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怪故事·夜谭随录（一）
夜谭随录
（乾隆己亥本衙刻本·十二卷足本）
《夜谭随录》，清代志怪小说集，共4卷（有的版本作12卷），141篇。著者和邦额。生卒年不详。满族。字䦵斋(一般被误作为闲斋)、霁园、愉园，号霁园主人、蛾术斋主人，蛾术是他的书斋名。和邦额是乾隆年间人。青少年时代，曾随祖父何父亲在西北、东南长期居留，见闻丰富，熟悉“诸志异书”，做过县令。此书大约定稿于作者44岁前后，自称“志怪之书”。
此书成于聊斋之后，一般认为是聊斋的第一部仿续书。尽管它从叙事风格和写作手法上都承袭聊斋，但也有自己的创新，在诸多聊斋体志怪小说中属于佳作。如果说聊斋描写了诸多美好的鬼狐神仙的世界，《夜谭随录》却反而行之，描写了一个和人世一样黑暗阴冷的鬼世界
自鲁迅以来，《夜谭随录》中的相当一部分篇章被人们普遍认为抄了《新齐谐》（子不语），然而根据近年来一些学者对于两者雷同篇目及成书年代的考证，其实并非《夜谭随录》抄《新齐谐》，而是后者抄了前者。
《夜谭随录》的版本分为足本和非足本两大版本系统，两者的区别在于足本为一百四十一篇，非足本为一百四十篇。非足本对比足本，少了《红衣妇人》一篇。这里采用的版本，是足本系统中的乾隆己亥本衙刻本，包含了全部的一百四十一篇。
序
孔子不谈关于怪异之事，我（和邦额）却在这里大谈怪力乱神，是有悖于孔子的。但是其本意是不悖的。天地如此广袤，以至于万物繁多，奥秘亦深。事物的存在必定有一定的道理，既然有道理又何来怪异呢？圣人（指孔子）极尽了解天地之间各事各物的理法，普通人以为是怪异的，圣人却看起来觉得是平常。不然的话，凤鸟、河图、商羊、萍实，这些传说中的事物又怎么能得以留下名号呢？世人对于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东西，一旦见之闻之，少有不把它们作为怪异看待的，这就是所谓少见多怪了。若是不将世间一切之理了解透彻，那么人生世间，不说天地万物如何广大纷繁，就算一人身上的耳目口鼻，言谈举止，生死梦幻，什么不奇怪？不追求真理，而把没见过听过的东西视为怪异，就是有悖孔子的本意了；但要求其真理，还把没见过听过的东西视为怪异，那就更加违悖了。我今年四十有四了，还没遇到“怪异”，但每当和两三个朋友聚会吃酒，在酒桌茶几旁，经常灭灯说鬼，月下说狐，稍有涉及到匪夷所思的事，我就将其记载下来，日子一久，就编成了一本书，平时拿来聊以自娱。当初苏轼强人说鬼，难道说就见识广深吗，而且谈奇说怪也比时事高不到哪儿去。因此人们不妨随便说说，我也不妨随便听听罢了。人们可以胡说鬼话、可以随便听听，难道我就不能随便记下吗？妄言妄听，我妄录之。这就是《夜谭随录》，也可以算是志怪之书了。
乾隆辛亥夏六月，霁园主人书于蛾术斋之南窗。
夜谭随录·卷一
1，崔秀才
奉天府先贤刘公。在未发迹时，是旧世家子弟。当时他年青倜傥，热情好客。挥霍钱财毫不吝惜。门前经常车马集聚，喧闹如集市，路过的人非常羡慕。四周邻里是他家常客，亲戚朋友更是他家座上宾。忽然一天来了一个叫崔元素的人，投了一张名帖。刘公接见了他，询问其籍贯家庭情况。崔生答道：“我是山东临朐县的秀才。来都城游学已有二十年了，听说您喜欢结纳朋友。所以来投奔门下。”刘公大喜。开始与崔生交往，并不时接济他一些钱财。崔生一般十几天来一次，来后必向刘公借钱。刘家人都讨厌鄙视他。只有刘公并不认为崔元素卑琐，每次都让他如愿以偿，从未拒绝。这种状况维持了两年多。刘家不久连续遭到大变故，财产消耗殆尽。又过了三年，刘公已一贫如洗。他又屡试不中。亲戚朋友都不给他好脸色看，动不动就受到指摘或责难。他的遭遇成为人们的话柄，渐渐竟无人与他往来了。刘家的奴婢仆人也大多逃散。并不断有人故意犯错误以求遣去，最后仅剩下一个老仆。刘公自家则有一妾一女一子，三人而已。
适逢腊月将尽，刘家只能穿为牛御寒的牛衣，饭桶上也积满灰尘，没办法过年关。女儿能吟诗了，于是戏吟道：
“闷杀连朝雨雪天，教人何处觅黄绵。
岁除不比清明节，底事厨中也禁烟？”
刘公听后，笑着说。“这会儿双肩冻起了鸡皮疙瘩，如果可以煮来吃，倒足够吃个饱。现昕了你的诗，怎不叫人羞愧！”于是和其女儿诗道：
“今年犹戴昔年天，昔日轻裘今破绵。
寄语东风休报信，春来无力出厨烟。”
他和女儿的诗都是对家中除夕断炊的困窘状况作的自我解嘲。妻子听罢发火了，眼瞪着刘公斥责说：“过去你亲朋好友来，有求必应，吃白食的不知有多少！现在年关即到，吃穿都没有。你还不多少想点办法，却跟着女儿作推敲诗句的丑态。想必是要拼得个饿死，所以预先作《薤露》挽歌了！”刘公问道：“那么你要我去做贼吗？”妻子回答说：做贼也不错，只怕你没这个本事，顺城门外的朱知县，当初他落难时，和你是知心朋友，一日不见面都受不了，现听说他在家守孝，做官发了财，你难道不能写封信去求助，聊解燃眉之急吗？”刘公说：“不是你说，我几乎忘了。”于是赶快写信，派老仆送去。
傍晚时分，老仆空手而回，进门就骂：“丧尽良心的人，不要再与他交往了。开始守门人推托说他外出了，我却不相信。过了一会儿，他出门送客，我们见了面。他目光高傲，拿过信就进门了。我再三催促守门人打听消息，他才传下话来，说事情忙，没时间覆信，只能口头向您致意。现在凡事都要用钱，而口袋里却无—文。正发愁没地方筹措，实在难以如命等等。像这种丧尽天良的人，如果再与他相交，您的名节就要扫地以尽了！”刘公盼了一天。满以为必能如意而有收获，突然听到这样的变化，不禁潸然流泪。妻子讥笑他说：“知心朋友靠不住了，但童年好友，总该不是泛泛之交。城北杨君，不是你童年好友吗？”刘公认为妻所言很有道理，于是再写信求助。杨君借口“生意清谈。本利亏损，无钱可助”，予以拒绝。刘公拍着大腿叹息道：“这种表面上的朋友，本来不就值得奇怪。要求得钱财来往之情谊的人，非找志同道合的朋友不可！”于是挑灯写信，尽情倾吐衷肠。第二天，交老仆拿着送给南城靳公子。
靳公子是贵族后裔仕宦人家，田园遍布京都四周。斩公子与刘公是世交，又属于最亲的亲戚，过去每当两人相见倾谈，常常夜以继日。所讲论的内容不是忠义大节，就是匡时济世的大道理，二人互相诱导鼓励，情义无异于同胞兄弟，可以称得上是立定脚跟，不随流俗，专心学作古代贤达的人。靳公子看罢来信，立即答覆说：“愧为知已，本当尽快遵命。无奈心有余而力不足，束手无策。您只要尽力成为崇尚志向的人，不自暴自弃，贫贱又有何忧愁的呢？而且上天既生您刘君，一定不是碌碌无为的人。您姑且等待，将来保证有大富大贵的日子。只是像我这样讲义气的人，值此危急有难的时候，竟坐视好友的困难，不能伸手援救，感到非常惭愧。希望知己原谅。”刘公气愤地把回信扔到地上，一再说：“嗬嗬！平时披肝沥胆，大谈道德，简直是羊左任黎【羊左指羊角哀与左伯桃，任黎指任公叔和黎逢，他们都是生死之交】。他每生一儿一女，还舍得花百两银子过生日。今天我急切需钱，他不花一文，却反而用迂腐的场面话来哄骗我。所谓志同遭合的朋友，难道应该是这样吗？”老仆安慰他说：“您的朋友中，大概没有一个真正知心的。您的亲戚中不乏富贵的人家，何不豁出去丢回脸。和他们联系想想办法？”刘公悲叹道，“朋友列为五伦之一【五伦：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还三呼不应，那些远方亲戚又有什么可指望的？”
言谈之间。听到有敲门声，传报崔秀才来了。妻子说；“呸！人家穷困潦倒到这地步，他还要来刮瘦子脚杆上的肉吗？岂知现在连脚杆也没了，就是来刮，恐怕没有下刀的地方了。”刘公却说：“并非如此，这是空谷足音。【比喻极难得到音信或来访】”于是请他进来。崔秀才一见面就说：“刘君您的面相还不是饿死之相，但怎么贫寒到这种地步呢！回想您过去的繁华景象，究竟是真呢还是假呢？看您今日的消沉情状，又是假呢还是真呢？鼯技易穷，青松落色。槿心朝在，夕不存矣【飞鼠的本事一下就穷尽了，青松也会凋零。木槿花早晨还盛开，到晚上就萎谢了】。您现在还有一个像我崔元素这样的肯上门拜访的朋友吗？”刘公答道：“以前自以为结拜了不会因贫贱而变化的生死兄弟。获得了经得起时间考验的朋友，拥有了终身关系密切的知己。不料变成这样，今后不敢再说交朋友了！”崔秀才说；“并非如此，廉将军罢官后门客离开，翟廷尉复职后门客回来，人情自古就这样。您自己没有发达，有什么可以埋怨的呢？聪明的人要及早考虑眼前的情况。为改变现状，您想怎么办？”刘公答：“只有束手待毙罢了。”崔秀才笑着说：“说出这种话，应当罚款！我听说背重物走远路，休息不选择地方；负担多、家境贫，出仕不要考虑俸禄。您何不投笔从戎。姑且换点米粮；这不比托着饭钵向人乞讨，遭到守钱奴的污辱强多了吗？”刘公说：“高峻易折，洁白易浊，难以自保。”崔秀才说：“您写些文章，夫人做点针线。也可以免除冻饿之苦。”刘公答道；“这样受拘束，就像驾辕车的马驹，是我向来所不齿的。”崔秀才又说：“囤积稀有货物，操纵可以牟取厚利；贩卖鸟兽，其羽、毛可以织成衣服穿。它们吃剩的粮食也足够果腹。贪图眼前小利的商人可赚十分之三的利，着眼长远厚利的商人可赚十分之五的利，您为啥不当商人呢?”刘公又答道：“眼热一分一毫，计较小钱小利，是我向来鄙视而不屑干的。”崔秀才接着说：“那么我猜测您的心思，揣度您的志向，想再扬眉吐气，不做官是办不到了：要做官，必须中进士；要中进士，必须重操旧业读书，要读书，必须有津贴费用。我看您都不容易办到。我有八十吊钱。可用车送来。刘公答道：“您也不富裕，怎么忍心连累您？”崔秀才说：“人家丢掉的我收起来。人家要的我给予。您何必推辞？”于是崔秀才告辞了。过了些时候，崔秀才用车运来八十吊钱。刘公非常感激，要备一顿饭招待，但崔秀才坐也没坐就走了。
过了几天，崔秀才又提着一只口袋来到刘家问刘公：“您曾修习学业了吗？”刘公答道：“新年快到了，难免忙乱。”崔秀才说：“我想八十吊钱，恐怕也不够您省吃俭用之费，我又装来一袋金子，替您谋个小康生活。一说罢立即放在炕头，然后跨出大门。刘公拉都来不及。试着打开口袋，里面金光灿灿，都是足赤的黄金。全家人都大吃一惊。称了一下，有三百两。崔秀才从此不再来，也不知他住在何处。刘公只能感念不忘而已。刘公用这笔钱购买房子，赎回往日产业，又于新居处挖出二罐藏金，于是成了富室。以前离开的僮仆，陆续回来，想尽办法攀附刘氏，以求被录用。亲友们也渐渐来走动。一年的时光，刘氏又繁华如从前一样。但刘公不再慷慨好客，只是闭门挂帐，日夜苦读而已。
这年，刘公考中进士，官位显赫，贺喜的来客一天比一天多，正值过生日，刘公预先派人四出，凡亲戚朋友中有贫困落魄与无力炊食的，都邀请来。到了生日这一天，众多亲友聚集在刘家，争着献出金玉锦绣等贺礼，摆满了厅堂，为刘公祝寿。刘公则摆置酒筵款待亲友。酒过了二巡，停奏音乐，刘公离开酒席，高举酒杯向来客劝酒，并取出所有的贺礼，分赠给各位贫贱的亲友，让他们各自收存起来。众人惊奇，猜不出什么绿故，都说：“这些微薄之物，本来是为您这位德高望重的人祝寿的，即使不珍贵。也是众亲友菲薄的献礼，为何要分掉呢?”刘公感叹道，“我今日很幸运，群公齐至，赐我很多宝贝，遗憾的是座中唯独缺少崔秀才一人。他如果在座，一定知道我为何有散财之举。”于是从袖口里取出一张纸。上写五言古诗一章。刘公命儿子朗诵给众人听，诗曰：“
主人好施与，挥霍无踌躇。客有谏之者，主人笑曰毋。
君谓财可聚，我意财宜疏。不暇为君详，聊以言其粗。
财为人所宝，人为财之奴。富者以其有，贫者以其无。
有则气逾扬，无则气不舒。逾扬人愈亲，不舒人不知。
昔我贫贱时，颠踣无人扶。有身不能衣，有口不能糊。
贵戚与高朋，相逢皆避途。居然一厌物，俨若非丈夫。
今日奋功名，食禄复衣襦。门庭闹如市，势利日以殊。
一寿千黄金，一箸万青蚨。奢穷欲亦极，无劳用力图。
当时何其啬，今日何其都？顾兹亲串惠，岂我所愿乎！
昔贫今且富，昔我即今吾。清夜维其故，反侧心踟蹰。
其故良有以，今昔人情符。周急不继富，圣言不可诬。
忆昔齐晏子，举火蟾葭莩。又闻范文正，义田置东吴。
设使天下人，能聚复能输。在在无和峤，处处有陶朱。
流过阿堵物，何来庚癸呼。堪叹近富者，唯利之是趋。
满盈神鬼恶，往往寄祸沽。用是常自惕，羞为守虏徒。
况今得之如泥沙，当日求之无锱铢。
君不见栖栖穷巷孤寒儒，此时此际如苦荼！”
此诗意在讽刺那些嫌贫爱富的势利小人。众人听了。没有不惭愧的，如芒刺在背，有很多人逃席而去，刘公也不去挽留，过了一会儿，仆人报告说。“崔先生到了！”刘公急忙避让于道左，鞠躬欢迎。崔秀才握住刘的手，笑着说，“您可算是国狗中的疯狗，没有东西不咬【国狗之瘈，无所不噬】了。还仿效唐传奇中杜子春的言辞干什么【见唐传奇《玄怪录》】？而且繁华与冷清，它们能延续多久？如果不等而视之，恶魔立刻降临。那些隐士，如接舆散发【春秋时期的隐士】，桑扈裸行【可能也是隐士，经常接舆桑扈并提】，忽然而来，忽然而去，难道会为荣枯兴衰而忙碌不安吗？领略尽世上人情，连点头都属于多余的事。”刘公拜了又拜，说：“您说的极有道理，怎敢不作为警戒的哲理！”晚上宾客都散了，刘公只留崔秀才住下，他妻子也出来拜见崔秀才。刘公问道：“近日迁居到哪里?为什么长久不来，使我不能酬报。”崔秀才却问道；“从前人们都来向您索讨，您当时也希望酬报吗？”刘公回答；“确实没有这种念头。一崔秀才反问道：“那么只有我应该有此念头吗？您对我是多么不宽恕！”刘公听后大笑起来，于是问；“您家中还有谁?”崔秀才答：“我并不孤独，有子、女、孙子、曾孙数十人。”刘公得知很高兴，问道。“我女儿还未嫁人，做您家媳妇怎么样?”崔秀才答说：“此事绝对不行!”刘公竭力追问不行的原因，崔秀才支吾了很久，才吐露出实情道；“您是有德行的人，说了也没危害。我所以不敢与您结亲家，是因为自愧不是人，实是艾山一只老狐。因为知您拖负不凡。所以不远千里来与您结交。使您由贫贱而重新富贵，也是命里所定，不是我个人的力量。譬如造房子，已经造好了房顶，又能增加什么呢?我只是因人而成全其事罢了。现在我们往日的缘份已尽，我就要永别了。刘公这时才彻底明白，不觉感伤起来，说，“您离开我固然悠闲自得了，不过不要让我成为忘恩费义之人啊!”崔秀才说：“我不是贪冒天功的人，您何必感伤！您从今以后前程都是顺境了，虽然官位不超过三品，而财富可达十万。即使如此，我还有几句话作为留别赠言，我听说人心各不相同，如同其面孔一样。豫樟二种树木，长了七年才能辨别。对人的识别，也不易分明。与其贪图名利而败坏，何如淡泊以成全。毁弃自己之棱角而与众人桐合，这是维护友情的中肯之言。请您记住，不要做被鸡犬所齿笑的事。”说完，告别而去，永不再来了。刘公后来官至按察使，以年老辞官。刘公感念崔秀才的情谊，每逢初一、十五都以香火纸钱祭祀他，终身不懈怠。
闲斋说：“人世间的众多风俗千变万化，交友一事不容易说清楚。当他发达时，表面朋友不招自来；等到他衰落时，断绝来往，也断绝了情谊，百无一应。除了毁掉自己的棱角坚持，与众人相合，确实没有其他好办法了。自己胸中要有人品浊清的标准，表面不置可否但心里要有所褒贬。面对天下人为利而来，自己要茕茕独立，这样交友才能始终如一。不然，志同道合的人就会变成异物，朋友众多变成独自无友，有这种道理吗？”
兰岩说：“富贵则趋附，贫贱则违避，世俗如此罢了，但竟然没有一人对刘公的态度能始终如初，而仅有一狐。人不如狐，真是惭愧。”
2，碧碧
陕西周至县诸生孙克复，流落到阶州一带，喜欢那里的土地肥沃，水质甜美。就选择一个山村造了房屋，边耕地边读书，怡然自乐。又在房屋左侧依山临壑建了一座草阁。十分空敞，可以眺望远方。草阁下林深草密。虽然有一条小路，但是很少有人来，平时只有打柴放牧的人经过。
有一天，孙生自己在草阁上看风景，远远看见有一个人沿着小路走了过来，此人戴着草笠，身着布衫，看样子非常美丽，仔细观察他的眉目，果然是个美人，丹唇皓齿，华发素面，是个十七八岁的美少年。孙生吃惊地自言自语道：世上竟然还能有男子长得这样姣媚！他跑出草阁，拦在那位少年的面前，行了一礼，说道：“这里山高路静，豺狼众多，你一个年轻人孤身夜行一点儿也不安全，何处歇脚？不如在我这里住下，明天一早再行路吧。也不至于连旁人都替你忧虑。”少年说道：“我和你无亲无故又不相识，问你讨顿饭吃也就罢了，住宿是绝不可以的。”孙生平常就有断袖的癖好，遇到这样一个美少年，心里欲火燃烧，早就急不可耐，直接扑过去拥抱他，少年大惊失色，说道：“我只是一个过路人，偶然与你相遇，怎么就要对我施暴？！”孙生说：“你是一个聪明人，知道我心里想的是什么，不必我明说了吧。”少年很惶恐，用尽力气拒绝他，用力一推，孙生猝不及防，失足掉到山岩下去了。少年以此脱身。
孙生挂在了一根大树枝上，不上不下，不知道该如何自救，只能嘶声呼救，但是大半天一个人也没有，认为自己必死无疑了。忽然，经过一个女子，看见了他，惊讶地说道：“你怎么落在了这么危险的地方？”孙生回答：“我遭人暗算了，你能救我吗？”女子说：“救你也不难，只是不知道你要怎么样报答我。”孙克复回答道：“除了不再被挂在树上，其他的对你惟命是从。”女子听了吃吃地笑个不停，就把裹脚布解下来，将布的一头抛给他，让他抓紧后一点点爬回山岩上。孙克复得救，好半天才缓过神来，整理衣服拜谢这位姑娘。女子慢慢缠脚，却不作回答。孙生正要埋怨她傲慢，一打量这个姑娘，见她苗条婉妙，竟是个绝色美人。不觉缩颈吐舌，又惊又喜，心想今天奇遇可真不少。
这时已经日薄黄昏，四处渐渐昏暗下来，孙生色心又起，又再对姑娘拜谢，说道：“姑娘救命之恩，我仓促之间也来不及报答你，要不你在我这里小住时日如何？”女子斜视孙生，笑着说：“你这人真坏，才刚刚捡了一条命，就又生出坏念头了。”孙生听女子的语气像是和自己在调笑，感觉这女子心里也有与他要好的想法，并不像之前的少年那样冷淡。于是拉起女子带入草阁，果然二人便缠绵到了一起。
大约三更的时候，女子披上衣服起床，对他说：“我今晚有事与他人相约，必须到场，明天再与你相见吧。”孙克复拉住她的手臂说道：“还没天亮呢，天亮再走吧。”于是又把女子留下欢好。孙克复又问她：“你一个孱弱的姑娘，就算乘车坐轿恐怕还经不起劳累，现在你怎么孤身一人走在荒山野岭里，叫人越想越怕，你自己就不害怕吗？”女子说道：“我姓宓，字碧碧，十八岁了，嫁给前村方家的儿子，半年前就守了寡。今天本因为母亲贺寿归家，走这条捷径，想不到遇上了你，没有自守贞洁与你相好。想来与你是是夙世之缘，我想与你白首到老，你可别嫌弃我是一个寡妇。”孙克复顿时严肃地回答：“我能得你为妻，不知道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但是我家母是一个严厉的人，家里随便出入一个人，她都要调查的很清楚。所以我要娶妻这件事，我自己还真做不了主，必须先告诉她。不过我想父母都是很宠爱子女的，不会苛求于我，你又是一个漂亮的姑娘，她见了肯定喜欢，不会不接纳你做媳妇。请允许我先把此事告诉她。”碧碧说：“我嫁你这件事只会有益无害，你若真心娶我，始终不变，不仅性命无忧，脱离生死。夜气消耗，旦夕可复。还会像蜣螂蜕壳成蝉，腐草化为荧光。同游极乐，不必再为形骸所缚，听任阎罗的主宰”孙生大喜，恨不能早点认识碧碧。
第二天一早，他便把这事告诉了母亲，说自己要娶这位碧碧姑娘为妻。孙母将碧碧召到眼面前一看，反复打听她的身世，然后对孙生说：“你可不要草率，我听说朱颜绿眸的尤物女子，最会蛊惑人心，连毁害一个国家的能力都有，要是祸害你这样的小角色更是轻松容易。我七十多了，所见过的闺秀女子千千万，但这样妖媚艳冶，一见就令人目炫神迷的姑娘还是头一遭，怎么看这姑娘都是一个祸水，你有何德何能可以驾驭得了她？你看她之前嫁的方家之子不就短命了么，一定是个不祥的女人，你快打发她走，不要自找死路。”孙生无语呆立，面如死灰。碧碧在外面听了这话，跑进来找孙母理论，“婆婆说话太偏颇。我不是为自己做媒，实在是考虑到黄柏苦不如荠菜甜，所以厚着脸皮毛遂自荐。我都没有嫌弃您儿子贫穷，您又何必疑心我害你的儿子？”孙母说：“我看不见得，小娘子有了新欢就忘了亡夫，你要是忠贞专情的女人是不会这样做的，要老妇我为猪狗作牛作马，也不得不这样想。”碧碧大怒道：“你是什么东西，说话这样狠毒。离开你家我就没地方吃饭了不成！”说完又指着孙克复骂道：“你真是个木头人，在旁边一声不吭，不值得和你说话，你不听我的好话，不久就死。看着也是穷困潦倒之相，死了也是一个下等鬼，你到时候挂在刀山剑树上，我就在旁边袖手，看你挣扎了。”说完就生气地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孙生痛哭流涕，满脸怨怒。孙母安慰他道：“天下美人多的是，何必一定要这个，何况在荒山野岭忽然遇到的美人，十有八九，不是草木妖精，就是狐魅鬼怪，你要是执迷不悟，痴想做梦，一定会招来邪祟。你要是出了事，老身我又能去依靠谁呢？”孙母说了很多话，孙生这才好受一点。
过了不多时，忽然有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太，带着男男女女六七人闯进孙家，气势汹汹地叫骂。孙生跑出去问话，结果被他们摁住。老头用拐杖敲孙某的后背说道：“你掉落山谷，就快死了，要不是我女儿出手救你，你早就死在树上喂鸟了，可你今天又抛弃了我的女儿，为什么如此忘恩负义？”孙生突然被究问，知道自己理亏，脸色大变，神情非常沮丧，一句话也不敢说。孙家人赶来，也不能解决纷争。孙母柱着拐杖出来说道：“别吵别吵，有事好商量。”那老妇说道：“亲家母你出来啦，亲家母你之前说的好话，导致我女儿回家，气的饭都吃不下。若饿出个好歹来，你的肉都不够吃。”孙母这才知道这是碧碧的父母来了，暗想他们来意不善，一定会闹出事情，不如还是好言好语劝回去算了。她刚想说话，老太阻止了她，老太说道：“你也别废话，要解决这个问题，明天我们把姑娘送上府来，你们娶了就是。”说完把孙生放了，他们便走了。孙母对孙生说：“你看看这家人的作为，我看他们就是妖怪！不过自古邪不压正，你只要心术正，不难击退这邪气。”商议定后，家里做好防备，等待明天。
第二天天一早，老头老太已经送女儿来了，鼓乐热烈，嫁妆丰厚，里里外外的箱子都塞满了。孙生心里特别开心。但是孙母门闩死撑着家门，隔着门大喊：“我家向来清净，你们无故来扰，难道不羞愧么？！赶紧回去，不要自找没趣。”老头老太怒吼道：“可怜你家惨的很，一个主事的男人都没有，我们不惜将心爱的姑娘送来服侍你，为什么还要逞强自以为了不起，不识好歹。你以为我们胆小怕事，不敢在你肚子上捅一刀吗？！”说完就捡砖头往孙家扔，扔了很久很久，孙母还是不理睬。老头老太觉得没有意思，也没办法，只能恨恨地说道：“行，咱们走，咱们走！以后找你算账”说完便散了。
村里的人知道了这件事，都传说有怪异。有两三个年高望重的村里人来劝孙母道：“我们村地僻人少，力量不足，你家又是孤儿寡母，就这么与妖物为敌，坚持不切实际的念头，引来敌人，不是完全的办法。这里曾有狐仙，村里人时常看见，倒是不曾招致灾祸，看来这次到你家来闹事的就是狐仙们，听说与狐狸交友结亲的人家，自古就有，不足为怪。你儿子这么好的气质，娶个狐妻，应该也不会招惹祸事，还不如暂且听从他们，了解眼前的祸事，不也可以吗。否则结怨已深，他们作祟必定变本加厉，将来事情闹得严重，恐怕连觉都不敢睡了。”孙生也劝母亲不要固执己见，孙母迫不得已，只能答应了婚事。当晚，老头老太又送女儿过来，满脸喜悦，好像事先就知道了孙母已有俯就的意思了，就安排孙生与碧碧拜堂成亲。完礼后，老头老太就回去了。婚后，生与碧碧相处的很不错，碧碧也很孝顺孙母。日常要用的东西，只要心里想着就送到眼前，一家人坐享其成，要啥有啥，过的很富足。
有一天，碧碧对孙克复说：“今天我侄子要来家里玩耍，你要检点，不要胡来。”孙克复说：“你的侄子要来我家，长幼有分，我当然会庄重，怎么会不检点呢。”于是碧碧的侄子来了，并不是别人，就是当初那个推孙生下山谷的漂亮过路少年。孙生一见他大吃一惊，想到发生过的事，特别局促不安。漂亮少年倒是谈笑自如，毫不介意。孙克复这才安定了一点，过了一会儿，看这少年越看越美，越看越喜欢，又渐渐产生邪念，趁四下无人就强行抱着他亲吻。少年又惊又怒道：“你这人太狂妄了，本来不说你之前的事，想不到你还是像从前那样无耻。有你这样身为长辈却不自重的人吗！”说完又用力推他，将他推到桌下，少年愤然而去。碧碧来到这里，看见他的丑态，气了半天，过了一会儿长叹道：“我真是枉费一番周折嫁给你，像你这样的酸腐之人根本不配让我托付一生。”说完不辞而别，她带到家里所有的物品，不见有人取便自行消失，全都在一霎之间化为乌有。孙生强吻少年时，觉得有异香扑鼻直冲头脑，衣服上也沾染了香气，数日不散，渐渐香味集结在他的两腋之下，变成了狐臭，终身不愈。
闲斋说：“狐性本淫，本来不值得奇怪。老狐究竟贪图什么，而一定要把女儿嫁给孙生，来成全她私奔的念头，难道也是因为溺爱女儿的缘故变得好坏不分了吗？虽然女子没有守节，但这男的又高洁了吗？由此可知世上喜好龙阳女色自乐的人，连雄狐也不如！”
兰岩说：“难免会有断袖之癖的人。但孙生这种人，最开始因为轻薄导致坠下山崖，才得救援，又生色心。就算是这样也还遇到非要把女儿送给他的老狐狸，得以坐享富贵，是够走运的。乃至于正该庄重自持的时候，色心痴欲又再次萌发，马上忘了之前的愧悔。最终遭到狐仙的辱骂，而钟爱的人也弃他而去。身患恶疾，如何做人！身为丈夫，被自己的妻子看不起，已经足够羞愧的了，更何况她还是异类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