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林间之遇

京城皇宫富贵家,乐平公主貌如花。

不喜脂粉脸上擦,偏爱刀剑腰间挂。

暂且撇开楚云烟不提,来说说这京城中的事。

北京城繁华似锦,常常可见达官贵人来来往往；街旁的府邸，也是个个富丽堂皇。但再豪华阔气，又怎若天子的皇宫；再富再贵,又有谁贵得过皇家？

乐平宫中,住着当今皇上的小妹妹，乐平公主。

公主生得天生丽质,明艳无双,却从不是个娴静的女孩,自小与男孩一般好动,更爱武艺,每日必到花苑中练剑。

“厉害，公主威武!”

公主练武完毕，在一旁伺候的小太监们照常热烈地喝起彩来。

乐平宫的总管小博从公主手中接过剑,道:“公主,您的武艺可愈发精湛了,这下怕是没人敌得过您喽！”

公主一边将手浸入金盆中洗了洗,一边笑道:“那倒未必,又没人与我比试。”

小博身边另一个小太监道:“公主,您看我们这些奴才,每天被您打得东倒西歪,总假不了啊！”

公主侧头一想,又挽起袖子道:“那这样,你们几个一起和我比个高下,证实我的武艺是否真有长进。”

几个小太监都缩在一边,动也不敢动。

公主却已摆好了架势，向他们道:“动手呀！快点,别扭扭捏捏的,否则我让卫士把你们抓去砍头!”

几个小太监对视一眼,只得照办。

小博先向公主冲过去,公主腿脚一踢,小博立即重重倒地,鼻子连门牙都磕在地上,疼得小博差点儿晕过去。

又有两个小太监接着迎上,没打两下, 便一个撞上柱子,一个仰面摔倒。

公主跺脚大骂道:“饭桶！全是废物!打不到几下,不是倒在地上装死,就是撞上柱子,哼！”公主甩袖走进花园亭中。

小博从地上爬起来,与另一个小太监躲在角落里窃窃私语。

公主见状，皱眉道:“小博,你们俩交头接耳地在说什么？”

小博连忙赔笑走上前去,道:“没什么啦，我们只是说太可惜了，枉费您武功这么高强,要是生在江湖,一定是个天下无敌的侠女啊！”

公主叹道:“是呀，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叹了几口气，她又转念一想：何不趁这春日,出宫闯荡一番?

“不错,就这么着…”公主忖着,对小博道:“阿博听令!”

“在!”小博躬身应道。

“你速去收拾行李，即刻启程。”

小博一愣：“公主,您要去哪儿?”

公主盈盈一笑：“大江南北都可去,闯荡江湖,伸张正义呀！”

小博顿时目瞪口呆,惊道:“公主,您真要去闯江湖？”

公主道:“还是假的不成?若不找个对手,怎能证明我的武功好坏与否?”

小博讪讪道:“但…若皇上怪罪下来…”

“我自己承担。快,快收拾行李去,准备出宫!”

小博仍觉不安,道:“公主,您…穿成这样就要出去么？”

公主低头看看一身锦绣宫装,笑道:“当然不是,我要女扮男装!”

 

数载久居深宫中，难得此番离皇宫;

寻访高手相较量，欲在江湖称英雄。

公主扮作一名少年剑客,与小博一路出宫。

二人在京城四周转了几圈,已过了两日一夜,仍没有遇上想象中的对手,反倒落得又饥又疲;山郊又无旅店,二人只得在树下稍稍歇脚。

小博将包袱摊在石头上,取出一块饼递给公主,捶着腿道:“公主,您可真行,我是跑不动了…”

公主道:“小博,我这身打扮，你还叫我公主?”

小博挠挠头,道:“哦，真对不住,突然给忘了…”他清清嗓子,又道:“少爷,我们都出来两天了,是不是该回去了?”

公主摇头道:“不行,我还没遇到对手呢。”

小博道:“那也得等到有机会呀！”

公主问道：“什么机会?”

小博扳起手指道:“就像擂台比武、高人论剑，或英雄集会之类。还有，譬如遇见恶徒恃强凌弱，就可以跳出来路打不平,英雄救美哦！”

公主听着,还挺有趣,暗忖道:“原来是这样的机会！”

 

山中树木深密,山道崎岖；风吹树叶,沙沙作响,伴着花木清气拂过。

小路前方,两个人远远走来，人影渐渐清晰，原是楚云烟与那紫衣少女。

楚云烟当时挟着紫衣少女,从后院翻墙而过。天色微明,大街上行走不便,是以绕道东山,以免被人瞧见了尴尬。

“你放开我!男女授受不亲,你拉着我成何体统!”

“不好意思，只因姑娘不肯合作,事出无奈呀！”楚云烟将姑娘的手腕扣得更紧了,依旧往前走。

姑娘大是恚怒,用力将手一扭,却仍脱不开。

楚云烟见姑娘嗔态怒色,笑道:“嗳哟，这样可不好看了!”

姑娘哼了一声,不予理睬。

楚云烟又笑道:“男女郊游手牵手,你就当作是夫妇别害羞。”说着,将姑娘往自己身边猛地一拽，冷不丁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

“无耻！”姑娘将头甩到一边,又挣扎起来。

楚云烟哈哈大笑,手上仍拽得紧紧的,看似并未用几分力,却难以挣开。

“姑娘，你何必白费力气？较着劲走路不难受么？”

“你究竟想做什么？”

“到时候你自会明白，且好生随我走罢。”

姑娘果是不再动了,只是默默地顺着他往前走。

楚云烟还以为姑娘算是安分了呢，却不曾想，她正琢磨着用何巧法逃脱：“此人武艺如此高深,用蛮力必难逃走,须得动些脑筋才可行。”

此时,姑娘忽见前方树下坐着两个人,顿时有了主意。待走得再近些，姑娘便纵声大呼道:“救人哪,救人哪!他是恶徒…救人哪！”一边喊,一边拼命挣扎。

楚云烟怎料得她会忽然呼救，一时乱了方寸，只得使劲拖住她，惊呼道:“你干什么…”

  

且说公主正和小博在树下谈论江湖逸事，忽听有人大声呼救，急忙向四周张望，蓦见前方路上，一男一女拉拉扯扯，正是那女子在叫救命。

小博指着他们道:“少爷！那里有个恶徒在欺侮良家少女!”

公主提起剑，整了整衣襟，点头昂然道:“机会就在眼前!小博,你看我去修理那个恶徒,英雄救美!”

说着跑上前去,凌空跃起,双脚朝楚云烟背上踹去。事实上，以她所练过的这一点微末轻功，这一踢实是大为危险。

楚云烟正死命地拉着姑娘，竟未觉身后跑来一个人。待到察觉背后风生,他下意识地抽出一只手向后一挡——只听“啊哟”一声惊叫,公主直堕下来,摔进路旁的泥坑里。

楚云烟也“啊哟”一声，恐自己无意间伤了人,回头去瞧,可就这一疏神,力道微分,姑娘竟给挣脱了出去，转瞬间已奔出丈许之外。

楚云烟急忙转回身去追，可倒在地上的公主死死拽住他大腿，动也动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姑娘消失在小路尽头。

这时,公主方从地上爬起来,拍着身上的泥。

楚云烟不禁斥道:“你这是做什么!”

公主双眉微扬,道:“那个女子已走远了,你休想非礼她!”

楚云烟瞠目道:“啊？我非礼她?”

公主道:“对呀，否则刚才那个女子为什么一直喊救命?你是恶徒!”

“不,你……唉！”楚云烟恼羞成怒，简直找不到词来表达他的气忿。

公主见楚云烟不言语了,更得意洋洋地耍起剑，道:“我是游侠，路打不平!”

楚云烟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想道:“这算是哪门子游侠?我纵然有理也说不清,算了算了,不与他一般见识。”

楚云烟径直迈开步子要走，公主却挡在他面前:“别走!竟敢在路边调戏女子,你必须给我解释清楚！”

楚云烟回口叱道:“明明是你黑白不分!”

公主道:“你非礼女子,是我亲眼所见,想强辩也没门!”

楚云烟也知理亏，便不再争辩，徐徐张开折扇摇着，目光往旁边一移，不去看那多管闲事的家伙。

公主见他不吭声了,更是有恃无恐，又挽起剑花，似高手戏弄庸手一般神态道:“你有何武功，快快施展，大游侠就站在你面前!”

楚云烟看她这剑花一挽,便知她剑术火候甚浅；身上的衣服精致华贵,一看就是富家子弟,绝不是什么江湖侠客。“有钱人家的少爷做什么不好,偏要到江湖上当游侠，真是不知好歹…”楚云烟暗叹忖道。

“快动手吧！”公主叉着腰喊道,“否则今天你休想从我这儿离开!”

楚云烟看着面前这位无比嚣张的“游侠”，呵呵一笑:“哎哟，好大侠，你真不让我走?”

公主骄傲地昂起头道:“不错!本大侠就是要和你较量！”

楚云烟摇摇头,叹了口气，缓缓道:“好罢,你既然要打,我就奉陪了。”

“很好!”公主抽出剑，摆好架势，向楚云烟冲过来。

楚云烟是自然不会与她真打的。不过,像这等气焰嚣张、不知死活的家伙，还是给他些苦头吃的好；至少让他明白，闯江湖可不是容易的。

公主兀自冲向楚云烟，楚云烟仍站在原地，右手折扇轻摇，左手叉在腰间。

公主已然到他身畔，挺剑刺出,楚云烟左手轻发一掌，公主剑势顿时一弱,退了两步。

公主见自己这一剑给他空手轻推，竟尔荡开,不禁又惊又怒，嘴上却仍说道:“算你有些能耐。小心，再来!”说着,又使上双倍的力冲过来。

楚云烟仍悠闲地站在那里,待到公主过来,右手折扇往她剑上一拨,公主顿时重心不稳,一屁股跌在地上。

她仍不甘心,一骨碌爬起来，提剑又刺。

楚云烟“刷”地张开折扇一挡,公主直接撞上去,直挺挺又倒地了。

公主咬着牙,气喘吁吁地再跳起来,大叫着猛冲而来。

楚云烟滴溜溜一个华丽转身,一手架住公主,一手轻合折扇，冷不防往她头上一敲。公主一下子头晕脑胀，眼冒金星，脚步踉跄，身子东摇西摆，恍如中酒。

楚云烟则退到一边,暗自发笑,用嘲讽般的眼光看着晕头转向、持剑乱挥的公主。

远处树下的小博此时已跑过来,见公主跌跌撞撞，再转得几转，立即就要摔倒，大惊失色，赶忙过去扶住摇摆不定的公主,扶她在路边坐下。

公主使劲甩了几下脑袋，终于清醒了,对小博叫道:“那个恶徒呢？”

小博指着那边抬头欣赏蓝天白云的楚云烟,小声道：“恶徒在那儿,在那儿…”

公主怒不可遏,气冲冲地奔到楚云烟面前,大嚷道:“你怎么可以打我?”

楚云烟道:“笑话,你打我,我当然打你啊！”

公主委屈地叫道:“那也要我打你一下,你才打我一下对吗？我都打不着你,你却每次都打到我……这不公平!”

楚云烟笑道:“你真是可爱。你忘啦？这可是在打斗!”

“那你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把我打得鼻青脸肿,倒在地上啊！”公主哇哇叫道:“小博!把他拉出去砍头——”

小博连忙将公主拖到一边,低声道:“公主，我们现在是在郊外，不是在宫里呐!况且,您现在是大侠，也不是公主啊…”

公主愣住了，指着自己的鼻子，喃喃道:“我不是公主,我是大侠？”她嚎啕大哭起来:“啊——大侠一出门就被人打倒了……”

公主一屁股蹲在地上,眼泪滚滚而下。

楚云烟见她哭得伤心，摇头笑笑，从衣包里掏出一块手帕递了过去。

公主头也不抬，一把揪过手帕，一边抽泣一边擦着眼泪。过了一会儿，她回神抬头一看，楚云烟正笑吟吟地瞧着她:“小兄弟，是我错了，失礼失礼，我真不该得罪你这个‘大侠’，哈哈哈……”

楚云烟直起身来,哈哈大笑,负手离开。倏忽之间,笑声已在数十丈之外,当真是去若游龙,矫夭莫知其踪。

公主站起来，攥着手帕立在那里，望着楚云烟远去，怔怔的竟是痴了。

“哈哈哈哈哈…”秦爱钱和邵酒仙听楚云烟讲述了他今日的遭遇，都捧腹大笑起来。

酒仙捂着肚子，笑得停不下来:“堂堂轰动江湖的逍遥公子，竟然连一个姑娘都抓不住,还被认作是调戏良家妇女的恶徒！哈哈哈……真是笑死我也……”

秦爱钱也嘲讽道:“幸亏没被那个好打不平的小子打倒，否则不就成江湖上的大笑话了?哈哈哈……”

两个人继续拍着桌子，笑个不停。

楚云烟没耐烦地道:“这有什么好笑？钱鬼，都是你，把铜牌收在自己身上，我为了让那姑娘看这面铜牌，才会遇上这等事!”过了一会儿，他又道:“不过,我相信如果那个姑娘见到铜牌，一定会有反应。”

秦爱钱道:“那可不一定,你怎么知道她就是我们要找的‘娇娇’？没准她只是金家院的妓女罢了。”

“不可能，她武功不错，一点也不像妓女。”

邵酒仙灵机一动，眼珠直转两圈，道:“我看呢,咱们再去一趟金家院——”

   “再去那里干什么?”秦爱钱盯着他道。

     酒仙道:“金家院不过是个青楼，又不是什么机密所在，有钱的大爷都能去。咱们再去那儿吃喝一番，最好住上个十几天，还怕查不出线索？”

秦爱钱刹时急了眼:“什么？你又吃又喝，还要住十几天，那得花多少钱？”

酒仙不紧不慢地说道:“你这是什么话？钱财乃身外之物，我们可是在办事，你懂不懂?”

秦爱钱翻了个白眼道:“好，你懂，我不懂。你有钱，你自己享受去。”

楚云烟却道:“还真别说，咱们只剩这一条路可走了。”

“啊？”

楚云烟继续道:“眼下只有金家院这个突破口，酒仙的办法，也是唯一的办法。”

邵酒仙哈哈笑道:“你看，还是我对!”

秦爱钱咽一口口水，小声道:“那钱的问题…”

酒仙笑道:“当然还得借重你这个财神爷喽！你把你的金算盘、金手串儿，先拿去当铺保管，才不会丢了。”

秦爱钱悚然失色:“哈？让我把这些拿去当？这……”

“只是暂时的啦，要是查出真相,没准还有数百两黄金当报酬哩！”

“这……”秦爱钱仍踌躇不定。

楚云烟拍了拍秦爱钱的肩膀，笑央道:“老哥,这钱就算先借我的行么？我一定还你。”

秦爱钱叹着气，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死酒鬼,喝得还爽快吧？”

“不坏不坏,托你的福!”

金家院楼上，一桌好酒好菜，又有一群“娇”字辈的美人陪酒伴乐、歌舞助兴，邵酒仙已然乐开了花；楚云烟含着笑,与酒仙一杯一杯地对饮，心下也十分舒爽；秦爱钱虽陪着他们吃吃喝喝，但一想到花掉的那些钱，就忍不住长吁短叹。

“好了好了,赏各位娇大姐一人一两白银，先退下去吧。”楚云烟放下酒杯说道。

几十个姑娘一一领了赏银,高高兴兴地各自回房去了。

金妈妈笑嘻嘻地走过来,道:“三位大爷出手可真大方呀！”

秦爱钱咕哝着:“可不是么……”

邵酒仙拉着金妈妈道：“老鸨，今晚咱们喝得尽兴,就不回去了!”

金妈妈大喜过望:“哟，那太好了!不知三位要找哪位姑娘伺候？”

楚云烟忙应道:“这慢点再说吧，我们先住几天,之后再慢慢挑也不迟。”

邵酒仙嘿嘿一笑,道:“到时候要是看上哪位姑娘，还得请老鸨你做个媒人。”

金妈妈笑道:“那没问题!”

楚云烟趁机问道:“金妈妈，你们这儿是否有比较偏僻安静的厢房？比如后院、别院里?”

金妈妈道:“有是有啊，不过已经被一男一女包下来啦！”

“是何处的厢房?”

“就是后院那个东厢房。半个月前,有一男一女,像是从外地来的,男的约莫五六十岁,女的看起来二十出头，估计是父女。他们包下后院东厢房，还说不许别人打扰,给了一百两银子，要住一个月呢!”

楚云烟闻言，微一沉思，又问道:“他们现在还住在那儿吗？”

金妈妈道:“那个老的当天就走了，到现在也没回来；至于那个姑娘，一直没离开过，到了昨晚……好像就不在了。唉,走了也不说一声，也不知道还回不回来。”

楚云烟待要再问，酒仙已抢着对她道:“哎,管她回不回来,我们就住那儿好了!”

金妈妈有些为难:“不行罢,他们包了一个月,银子也给了,怎么可以……”

“不用管这么多啦，最管用的——还是这玩意儿!”酒仙掏出一个硕大的银锭，塞进金妈妈手里。

金妈妈顿时眉开眼笑，道:“有钱就好办了!我马上叫人收拾去。”说着便走去后堂。

秦爱钱拉着邵酒仙,嗔道：“死酒鬼,又花了这么多!嗳哟，我的心，我的心好痛……”

酒仙得意地笑笑，道:“这就叫作——有钱万事通!”

 

话说那紫衣姑娘从林中逃脱，却未回金家院，而是直奔南山，走上山腰。

山腰上有一隐蔽的石洞，里面黑森森的。姑娘走进洞去，晃亮火折子，洞里是间石室，床铺桌椅皆由石块简单搭成，姑娘就在此安身。

明月已升，荒山杂草间有微微虫鸣。冷月清光下，姑娘手握半面铜牌，黯然神伤：  

不堪回首思以往，手攥铜牌泪汪汪。

为替乔家雪冤枉，伯父终日奔波忙……

“你万万不可出这金家院,否则被官府认出来就麻烦了。”“你且放心住下来，一切由我去办，我一定找到逍遥公子楚云烟，为令尊雪冤!”“万一我有什么三长两短，也一定会将这铜牌交给可靠的人,带回金家院给你。”“你就在这里等我的消息…”

想起伯父的叮咛，姑娘猛然站起:“不行,我一定得回到金家院!”

她立即披上外衣，飞奔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