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去姑姑家拜年

2022-02-13 17:53 作者:上官茂华  | 我要投稿

腊月二十八,家家户户把面发。

一大早,正在老家准备发面做馒头的姑姑给我来了电话,问我今年过年需要多少馒头?我开玩笑地说:外甥打灯笼,照旧(舅)。姑姑笑说:好吧,哪天回来过年?我回说:没有疫情的话,正月初二回来给您拜年。

挂了电话,我满脑子都是关于姑姑的回忆。人的回忆很有意思,随着年龄的增长,回忆的年份会越来越远,越远的事情却又越清晰。就像井里的水,越是老井,井水越是清亮透底。

姑姑虽是长辈,但大不了我几岁,从小我就喜欢跟着她。

我的老家在扬州市宝应县的黄塍乡,乡里曾经有个顺口溜:“黄塍沟,黄塍沟,十年九不收。收一收,不够吃到秋。”黄塍沟,是老地名。塍,是田间的土埂子。水乡的土埂子多,沟渠也多。一到夏天雨季,地上不见了土埂沟渠,田里不见了禾苗庄稼,整个乡村好像一条小船漂在水面上。遇上洪涝灾年,饿肚子是常有的事。可是,村部的高音喇叭里一直播放着亩产过万斤的先进典型,催促各家各户上交余粮,支援国家建设。哪来的余粮?结果是,交了爱国粮,家里瓮底空。

一次,姑姑带我去邻村的红薯地里捡拾可能被社员漏掉的红薯。漏掉的原因,要么是刨红薯的社员太粗心,要么是红薯生长的位置太深或太偏。姑姑用长锹深深地刨地、翻地,我用短锹一小块、一小块地敲开泥块,寻找红薯的影子。到了天黑,收获仅仅是几个小小的红薯。正当我们准备收工回家时,突然有个民兵过来抢姑姑手中的篮子,情急之下我举起手中的小短锹,朝那家伙砸去,没想到没砸到他,却砸伤了姑姑的头,让她的额头留下一道永远的疤痕。这是我最早的也是最深刻的记忆,每每提及此事,我的心总是酸酸的,姑姑却笑而不言。

姑姑年轻时喜欢唱歌,她一边编织芦苇席子,一边哼着杨柳青的小调,而我是她最忠实的听众。

水乡的芦苇是野生的,成片的。瑟瑟的秋风中,芦苇摇晃着绒花般的穗头,芦叶开始慢慢地变黄。此后不久,姑姑开始收割芦苇了。

芦苇晒干后,姑姑会用石磙子在其上面来回地碾压。我问:为什么要碾压?姑姑笑着说:芦苇有小脾气,不碾压,不会有韧劲,就像你一样。

编织一张芦席,姑姑要花去半天的功夫。吃完早饭,她就坐在门口的空地上,迎着早晨的太阳,芦苇的篾子在她灵巧的手中上下跳动。跳动的篾子,像绸带,也像水浪,起起伏伏。她手中的篾子越来越短,座下的席子却越来越长。姑姑编织的席子,有不同的花样,也有不同的用途,可以用来铺床,也晒馒头干,还可以用来围成粮食的囤(家乡人称其为“稻节子”)。

编好一张席子后,姑姑常常会哼出一首“格冬代”的秧歌小曲。后来我才知道,“格…冬…”是一种在田埂栖息的水鸟(鹁鸪,泛称斑鸠)的叫声。“代”即“呔”,叹词,说话时引起对方注意的吆喝声。小曲的开头都是“我代你格冬代”,悠悠的,长长的,有起兴的感觉,很好听。我听的最多的词是:“叫我来,我就来,抬头看见个罩花鞋,梳妆打扮真好看啊,白白净净下田来。”

后来,由于爷爷曾在芦苇荡掩护新四军抗日而受伤的缘故,爷爷的农村户口转为居民户口,为了照顾爷爷的身体,民政局还特批,姑姑的户口可以一起转,但不安排工作。

爷爷在城里的新家,靠近城北居民区的井巷口。井巷口的名字,好像源于巷口有一口共用的水井,后来通了自来水,水井闲了下来。进了城的姑姑,没了农活,也像巷口的水井一样,闲了下来。

一直生活节俭的姑姑,舍不得用家里的花钱的自来水,她每天都去井边洗菜洗衣服。井水的清亮,像姑姑的眼神,清亮里荡漾着善良。井水的味道,柔软里透着清甜。

常到这口井里取水用水的,还有一个“闲人”,他叫刘唱,后来居然成了我的姑父。

刘唱,和姑姑差不多大的年纪,长得还算可以,不洋气但也不土气,看起来不太像城里人,但也不太像乡下人。他起初天天来井边,为的是取水冲洗他所负责管理的公共厕所。姑姑说他会唱歌,会说话,会做事,会关心人。爷爷却说他会撩人,会多事,会骗人。后来,即使爷爷威胁姑姑要断绝父女关系,可是姑姑居然放弃了来之不易的居民户口,还是坚持跟着刘唱一起回到了他的老家。

他的老家在县城南边的沿河乡。沿河,沿的是京杭大运河中的里运河。宝应县城,紧贴着运河东侧的大堤而建,居民喝的是里运河的水,吃的是沿河乡种的菜。

姑姑在黄塍的老家干的农活主要是编席子,到了沿河的新家却干起了种菜的活。刘唱的父母身体有旧疾,十余亩菜地的重担,自然落到了姑姑的肩上。

姑姑挺幸福的,有两个孩子,一女一男,又俊又俏。两个孩子成家后也挺幸福,都在县城买了房。可是,后来儿子在建筑工地上的一场意外事故,却改变了全家人的幸福。

姑姑中年失去儿子的痛楚,让她大病了一场。不料,女婿的公司又濒临倒闭,女婿想借用小舅子的抚恤金,用于公司资金周转。姑姑想:儿子的抚恤金是用来培养孙子读书用的,怎么能用于他的公司?万一公司垮了呢?她断然地拒绝了女婿的要求。从此,家庭内部的矛盾开始了。两年后,女儿女婿离了婚。

由此看来,人的幸福是变化的,相对的。幸福与欲望有关联,因为有了欲望,所以就有了痛苦。既然痛苦,咱就不去想。还是想想过年吧,过年多么幸福啊,尤其是回老家过年。回一趟老家,就像鸟儿飞回一次老巢。

宝应的年俗人情,介于江淮之间,有大的相似,也有小的不同,底色是里下河的水乡,底蕴是江淮的文化。

腊月二十四,家家掸尘送灶。掸尘即扫尘,先把房前屋后打扫干净,后去理发洗澡,再点香祈求灶神:上天言好事,下届保平安。

年三十,上午贴春联,除了门联,还要将谷仓、米缸、橱柜、猪圈、鸡窝等等,一律贴满红色,红红火火才是过年的味。下午要把过年五天的菜全部烧好(过年期间不动刀,动刀不吉利),晚上祭祖宗、吃团圆饭、饮守岁酒。最后是“打稻墩子”,即用蒲包装些石灰,在院子里的地上点出一串串白色的梅花妆,白的像瑞雪,梅花妆像五谷,预示来年五谷丰登。

大年初一,迎新年、接天地。凌晨起,点烛焚香,鸣放鞭炮,锅巴元宝插松枝,敬奉神灵。孩子们起床后,先摸枕头下的压岁钱,吃开口的云片糕(泾河大糕),接着穿戴一新,吃完汤圆,去邻居家串门拜年,说些吉祥祝福的话。

大年初二,宝应有“带女儿”的习俗,把出嫁的女儿一家人带回来吃团圆饭。后来,也有外甥给舅舅拜年的,或者晚辈给长辈拜年的。

我已经有多年没有回老家过年了,今年春节,由于江苏的疫情还算稳定,于是我欣然要去姑姑家拜年。

2022年2月2日,正月初二,日历上6个2,六六大顺,真是个好日子。天气也给力,原先预报的雨夹雪,早晨却出了太阳。

进入南京高铁站的过程,没有预想的那么复杂,既有序,也有温情,这里的疫情防控已然常态化。高铁很快,一个多小时,到了宝应站。

没想到,姑姑的家就在高铁站的附近。到火车站接我的姑父,一见到我就说:你今天来啊,你姑姑高兴得睡不着觉,凌晨3点多就起来杀鸡、炖鸡。我嘿嘿地会心笑着。

姑姑家的村子,以前属于沿河乡,现在划入城区的安宜镇。

一进院子,我顾不上去听树上喜鹊“嘎嘎”的欢迎之声,急急地寻找姑姑的身影。小院上空,一团团炊烟从烟囱里相互簇拥着冒出来,昂扬着,仿佛要去追赶太阳。听见我的声音,姑姑在厨房里也急急地应了我的声,我率先一步跨进了厨房。

这里已经被腾腾的热气所迷漫,灶膛里的火, “噼啪噼啪”地响着,冒出的火焰映红了厨房,也映红了姑姑的笑脸。锅里头,也热闹着呢,不断腾起的烟气,那是菜籽油的香气,虽然有点呛人,却又香得令人深吸。下了锅的菜,伴着“呲呲”的声响,冒出菜的热气,又溢出菜的香气,于是整个厨房里充盈的都是香气的世界,这就是乡下人过年的烟火气吧?是的,年味就在厨房里。

我有点馋了,定睛地看着姑姑的拿手好菜:肉坨子(狮子头),红烧长鱼(黄鳝),茨菇烧肉,核桃乌(墨绿色的青菜)烧牛肉,烀豆腐羹,清炒水芹,清汤鱼圆,一大桌全是地地道道的家乡特色菜。

香味引出馋虫,馋虫引出年味。嘻嘻哈哈,热热闹闹。在此当儿,回忆又冒了出来,小时候的馋嘴,调皮的厌,过年的味,那些尘封多年的往事,居然一下子又复活了。于是,敬酒,再敬酒。酒足饭饱之后,酒后开始吐真言,聊天聊地。

聊天,话语权在姑父。远至美国,近至俄罗斯;上至中央的新政策,下至县里的新规划;还有即将开幕的冬奥会、残奥会。不管是真的,还是吹的,反正是一串一串地来。不管是雅的,还是俗的,总是一箩筐一箩筐地来。听他聊天,是一种享受,也是一种折磨。

聊地,话语权在姑姑。她最关心的是自家的老房子和承包地,担心虎年会被拆迁。我疑惑地问:拆迁不好吗?姑姑说:好什么好啊,咱农民是土命,没了土地,就没了收获,就像这庄稼,离开了土,根扎在哪儿?还要爬楼,咱的老腿吃不消啊。还有这口老井,咱舍不得啊!

姑父抢过话头:她是舍不得她的坛坛罐罐,舍不得她的鸡鸭猫狗。别听她嘴上这么说,她一会儿算她的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小账,一会儿算她的安置费、社保费的大账,心里矛盾着呢。我们看过开发区的安置房,那儿有医院,有学校,有超市,厨房还有管道煤气呢。

姑姑又抢回话头:就你会美滋滋地想好事,管道煤气不要钱啊,我就喜欢不花钱的柴火。

接着,姑姑说起她的一年不如一年的身体,姑父说起越来越好的大病医保。

我说:你们的好日子啊,还在后头呢。

我一边笑吟吟地听着她们俩的斗嘴,一边在思考农村城市化进程中的问题,见我无语般地沉思,姑父便止住姑姑的话头:大过年的,不说这些了,咱们放焰火。

一朵朵五彩斑斓的花朵,在空中缓缓绽放。夜幕苍穹之下,焰火照亮了农家小院,也照亮了姑姑的笑脸。(作者:金陵作家王宏启)



去姑姑家拜年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