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浩本轮辩论就像一位说书人一样缓缓道来,我舍不得漏掉任何部分。

唐天宝十二载,公元753年,太子李亨亦师亦友的近臣李泌受宰相杨国忠构陷,因《感遇诗》案被玄宗贬斥至湖北蕲春。
临行前,李泌进宫叩谢皇恩。拜了玄宗刚出兴庆宫,李泌就见不远处一个小太监跌跌撞撞朝自己挥手奔跑而来。
“内官仓促到此,不知何事啊?”
“李先生可否稍晚出宫,贵妃娘娘在偏殿等您,有一事请教。”
宦官口中的这位贵妃,便是这盛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杨家玉环。李泌不敢怠慢,疾步随行,前往贵妃所在的偏殿。
进入这兴庆宫偏殿,所见与正殿大有不同。殿内所有布物、围廊、陈设皆为鹅黄,天光一体,气韵柔和,比起兴庆宫中那珠翠琳琅的奢华要惬意得多,也温润得多。在这鹅黄摇曳之中,一座乳白色的玉石茶几立在殿上,茶几上是一只硕大的纯金食盘,盘里盛放了满满的冰块,一颗颗通透晶莹。而在冰块上,则是堆成小山一般,艳红色的,颗颗硕大的鲜荔枝。
在这金玉满堂的茶几与食盘后面的鹅黄榻上,坐着一位美艳动人的妃子——因时值六月之夏,贵妃只着常服并未刻意修饰妆容。她一身青绿色的长袍,浓密乌黑的秀发被一只鸾凤绕珠赤金钗盘起,面容上并无脂粉,但却依旧玉润珠圆,雍容绝美。
李泌不敢多看,连忙跪地叩礼。
“长源先生(李泌字长源)不必多礼,快快起来。”一个清丽温和的声音从正座上传来。“本宫今日叨扰先生,是有,一事请教。有臣工给三郎进言,说若在长生殿内修铁卷,立符咒,将三郎与本宫的七夕之诺镌刻于钢印金石之上,定能感动上苍,引三清降幅,庇佑我们长长久久,一生不散。本宫素闻长源先生自幼修道,早已通晓太乙玄门之神通,如此立符咒,刻金石,求永驻之举不知当否,故向先生请教。”
李泌闻言稍愣,问道:“娘娘此举,乃求情爱历时不变,是吗?”
贵妃颔首点头。
“臣冒昧请问娘娘,以您之所见,这世间万物,何事可以历时不变?”
“何事可以历时不变”——这位盛唐的贵妃思索片刻答道:“三郎的大唐江山;他与我的一生持守、不弃不离;还有,还有….”贵妃迟疑时,目光恰好落在那金盘中的荔枝之上——“还有这每每盛夏,每每初一,每每十五,必定送到这兴庆宫中的长安荔枝。”
“娘娘,您的意思可是指大唐永昌,情爱永驻,荔枝永达?”
“长源先生概括的好。”
“娘娘,那您可知道这荔枝如何方能进得这兴庆宫中?”
“这……”
“每年盛夏,岭南温湿之土若得天公垂怜,无旱涝两灾,无病虫两害,方能破土出芽,经园丁悉心栽培,在这一人多高的荔枝树上,第一波方能结出百余颗果子。果实成熟到不早不晚,恰在7成时,农人便需将荔枝连果、枝、叶一并取下,如一棵棵小小树苗径直放到那厚厚的特制竹筒中。巨大竹筒内分两层,内层存放株连果带树的荔枝,而外层则是鲜冻的寒冰。之后片刻不得迟疑,单人独骑,上马奔驰。50里换人、换马、换冰,走八百里加急的军事驿道,昼夜奔袭,风雨无阻。路上快马若是撞了路人,无论死伤,皆不耽搁。人可以死,长安的荔枝绝不能停。如此狂奔10日,方可从岭南送抵长安。一句话,荔枝从土中到树上,从树上到竹筒,从竹筒到马背,从马背到驿站,从驿站到飞驰,从飞驰到城下,从城下到膳司监,经天选,最后才到这兴庆宫中,落到您的手上。
这期间,若是土崩瓦解,若是三灾七害,若是竹筒漏冰,若是驿臣大意,若是路人纠缠,若是马匹得病,若是尚司怠工,若是天光过热;若是天子以众生为任,不耗民脂民膏以为私情;若言官能秉笔直书、直谏君王而不明哲保身;若有司敢于秉公裁断,快递途中所涉人员死伤乃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娘娘,这些前提少了任何一个或变了任何一个,哪来这使命必达的长安荔枝?
说到底,您眼中的使命必达,乃无数前提,无数机缘,无数因果如此密密匝匝恰恰好好拧成一条柔软的细丝,您看到的是坚固的永存,臣看到的是易断的纤细。
娘娘,佛道皆讲无常,铁卷再高,承诺再重,钢印再猛,又如何逃得出这因缘聚散、幻灭连绵的无常?”
那一夜,贵妃久久不能入睡。她懂了吗?她似懂非懂。她何时能懂?
李泌被贬2年后,即公元755年,安史之乱爆发。
次年6月叛军攻破潼关,玄宗和得到了荔枝的满城亲眷仓皇出逃。
还是在一个六月的夏天,深夜里,贵妃站在马嵬驿的枯岗上,身后是从天而降的赐死白凌。此时此刻,那大唐的永昌,情爱的永驻,和一颗颗鲜甜荔枝,都已经飞灰湮灭。
刹时里,贵妃忆起来与李泌那日的交谈。满面的泪容下,竟然露出一丝明了一切的淡然。
她懂了,她都懂了,那钢印般恒久的爱恋,不过只是一枚,长安的,荔枝。(转载自熊浩本人微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