种苦涩的味道填补、灌注,最终充斥于我的躯体,让她的声音与容貌在我的脑海中不间断地回放。
就如同刚才那段被我重播了不下五次的留言一般……
//哦?这玩意,已经在录了吗?
//……
//抱歉,博士,我想也该到了我要离开的时候了。
//我的档案你估计已经烂熟在心了,所以我觉得你或许能够成全我这小小的自私。
//我是个带来不幸的人,这也是我许久以来选择单独行动的原因。
//之前,我也跟那个主动和我聊天的干员说过……
//假如有一天,有未知的危险找到罗德岛,而罗德岛难以反抗的话……
//罗德岛必须主动交出斯卡蒂,对,也就是我。
//……
//没什么,我对这项约定很满意。
//只是,你的举动却让我感到十分困扰。
//说好的要离我两米远呢?
//说好的除必要情况以外不要与我说话呢?
//说好的除了医疗干员之外,未经我允许不许接触我呢?
//可偏偏是你……
//让我心甘情愿地打破了这些约定……
//让我甘愿将那首歌谣分享予你……
//让我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找到一个挖苦的对象……
//你知道吗,博士?
//你这样做,可是会让我舍不得离开的。
//……
//所以啊,请原谅我这自私的辞别。
//但也请无需担心,毕竟我从很久之前开始就习惯了孤身一人。
//唔……
//最后的最后,也请博士代我照顾好幽灵鲨。
//她大概是我在罗德岛,为数不多的、珍视的人了。
//谢谢你,博士,还有……
//再见了。
留下这段话的人,可真是个孤独而坚强的笨蛋啊。
——————
“所以你打算去挽留那个笨蛋吗?”
在我的脚步踏出罗德岛的同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再次在我的耳旁响起。
凯尔希?她也是来挽留斯卡蒂的吗?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别误会,我在此地的理由与你并无相仿。事实上,斯卡蒂作为PRTS的布控对象,想要逃跑的意图在很早之前就已经暴露。我只是来确认她没有带走任何对罗德岛不利的资料,仅此而已。”
凯尔希不带感情地向我陈述了一段,仿佛是在彰显自己的清白。
对于这一点我没有深究,也没心思深究。
在我看来,凯尔希恐怕是罗德岛中唯一能真正理解斯卡蒂的人,但也正因如此,她绝不会挽留斯卡蒂——同为内心的强者,她们不愿接受对方的同理心,更不会允许对方左右自己渴望达到目的的心。
可我不同,我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强者,我没有过多的选择余地。
我能做的,只有是认准方向、坚持到底。
“是的,我……去去就回。”
微笑,我想我是面带微笑说出这句话的。
而凯尔希的目光则死死地拽住那体力透支、双手硬撑在膝盖上的我,陷入了沉默。良久,她将双臂交叉抱在了胸前,目光远去、朝向了远离罗德岛的某个方向。
“这个做法并不适合你,博士……但无论是我还是罗德岛,我们都不会成为你的阻碍。”
这就是她妥协的方式吗?
凯尔希说着,飘向远方的目光随着略微抬起的额头摇晃着。
“那边,斯卡蒂往大海的方向去了。沿着眼下这条路可以到达海边,但也请你不要忘记自己水性不好的事实。换句话说,倘若她踏入大海……”
倘若她踏入大海,那即是我的失败。
“谢谢你,凯尔希。”
留下短浅的感谢,我再次挪动沉重的脚步,向大海、向着斯卡蒂的方向奔去。
而伴随着每一次抬腿、每一次蹬踏的震撼,我的耳边隐约传来了凯尔希最后的嘱咐。
“希望你言而有信,否则阿米娅又要伤心好久了。”
——————
印象中的大海是苍蓝的。
一大群一大群灰白的海鸟在低空旋绕,缕缕阳光穿过云层的缝隙在水面上泛出点点粼光,以及饱含着各种盐类、咸咸的、苦苦的海风与海水。
对了,还有那喜欢穿过海面、高高跃过追逐着自己的波浪,最后顽皮地摔倒在水上、溅起巨大浪花的海洋生物。
“那不过是博士见到的海面的景色,一个喧闹的表象罢了。”
“你的意思是海底的景色会非常不一样?”
“是的,在深海之中,你会被严寒包裹着、被海水压迫着,甚至在那些不为人知的地方还藏着张牙舞爪、盘算着要将你吞噬掉的怪物。”
“即便如此,斯卡蒂还是会想念自己的家乡,不是吗?”
有着一头银色长发的少女始终没有回答我再次提出的问题,只是脸上变换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然后缓缓闭上了双眼、摇着头。仿佛那是在承认着自己对家乡的思念,而同时又否认着蕴含在这份思念之中的冲动。
起初,我无法理解斯卡蒂这般反应的原由,但如今一切都已经变得明了。
她不过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一个为了保护身边的人心甘情愿将自己的欲求埋葬的独行者。而那些深藏在她那低沉、悠长歌声中的情绪,恐怕除了思念,也只剩下一份无以归复的决心了。
奔跑在去往大海的通道上的我,不由得想起那许久之前、我曾拷问过自己的问题——我能为她做什么?罗德岛可以为她成就什么?
不计条件的信任?竭尽全力的坚守?
不,不,不。
那在我心底早已存在着的答案不需要如此高大上的修饰,简简单单,却又最不简单。
“斯卡蒂!”
我竭尽全力向那个即将消失在海平线上的身影高声呼喊。
“斯卡蒂!!”
我想让她知道,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无论面对什么困难,我都愿意……
“斯卡蒂!!!”
陪伴着她。
是的,最最简单却又最不简单的事,往往就是陪伴而已。
在海天相接之处,在那分割着两个世界的海平面上,那个渐行渐远的身影默默地回过头、遥望着我,同样也是罗德岛所在的方向,然后优雅地摘下了自己的帽子挽于胸前、脸上带着一个我不曾在她身上遇见过的神情,深深地朝我鞠了一躬。
那,就是她的笑容吧?
见证了这一切的我,依旧不顾一切地继续往海滩的边缘飞奔而去,可是正如我早已预料到的一般,我的体力远比我的意志力更早消耗殆尽。膝盖的无力感在脚与松软的沙滩接触的瞬间传遍了我的身躯,使我再也无法保持平衡、如同失去翅膀的海鸟一般摔倒在那湿润的细沙之上。
我的视线也因此与斯卡蒂失去了交集,待到我再次抬起头、目光扫过那片海域的最远端时,那儿早已空无一人。
斯卡蒂,离开了。
只留下了那顶如背鳍一般的猎人帽,在波浪的冲刷之下寂静地躺在了沙滩的最远端。
——————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发现自己正呆坐在沙滩上,手中紧拽着斯卡蒂留下的帽子。
有时候我会觉得,她所说的、海面与海底截然不同的景色,同样适用于形容她那表面上波澜不惊的容颜以及实际上情感丰富的内心。
嘛,就权当那是我主观的臆断吧。
但至少,我见证过她的笑容,也尝试过理解她。
如此,我便可以淡然地抹去心中的遗憾,忘却那个孤坐在甲板边缘、哼唱着无望小调的身影吗?
不,我想我永远做不到。
“抱歉了凯尔希。这次可能需要你稍微久等了。”
因为我也想去看看,去亲历斯卡蒂所说的那片深海的景色。
于是,我用尽了身上最后的一点力气,带着斯卡蒂留给我的帽子、拖着蹒跚的步伐,走向了那片深蓝色的大海。
海色开始从我的脚边排涌,随之漫漫攀过我的膝盖、挽着我的腰,最后搭在了我的胳膊与肩膀上。而我终于理解海水的冰冷,也理解了被大海推挤的感觉究竟是多么的压抑。
曾经斯卡蒂向我细述的一切此刻都变得如此真切,而在那连阳光都无法透入的深海之中,是否又有什么怪异、恐怖的事物在等待着我呢?
说真的,那倒不是我所期望的东西。
我期望的,不过是能够再次见到她的身影罢了。
而怀抱着这种无望的期望,我的四肢也自觉地跟随着本能无力地在水中摆动,直至我再也动不了为止。
没关系,就这样吧。就这样,让凯尔希和阿米娅再稍等一会吧。
就一会儿,嗯……我去去就回。
终于,在不知漂流了多久之后,我的身体也到达了意志力无法弥补的状态。在得到了我的应许之后,这个躯体随即变得如同一块沉重的巨石,失去控制地渐渐坠入大海的深处。
海水开始肆意涌入我的鼻腔、口腔、耳道,让我所闻所见的一切都蒙上一层薄薄的朦胧。
然后是漫长而孤独的寂静……
“你是笨蛋吗?(阿戈尔语)”
那是在我意识即将远去的时候,耳边朦胧地响起的某人的声音。
而因失去了力气只能微微睁开的双眼也恍如看见了她模糊的轮廓。
那是幻觉吧?如此清晰曼妙的声音怎么可能出现在水底?而早已离去的人又怎么可能会在此时此刻出现呢?
但若这就是弥留之国赠予我的欢迎礼……那我就心怀感激的收下吧。
——————
在一片漆黑之中,我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架了起来,后背被迅速而连续地拍打着。
紧随而至的,是胸口被有节奏地按压,以及嘴唇上感受到的温暖与柔软。
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让我不由得猜测自己被困在了梦里。
“呼吸畅顺、脉搏稳定,理论上随时可能醒过来……”
那是斯卡蒂的声音,所以应该真的是梦吧。
“博士,该醒过来了吧?”
醒来的话就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了,所以还不想醒来。
“再不醒来,凯尔希就打算把你留在这里了。”
什、什么?
虽然感觉身体还是无法动弹,我还是猛然地睁开了眼睛、如同从梦中惊醒一般深吸了一口气。
首先出现在我眼前的是漂浮在天空中的灰白色的云朵,以及那些偷偷遛过缝隙、降落在我脸上的刺眼的白光。万物看起来都是无彩的、仅由黑色与白色混合而成的。
这就是地狱吗?
“太好了,你终于醒了。”
不对,斯卡蒂的声音怎么会出现在地狱里呢?
我循声艰难地转过头,结果发现一位银灰色长发的少女正跪坐在我的身边,手中扶着一把比她自己还要高大的黑色巨剑。我不甚理解地看着少女的脸庞、她的双眼,而世界仿佛也在这个瞬间寻回了她的色彩。直到这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而出现在我眼前的人,也正是我一直渴望挽留的斯卡蒂。
“没想到你居然能做到这种地步……这样一来,我岂不是连离开的勇气都无法拥有了吗?”
而虽然浑身无力,我还是能够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作为回应。
“你知道……你可以一直这样向我抱怨的。”
“我可以拒绝吗?”
她苦笑着摇着头,双眼依旧注视着我,也让我想起了手中一直紧拽不放的帽子——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无法支起身的我,捏着帽子中间的“背鳍”,将她递到了斯卡蒂的面前。
斯卡蒂没有第一时间接过这顶帽子,反而是将她那如冰山一般冷艳的脸凑了过来,仿佛在示意我将帽子直接放在她的头上。
而我恰恰也想要这么做。
“那换一个说法……能否让我一直陪着你呢?”
“博士?”
“呃,我指的是罗德岛。”
“那……我姑且先答应你吧。”
斯卡蒂说着,脸上再次流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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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之后,我在医疗病房修养了至少半个月。
原因不仅仅是体能过分透支、摔伤、溺水、呼吸道与肺部感染,还有轻微的肋骨骨裂。
后来就连赫默医生开始也挖苦我。
“居然只是轻微的骨裂而不是骨折,看来斯卡蒂对博士还是很温柔的。”
“是的,她确实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我虽然很想回应,却被斯卡蒂当场制止了。
事实上,即便是我有幸将这句话完整地表达出来,绝大部分人都依旧只会将这个论调付之一笑。就斯卡蒂自己的角度而言,这反倒是一件好事,毕竟这样就不会有人主动想要与她组队了。
我对斯卡蒂的决定虽说是尊重,但无论如何我仍希望看见她主动地去迎接改变。
终于有一次,对此一直不解的我没忍住、随口提出了一个让她见笑的疑问。
“可是你不会觉得孤单吗?”
“怎么会呢?”
正坐在甲板上眺望着大海的斯卡蒂摘下了头顶的帽子,在微风的吹拂下,她那银灰色的长发优雅地在空中翩翩起舞,如同被跃浪击起于半空之中的曼妙水华。
“这不是,有一个笨蛋一直在等待着我么?”
海色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