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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科幻春晚征文活动】通信 2

2023-03-13 09:18 作者:又在幻想了吗  | 我要投稿

“床底打扫了吗?”

“正在呐!”

“赶紧把桌子擦好!”

“擦了擦了!”

“我去收拾一下那边。”

“来!搭把手!”

“马上就来!”

“你去帮我买点盐。”

“快快快!”

“您歇歇吧......”

陈家此时正忙得热火朝天,自从石仔开始工作之后,除了有一次办宴席之外,陈家便一直过得不咸不淡,早上下地干活,晚上回家喝酒的日子,每一天都没什么记忆点,每一天都过的很慢又很快。

但是今天,石仔回来了,由于是临时打电话通知,所以陈家又展示出许久未见的活力。从一大早便开始大扫除,去买菜,杀了一只上好的肥鸡,把石仔的屋子、床铺整理的利利索索,甚至连门口的院子,挨着院子大树,树旁边的马路也都打扫了一遍。

这时候,一个声音打断了陈家的匆忙。

“爸!妈!石仔回来了!”

石仔首先看到第一个走上来的陈妈。陈妈似乎是这场“特别行动”的总指挥,合理,毕竟没人比她更懂这些家务事。陈妈慢慢走过来,这几年除了不可避免的多了些白发和皱纹,整体来看还是很精神,岁月对她很是留情。陈妈直接无视了带石仔进来的陈仔,走到石仔旁边,一手拿走石仔的行李,一手扶着石仔的后背,把石仔往屋里领。

“坐车路上很累吧,快坐。”

石仔坐下,看到邻居女儿也在这。她已经彻底摆脱了以前的那种稚气,变成一位亭亭玉立的青年,在农村,大家都不常用护肤品化妆品,但她的脸依旧很是精致。

他们之间话不多,直到陈仔很自然地走到她身边,石仔这才想起来他们俩已经结婚了。

陈仔现在则长得很像他爸,个很高,寸头,眼睛小但是很有神,带石仔回村的路上,神情一直带有一种难言的自信和风范,像是个军人一样。

“石仔?!”

未见陈爸人,先闻陈爸声,陈爸这时候才从楼上赶下来。石仔见陈爸第一个想法便是,陈爸老了很多,似乎陈妈未变老的那部分全部给陈爸了。现在的陈爸一头银发,络腮胡也是银的,背也有点驼了,皱纹也多了很多,可下楼的速度能看出来,他的身体还是很棒。

“你小子!这么久没回来,咱爷俩好好抱一个!”说完便径直走向石仔。

还是那么精神......石仔心里这么想着,站起了身,接受了这一个拥抱。

石仔感觉到,看似漫不经心、玩笑似的拥抱,陈爸抱得特别用力。

松开拥抱后,石仔才注意到厨房里的陈奶和一边正在拿酒的陈爷。两位老人家已经这个岁数了,这几年的时光已经无法在他们身上留下什么深刻的痕迹了,但看得出,他们很开心。陈妈在打完招呼后也进了厨房,即使是做菜这么家常便饭的事两人也能有说有笑。陈爷拿到酒,摆好四个杯子,一边倒酒,一边对石仔说:“他们爷俩酒量不行,我得看看这几年你在大城市混的如何,喝得多,混得好,你可得把我接住咯,不能全家就我一个老头最能喝啊!”

在陈爸和陈仔不服气的声音中,石仔欠着身子,点头迎了下来。

这是一顿平平无奇的晚饭,聊着,吃着,乐着。女性胃口小一点,饱得很快,邻居女儿出门带她那几岁大的弟弟玩去了,陈奶陈妈则简单收拾了空碗后,听着桌上的男性们,一口酒、一句话,谈天说地。最早喝醉的是陈爷,在陈爷“我没醉”的倔强之中,陈仔扶着他回屋子睡觉了。

石仔的话还是不多,但眼见饭局结束了,石仔这才想起来。

“哦对了......我给你们带了个小礼物......”石仔从包里拿出了那台Adonis复制机,从一双满是酒气的手递给另一双满是酒气的手。

陈爸双手接住,上下端详了一番,“这......”他打了一个酒嗝,“啥呀?”

“这是我这几年研究的成果,还没正式发布,我先带一台给你们......它能......‘听懂’植物说话。”

“啊?”陈爸明显表示不相信。

“来......我演示一下。”石仔拿过Adonis,屋里没有植物,石仔便招呼着陈爸来到那颗大树旁边,陈妈陈奶也好奇,跟了上去。

石仔将Adonis的检测区抵在树皮上,按下按钮,显示区亮起一个圆圈,转啊转,几秒钟后。

滴——

“碳......100%  氢......100%  氧......100%  ......  新生枝叶健康水平较低,提升空气质量可促进其新波素分泌......”

石仔身体一踉跄,偏向陈爸那边,手斜着,把显示区给他看。

陈爸凑近看了一会儿,似乎还是没理解,“啥意思?”

“大概就是说......这儿的空气有点污浊了。”

“哼......”陈爸轻蔑的一笑让石仔稍微清醒了一些,“别开玩笑了。”

“这不是玩笑,这是我们的最新研究......”

“啥研究啊?植物会说话?”陈爸打断,看他的样子似乎是酒精放大了陈爸爱开玩笑的性格。

但石仔不认为这是玩笑。

“实验已经证明......”

“行行,我相信科学,但是你来说说,咱们这个‘省级最美乡村’,空气哪里污浊了?”

这个“省级最美乡村”的称号,虽然多少跟石仔中了省状元,增加了这个村的曝光率有点关系,但这个长期不与外界接触的村子,自然环境没得说,周围连个工厂都没有,来往的机动车,就算相对其他村子来说也很少,全市,甚至全省的环境,就属这儿最好了。

这一问确实把石仔问住了。

陈妈见气氛不对,马上对着石仔笑脸迎上来,“哎呀,他喝多了。”之后她拽着陈爸,想要拦在他前面。

但陈爸却甩开了陈妈的手,以一种很滑稽的姿势和开玩笑的语气继续问:“就算这是真的,那这玩意,有什么用?”

石仔咽了一口唾沫,结结巴巴地说:“它可以提取......提取植物的信息,然后......就可以直到植物缺什么......就可以......”

“嗐!”陈爸想打趣地拍向石仔的肩膀,但接触的一瞬间就被石仔下意识的耸肩甩掉了,“我种了一辈子地,植物缺什么,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你就放心好啦!哈哈哈!”

陈妈明显是看得出石仔的失落,以及陈爸是真的醉了,于是一边向石仔陪着笑脸,一边抓着陈爸回屋子。陈爸在被拉回去的路上还在说着:“我跟你讲实话!我小那会......”

石仔没有在听。

他站在大树旁一动不动,他不确定自己到底要不要进去这个房子,可这时候,邻居女儿带着她那几岁大,爱撒泼的弟弟从路的那头回来了。石仔回头,瞄到她,转回来,思考几秒,走进了房子,将手中的Adonis扔在桌子上,上楼去了。

在洗碗的陈奶看见石仔,没有说话。

整夜,石仔都将自己锁在卧室,难以入眠。陈仔现在和邻居女儿结婚了,睡另一个屋子,这个卧室现在只有石仔。深夜,其他人都睡了,可石仔听到陈奶的声音从楼下传来,似乎是在祈祷什么,听不清,但大概意思是:

“陈家一直踏踏实实......从未做亏心事......土地爷......请把会说话的妖收走吧......”

 

 

 

自从那天之后,石仔便在也没回去过。

从小是学业,长大是事业,一直没有碰过壁的石仔接受不了这种无理取闹的指控。Adonis的相关研究虽然是方教授主持进行的,但石仔也是用尽自己全部大学和研究生的时间投入于此,仅仅是初期理论的发布就引起了业内不小的浪潮,无数的实验证明了这项研究的正确性,轮得到连中学都没上过的农民质疑?

为什么?

我做了如此多的改变,强迫自己跟别人多交流,强迫自己尝试接受根本不是不算亲人的陈家,强迫自己努力变得和正常人一样,尝试在陈家身上找到自己从未有过的亲情,尝试做一些“孝顺”的事情他们,而他们就是这么对待我和我的作品的?

为什么?

石仔的偏执让他的思绪更加复杂。

这是一场新老观念的碰撞,陈爸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脑袋灵光的“天才棋手”了,干了一辈子农活的他,思维僵化,很难接受新鲜事物,并且人到中年以后的“好面子”也在他的身上体现出来,他不能让一个方块、一面屏幕、一声“滴”来超越自己一辈子种地的经验,那顿酒只是放大了他的内心罢了;陈妈似乎没有态度,她只是为了不让石仔难堪;更老一辈的陈奶也是如此,考虑到人际关系,不能煽风点火,于是她把“植物说话”这件超出她认知的,对她而言细思恐极的事,倾诉给了神祗。

而对于石仔而言,Adonis是他的心血,是他这么长时间来的成果,它会给相关行业带来巨大的影响,石仔很少有精力去关心别人,但这一次石仔却第一时间想到了陈家,而这唯一一次却换来的是冷嘲热讽。

它是个“怪胎”,他不能接受。

于是之后的时间里,石仔便和陈家断了联系。因为当时的手机号已经和生活的方方面面相连,小到万物互联的家具,大到全公司的业务运行都与手机号绑定,换掉非常的麻烦,所以石仔并没有换手机号,而是把陈家有关的联系方式全部拉入黑名单,清净地过完自己剩下的大好时光。

但在事业领域,石仔仍然是绝对的强者,几年的时间,完整版的Adonis1.0便投入市场。这个Adonis1.0与原型机差别不大,但每个Adonis都配套有一个多地形移动底座,可以把Adonis安装在上面,运行启动程序,底座便会扫描视野内的植物,或者根据设定好的程序指定植物,通过定位系统依次移动到那些植物旁进行检测,检测结果通过网络传输给使用者,虽然是一根一根检测,但一个Adonis1.0一次可以处理多株植物的信息,不需要等待上一株完成也能够持续运作,以及得益于植物通信技术的突破和7G网络的成熟,即使是一万株植物也只需两小时就能准确检测完,如果设置为“速度”模式,一小时便可以完成密集排列的一万株植物的检测,接下来,如果目标区域装有自动水肥机,材料充足的情况下,再半小时便可以完成此次的养分供给。

这不是传统的自动化,这是一场与植物的通信,是一场革命。传统的种植自动化只能够统一调节植物生长的温度湿度等信息,有的可以通过植物的外在样貌推断这株植物需要什么养分,但变量较多,误判率较大。Adonis1.0及其相关产品则是在此基础上,精确度大大提高,几乎没有误判的可能性,对于每一株植物的具体情况也有着具体的培育措施,而不只是调节大环境的温度湿度。除此之外,对于新波素的检测和利用也衍生出了很多新岗位,如植物生长艺术家、植物交流师、混合植物发明家等等......

Adonis1.0不仅在商业上大获成功,口碑也是非常好。除了检测新波素这项技术以外,无论是网络、云服务、大数据、万物互联等等其他相关技术都已经非常成熟,所以量产之后售价并没有很贵,但却实实在在地节省了大量的人力资源,在任何有关植物种植培育的方面均有很大的作用,Dielogue公司也一举成为国内一流企业。

而石仔的生活也是蒸蒸日上,年纪轻轻便在在Dielogue担任技术总管,不只是过的衣食无忧,甚至算得上安富尊荣。在别墅区买了房,开上了不算豪华但很贵的车,全家智能化、联网化程度极高,大部分家务均可以由智能家具完成,家里的任何情况也可以通过网络给到石仔,自己的办公也可以通过线上完成,Dielogue的人手已经很充足,石仔所需要的大部分事情无非只是下任务罢了。

很无趣的生活,石仔觉得自己的一生应该就这样过下去了。

 

 

 

那是一场科学艺术交流晚会。为了让人类社会在物质上和精神上能够平衡发展,同时也为了让非体育领域的从业人员能够参加世界范围内的狂欢,人们成立了“科艺联”,每四年都会在不同国家举行一次的科学艺术交流晚会,和奥林匹克运动会同年进行,举行期间每天晚上都会聚集科学和艺术领域的各个专业的从业者参加盛会,同时直播给全世界。

而Adonis1.0推出的那年,科艺会正好在中国举办,乔尔博士离世后,方教授便一直很忙,不见人影,而身为技术总管,也是在Adonis研发过程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人员,石仔便理所应当地参加了这场盛会。

首先是开幕式,在市中体育场举行。和其他活动的开幕式一样,又略有不同,台上的声乐器乐、绘画书法、影视戏剧等等,这些是艺术;尖端技术的展示,最新理论的讨论,这是科学。

台下则有点像春晚,或者奥斯卡的观众席。前面一两排是给此次前来的科学艺术领域的专业人士坐的,有圆桌,围着沙发、椅子,桌子上面摆着茶水,虽然很多人并不会喝,后面则是正常的剧院沙发椅,坐在很台下的人,每人会有一副VR设备用于清晰观看台上的表演和展示,设备会实时将台上的画面分毫不差地,以一种人眼无法察觉的清晰度展示在他们眼前,这就得益于量子和7G通信技术,不仅如此,戴上设备,系统自动过滤去除掉部分隐私信息,以及稍加一些限制后,人们可以自由在舞台上穿梭,也可以在输入共同密钥后,多人的VR设备将会连接到一起,可以只与朋友一起穿梭在虚拟舞台,也可以把自己投放在公共频道了,和大伙一起享受这份热闹。但总有人喜欢老派的感觉,选择用肉眼欣赏舞台,由于VR设备是无延迟的,他们仍然可以一起欢呼,一起鼓掌。

石仔则本来对这些就不太感兴趣,加上本身性格原因,即使来的很早,工作人员也建议他坐在中间的情况下,石仔还是选择坐在角落的沙发上。由于是前排的角落,这个方向其实看不到什么舞台,不过石仔无所谓,没人,他很享受一个人的清净。

但有一个人打破了他的清净。

“来晚了来晚了,抱歉......”是一个女声从旁边的后台传来。

“前排还有座,要不我带您过去吧。”这应该是一个场务。

“不了不了,我坐边上就好,谢谢您啊。”

她从石仔这一侧的门进来,就近就坐在了石仔那一桌。

石仔没在意,两人相互点头招呼后,他很自然地向另一个方向侧了下身子。

“您是石仔?”女生突然小声发问。

“啊对。”石仔回头,这才认出这位是一名植物生长艺术家,玖玖。褐色短发,似乎没有化很浓的妆,眉毛很淡,但睫毛很长,双眼皮,眼睛不大,但很水灵,鼻子有点迎风,嘴巴很小,圆脸,个字不高,年纪应该和石仔差不多。

“哈,久仰久仰!”玖玖伸出手,石仔礼貌地握了上去。“没有你啊,我们可就没饭吃喽~”

“嗯?为什么?”石仔疑惑的脸上带着不自觉的笑。

“因为你们的技术啊,哦对,您可能不认识我,我叫玖玖,是一名植物生长艺术家。”

“我知道你是谁。”

“真的啊?”

“真的!你们的那个植物艺术我是知道的,但具体啥意思,我还不能理解。”

“啧。”玖玖掏出手机,“来,您坐过来点。”

玖玖招呼着石仔,两人向着彼此的方向挪了挪,之后玖玖把自己的手机侧给石仔看。

“看啊。”手机里是一些形状很是独特的植物照片,比如长得像是宇宙飞船的树,或者长成一面社区沙盘的草坪,“这些就算我们的作品。”

石仔点了点头,“很逼真,尤其是这个沙盘,和售楼大厅的几乎一模一样。这都是你们修剪出来的?”

听到“修剪”两个字,玖玖“哧”地笑了一声。

“怎么了?”看到玖玖笑了,石仔的脸上的笑容已经盖过了疑惑。

“您发明了技术,您却不使用它?”玖玖的脸仍然笑着。

“为什么这么说?”

“这都是我们培育出来哒~”玖玖的语气很是自豪。

“培育?!”

“是啊,你们发现的新波素不是能够影响植物的生长嘛,我们则是在不同植物的不同地方,做‘微创手术’,这样就只会改变植物局部的生长,而不会影响其他地方,然后再在其他地方再按照我们的需求使用不同的新波素,就这样一点点完成的作品。”

石仔深吸一口气,“这样的话你需要海量的新波素样本啊!”

“嗯哼~”

“一点点做出来的?”

“嗯哼~”

“那也太麻烦了吧。”

“好事多磨嘛,你刚刚看的这就叫《沙盘》,来,你看看这个叫什么?”

下一张图片,石仔凑近,观瞧了一番。

“一个灌木,长得很像一个人,那一定叫《植物人》!”

“噗呲!什么啊!”玖玖带着一副笑着的嫌弃脸,推搡一下石仔。

“哈,还有其他的吗?”

“有啊,你看看这个......”

......

他们玩笑的声音很小,被舞台掩盖更是无旁人听见。但就在乐音笼罩的噪声里,两缕噪声交织出曼妙的和声与旋律,而外界的乐音则如噪声一般吵闹,这股吵闹形成一间绝妙的录音室,录音室外的人听不见里面的感动,录音室内的人不必管外面的耳朵。

他们俩都看不见舞台,但他们俩的眼里的,已是最棒的舞台。

 

 

 

石仔曾经唯一的朋友就是朱巴,把朱巴驱逐脑海后他不再有朋友;

石仔曾经唯一的念想就是父母,与陈家断交离开后他便不在念想;

石仔曾经唯一的喜好就是工作,工作转移之后也不需要自己动手。

石仔的生活正在一步步变得无趣;

石仔的生活正在一点点逐渐崩塌。

他心甘情愿,他想变得普通;

他心甘情愿,他想独自生活;

他心甘情愿,他想安度余生。

但他并不快乐,

他的生活处处阴霾......

“想什么呐~吃饭啦!”

石仔的思绪被玖玖拉回现实,他笑着离开电脑,走向饭桌。

家里智能的设备没有人味,缄默不语的植物却充满感情。

玖玖就是吹散阴霾的微风。

那次相遇之后,两人经过了不长不短的相恋,最终走向一起。公司骨干和知名艺术家的婚姻一定会吸引来大量的关注,但对于那些媒体记者的采访,两人全部推掉。

生活已不再无趣,无需再找关注。

以前石仔的家很空旷,除了石仔,只有机械运作的智能机器、和智慧发展到只会讲一点点冷笑话的人工智慧在维持没多大的别墅的运作。

但后来,门前院子的草坪长出了“沙盘”,窗子里面的多肉长出了“小手”,后院围栏的灌木长成了“月牙”......玖玖的到来,让这个空旷、冷清、狭小的房子,变得拥挤、热闹、广阔。

石仔走到饭桌,对着坐在婴儿椅上的敏儿做做鬼脸,见她疲惫地笑了,便起身去厨房看玖玖。敏儿是他们的女儿,虽然天生体弱多病,但她很可爱很听话。如果说玖玖吹散了石仔生活的阴霾,敏儿则是那一束照在石仔身上的光,温暖了被阴霾冷掉的身体和内心。

这当然是石仔第一次有女儿,也是石仔一生中最重要的身份转变,从一个孩子变成了爸爸。一年前敏儿出生的时候,石仔想了很多,他想到了陈爸,想到了陈爷,想到了自己从未见过的石爸,他甚至想到了方教授与乔尔博士等等。为什么想到他们?不知道。看到病床上虚弱熟睡的玖玖和敏儿,无论石仔想到什么,他心里只有一个目的,永远不要让敏儿离开自己。

餐桌永远是一个家庭的“会议室”,除了身为父母的两人每吃一口都要看一眼不太健康的敏儿,其他与普通家庭无异。

“你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长时间坐在电脑前面了,这几天咋了?”玖玖先开口。

“没啥,就还是Adonis的事。”

“出什么问题了吗?”

“这倒没有。”石仔似乎在找什么,“就是有些想法。”

“什么想法?”玖玖伸手把敏儿的小水杯给石仔。

石仔接过,递到敏儿嘴边喂她喝了两口,然后再轻轻擦拭了敏儿那小小的嘴巴。敏儿继承了玖玖娇好的面庞,但却有着石仔一样内向的性格,加上身体常年虚弱,因此父母总是能在敏儿表达之前,敏感地捕捉到她的需要。

“这与我设计Adonis的初衷有关。”石仔坐正,继续吃着,“我曾经想,有没有可能造出一种仪器,能够实现与植物的交流,但是现在这玩意似乎还是做不到所谓的‘交流’。”

“我记得你们已经可以和动物交流了,这难道不一样吗?”

“完全不一样,最简单来说,动物有大脑,会思考,植物却不会。而且植物能传达的信息比动物少太多了,新波素的分泌微乎其微,哪怕是最简单的交流也很难量化。”

“额......”玖玖想了一会,“你说的交流指的是我们之间的这种?”

“是吧?我没太懂你什么意思。”

“就是说,一定要这么一来一回的......聊天?”

“不......不然呢?”石仔还是没动玖玖是什么意思。

“啊......”玖玖喝了口水,补充道:“在每次艺术展演的时候,我们作为新型艺术从业者总是只能听那些老艺术家的发言,到了音乐家总免不了展示展示。我是一个对音乐一窍不通的人,从来不会可以去听那些特高雅的曲子,但是每次那些音乐家表演的时候,虽然我完全不理解这个曲子想表达什么,但我总是会被那些曲子吸引到。

“所以我在想,我们与植物的交流或许也可以这样,如果像我们这样一句一句地聊,我们首先就要能理解对方是什么意思才行,但会不会存在另一种方式,我们不要真的理解植物,也能够读懂植物呢?试试看用音乐的思维通信。”

接下来是片刻的沉默。

“你这个想法......”石仔好像正在飞速运转思维,嘴里慢慢挤出来这句话,“完全可以有!”

接着石仔把嘴里最后一口饭咽了,不管玖玖问话的声音,飞速走到工作间,紧接着便是一声关门:

啪!

 

 

 

“大家都知道,我们发现了新波素,这是植物学界的一项重要发现!但我们并不是植物科研公司,我们对于植物的研究是为了找到一种与植物通信的办法,但很遗憾,植物并不是动物,很难从它们身体里解读出可理解的、可交互的、具有独立思考的信息,这就代表与植物的通信似乎不可能......”

又是一场方教授在Dielogue召开的探讨会。

“但我找到了另一种方法!”接着方教授掀开了盖着什么仪器的布。像是一把椅子,椅子旁边放了一个有它一半高的柜子状物体,椅柜之间连接了很多电线,在椅子上方还架着一个半圆形物体,有点像脑电图帽,也连接了很多线。一看就是处于开发初期,非常的凌乱粗糙。

“现在,为了更直观地展示并且使你们信服,我台下希望有人来协助我。”

面对犹如刑具一样的玩意,台下的人面面相觑,一言不发。

“别担心,我们试验过了,没事的。”

“我来吧。”是一位年轻脑科学家,“我熟悉这些东西,你这玩意,不会出事的。”

“那是当然。”方教授摊手示意他坐上去。小伙子上去之后,并没有执行什么可怕的操作,只是将头顶的脑电波帽戴了上去。

接着,方教授从后台拿了一个盆栽。“这盆已经很久没浇水的花,这就是这次实验的主角。”

“啊,我不是主角啊?”小伙子打了个岔,原本紧张的氛围缓和了不少。

方教授也笑了,“当然,您也是。”接着方教授开始了正式操作。

“首先,剪下一点叶子,一点就行,我们要的只是DNA,放进柜子识别区里,然后从柜子后面拿出提取软管,最细的这个,直径只有一毫米,把它插入刚才剪下来叶子的切口里,这是为了提取新波素。

“小伙子,我提醒您,一会无论你感受到什么,不要紧张,只是幻觉罢了,好吗?”

听到这个,小伙子终于有了一丝拿捏不住的恐惧了,但他强装镇定,点头答应了下来。

方教授也点点头,开启了设备。

“啊......啊!好渴啊!这是什么?好干!”只见小伙子的身体不自然地抖动着,不停念叨着很渴,并且嘴里一直在咽口水,“方教授,怎么回事。”

“没什么,只是幻觉。”方教授拿起一瓶水,慢慢地倒入盆栽里,在水刚接触盆内土壤的一刹那,随着小伙子一声痛快的叹气,身体也随着水的倒入,慢慢平静下来。

“我,变成它了?”

“你很聪明。”方教授礼貌地拿下他头上的脑电波帽,“谢谢您,您可以回去了。”

台下的人依旧面面相觑,一言不发。

正当方教授像继续讲的时候,台下传来的质疑的声音,说是小伙子是托,无论小伙子怎么解释都不行。不能让会议失控,于是方教授让那位质疑的老先生,一位生物学界的泰斗上台。在众目睽睽之下,老人很不情愿地上了台,方教授和之前一样,去了一盆新植物,让老人特地检查过,确定是个缺水植物后,再次启动仪器。

实验结果一样。

下台的时候,老人家的眼睛里失去了刚刚的锐气,和很多其他东西。

方教授整理好仪器,继续说:“大家都看到了,无论是初来乍到的年轻人,还是备受尊敬的老先生,实验结果是一样的,这就是我的一项新发明,其灵感来自于音乐会。我想大家多多少少都有过这种感觉,明明一首曲子听完什么也不理解,什么也没记住,但还是会被这个曲子深深吸引。我的这项仪器就是利用了这个现象,我们不需要理解植物‘说’了什么,但我们仍然可以与之建立联系,用音乐的思维通信。Dielogue发展到现在,我们一直在研究‘跨物种通信’,二十年前,我们与猩猩通信,十二年前,所有恒温动物都被拿下,六年前,除昆虫之外的全部动物都可以建立联系,三年前,大部分昆虫的交流也已经不在话下,如今,另一个巨大的壁垒,植物通信,也即将成为现实!”

“但是,这有什么用呢?”应该是一位记者,科学界早就已经不再问这类的问题了。

“现在可能不会有,以后相当长的时间可能也不会有,但是我想说,如今很多我们曾经觉得不可能的事情正在变为现实,今天是与植物的通信,可能以后,就是对另一个维度、另一种存在的通信,这难道不值得高兴吗?”

“值得......”

“我有个问题,这项技术你们此前从来没有透露出来过,在这场会议开始前,别人也完全没有此类的消息,这不像你们的风格啊,这真的是你们发明的吗?”

“当然是!问问我们公司的人你们就会知道,他们每天是看不到我的。自从我的恩师乔尔博士离世之后,我便成为这个领域最权威的人了,因此我需要努力维持这个领域的运转,这个发明便是我最新的,几年来不眠不休的成果。”

“那那位发明Adonis的年轻人呢?”

“他啊,他并没有参与这个设备的设计。”

 

 

 

“‘没有’个屁啊?!”玖玖少见的发火,差点把手边的杯子摔了出去。

在一旁的石仔并没有被吓到,他无力地坐在沙发上,回想着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这是一场赤裸裸的欺骗。

“用音乐的思维通信”,当石仔把这个想法告诉方教授时,方教授的状态一如往常,而在几个月后,石仔把蓝图给到方教授,方教授只是接过它,转身回办公室了。之后的时间便没有消息了,等到再一次看到方教授,便是在这一场石仔并不知情的探讨会,而在探讨会结束后,没来得及石仔联系方教授,石仔的手机便收到一条来自Dielogue邮件,和其他官方通知一样,在核心内容的前后,藏着大量的冗余信息,而那个核心内容是:

解除石仔在Dielogue的一切职务。

石仔被炒了。

“不是,他这么做完全没道理啊。”玖玖尽量小声,以免吵醒睡眠很浅的敏儿。

石仔并不理解这是为什么,只是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你们不是有合同吗?你这是可以起诉的吧?”

石仔没回答。

“你的合同放哪了?”

石仔没回答。

“你说话呀。”

石仔没回答。

......

直到玖玖坐在他身边推了他一把。

“我没有合同......”

“怎么可能?”

石仔深吸一口气,“大学时候兼职的时候有合同,正式进入公司的时候也只是方老师的口头邀请,之后就一直在这了......方老师和乔尔对我一直很好,工资也照发,有什么问题他们也都在,当时的Dielogue就那么点人,大家都很熟,我就没想那么多,况且......”

石仔把手机给玖玖,“在探讨会进行的时候,Dielogue官方已经发布了一则解雇通知和一条视频......”,石仔又回到无力的状态。这一辈子没经历过这些事情的石仔,很单纯,也很蠢。

玖玖点开视频,首先是Dielogue的发言人概括了那条解雇通知,并且附上一句“我们也是无奈之举”,紧随其后的就是多条采访,问题只有一条,仅在字幕栏上面一点点的空间有写,“如何评价石仔?”

“我感觉他和正常人不太一样......”

“他不是哑巴吗?反正很奇怪......”

“我从小就认识他,每次想和他说话就被怼了回来......”

“他那天一个人掀开了铁丝网要跳楼!这太......”

“他啊,他就是个‘怪......”

玖玖没看完,就把手机狠狠地扔了出去,这唤醒了为敏儿准备的防磕碰系统,在手机即将落地的那一小块地板立刻变得柔软,手机像是掉在了沙发上,视频还在播放,玖玖只听清一个词——“躁郁症”。

“这些人是谁?”玖玖的声音已经哽咽。

“我同学......和老乡。”

玖玖僵住了,手机的声音仍在播放:

“......为了......个人健康......全公司考量......表示遗憾......公司愿全力相助......希望石仔积极治疗......”

“放屁,全是断章取义的话,没一个采访是完整的......”玖玖抱着腿坐在沙发上,她似乎也没有了力气。

“但怎么证明呢......”

“治疗和解雇没关系啊......”

“他们掌控了舆论......现在所有人我觉得我是躁郁症......”

“但是你......没有让公司受损。”

“一些我都不知道的开销,他们都算在了我的头上......躁郁症发作而造成的损失。”

......

“那他们......采访的人......说的都是实话吗?”

“......”石仔扭头看向玖玖,在窗外月色的照耀下,她的眼睛已犹如洒满月光的湖水。“是......”石仔回答。那些采访说的都是对的,这些就是石仔的过去,这些过去却把他推到生活的最低端。

玖玖招呼了一下电子管家,一个拾物器把石仔的手机拿回给了玖玖,玖玖在还给石仔之前又看了一眼这条视频。

“还有一个办法。”玖玖擦掉眼泪,“你只要证明自己没有病,把检测结果发出来,就可以了。”

“可......怎么做?”

“心理医生啊!”

心理医生!石仔一辈子都非常抗拒的他们,莫名其妙的抗拒,虽然长大之后那种抗拒感已经不在了,但对于这个陌生的领域他还是放不下心。

石仔不想让别人看透自己。

或许是玖玖看出来了石仔内心的纠结与不情愿,于是她也不再刁难,放下手机,躺在石仔怀里,抱紧他。

“不想看就算了,没事的,我一直陪着你。”

 

 

 

之后的日子,两人靠着存款,以及Dielogue名义上的补偿款,过着寡淡如水的日子。石仔曾经几次去Dielogue找过方教授,均未果,有时候是直接折在了门卫保安处,连大楼都没进去;有时候进去了,但无论是办公室还是实验室,都没有方教授的身影。石仔也想着找份新工作,但石仔一辈子只干过一个工作,没有其他经验,况且“精神病人”的标签已经贴上,谁会想要一个患有精神病的大龄新人呢。玖玖倒是没失业,但只靠所谓的“艺术品”,收入很不稳定,即使如此,玖玖仍然选择把时间留给家人,帮石仔找工作,以及照顾敏儿。至于敏儿,不知为何,她的身体还是很虚弱,石仔和玖玖经常带她去看医生,而所有医生都说这是低血糖,开了药回去吃,确实能够控制病情,但也没有明显的好转。

那一天,敏儿突然昏迷。

家中为敏儿准备的监测器突然启动,自动在第一时间叫了救护车。石仔和玖玖进门,发现原本熟睡的敏儿,表情平静且痛苦,气息微弱,心跳缓慢。两人第一时间凑上去,由于他们都不是专业医生,只能采取一般的应急手段,等待救护车。

好在救护车来得很快,敏儿没有生命危险,她躺在病床上,脸上的痛苦渐渐消退,留下的是她熟睡时的安静,不知道她在梦什么,略带笑意一般恬静的脸上看不出她刚刚经历生死,如童话中的爱洛,但身边没有那位王子。

而原本在她身边的石仔和玖玖,被医生叫了出去。

医生告诉他们,敏儿是钾中毒。

“钾?是食物的原因吗?”玖玖追问道:“可是我买的菜和调味料都是经过家里智能检测的,怎么会中毒呢?”

“如果你们的智能系统没有问题的话......”医生看了看单子,“那就可能是......

“下毒。”

“下......?!”玖玖突然想起这里是医院,声音立马压了下来,“下毒?”

“也可能是误食了一些药物,小孩体重轻,可能误食哪怕一点都有可能引发症状。”

“可是我们家好像没有含钾的药物?”玖玖不确定,转头看向石仔。

石仔摇头。

“我不愿意把事情往很坏的方面猜,但事实就这样,你们自己思考吧。”三人相互点头示意之后,医生便离开了。

回到病房,敏儿仍在睡觉,旁边的检测仪告诉他们敏儿的状态很稳定,他们一左一右坐在敏儿的病床旁边。

“报警吧......”玖玖慢慢挤出三个字,看着敏儿,眼神中包含担。

石仔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玖玖在医院看着敏儿,石仔则在家等候着警方的到来。警方在基本了解情况之后,便开始着重在石仔家里以及附近调查,并且与石仔和玖玖分别谈话。

知名艺术家与科学家的爱情本来就引人注目,如果“下毒”这件事再让外界知道,两人的生活就不得安宁了。因此,两人花了不少功夫,联系熟人、花钱,将这件事镇压下来。

他们只想安静地过日子。

警察们来往别墅区和医院,分别对石仔和玖玖进行多次谈话,走访买菜的超市,检查食品问题,合作技术人员,检查石仔家中的那些智能仪器。

都一切正常。

但据警方仍然看出了不对劲。在与石仔的谈话中,警方找来了一位心理医生,那位医生,正是石仔高中时期的校医生。

十几年过去了,她不可避免地变老了,但脸上的亲和似乎更加浓重,脸上仍然挂着她那招牌的笑容。

难道警察也把我当精神病人看待?

石仔抗拒心理医生,但面对她,似乎有些没办法。她的友善和温柔,在石仔最混乱最难熬的时期,给了他开导与抚慰,透过了鳄鱼一般坚硬的皮肤,触摸其温暖的心灵。

上一次的触摸帮助石仔走出困境,而这一次的触摸,却不得不把他拉入深渊。

 

 

 

“怪胎!”

这是玖玖带着敏儿离开石仔前的最后一句话。

石仔被查出患有代理型孟乔森综合症。

尽管石仔藏得很好,但警方还是在石仔的家中找到了可以让人心脏停跳的氯化钾,同时还有很多其他的,他们一家都用不上的药物;在技术人员的破解下,警方调出了石仔家的智能设备的运行记录,查出每次在饭点和睡前,敏儿的健康检测装置和管家就会被人为暂停。

石仔就是这样,在敏儿的食物中放入药物,使敏儿长期虚弱,目的就是为了,可以让敏儿永远呆在自己身边。原因呢?可能是因为长期没有父母爱,或者自认为没有父母爱的石仔,不想让这种事情发生在敏儿身上,所以才会采取这种极端的方法吧。

不过在这位心理医生的一再劝说下,警方没有公开关于代理型孟乔森综合症这一方面的信息,而是改成因躁郁症引起的严重误伤。

无论如何,石仔已经接受了十五年的治疗和改造,而这一事件,已经不可能再向社会隐瞒,但也并没有溅起太大的水花,毕竟一个本来就被大众认定的精神病人的无业游民,被抓进精神病院改造,没有比这还正常的事了。

石仔来到这座大城市,与家乡断交,妻离子散,没有朋友。走出沉重的铁门,现在是一月份,虽然那时候的冬天也没有很冷,但长期呆在室外也是不太能忍受。石仔向右看看,再向左看看,转头请求身后的警察能不能帮他叫个车,但是并没有理他。石仔走了很久,才在路上拦住一辆黑车,石仔在车上说出目的地后,司机闪过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开出了一个高到极度不合理的价钱,石仔没有选择,点头答应了下来。他向司机借了电,充手机,到了家把钱付了,顺眼看了下手机,这十五年里,没人发信息给他,他释放也没有引起任何媒体的关注,但Dielogue倒是有个大数据推送来的信息。石仔并没有看,沉重地关上车门,缓慢地走向院子,无力地打开院门,前院的植被已经没有绿色,但能通过枝叶看得出来它们并没有因为无人培养而全部凋亡,反而那些凌乱的枝条告诉人们它们活得很好,等到春天这里就会是一堆看不出形状的绿色领地,只能从不明显的稀疏程度看得出,这是个沙盘、那是个人像......

石仔走到门口,拉了拉门把手,锁上了,原本在门口花盆里的钥匙不见了,石仔松手把花盆丢地上,爬上窗户,没劲、笨拙,摔在了自家坚硬的地板上,扬起一阵灰。保护措施并没有生效,不是因为没电,而是因为已经过了十五年,家里的智能设备,硬件上早已老化,软件上也跟不上时代,光更新内容就已经远远超过了各个设备的存储空间,现在那些智能设备已经成了一堆废品。

石仔抬头,和原来那个偌大但温馨的家比起来,现在的房子如无人使用的仓库一般空旷。显然是遭了贼,大家具都在,但柜子上的酒、艺术品什么的,只留下了曾今它们放在那里的痕迹。

东西没了,人也走了。

但这一切并没有引起石仔情绪的起伏,他一屁股躺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发了好久的呆。他没有开灯,或许石仔以为自己的电已经被停了,后来打开手机才知道没有。他看着手机,查了一下自己的存款,把那些钱全部买了酒和方便食品回来。

烂透的生活开始了。

石仔已经没有了任何时间观念,困了就睡,饿了就吃,睡不着就边喝酒边对着毫无兴趣的电视节目发呆,或者来兴趣了就打开电脑,找点成人视频过把瘾,自玩自的,不开灯也不穿衣服,唯一持续打开的电器是空调,房门窗户全部上锁挡上,反正没人会来看他,他也不希望有人来。

但不知道过了几天,传来了敲门声。

石仔正睡觉呢 ,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敲门声一直没停,这才让石仔不耐烦,踉踉跄跄地走到门边。

“谁啊!”

“我。”

门口的人是陈仔。

 

 

 

不知道是石仔没认出来,还是不想承认自己认出来,他俩在门口,一内一外,没说话,站了好久。

陈仔还是利索的短发,小而有神的眼睛,皮肤黑了,糙了,但还是有着一种军人一般的气质,穿着普通的黑色袄子,被撑得很饱满,哪怕很厚也看得出袄子下面的身形很是健硕,配上比较宽松的裤子和运动鞋,背着背包,一点也看不出这是个中年人,有着青壮年的爽朗与干练。

“你想这么一直站着?冷不冷?”

“呵呵呵......”石仔带着酒气的笑,弯腰看看自己,一丝不挂,然后直起腰,侧身,伸出手,示意陈仔进来,“欢迎!随便......坐!”

陈仔叹气、进门,除了空调的热气,他首先闻到一股恶臭,有着许多奇怪的气味混在一起,眼前看到的是满地的方便食品包装、酒瓶,乱扔在地上的锅碗瓢盆,还有书籍——这些东西可没人偷——走进深处,还能感觉到鞋底有踩到一些不明的液体。

“哦......好像也没地方可以坐嗷......”石仔关上门,自己跑到了沙发上坐下,极度的伸展四肢,似乎想要把整个沙发都占领一样。显然石仔并不欢迎陈仔。

陈仔倒没有在意,他站在石仔面前,环顾四周,“所以你就打算这么过下去了?”

“对啊,不......不然呢?”石仔又喝了一口酒。赤裸的身体加上城门大开的坐姿一点也看不出他有文明人类应有的羞耻感。

陈仔俯视着石仔。“你的衣服呢?也被你当方便面吃了?”

“我之前还是需要穿衣服的......”

“你现在不需要了?”

“不需要......”

“为什么?”

“我以前穿的衣服太多了,现在......我觉得很凉快。”

“凉快你上外面去啊,外面穿衣服也能很凉快。”

“不不不你错了......穿着衣服只会成为累赘和束缚,脱下它,你看到的才是我。”

“不被冻伤,那你还会被灼伤的。”

“我已经被灼伤了!”石仔突然大声,接着是低沉邪魅的语气说:“我曾经的衣服太多,我的皮肤被重重保护,导致它们脆弱不堪,只要有火星子,啪!

“体无完肤......”

石仔又躺回了靠背上,陈仔仍然站着俯视石仔。

“我们都曾经试过帮你整理着装,但是你一直很......”

“啊!”石仔打断,在脸前挥了挥手,像是要把这个话题赶跑一样,“你不会来着就是为了劝我穿衣服吧?”

“对啊。”

“那如果......我就是不穿呢?”

“那我还有一个任务。”陈仔卸下包,一手拽着包不让它落地,另一只手从里面拿出一个东西,扔给石仔。

石仔接到,那是一个手链,就是曾经在升学宴上陈爸送给石仔,用石仔父母头发编织成的手链。

“记得这是啥吗?你爸妈的头发编织成的手链。”

石仔好像确实想了一会,想起这是什么之后,不屑地扔到一边,“当年你爸把这玩意给我......还闹了一阵不快......”

“记得就好。”陈仔背上包,“那我就没事了,我走了。”

“等会!”石仔哪能让陈仔莫名其妙地来又莫名其妙地走,他用手指勾起手链,“给我这个......干嘛?”

“不知道,我爸之前叫我有机会一定给你。”

“对哦......话说你怎么找到我的?”

“你从来没和我们说过你的工作生活,只有‘精神病’那件事之后我们才在网上得知,可你之后没多久就进去了,等你出来之后,我到了你之前上班的公司问到的。”

“呵......居然还留着我的档案......”石仔再次摊开四肢,“算他们还有良心......”

“那你呢?”

石仔转过头,看着背对着自己的陈仔,嘲讽地“哟”了一声,“你不会就想用一条手链来唤回我......所谓的‘良心’吧?”

陈仔依旧背对着石仔,没说话。

“你们有什么资格说教我?凭那个......求神拜佛、顽固不堪、无知又爱否定别人的家庭?”

听到家人被辱骂,陈仔还是没有回答。

“还是说凭那个......把我抛弃,几十年从来不肯见我的爸妈?他们......”

“你爸妈早就死了!”陈仔立刻打断,似乎一直在等着这句话。

沉默......

沉默......

沉默......

一阵微弱的气流打断了沉默。

“什么时候?”

陈仔转过身,蹲下,仰视着石仔。“小学一年级,在你第一天来我们家的时候。”

“怎么死的?”

“我爸有跟你说他下棋的事情吧。”

“对......还跟我说了他棋盘丢了的事情。”

“丢了......”陈仔夹杂了一声苦笑,“看样子他没说后面的......

“那条路虽说是村里组织修的,但村长还是想办法从县里要了点帮手,他们带来了几台的机器,上面写的还是英文,村里只有你爸妈看得懂,于是在县里的人休息的时候,这台机器的照看就只能交给你爸妈,那台机器好像还需要水,于是就放在了村里的河边。

“但谁也没想到,我爸那天喝多了,竟然带着棋盘到了工地上,然后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整整一盘棋子卷进了机器里,又像霰弹一样飞了出来,正好打到了你爸的头,也可能是你妈的,反正一位被砸到,掉水里,另一位则下水去救,两人都没救回来......”

石仔浑身一冷,明白了为什么陈爸没有怨言地抚养自己二十年。

“他,很愧疚......一直想给你一个正常的童年,除了这个手链,寄来的信,发来的钱,什么都是假的,自导自演。”

石仔仍然想保持之前那种不屑,但演技拙劣。

“那天你从家里离开之后,我家人一直很自责。他不只是喝多了,还有就是每次村里引进新技术,都会让一堆人离开村子,加上那几年不少地被划走盖起了工厂和高楼。我家很传统,这些东西都让人感到害怕。”

石仔拿起手机,查看黑名单信息:

“石仔啊,我向你道歉......”

......

“你现在还好吗,我们家里最近......”

......

“忙完了吗?过两天降温了,记得加衣服......”

......

“我爸最近身体很差......”

......

“我还是感到对不起......”

......

“求求你回个信吧......”

......

“网上的事我都看到了,我们相信你......”

......

石仔带着泪眼,浏览一通,这一二十年,一共有着上千条短信,但有一条吸引了石仔的注意力:“你爸妈回来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看看他们?”

“我爸妈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发这种短信?”

“为了让你回来,我爸算是绞尽脑汁。”

“呵......”湿润地一声笑,但眼泪还是忍住没有留下来,“但他肯定知道我......会对这个很生气。”

“你真的是对他生气吗?

“这一辈子,谈到你爸妈你就会生气。你是对我爸生气吗?怪他不懂你,在你伤口上撒盐?

“还是对你爸妈生气?没有把实情告诉你,一走了之不闻不问?”

石仔没有回答。

“你是对你自己生气,你怪你自己的性格古怪,你怪你自己与别人格格不入,你怪你自己是个‘怪胎’罢了。”陈仔站起来,见石仔仍然不回答,感觉这次交涉已经到头了,打了个招呼,便向门口走去。

“别急!”石仔叫住了陈仔。“我身上已经没有钱了......”石仔艰难地站起来,“但我还要麻烦你借我点路费,我要去干最后一件事。”

“什么事?”

“十五年前的我一直在干的事。”

石仔绑上手链。

 

 

 

Dielogue公司的门口,一辆无人驾驶的公交车停在门口,石仔(有衣服)下了车。

“自动公交可太麻烦了。”石仔酒劲未过,在他的一再劝说下,陈仔没有跟着一起来。这幢大楼比石仔所认为的还要高得多,走进大门,曾经人来人往工作的大厅现在变得空无一物,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可互动的屏幕,面对大门的前台也变成了一部部机器。就在刚踏上地板的时候,石仔敏锐地捕捉到大楼深处有一阵噪音。

“我就知道......”

石仔空无一物的面前突然出现一个投影,以一种文明儒雅温柔却又毫不客气的口吻请石仔离开。

石仔攥着手中的酒瓶,环顾一周,没有捕捉到投影源,似乎眼前的画面不是投影出来的,这似乎与他十五年前的认知不同,但石仔觉得无所谓,他看向前台的引导机器,把酒瓶立刻砸向它。

随着酒瓶碎裂的声音,大厅立刻响起了警报,在大厅封锁之前,石仔以迅雷之势快速挤进右侧正在关上的安检门,在机器保安行动之前,进到了一个走廊。左边是正在运行的三台电梯,石仔提起一旁的花盆,不在乎电梯是否运行,把外呼面板一个个砸得粉碎。接着从楼梯上了二楼,他听到二楼有一阵杂乱的脚步,应该是人类保安,于是石仔选择上三楼。

三楼则比二楼安静多了,但楼下的那些脚步声还是越来越大。石仔不着急,走进三楼,是一个大厅,用桌板隔出了上百个小区域,上百号人在各个区域用着电脑,似乎楼下发生了什么他们并不知道,或者说是不在意,一个不速之客的到来也没能让他们任何一个人抬头看一眼,各自都在各自狭小的方圆工作着,没有娱乐,没有交流,也没有笑脸。

石仔慢慢走在打字声和纸张声,听着人和人的、人和物体的、物体和物体的摩擦,到了大厅墙边,面前是一个放满文件的柜子,石仔没有表情,将柜子推倒在地上。一声闷响之后,大厅安静了,只剩几乎已经到门口的脚步声,在场的人面面相觑,一言不发,他们可能想了很多,但没有一个人行动,任凭石仔把柜子一个个推倒,又把墙上的画框、照片一个个丢在地上。

全副武装的保安们破门而入,三楼大厅已经满地的皱纸和玻璃碎片。石仔站在“废墟”中间,举起了握拳的双手。

“我要见方老师......”

“请你立刻离开!”保安们向着石仔方向推进,见石仔不配合,带头的保安掏出了催泪喷雾和警棍,“请你立刻离开!不要让我重复第三遍!”

石仔慢慢蹲下,在领头靠的足够近的时候,握拳的手里闪出一片玻璃碎片,打了一个出其不意,直取咽喉。

“你没有重复第三遍......”

刹那间,他们扭打在了一起。这群保安似乎并没有什么实战经验,没力气没技巧没策略,几个人居然跟一个刚改造完的醉汉打的有来有回。而石仔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每一次攻击都是不怕死的冲锋。

“这家伙没用痛觉吗?”

“不要命啊这个打法,值得吗?”

“怪胎!”

石仔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他这条命也不值钱了。

可终究双拳难敌多手,石仔被压制了下来,正当一条警棍向着要害部位挥舞的时候,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停!”

大厅内的骚乱立刻停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投向门口。

站在门口的是方教授。

“去,给他们处理一下。”方教授指挥着身边穿着白衣人们的上前给倒地的众人处理伤口,“救护车已经在路上了。”方教授走到石仔面前说:“你还能走吗?”

石仔点了点头。

等医护人员给石仔简单处理之后,方教授示意跟他来外面聊。

石仔一瘸一拐地出门,方教授则西装笔挺,昂首挺胸,彼此交换了眼神,充满了故事,即使一言不发也能知道对方的心中所想。

“但我们还是要说些什么吧。”方教授的声音从容且自信,令人惊讶的是语气中听不出嘲讽之类的态度,“有人受伤但没人死,我出面调节一下的话,你应该不用再坐牢。”

“这十几年......”石仔认为他不安好心,没有理他大口喘着气,还没有从搏斗中缓过劲。

“我知道你为什么来这。”

“你......知道?”

“跟我来。”

“不......就在这聊,让他们都听听你都做了什么!”

方教授回头,耸肩,冲着大厅内收拾残局的人们喊道:“我窃取了石仔的研究!我污蔑他是精神病人!我没有跟他签劳动合同!我控制了舆论!我羡慕他!我妒忌他!我不想让他超越我!关于Dielogue的一切,石仔是清白的!有罪的是我!”

大厅内没有一个人理方教授。

“被放出来之后你没接触外界了吧?关于你的事情现在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没有人会在意这件事了,你早已经没有话题了,你面前的这些人只是快节奏生活下的傀儡罢了,别人的事情,与他们何干?”

石仔的眼神失去了刚才的坚毅,身体犹如被雷击了一般感到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的麻痹感,这一刻他发现自己不怕死的挣扎毫无意义,他不自觉地看向手心,握着一块全新的碎玻璃,他想要用这块玻璃了结了自己,但回过神来,手上除了被血渗透的包扎,什么都没有。

“来吧。”方教授对崩溃的石仔挥了挥手。

“去......哪?”

“你需要去的地方。”

 

 

 

方教授触碰了三楼电梯的外呼。

“什么叫......我需要去的地方?”

“就是你现在来的目的。”

“十五年前......我几乎每天都会来。”

“是,如果我不想见你,你觉得你能找得到我吗?这次不一样。”

“能不能......说清楚点?”

电梯到了。

“我们在Adonis里面做了手脚,让他可以监视每一位用户。”

方教授走进电梯,回头发现石仔惊讶的表情,自己也惊讶于石仔的惊讶。

“怎么了?现在的设备和软件都在尽他们所能地获取用户的一切信息,比我们还要夸张的公司多的是,虽然违法,但现在这样很正常。”方教授摊手,示意石仔进来。

方教授按下了最顶的楼层。

“......你监视了我什么?”石仔谨慎地试探。

“从你家里放Adonis开始,房内的一切。”

“所以十五年前......你才可以在我给你提出这个想法后没多久就造出设备来对吧?”

“对,一切。”

“为什么,没有我真的就那么重要吗......”

“乔尔博士走之前,他不断对我重复着,叫我一定要坚持下去......这句话对我有别的含义......他死后,我变成了这家公司最权威的人,我必须保证我的权威性,但你的光芒太耀眼了。”

“但你直接毁了一个人!”

“但我救了不止一个人!”方教授的回答没有丝毫停顿。“你得了代理型孟乔森综合症,给你女儿下药,我都知道!如果我直接举报你就暴露了我,所以我想到这个办法,既可以把你的光芒压下去,又可以转移社会注意力,一个躁郁症患者被抓和一个残害自己女儿的变态被抓你觉得大众更能接受哪个?

“如果我没有这么做,这十五年,我的位置就得给你了,但你女儿的命,你自己的后半生会怎么样,你有想过吗?我承认我是个自私的人,但以自己孩子生命健康来满足自己控制欲的人,没资格批评我。”

叮——

电梯停了下来。

皮鞋踏着地毯走出轿厢,走在地板上的哒哒声,伴随着石仔的沉默,方教授领着石仔继续慢慢前进。

石仔此刻的思绪已经被塞满了空白。

“我说过‘叫我一定要坚持下去’这句话对我有别的含义。”方教授转移话题,停在一个房门前,打开,“这就是意义。”

屋内只有了一把椅子,在椅子上方还架着一个脑电图帽。就是十五年前方教授窃取石仔想法做出来的设备,只不过眼前这款显然是升级款,没有了柜子,也没有了各种凌乱复杂的线,简洁了很多。

石仔疑惑地看向方教授。

“从我跟着乔尔博士的第一天起,他就告诉我他的终极目标,就是与死人通信。”

石仔表情更加疑惑。

“但是他那个年代毫无办法,新量子革命之后稍微有了眉目,但还是进展不大,我们从一直有的不明开销就是为了这项研究,碍于某些宗教和法律规定,这项研究可能会被打上侮辱死人的标签,所以一直没敢公开,成效甚微。

“直到那天你和玖玖提出的想法,通信未必要实现字面意义上的交流,并不一定通过文字和语言,只交换感受也可以实现交流,反正最终目的就是大脑能够理解就行,所以我利用那台设备,经过十多年的研究,我做到了。”

方教授看向椅子,“你爸妈不是去世了吗,你可以试试。”

“只是......坐上去就行了嘛?”石仔半信半疑地躺在椅子上。

“感受植物要植物的DNA,感受人类也要人类的。”

石仔看向了手腕上用石爸石妈头发编制成的手链,取下,按方教授的引导放进了把手里的小空间,然后带上脑电波帽。

“准备好了吗?”方教授手放在了启动按钮上。

“为什么......说这是我需要来的地方?”石仔很紧张,一直看眼前墙壁上的挂钟。

“开始后,你会知道一切答案。”

方教授按下启动。

 

 

 

石仔瞬时眼前一黑,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剥离身体,穿过天花板,远离地面,冲破大气层,掠过月球、火星、小行星带,以极快的速度向着宇宙深处飞去,眼前的星星被拉长成针形划过视野,越来越多,越来越细,直到眼前全是射向自己的“星星雨”,直到自己整个视线被光芒覆盖,但他并不感到刺眼,仍然在多种光线混合成的白光中飞着。

可石仔能清晰地认出自己的轮廓,像一个被拉长绷直的橡皮筋,形成一个细长的扁的椭圆形状,自身似乎有着巨大的能量,发着光,但这个光并没有和周围一样混合成白色,而是一种石仔从来没见过的,也无法用语言描述的颜色。石仔这时候意识到,自己是以第三人称的视角观察自己,不知为什么,身边明明没有参照物,却还是觉得自己在高速运动,这时候,石仔把视线移到身边,环顾四周,有无数个“橡皮筋”和石仔一起在白光笼罩中同方向飞着,他们都散发着那独特颜色的光,前后左右上下都有,平行于石仔,即使相对静止,石仔仍然能感到自己和其他“橡皮筋”都在向着同个目标以相同的速度飞着。

似乎飞了很久,但其实只是一瞬间,在白光之中,他们都围绕着一个巨大的物体停了下来,“橡皮筋”变得松弛圆润。无数多的“橡皮筋”围绕这一个巨大的近球状物体悬浮着。这个物体像是太空中的水滴一样,表面泛起涟漪,蠕动着,还不断有很多小粒子从球体内部冲出,有的会绕几圈,有的会在外面停一下,但最终都会回到球体内部。球体的光也是石仔他们身上的那种从未见过的颜色,但要更耀眼,更浓烈,石仔发现身边的,眼前的橡皮筋都在冲进这个球的内部,每进去一个,球散发的能量都要更加巨大,体积也更加膨胀,仔细观瞧石仔才发现,这不是个完整的球,而是无数橡皮筋组成的意识体!

是的,这玩意是个意识体,石仔能感受到。在石仔身边,飘过去三个“橡皮筋”,他们反常的在石仔身边停留了一会后,也向着那个意识体飘去。石仔注意到了他们仨,实现跟着他们转向巨大意识体,这时候从巨大意识体里飘出来两个“橡皮筋”,停在石仔前方。

“......”

似乎是那俩橡皮筋在与石仔说话。

“......”

这种感觉石仔很是熟悉。

“......”

这种感觉......

“石仔......”

“爸......妈......?”石仔回答得缓慢,但几乎是没有犹豫。

“是我们......”

此刻的石仔定在原地,想说很多,却不知道从哪说起。

“那就让我们先说吧。”石爸石妈好像能知道石仔是所思所想。“我们从没离开过你。”

石仔木讷地看向代表他父母的两个“橡皮筋”,有些不明所以。

“那让我们从头说起,先从后面的那玩意开始吧。”

石仔的目光转向他父母的后方,那个大块头在有节奏地悬浮着。

“有人叫他大圣灵,或者是玻尔兹曼大脑,也有人叫他缸,都不太准确,我们也不知道他叫什么,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作为一个纯粹的意识,我们的意识从他这走,最终也要回他这来。他是怎么诞生的没人知道,但他不是宇宙本身,不是所谓的‘神’,他无法感受这个宇宙,因为他的能量大到没有任何生命能够容纳他,所以他想在有限的生命中,把自己打散,将意识给予不同的生命,要通过无数个生命来感受这个宇宙的一切。

“当然,就算把自己打散了,每一个意识碎片的能量也是巨大的,大部分生命是承受不住这个意识的,就拿地球而言,曾经那些一半住在水里的人,还有曾经那些蜥蜴皮肤的人,尽管他们的物质水平很高,但都因为与强大的精神力量不匹配而自我毁灭。他们发明了科技却掌握不了它。

“但在无数年的进化中,出现了一种精神力量强到足以容纳意识的生命,就是我们人类。当然,这也是需要成长和学习的,一开始的意识很低级,获得意识的人类只不过是不自觉地拿起了一根骨头砸碎另一根骨头、用石头投掷进行觅食、用树叶包裹身体御寒保护等,之后的人便学会了用机器人探索宇宙、用电脑维系生产、用设备与死人对话......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这个巨大意识体的命令,命令人类拿起第那一块骨头,这就是......”

“二分心智。”石仔的思绪逐渐清晰。

“没错......

“因为任何人的大脑都是需要学习和成长的,并且巨大意识体本身无法干预那么多单位,因此有意识的生命死后不会立刻回到这里,所有死掉的人都会被允许带着记忆在时空中自由活动,去到任何时期任何人的大脑去引导他们激活更高级的意识。”

石仔想起来了,这种感觉,就是朱巴!

“所以......我大脑里的朱巴就是......”

“是我们,爸妈从未离开过你。”

石仔明白了,从小到大,那唯一陪伴自己的声音,自己唯一的朋友,一次次拯救石仔的生命安全,一次次帮助石仔在重大道路上做出选择的,就是他的父母。

石仔又想到了,自己觉得是父母抛弃了自己,但曾经敏感的自己把朱巴赶出脑海,其实是自己抛弃了父母。想到这,石仔不免开始羞愧。

“不需要自责。”石爸石妈似乎有看穿的石仔的思维,“这种引导本身就是会随着年龄阅历的增加而慢慢减弱,直到我们的能力不在能够引导你,我们就会回归巨大意识体。曾经我们可以与你对话,之后便只能模糊的只言片语,再往后便成为了一次次下意识的反应,直到你下定决心,我们便知道了,你已经不需要我们的引导了。”

“可我很需要你们......”石仔的声音很小,哽咽,似乎是要哭了出来。

石爸石妈更靠近了石仔一些,但身为“橡皮筋”的他们,只能这么飘着。“看着你长大,我们也很自责,没能给你完整美好的童年,我们很想陪伴你,但又不能和活人透露这里的情况,所以......”

“但我还是抛弃了你们,不然你们可以陪我更长时间的......”

“不,正好相反,你让你‘自己’,变成了‘我们’。

“在引导的过程中,你的一切行为都是有我们的参与,我们走后,你的意识也深深烙上了我们的印记,你所做的每一个决定,你可能认为是你的自由意识做的决定,但其实所有人所做的一切,都不是自己一个人的选择。

“也就是说,我们的意识回归巨大意识体,但你的意识,你所做的每一个选择每一件事,仍然会承载我们,承载引导我们的我们,承载无数前辈的经验和阅历,继续走下去。

“传承与纽带,正是身为人类的原因和目标。以后的你,也会引导下一位,让他承载你的经验和阅历,走更正确的道路,人类文明伟大一般的步步高升,正是如此。而到那时候,他的大脑里将也会承载咱们的意识,你也会回到这里,到那时候,无论是现实,还是这里,我们都会永远团聚。”

“可我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了,我还能怎么办呢?”

回答只有两个字。

“回家。”

又是眼前一黑,石仔的耳边传来渐强的音乐。

“活过来了?濒死的感觉怎么样?”

石仔睁开眼,是之前的房间,眼前是那个挂钟,时针和分针似乎还是闭眼前的位置,方教授,他放着音乐《Non je ne regrette rien》,石仔仍然是躺在那个椅子上,努力回想着发生了什么。

“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对吧?”方教授把音乐关了,回头看一眼钟,“还挺快,刚过去三十秒。”

“三十秒?”石仔感觉自己在里面已经过了几个世纪了。

方教授把石仔扶起来,摘掉帽子,递了一杯水给他。

“为什么......我什么都想不起来?”石仔慢慢抿了一口水。

“我说过,这个机器只能传递感受,你在里面看到的听到的一切都是大脑二次加工的结果。”

石仔还在回想,明明经历了那么多,眼泪不自觉地往下掉,但还是一个字也想不起来。

方教授又给他一包纸,“别想了,肯定想不起来的,我之前进去找乔尔博士,之后也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但是却又感觉自己知道了很多很多的事情,所以今天你来的时候,结合你在家里的谈话,我本能反应一般地知道了你此行的目的。所以你现在需要想的是,你现在,最没道理的,最本能的,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石仔低头。

“那些保安还好吗?”

“我问一下嗷......”方教授背过去打了个电话,嗯嗯啊啊之后告诉石仔:“那个被戳到咽喉的比较严重,但伤口较浅,没有生命危险,其他人就全是皮外伤。都是我的人,你不用担心。”

“那就好......”石仔还在想着,嘴像是不受控一般说出两个字:

“回家。”

 

 

 

除夕,不过天还没黑,现在的陈家还在大扫除准备饭菜,这时候门外停进来一辆车。

“陈仔回来了。”邻居女儿首先发现,然后坐在沙发上的两个年轻人——男生很像邻居女儿,女生很像陈仔——也起身,向门口靠了靠。他们与陈仔依次打了招呼,然后两个年轻人的表情突然从开心变成疑惑,看着车后面走出的石仔。

这里还是那么熟悉,一切都没变,但在屋里明显的地方,多了三张黑白照片——陈爷、陈奶,和陈爸。

陈妈这时候也从屋里走了出来,本想的是扫扫陈仔身上的灰尘,但现在整个一楼,所有人都在看着门外的石仔,表情微妙。

石仔放下没什么行李的包,对里面的大家说:

“爸、妈,我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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