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剑·卷一(碧玉塘) 震惊中外的里程碑式小说
碧玉塘.序章
枫林山上到处是杏树,漫山遍野的杏子。
夜里,天上月亮弯弯的,月光那样的清辉。
知空行走在月光下,顶着满头的杏树影子,仍旧忍不住想,枫林山这个名字怎么来的?为什么不能叫作杏山?
他伸手摘下一颗熟透的黄杏,正往嘴里送,那黄杏一阵变幻,成了片彤红的枫叶。
看来是饿昏了头。他将枫叶抛开,不再理会。
一阵风吹起后,满山的杏树像海浪一样,层层起伏。那片叶子轻飘飘的,竟飘回了原来的树上,又变成了一颗杏子。
整个枫林山,幽冷凄清,如梦如幻,好比镜花水月。
知空的鞋穿了个洞,脚拇指裸露在外他靠在一块大石头上休息,心痛这双坏了的布鞋。
这双鞋是从哪里来的?好像是一个人送给他的。
谁呢?他想不起来了。
这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他将这些杂乱念头抛去,拾起那盏散发着殷红色光芒的灯笼,再次出发。
灯笼里发光的,不是火苗,更像是某种灵动的小虫。
知空脸上不知道从哪里蹭上了灰尘,滑稽的很,但他一身灰色道袍,头戴白玉发簪,神情淡漠,无情无欲,颇有几分神仙意。
...
传闻枫林山上有只妖怪,但谁也没见过,又有人说见过这只妖怪的人,都已经被吃了。可真要说出几个被妖怪吃掉的人来,那是一个也说不出来。
三天前,知空听着消息,来到枫林山,见到了那只妖怪。
妖怪外形好似只驴,耳朵长长的,通身毛发如濡,颜色像极三师兄的那块宝贝玉璊,眉目处的毛发胜如白雪,传说故事里的异兽大抵如是。
当时那头驴正躺在树下睡觉,姿势四脚朝天,哪像头驴该有的样子?
“你们好。”它被惊醒,翻身抖落身上的树叶,迷惑转头望向知空,声音像个小孩,稚嫩清脆。
它是只妖,而知空是个修道士,除妖降魔是本分。
那晚,枫林山上空浮光掠影,剑影凌厉,剑霜寒于林中,有无数张道符构成的符阵封锁住整个枫林山。
那只妖怪吃痛,发出巨大吼啸,响震整个山林。
周遭有住得稍近的村民被震醒,以为山神震怒,诚惶诚恐,连连叩首膜拜。
传闻枫林山有山神,所以枫林山周遭十里的村民,从不受野兽侵袭,从未有旱涝之灾。
……
这只妖怪很强,比知空见过的任何妖怪都要强。
他废了一番力气,险些失手,符阵几近崩坏。
好在这妖怪最终还是死了,当时知空被一股巨力拍飞,不由头晕目眩。
妖怪在痛苦哀嚎,全身都是被锋利物刺破的伤口。
知空瘫倒在树下,神情恍惚时,一道淡蓝色的细线悄悄从妖怪腹部浮现,那是一柄无比锋利的剑,将怪物从中劈开。
……
剑身靠柄处刻着‘青霜’二字,剑刃散着青蓝色幽深神秘清辉,明显不是凡物。
天下剑谱排名第八的剑,两百年前天下第一的奇女子,李夫人的佩剑——青霜剑。
知空仔细端详一番,又将剑推入鞘中,负于身后。
他手中有一盏灯笼,里面五只萤火虫,阴暗不明。
这是被妖怪吃掉的人的魂魄,还未来得及转世,知空将它们收集起来,打算送他们回到故乡。
天边太白星起,由东往西,世间渐而大亮,喜鹊出巢,倦兽返。
知空踮起脚尖,遥望山前,那里有小桥流水人家,地方到了......
……
碧玉塘.逢此百忧
碧玉塘,是这个村子的名字,全村人口一百零七。
泥巴和竹子盖成的屋子沿河岸排开,湍急的河流清澈见底,河床里的卵石洁白、光滑宛如史前巨蛋……
房子是泥巴和竹子盖成的,墙壁并不结实。
知空裤头已沾满了露水,感觉凉飕飕的,很不舒服。他走进村头靠北山的一家落魄农家小院,院子里布满了杂草野花,野生的蒿草太茂盛了,已经生长到了齐腰处,但中间有一条人行的痕迹。
环境安静凄清,光景尚早,或许人家都还在梦乡。
红灯笼内,一只萤火虫悄然趴出,在四周盘旋留恋。
河道边露水总是格外湿沉,它们爬上杜蘅香草的叶尖,压的草叶弯弯的。
老人佝偻着身子,披件单薄外衣,桶里的泉水晃晃荡荡,洒了好多些。
清晨的泉水最为清澈,最是甘甜。
老人脚步踉跄推开院子栅栏门,有个衣着怪异的年轻人正站那里发愣。
“这……你是谁?”老人吃了一惊,下意识后退两步。
知空转头看向老人,发现了他眼中的不安。
“我叫知空,来自方寸山,白云观。”知空低眉答道,右手仍旧提着那盏灯笼,左手行个道礼,又指着一边破落的房子问:“这是你的家?”
这房屋侧门处,一处墙角已然坍塌,碎土和木头堆积在一处,生起青苔。
老人定住仔细看着面前这个道士,眼中忽有些迷惘:“我们,是不是认识?”
知空神情认真:“未曾相识,路过此地,借碗水喝?”
老人愣神良久,方才回过神来,犹疑着说:“总觉得见过,在很多年前。”
那只灵魂化作的萤火虫在老人面前盘旋,十分欣喜留念,可老人看她不见。
人死后灵魂总要回到故乡才能安息,避免成了孤魂野鬼,无法投胎转世。这灵魂不过才两月,刚被妖怪吞了不久,还存了一丝意识。
“进屋吧。”老人就请知空进屋。
常有过往的行人商客歇脚或讨碗水喝,这再正常不过,知空也不解释,随着老人进屋去。
在老人对付门前那把锈迹斑斑的大铁锁时,知空又偏头看着墙角的大洞,半人高的大洞。
这……还有必要锁门吗?防谁呢?
这是一栋破旧的老屋,屋后一小片竹林,几根竹子断折靠在屋顶,应该是被大风刮断的,还残留着凌乱的痕迹。正南方是堂屋,东面和东南面各一间卧寝,两卧寝紧靠着,灶房位于后方,也塌了半截。
“道长随意些,家中有些破落,没什么招待的。”老人客气说着,吃力将桶中泉水倒进一口大缸。
借着门口渗进的黯淡晨光,知空能看见老人那苍老额头上的皱纹,每一道都透出落寞孤单意味。
“房子快倒了,怎么不找人修理一下?”知空问,视线在屋内四处打探,心里琢磨着如何与老人说出已死之人的事情。
有个妆镜台格外显得突兀,抽屉打开,一枝发黄的珠钗孤零零印入眼前,角落躺着几片胭脂红,也蒙上的灰,知空身形一顿,将抽屉轻轻合上。
“两个月前那场大雨哟。”老人摇头无奈叹息,没有注意知空的动作,感慨道:“那场雨下得够大的,我半夜醒来,就发现墙上塌了个大洞,风就从洞里吹进来,呜呜的,像鬼叫一样。”
老屋内有两间卧寝,但其中一间卧寝内空空如也,应该刚被搬离,还未来得及惹上灰尘,仅剩下一张床榻。
堂屋门外墙壁上挂着两件蓑衣。
碗柜上两只碗,两双筷,黄泥茶壶两水杯,桌前凳子成双对。
明显还有一人在这居住。
“道长喝些茶水吧。”老人上了年纪,动作迟缓将杯中倒满茶水推到知空面前。
知空轻点头,接过茶水,又问:“老先生家中还有哪些人?”
老人闻言苦涩笑了笑,许久后才开口。
“自此往东十里的后塘镇,三十年前,我那时就住那里,后来家道中变,三年前天行时疫,老妻和儿子也染上黑疫……死了,我也染上了病,便独自躲到了这里,想着什么时候死了才好,却不想就这么一直拖着,病反倒好了......”
人间百般苦难,这个老人只是其中一个。
知空觉得这个老人很可怜,他应当表露出一丝怜悯,可他总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使他不能怜悯。
可这道魂魄是新去世的,就在近两个月前,就在这间房内,一名年轻女子。老人怎么就忘了呢?
那只萤火虫一直趴在老人肩膀上,舒展着双翼,忽明忽暗。
知空端起水杯喝了一口。茶水微苦,有白头翁,黄连,黄柏,泽泻,以及一些未知名的药材,这是预防黑疫的药。
黑疫于三年前传开,江南死了上万人,到了一年多前,有药方传出,这才结束了这场瘟疫。
只唯独这邗县有个事,当时药方最先从这流出,可那奸商也只售药汤,不传药方,那药汤价格更是比银子还贵,寻常人家根本吃不起药。直到后来京城那边又有人献出一方子,由朝廷进行赈灾,这才使得穷苦人家也能吃上药。
但这等药方,也绝不是一个普通农户可以知道的。
“老伯,这药方从哪里来的?”知空指着杯中的茶水。
“药方?”
“你以前得过黑疫,后来为什么好了。”
那场黑疫,凡是患上这种病的人,绝活不过三年,但老人的病确已经痊愈,而且还不清楚是谁为他治疗的。
药方?老人纳闷低头看着手中的茶水,他不记得这茶水方子从哪来的。也不记得为什么要喝这茶叶,只觉得有人曾千叮万嘱让他按照这个方子,每日喝上六杯。
老人仔细地想,答案似乎呼之欲出,又被蒙上一层迷雾。
到底是谁让他喝的这个茶呢?
“她……我记得她,她是……。”他神情痛苦迷惘,手中水杯落在地下,摔了个粉碎。
知空眼眸中异彩一闪,中指食指轻捻一张淡黄色符纸,轻喝道:“黄粱一梦三十载,自在鸱鸮两往来。”
咕咕鸟叫声响起,无数光景闪过,这眼睛一闭,再睁开,便换了个世界。
……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奇异的灵物,叫梦萤,游离在梦境之中,在人沉睡时,吞食人不重要的记忆与念头。
但凡物总有变,有吞食太多恶念的梦莹,继而就变换成了梦魇,被梦魇缠身的人,往往会在一年内被吞食掉所有记忆。
知空身处在一处空间内,周围漂浮着许多小虫子,散发着微光,一只鸱鸮盘旋在上方,有灵性一般,将知空指向一处地方。
……
闹市上人声鼎沸,过来人往熙熙攘攘。
“新鲜的桂花糕哎,香甜的桂花糕哎,都来看看!”一个小贩在叫卖,面前围了一群人,生意好的不得了。隔壁那卖包子青年嫉妒的眼睛都红了。
少女从人群中狼狈挤出,头发也乱了,怀里小心护着一包糕点,又乐呵呵回到中年人身旁,炫耀手中新鲜的糕点。
“这么大的年纪,还这么不晓得礼数,哪个婆家敢要你?”中年人厉声呵斥,少女只是笑嘻嘻的,扯着中年人衣袖撒娇:“这不还有爹和娘,不嫁也乐意的。”
瞧这个样子,中年人怎么也怒不起来了,只是仍旧一脸嫌弃:“你乐意我还不乐意!小时候觉得机灵,长大却越看越烦,不知道传谁的性子,还有贪吃的毛病。”
“莫烦莫烦,快回家,娘该念了。”
街头吹起微风,有卖油纸伞的晃晃悠悠滚动着,有卖灯笼的轻轻摇摆,风吹扬起少女的长发,笑盈盈的眼睛里晶莹清澈,小拇指晃悠悠的勾着那包糕点,隐现在人群中。
后塘镇上有家药材铺,掌柜是个姜姓中年人,铺子是他父亲传下来的,至今已四十六年,镇上颇有名气。姜掌柜有对子女,大儿子前不久刚婚娶,现正随着新娘子一起归宁回苏州的娘家。
还剩个小女儿,要说这女子到了十七岁,还没婚嫁,家里人总该着急,可偏偏这当事人嘻嘻哈哈的,一点也不急。
女子名唤姜鹊,从小伶俐,九岁那年镇上一极有名老郎中看中她,想收她作徒,姜父姜母一合计,女子不让上私塾,正巧学些医术帮忙打理铺子,便开始跟着郎中学岐黄术。
老郎中没有子嗣,将姜鹊当成了传人,丝毫不藏私,可毕竟年龄大了。在姜鹊十四岁那年,老郎中到了寿命,临了姜鹊也不知道自己学有几分师傅的本事,老郎中倒是把许多医书留给她,让她千万不能荒废了天赋。
但女子嘛,终究是要嫁人的,能相夫教子就行,谁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姜鹊也懒散懈怠了医术,老郎中祖上留下的古籍医书堆在角落里,蒙了尘,只是偶有药材铺的大夫不在,就顶上一阵。
外人看她年轻模样,虽说信不过,但长久往来都是些小病,也没出什么差错。
……
正值晌午,蝉鸣声高亢异常,太阳烤的人心烦意乱,不愿动弹。
一个道士踏进这家药材铺内,便看见那个正倚着柜子打瞌睡的少女,脑袋一点一点的。
“掌柜?”他敲了敲柜台,没有丝毫反应。确定这个少女睡的很沉,道士也不再过多打扰,四处打探,左手掐算着那只梦魇可能躲藏的方位。
道士叫知空,来到老人梦境时,他就在碧玉堂的地方老宅里,但那里并没有居住人,显然这时候老人还没有住在那里?梦里的时间在更之前。
接着又废了一番力气打探,才从一个村名口中知道,这个老宅的主人是镇上药材铺姜掌柜。
可不管是碧玉堂,还是后塘镇,都未曾发现知空所以为的梦魇,这让他感到意外。
日头渐西,被一朵乌云挡住,阴暗下来。
姜鹊额头点在柜子,发出清脆的声响,吃痛醒来。
“哎呀!”她这才发现铺内站着个人,连忙起身:“你是来抓药还是看病的?”说着,又扯过袖口胡乱擦拭嘴角淌着的口水。
道士很年轻,二十左右的模样。
“你会治病?”道士转头平静问道。
姜鹊听出面前道士的怀疑,哼哼傲娇道:“没有我治不好的病。”
道士难得笑了笑,在柜前坐下:“正巧,我最近总觉着身体出了点毛病,你帮我看看是什么病。”
他本是来找姜掌柜的,既然没找着人,就找些乐子打发下时间,梦里时间场景瞬息万变,指不定待会会变成什么样,总能碰见的。
“先把脉?你们镇上还有多少郎中,又有哪些有名的?”道士伸出手腕,随口打探。老人的药方来历成谜,哪怕黑疫过去了这么久年,也不听得药方流出的消息,他有些好奇出自哪位名医之手。
姜鹊听得这话,眯着眼警惕看了眼面前道士一眼,常有病人见自己年轻,总信不过自己。
似乎是看出面前少女心中所想,道士又道:“我这病不好治。”
姜鹊不服气鼓着脸,伸出手开始把脉。
“咦?”姜鹊指尖微微用力几分,心里纳闷这人脉象好得不得了?哪像有病的样子。
等等?这人……姜鹊睁大眼望着知空,似乎发现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惊得嘴唇微张。
这人的三魂七魄怎么少了?
之前老郎中有教授她的忘气之法,说是道家的玄妙法门,可她学了个皮毛便再也没研习过,老郎中也没讲过这术法有些什么用。
人有三魂,天魂,地魂,人魂。
天魂主命格,地魂主精气,人魂主智灵。其中又以人魂为重中之重,人少了天地两魂,不过是体弱多病一些,没了人魂,人如同山间草木,空有了躯壳,没有灵智。
而且面前道士天地两魂,比起常人是不是旺盛得过分了些?
“你先说说有哪些不适。”姜鹊小心问道,面前这人莫不是鬼怪?大白天的还能见鬼不成?
道士想了想,认真说道:“最近总觉得眼花耳鸣,大概是前几天脑袋让一头驴给踢了,踢出什么问题来了。”
“驴?人脑袋怎么会被驴给踢了呢?”
“是啊,当时那驴蹄子朝我踢来,我一下没反应过来,晕了好久……你笑什么?”
姜鹊咬着下唇,肩膀微微颤抖憋着笑。
“可有诊出什么病来?时间不多了,我该走了。”知空撇着眼屋外,天色阴沉得厉害,有微风吹过,这场雨动静不小啊。
每当梦里的天气发生巨变时,场景总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只是体虚了些,我开服补药你先试试?”姜鹊也不把之前的事情当回事,只当老郎中传授得法子有误,至于面前这人刚才的说辞,也当成了一个笑话来听。
道士笑着点点头,这世上的人多多少都带点病,没病那是神仙,说体虚什么的都是些废话。
这女子性情行为跳脱,行医讲究望闻问切,也不照规矩来,做事马虎,妄下结论,或许能行医,却成不了一个好大夫。
药方里都是些寻常药,但这一手字着实有些惊艳,选的是最为圆润娟秀的簪花小楷,厚重,朴素而不浓艳。
天上突然雷声大作,屋外骤雨已至,哗哗落下。
“哎呀!我的当归!”姜鹊突然惊得从椅子上蹦起,快步往屋外奔去。门旁的圆簸箕里晾晒有许多药材,都被大雨给淋了,大雨才落地就汇成水流,冲散不少药材。
知空乐得发个热心肠,挽起袖子帮忙收拾药材。
不多时,药材已经全部收拾完,姜鹊哀愁着脸,愁苦自语着等等又要挨骂什么话,浑然不顾自己湿漉漉的身子,淋着雨跑出去,心疼的将一些零散掉落的药材捡起用衣襟兜着,又狼狈躲回屋内。
接着看了几眼知空,抿着嘴欲言又止。
“举手之劳。”知空先道。
姜鹊摇摇头,转身将手中的药材搁下:“虽然你帮了忙,但药材钱不能少,至多把诊金给你免了。”
原来是因为这个,知空心底不知该夸这女子率真还是小心眼,只得无奈道:“好,就按照方子给我抓药。”
姜鹊喜笑颜开,转身去配药。
最近不知什么原因,药材上涨许多,导致寻常人已经吃不起药了,现在想做成一笔生意可不容易。
“你这人我总觉得有哪些不对,但又说不上来,这药你先吃,过阵子如果还是不舒服再来看看。”姜鹊配着药,嘴里还在碎念。
知空不以为意,本来就是神游至梦境中,梦中的人哪里又能看出他的来历。
让他奇怪的是这老人的梦境未免太过凝实,全然不像是被梦魇侵蚀过得模样。
寻常人的梦境,对于自己不熟悉的事物,难免会变得模糊,可他游历整个小镇,小镇上一切都太过具象。小镇东南北外隐隐有壁障,不得经过,西边则能望见一大片郊野,连那条大河内得鱼儿都清澈可见,实属稀罕。
“你的药,共三道,一道三服,一天两服。”姜鹊动作利索,将药打包好递给知空,然后伸出手身子前倾,细柳眉眼弯着含笑:“二十四文钱。”
知空接过药下意识摸向腰侧,准备付钱,却摸了个空。
这是那个老人的梦境,他哪里来的钱?知空面孔有了变化,他僵在那儿。
“没钱?”姜鹊看着知空,小脸沉了下去,听说过吃霸王餐的,没听过吃霸王药的。
“今天出门忘了带。”
“是不是没钱?”
“我回去拿。”
知空脸色绷得紧紧的,也不顾屋外的正下着的大雨,慌忙逃离出去,再也无法维持那幅清净做派。
姜鹊正欲开口斥骂这人两句,可这人脚上功夫了得,才眨眼间就跑出了十丈开外,再欲开口时,就没了人影。
……
雨很大,有多大?像是龙王爷家的浴桶翻了,铺天盖地往下洒,知空全身湿漉漉的,发髻歪斜散乱。
知空察觉到后边有人,杀气腾腾。
“好你个道士!衣冠禽兽,斯文败类,看今儿老娘不一剑刺死你!”
“咱们没这么大的血海深仇吧!”知空吃了一惊,心想这小姑娘未免太小家子气,不过几包药,这就值得喊打喊杀?噢!对了,刚刚望了手上还提着药。知空低头看了一眼药,有些无奈。
“呸!不把你狗眼睛挑出来,难解心头之恨!吃我一剑!”那道声音近在咫尺,有剑刺破雨空,剑鸣声势如同龙鸣虎啸,惊出知空一身冷汗,摔了个狗啃泥,不免气急败坏,嘴里那句话脱口而出:“哎!不小心看了你几眼身子,你又没损失什么,好大的脾气!”
知空突然在原地,他回头望去,空荡荡的街道,哪有什么人。
我在跟谁说话?我刚刚怎么说出这种话?
知空皱起眉,右手捏成拳头,猛地往心砸去。生疼,不知道是被砸了以后才疼的,还是本来就疼。
……
姜鹊板着脸,闷闷不乐。
“就几十文钱,生什么气?”
“什么就几十文!上次偷偷花了几十文买枝珠钗被你念叨了一个月!”
“可,那珠钗……是假的啊,谁让你贪这些小便宜。”
“就一只假珠钗你都念了一个月,烦死了!”姜鹊气呼呼的别过身,不愿理会姜掌柜。
“这……哎~好了,乖女儿,别生气了,下次给你买只真的。”姜掌柜哄着女儿,心里却苦闷想,那是真假的问题嘛?隔三岔五的上当,那是当当不一样。这傻女儿哟,什么时候才能精明点哟。
屋外,知空提着沾满泥浆的药包,叹了口气,药算是已经报废,想还也还不了了。
知空望了眼天,正下着瓢泼大雨,厚重阴沉得厉害,让人喘不过气。
梦境当中的所有一切都是有隐喻的,天真的变了。
……
画面一转,来到了三个月后,药材铺门紧闭,门前围了一大群人,有人粗着嗓子怒骂,有人气急败坏砸门,有人拿起石头砸落屋顶的瓦片。
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点,暴露在外的皮肤处,手臂上,脖子处,脸上,多多少少都有些黑色斑点,更有严重的,已经出现溃烂的痕迹。
这么大的动静,官府也没人来理会,家家户户紧闭门窗,整条大街门可罗雀。
知空站在不远处,看着动静越来越大,不由皱起了眉。
一个泼皮站在知空不远处,拿起一块石头跃跃欲试就想往药材铺屋顶砸去,被知空伸手拦住。
“这户人家人呢?”
“里面躲着当王八呢!走开,别当道。”泼皮不理会知空,抡起胳膊对准屋顶就想砸,却又被抓住胳膊。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这户人家得罪你们了?”
“滚开,找死是吧。”泼皮怒骂转过身,突然一怔,像是发现一件稀罕事,纳闷道:“你不是本地人?”
“不是。”知空摇头答道。
“嘿。”泼皮看知空如同看傻子,讥笑着说:“你不怕死?整个后堂镇三十里地都被官府锁住,该逃出去了都逃了,你能进来也是奇事。”
泼皮手臂上一大片黑斑,已经溃烂,隐隐散发令人作呕的腐臭。
“好叫你死个明白,正是这姜掌柜的好儿媳,回淮州省亲,把那里的瘟疫带了过来。”泼皮着憎恶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又道:“最可恶的是,这户人家在先前还藏着那贱人!等到后来小镇得了病死了人,实在藏不住,才透露出来。你说!这家人该死不该死?”
说完,便不再理会知空,那块石头被泼皮扔出,砸落在药材铺的瓦片屋顶上。
啪啦!破了好大一个洞。
这药材铺前铺后宅,姜掌柜一家五口人都住在这,后院里有株老槐树,比屋顶还能高几分,正值槐花盛开的时候,槐花成簇倒悬,院里满地紫白的槐花香。
此刻,姜鹊就正躲在药材铺中,神色病态般虚弱苍白,她没染上病,可她的父母兄嫂都染上了,最先染上的,已经病入膏肓,不能下榻。
药材铺的大门处堆抵许多柜子桌子,使外面的人不得进入,药材四散在地上,她就背抵在大门旁的柜子上,防止门被撞开。
她不能说话,也不敢说话,一但说话外面的人只怕更加疯狂。
她手里拿着一本医书,凑得很近,眼睛仔细眯成一条缝注神看着。她的头发不知有多久没有打理过,乱成了鸡窝。
当那块石头砸下来时,她被吓了一跳,这才回过神来。
屋顶那道洞口处有黯淡的光柱射下,隐隐灰尘浮动。
傍晚时分,或许外面的人喊累了,也或者失去了兴致,她才放下心,走到厨房开始生火做饭。
这样的日子已经有一个月,原本还是微胖的她已经瘦出颧骨。
吱呀~门开了。
姜鹊端着掺了药材的稀粥,房间里有对中年夫妇,隔得远远躺着,一个在这头,一个在那头。
她点燃蜡烛,房间内烛光闪烁,将姜鹊的影子映照得忽小忽大。
姜掌柜昏沉沉醒来,是被姜鹊喊醒的,他浑身肿痛,动弹不得。此时姜鹊刚喂完姜母,又端着药粥,一勺一勺喂着姜掌柜,两人也都不说话。
直到喂完了一碗粥,姜鹊才开口。
“家里粮食快没了,爹,我该怎么办?”姜鹊像个做错事小孩,低声询问,声音沙沙的,如同风吹枯叶的声音。
姜掌柜目光呆滞看着房顶那道孤零零的房梁,不回答,但眼角渐渐湿润。
“爹,你再忍一下,我新找了个药方,指不定有用。”姜鹊又说。
家里没粮食了,姜鹊本是个被宠溺惯了的女孩,十指不沾阳春水,当下没了主意,可姜掌柜又能有什么主意呢?
“现在外面的人少了很多,要不我明天晚上去郊外那些田地里采些?大概还有剩余……”姜鹊说这话的时候,声音越来越小,不敢再看父亲。
姜掌柜一家是没有田地的,她能去哪采?那只能是盗了。
自从黑疫蔓延,后塘镇附近的庄稼田地早就荒废,大部分人家只剩了块自留地里的蔬菜,没人敢出门。
若这时候去偷取别家的粮食,被发现了下场定然是很凄惨的。
姜掌柜目光转向女儿,他下意识向阻止,可他能阻止吗?没了粮食,他们一家,最多生存三天。
千言万语,化成一滴泪,顺着眼角滴落。
……
姜鹊熄了蜡烛,最终还是没得个回应,她轻轻合上门,还得去照料兄嫂,兄嫂的病情更加严重。
黑暗中,姜掌柜听到了隔壁房门打开的声音,听见火柴划过着火的声音,那里是他儿子儿媳的房间。
可之后许久没有动静,又过了许久,姜掌柜才能听到一丝声音。
那是有人在大哭,那人不敢发出声音,她或许正在毫无形象的大哭,咧着嘴,蹲靠在门角,鼻涕眼泪直淌,丝毫不顾及一个女子该有的形象。
她哭的声音比苍蝇声小,比屋外西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小,胸腔里的悲伤混杂湿润的空气呼出,比西风更绵延汹涌,长长不肯停息。
那人不敢发出声音,只是偶尔猛烈抽噎,狠狠的哽咽,像是嗓子里堵着硬物。
或许屋外的风应该更大一些,让人听不见这声音,可风渐渐停息,于是姜掌柜更加清晰的听到了那人压抑着大哭的声音。
姜掌柜迷迷糊糊睡着了,又迷迷糊糊醒了,他闻到一股熟悉的气息,有人吃力挪动身躯,然后轻柔趴在他胸膛上。
一如既往的温润,轻柔。就像二十一年前的洞房花烛夜,他忐忑不安的掀开那红盖头,露出那个同样忐忑不安的陌生女子脸庞。那女子最名贵的装饰,就是她头上的金钗,头微微抬起,那金钗尾饰就好像蝴蝶一样,不停扑腾,晃得人都醉了,那是他们第一次相识。
他想伸出手抱住那人,但浑身使不出气力。
他努力睁开眼,借着月光,女人将头靠在他的胸膛上,手里紧紧握着一枝带血金钗。
地上淌着有液体,慢慢变冷,变硬,凝结成块。
姜掌柜想睁大眼看清这个人的脸,但倦意袭来,他又陷入昏睡。
知空就一直坐在房梁上,见到叁星升起,由西往东,见到太白星从东方出现,最后被太阳的光淹没。
那个饥肠辘辘的女孩,红着眼,踮起脚尖扯下那一串串的槐花,艰难下咽。一整颗树的槐花,除了顶上几串,其余已经所剩无几。
没那么饥饿后,她将昨晚没用上的药粥热了,给父母端去。只是才推开门,她就站在了那里,失了神般的一直站着,从清晨站到正午,药粥早就凉了,她眼中也失去了光彩。
人悲伤过度,胸中气结不顺,伤了心脏,极大概率会患上血疾,这病比黑疫更能要人命。
一个人悄无声息出现在她背后,只在她肩上轻轻一拍,她就顺势昏睡在那人的怀中。
知空顺势接住那碗药粥,端到鼻子边闻了闻。药材与那老人的茶水有三成相似,但仍旧谈不上多精妙,能抑缓黑疫的发作,并不能治愈。
但也胜过没有好。
知空低头看着姜鹊昏睡着毫无血色的脸颊,虽说明知在梦境中的行为并不能改变现时,但他仍旧忍不住。
那道声音又出现了,他本来无悲无喜的心,生出一丝怜悯。
……
“救救她好不好?”
“你是谁?”
“救救她嘛,她好可怜。”那个人轻轻在知空旁边说,用着撒娇的口气。
“你这样说话我很不习惯啊,怪吓人的。”
“你找打是不是?”
知空惊出了一声冷汗,等回过神来,他已经将姜鹊拍晕了。
……
姜鹊再次醒来时,发现正躺在自己的房间里,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她吓了一跳,担心有人闯了进来,再说她父亲还需要照顾。等她出门探查一圈后,发现宅院里的三个已故之人的身体已经被带走,姜掌柜仍旧躺在那黑暗中,旁边摆着原本盛着药粥的碗,此刻空荡荡的。
姜鹊点燃蜡烛,一张纸条压在碗下。
“三人葬在碧玉塘老宅后边的竹林。”
字条上这么写,不知道是谁的手笔,不过倒是给姜鹊指了一条路子,她几乎忘记了在碧玉塘还有一间老宅,那里总比后塘镇安全。
来不及思考这人是谁,姜鹊急忙收拾好家中的行李以及所剩不多的粮食药材,用院子里那辆平时堆货用的破烂木板车装好,拉着姜掌柜就趁夜出发了。
夜晚的后塘镇,蝈蝈声,蛙鸣声,车轮滚滚声,却让人觉得更加安静,街道上空无一人,甚至灯火也只有零星两家亮着。
月色下,姜鹊咬着牙,拉着车走出后塘镇,向西边的碧玉塘出发。
半路停靠在马道上歇息的时候,她倚坐在树下的石头上,小心翼翼的掀开衣领,露出柔弱瘦小的肩。
她侧着脸,发现绳子将柔嫩白皙的皮肤磨得破了皮,长长一道血痕,月光洒在伤口上,好像铺了一层盐。
她手指轻轻碰了碰,又吃痛缩回去,她眼角泛起泪花,低声细语:“好疼。”
知空靠在树干上,树叶将他完全挡住,他听着树下人的自语,闭上了眼。他有些后悔进着老人的梦境来寻那只梦魇,否则也不会见这么多烦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