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网3/霸明】月明花满池(十九)
柳千庭与杨云夕同坐一侧,天策府的李依和长歌门的杨玦虽然不熟,但也算是相识,一起坐在对面,中间隔着距离。而看热闹最不嫌事儿大的叶知冬独占一方。
“叶家三公子……嗯?”柳千庭皮咬牙切齿,笑肉不笑地看着杨云夕,眼神里威胁意味十足。
“怎么,不欢迎我?”叶知冬像是长了对顺风耳,听见柳千庭低语中的不悦,似是不在意地笑了笑,十分不见外地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在座的几位都是和陆语公子相看过的,怎么独独不欢迎我?柳爷,你不淡定啊。”
“原因已经很明显了,”柳千庭看都没看对方一眼,喝了杯冷茶压火气,“就你话最多。”
坐在对面的杨玦是几人当中年纪最大的,三十出头,气质儒雅沉稳,见状赶忙和气地笑着打圆场。
“刚刚在下面碰巧遇上,闲聊几句,发现大家竟都互相认识,我以为没什么,”杨玦也给自己斟了杯酒,举杯冲着柳千庭满怀歉意地说道,“是我唐突了,还请柳公子不要怪罪。”
柳千庭收敛了神色,换了一副客气的表情,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杨云夕却急吼吼地瞪了他一眼。
“哪里就要怪罪了,叶公子来了也好,索性今日就把事情一块儿都说了。”杨云夕伸手夺下杨玦手里的酒杯,改成了一杯热茶,声音轻柔,情意绵绵,“杨叔叔你身子不好,还是少喝些冷酒吧……”
杨玦微微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对方会这样喊他,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接触又猛地错开,叶知冬看得一清二楚,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看了看柳千庭,又看了看杨云夕。
天策府的女将军英姿飒爽,一对剑眉为面庞添了几分凌冽的美,看起来十分干练,却不太擅长察觉气氛,见几人杯中都有酒,自己也没客气,自顾自地独酌半天,突然想来什么,恍然大悟地说道:“陆语啊……我说这名字这么耳熟,当年说是想让他入赘我家来着。刚开始我还有些看不上,因为瞅着又瘦又弱,后来聊过几次,发现他竟然还看兵法,且颇有心得,我就觉得也还行……不过后来好像不了了之了,我也没太注意,怎么,他最后娶了谁了?”
柳千庭差点没一口茶呛死,没来得及开口,被叶知抢去了话头。
“我记得那时候李将军你又领兵出征了,陆家家主便打消了念头,将人带去杨府上相看了,不知杨先生对陆语印象如何?”
杨玦不明白为何话题突然甩给了他,但他却是知道陆语如今是在柳府当男妾的。背后议论别人并非君子所为,他其实不愿多言。
“杨先生不必有所顾虑,我也很好奇。”柳千庭突然开口,目光却是看着杨云夕的,杨云夕不动声色地瞪了他一眼,手指攥着裙角,明显有些紧张。
杨玦低头思索片刻,斟酌着词句说道:“陆公子只来过我府上两三回,看不出太多什么,只不过他确实是个温柔安静的人,冬儿也很喜欢他,后来孩子还追问了几回。不过,柳公子是个疼惜人的,陆公子在柳府应该过得很不错。”
叶知冬摇开扇子,又抢在柳千庭前面说道:“这就不太清楚了,不过我倒是听说,柳爷和云夕小姐快要定亲了,不知可有此事?”
李依抬起头,有些不解:“不是说陆语去了柳府么,怎么又要定亲?”
这下子,除了叶知冬和李依,其他三人的脸色变得十分精彩。杨云夕偷偷抬眼,见杨玦装作无事地低头品茶,半点不在意的样子,颇有些怨念地轻轻咬了下唇,将从杨玦那里夺来的酒一饮而尽。
“儿女情长之事还是当做茶余饭后的消遣来讲吧,今日请几位前来,是有其它要事相商。”杨云夕一改之前小女儿般的神态,目光灼灼,气定神闲地说道,“我们想和诸位做笔大生意。”
叶知冬眉头微蹙,杨玦缓缓放下茶杯,李依不明所以地问道:“我不过是个武将,有什么生意能做的?”
柳千庭起身,亲手给三位斟满了茶和酒。
“如今江湖纷乱,河阳战事告急,”柳千庭好整以暇,胸有成竹地说道,“自然是想和朝廷谈一笔武器生意。”
侍从们上了菜,尽数从屋里退了出来,离着屋子老远,房门口站着的是陆老板最得力的手下,那位号称“玉面罗刹”的唐门弟子。纵使无关者十分好奇那屋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期间也无半点响动从那屋中传出来。
直到日落西山,醉仙居的小厮们将花灯点燃高高挂起,才从里面出来了个温润儒雅的长歌门公子。过了一会儿,一位面容清丽的女子也推门而出,循着前者的方向追了过去。
屋内剩下的三人神色各异,不像是刚刚谈成了一笔大生意的样子。
柳千庭起身去一旁亲自开了一坛新酒,分别给叶知冬和叶依倒了满满一碗,自己举起酒盏,浅笑着道:“今日最后一碗,祝我们马到成功。”
叶知冬难得没有呛声,沉默地和柳千庭碰了下碗,一饮而尽,叶将军却突然起身,眉眼间尽是不是赞同,却无可奈何的表情。
“这碗酒,还是等你有命活着回来再喝吧。”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柳千庭并不在意,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来,自饮自酌,等着杨云夕回来,叶知冬定定地看着他,突然开口若有所思的问道:“我猜这笔生意,你似乎并不打算告诉陆语?”
柳千庭靠着椅背,偏头看向对方。
“我想,你应该也不会告诉他,不是吗?”柳千庭的手指绕着碗口打转,“这对你来说是个不错的机会。”
叶知冬点了点头。
“确实是个不错的机会。”他站起身走向门口,又停住脚步回头看了柳千庭一眼,“到时候你可别后悔。”
屋内只剩柳千庭一人,面对着满桌的杯盘狼藉,轻轻叹了一口气,掐住了有些胀痛的眉心。无论如何,这步棋他已经落了最关键的一子,而且也必须继续下完整盘棋。富贵险中求,如今柳家的未来,他和陆语的未来,都容不得他再按部就班的走下去了。
生死福祸,大概今年便会有分晓。
杨云夕去而复返,慢吞吞地坐在柳千庭旁边,看着桌上新开的那坛酒,轻声开口道:“喝完再走吧。”
“你身子不好,能喝这么多?”柳千庭虽是这样说,还是给两人重新换了酒盏,一人一杯地满上。
杨云夕招手让离着很远但眼神很好的侍从撤了餐食收拾了桌子,淡淡地说道:“一家里总不能有两个病秧子吧,自从……他离开扬州,我便每日潜心练剑,你不是摸到我手里的茧子了么,姑母明明也知道,却还……”
杨云夕的脸色越说越寂寥,仰头将酒一饮而尽,杯子重重地搁在桌子上。
“他宁愿去娶一个没见过几回的男人做妻,也不肯好好看我一眼,说什么不忍心,这些自以为是的人……却偏偏让人割舍不下。”杨云夕偏过头,眼眶发红,长长的睫毛上沾着泪,“那个人就那么好?”
柳千庭摇了摇头,苦笑着道:“那也是个自以为是的小混蛋罢了。倒是你,喝酒喝糊涂了,明知自己并不需要与他相比,你和杨先生的问题,并不出在任何无关人的身上。”
一坛酒见了底,又开了新的一坛。荷语园中,陆语将碗里的汤药偷偷倒进了池子里,起身从衣柜中翻出一小坛酒倒入碗中。辛辣的酒液滚入喉咙,呛得他眼泪都咳出来了,等咳嗽平息了,身上的疹子也尽数褪去,皮肤一如往常光洁白皙。
“酒可真是好东西,怪不得那么多人喜欢喝。”陆语喃喃着又给自己倒了一碗,小口小口地品着,让那股辛辣肆意灼烧着口腔,仿佛受虐一般。可灼烧同感过后,又会尝出些许淡淡的回甘。
如果人生如酒就好了,无论多么艰苦,起码疼痛过后,还是能遇见甜的。
屋外突然有些嘈杂,陆语似乎听见了柳千庭的声音,赶忙起身将酒收好,又喝了冷茶漱口。
茶盏刚刚放下,护卫便架着柳千庭进来了,陆语吓了一跳,这还是他头一次见柳千庭醉成这样,脚步虚浮,眉眼紧闭着,站都站不稳,一进屋,这屋里便全是他身上的酒气。
“这,这是怎么了?怎么喝了这么多?”陆语着急忙慌地上前去接人,柳千庭站不稳,察觉有人接他,便把身子大半的重量压在对方身上,半睁开眼看了陆语一会儿,又心烦意乱地闭上眼,朝着床上栽歪过去。
陆语被带得一个踉跄,怕柳千庭睡得不舒服,赶紧帮他脱鞋盖被子,还没等他忙活起来,侍女站在陆语身后,说杨云夕想见他。
陆语拉被子的手一停,看向侍女的目光有些惊疑,最后还是给柳千庭盖好了被子,嘱咐侍女去端一碗醒酒汤来,才出去见了杨云夕。
时间已经很晚,按说杨云夕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来男妾的园子里,陆语走出屋子的时候,杨云夕正站在荷塘边看荷花,月色洒在她高挑纤细的背影上,荷塘,月色,美人,三者落在一处,俨然是一副工笔优美的画。
自己如何能比得过呢。
听见背后有脚步声,杨云夕转过身来,看见陆语后浅浅地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柔声道:“深夜叨扰,陆公子勿怪,实在是听闻荷语园的荷花开得最好,柳爷又总是藏着掖着不让我看,我便趁着今晚月色正好,擅自前来观赏一番了。”
陆语站在离对方几步位置,保持着守礼的距离,并未继续上前。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说喜欢便常来看?可他虽然住着荷语园,却并不是园子真正的主人。若对方愿意,说不定这园子日后也会成为她的。那时候,陆语会住在哪里呢?
晚风拂过,吹动杨云夕的衣摆,吹向陆语,带来了对方身上的一丝酒气。陆语恍然大悟,柳千庭今晚去了醉仙居,想必一定是和杨云夕一起去的吧。
“我让人煮了解酒汤,杨小姐不介意的话,待会儿也一起喝一碗吧?醉着入睡难免有些伤身。”
听见陆语真心实意的邀请,杨云夕微怔了一下,转而温柔地笑着道:“果然如他所说,你是个很温柔的人。”
杨云夕朝着陆语走了两步,站在对方面前。
“不知你可有听到什么传闻,譬如,柳家与杨家婚事将近之类的消息,”杨云夕认真地看着陆语,轻声道,“可我只求一生一世一双人,你呢?你我虽然素未相识,但我想你也不是能将就的人,陆语公子,你心里到底如何想的,不说出来,谁又会知道呢?”
杨云夕故意将话说得模棱两可,她确信,她的本意,与陆语听到的意思一定会大相径庭。但她并不打算解释,她喝了酒,也吃了些醋,想要坏心眼地当一把纵火者,反正火烧大了,柳千庭自然会想着如何去灭的。
杨云夕又不咸不淡地夸了几句荷花,便行礼告别。陆语站在原地,直到侍女说醒酒汤好了,但柳千庭不肯喝,他才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回屋。
柳千庭显而易见地还处在醉酒的状态中,脸色阴沉得要命,地上是碎了的茶盏,还有跪在地上的侍女。
“你先下去吧。”陆语轻声安抚了侍女,自己又重新盛了一碗解酒汤,递到柳千庭手边。
柳千庭没有接,反而去抓陆语的手,那碗解酒汤在两人的拉扯中打翻在了地上。
“明天是七夕,生意上的事我都推了,在家陪你好不好?”柳千庭刻意放柔了声音,低声下气地哀求,“你病了这么多天,刀法生疏了没有?我陪你练练吧?”
陆语摇了摇头,婉拒道:“还是觉得身体有点累,暂时不想练了。”
柳千庭沉默了片刻,用力把陆语拉得更近。
“不练就不练,那就别憋在屋子里,我带你去醉仙居吃冰宴?之前答应带你去吃新出炉的酒酿圆子,一直没找到机会呢。”
听见柳千庭要带他去醉仙居,陆语心里更不是滋味,莫名有些抵触。
“冰宴上回已经吃过了,天气太热,我不太想出门。”陆语想要抽回手,柳千庭却将他抓得更紧,抓得他有些疼。
“怕热,我们就夜里出门,去看河灯吧,”柳千庭的语气可以说是有些急迫了,“龙泉府每年七夕都会放河灯,听说今年醉仙居也做了一批样式新颖的,带你去看看热闹。”
陆语脑子乱得很,杨云夕的“一生一世一双人”还时时刻刻环绕在耳边。对方的意思已经很明显,若她要进门,这柳府就不会有陆语的位置,她不会让陆语与自己共事一夫。
可自己何尝不是……曾经期待过一生一世一双人呢。
“杨小姐不是还在府上么,她大老远的从南方来,兴许没见过北方的花灯是什么样的,你带她去看吧,我就不去了,”陆语试图露出一个善解人意的表情,“那么好的日子,别浪费在我身上,柳夫人若是知道你和云夕小姐一同出游,她肯定会很高兴的——”
“你到底把自己当成什么,又把我当成什么?!”柳千庭突然发怒,用力将陆语摔在床上,压在身下,眼里泛着血丝,“你的心真大啊陆语,你在意我母亲,甚至在意刚来半月的杨云夕,你舍不得沈管家,惦记你的伊兰姐姐,甚至园子里的下人都能得到你的几分真心对待。可我呢?我们在一起半年多了,陆语,若是时间充裕,我也不想逼你,可我没有时间,我匆匆忙忙占有了你,想着对你好一点,恨不得把心剖出来给你看,可你是真的看不到吗?”
柳千庭越说越难过,自暴自弃地苦笑,仿佛失去力气般趴在陆语身上,将头埋在他的颈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陆语,你没有心,你怎么就没有心啊……”
陆语愣愣地看着床顶,只觉得有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脖子缓缓滑落。他哭了吗?陆语轻轻拍着对方的肩膀,没过一会儿,耳畔便传来了沉稳的呼吸声。柳千庭醉得太厉害了,已经撑不住睡着了。
陆语用力闭了下酸涩的眼睛,挣扎着爬起身,拧了帕子给柳千庭脱衣服擦身体,心中的痛楚也越来越明显。
他心里有很多话,可想说又不能说,他的身份,他的处境,就像是木偶上的线,引导着他按着他的一举一动,如果他想挣脱,那些线必然会搅在一起,除非一剪刀剪开。
剪开之后呢?木偶的线断了,他从半空中落下,摔得粉身碎骨吧。
可这样静谧的深夜,陆语还是有些忍不住了。
“我知道你对我好,你给我双刀,让我习武,体贴我,照顾我,爱护我。我都知道,可我不能放任自己沉醉,再继续这样下去,我怕我会忍不住……”
“忍不住什么?”
低沉的男声吓了陆语一跳,本该是醉酒熟睡的人眼底却一片清明地望着他。
又被算计了,明明说过不会逼他的。
陆语眼里涌出眼泪,一颗一颗砸在柳千庭的手背上。
“我怕忍不住真的喜欢你。喜欢就会贪心,贪心就会不足,不足就会生怨念。”陆语用帕子胡乱地擦着脸,可眼泪却越擦越多,“明明没有心就不会疼了,可是为什么,这么痛啊……柳千庭,你这个混蛋,你怎么能说我没有心。”
已经无需多言,说到这里,已经足够了。
柳千庭紧紧抱住了陆语,温柔地吻去对方的眼泪。
这个胆小鬼。
他们终于两情相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