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三 还没来得及告别
1
一股暖热在澹妄脸上汇聚,把他从意识深处拉了起来。大概是因为此时离太阳比往常都要近,机窗外投来的阳光格外耀眼。
他揉了揉眼睛,想就这么在云层中飞翔,眺望着无边的云海和地平线。
这是又一个属于他的早晨。
「您好,请问需要什么口味的套餐?」
前座的三个人看上去是一家人。小孩伸高双手打了个哈欠,旁边的家长则向空姐询问起菜单。
机舱里弥漫着如梦初醒的气息。
「诶,醒醒」
澹妄摇了摇胡狸的手臂。
「你想吃啥?」
指向前方推着餐车的空姐。这时她正好分配完了前座的空餐。
「我啊...不怎么饿,不用了」
「老妈,你要不要?」
胡狸轻声呼唤着他另一边熟睡的人。
她是胡狸的母亲,也是这次旅途中被澹妄父亲拜托照顾他的人。
天下的父亲都一样不喜欢家庭么?嗯......胡狸偶然提到家庭的时候,他对澹妄说过他家的家教颇为严厉。更不要说他还有一个更为杰出的堂弟。
「我不用」
「你早上在机场都没吃东西,现在多少吃点吧,别等会下了飞机再喊饿啊」
胡狸紧锁着眉头,像是眼前有什么极度明亮的发光物。
他被老师训话时也是这幅表情,那他的母亲应该对此更熟悉才是。
「哎哟,你现在这幅皮包骨头的样子,别人看到还以为我亏待你了呢。澹台妄这身形多好,对他老爸的第一印象立刻就上去了......」
一不注意就抛出了十分难接的话题,幸好阿姨没有说下去的想法,看起来那只是一击直球。
「我要一份狮子头的」
「啊,我也是」
同时通过指尖与模糊的镜片感受到了锡箔纸包裹着的高温。
取下有些碍事的眼镜后,澹妄用叉子将蘸着酱汁的米饭送入口中。
「嗷呼~」
一阵快感顿时唤醒了他身上还困倦的细胞。
胡狸推了推冒着热气的饭盒,似乎没有立刻开动的想法。
「后悔了?」
「等凉点再吃」
只固执地坚持了几秒,胡狸就再次拿起叉子。
「靠,夹生饭」
「早知道机场上吃点了」
「那你还吃不吃」
「吃,再来两口」
脑子中同步出穿红色外套的艺人演出画面,澹妄不禁笑出了声。
将食物送进嘴中的动作重复几次,让味蕾识别出其中的滋味后,他有了和胡狸相同的感想。
不过这种经历也很难得——不是吃夹生饭的经历,而是和胡狸一同吃饭的经历,是吃饭时不只有嘴前碗中苟且的经历。
这样的机会还有多少次呢?
如此心情,他今后一定会有更深的体会。
「话说,荼罗是不是已经到布特福了?」
「呃?」
进食的动作戛然而止,米饭中淀粉的味道在口中一点点地弥漫。
「她昨晚刚走」
「去布特福国的航班要大半天,现在应该还没降落」
「哦......她有说以后......会不会回国的......事?」
「神神秘秘的,那我帮你问问?」
「别,你知道的,我和她关系不好......那她就是没说了」
听得出胡狸声音中感情的起伏,但他又极力压低着音量。
「暑假就会回来,不对,好像过年就回来来着。她跟我说的......」
「......」
「不过我对此有点怀疑。她父母啊,移居到东南亚了。她家庭是挺严厉的那种,估计一放假就要让她飞过去。而且她本人也不喜欢这里......」
「挺有她特色的」
他说得早于预料似的。
「我有不止一个没见过面的亲戚,所以对这类人熟悉得很」
「但你还挺羡慕那样的生活的对吧」
想起他说过向往澳洲。
「我想我不是因为那些政治争端......或许也有,是我没察觉到」
「唉,那也没办法」
胡狸颇有同感地点了点头。
「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是多半没那能力,也没那机会。但以后要是想朋友,或者想家了,给我打电话,我肯定去机场接你」
「如果我还活着......」
自嘲地补充道。
说出口的后一瞬间,澹妄的目光落在了胡狸的母亲身上。
不『应该』在朋友家属的面前说这种悲观的话,他是知道的。但即使有反悔的机会,他还是会一字不改地说出口。
「我会的」
胡狸朝澹妄的手臂用力拍了拍。
「嗐,怎么让你安慰我了,我原来想说......」
「嗯?」
「我看到你最近发在网上的那篇小说才提起荼罗」
被提及自己写的小说时感到无法忽视的羞耻感。
说是小说,也就是千字规模的故事罢了,内容自然也只能容纳『在机场送暗恋对象远走高飞后自尽』这样俗套过头的话题。
应该写得很糟糕吧,连回想都不愿去回想。
「哦...嗯,那个啊......一鼓作气写完就发表了,应该冷静下来修改修改再上传的......」
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在找理由了。
「文笔不成熟可以练,这个先放一边......呃」
胡狸把手指抵在额头上,对于如何表达感情显得头痛不已。
「如果抑郁难以抑制,就来找我好了,虽然我也做不了什么......但你好像说过有人倾听就好,就......就那次,你和你爸闹矛盾,哭着......」
「行了行了,别说了,我已经想起来了」
「不怎么会说话,见谅......」
他的脸庞还紧绷着,低着头勉强地笑了。
「我现在倒没你想的那么沉重」
恐怕并没有什么说服力。
一旦放松,让抑郁的记忆释放,悲伤就会沿着时间逆流而来。
甚至感觉有些喘不过气。
「呼,那是好几天前的行文思路了。没事」
「姑且相信你」
他调整了下脖间的枕头,后脑勺重新贴在了靠背上。
澹妄看着他合上眼睛,为云层下的旅行保存体力。
「未来几天的经历会写在小说里吗?」
「......」
「只是问问」
「玩乐的经历,会很难写吧。虽说确实会是记忆深刻的片段......没有矛盾,怎么吸引人来看呢?」
「要是你想写的话,备注下一路上的想法会比较好,像是日记什么的。未雨绸缪嘛」
「唉,没有那种习惯,我连照片都懒得拍......」
胡狸摘下了眼镜。这表示他认为做完了眼下的事,趁还有休息的机会,再休息一会。
2
7月18日
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窗外投来的光才近黄昏,但其实已经首都时间二十一点了。毕竟经度上差了三个时区嘛。
好像到了一个没有黑夜的世界。
这是初到此地后最深的感触。
在这里居住,工作,生活的人对此有什么想法呢?
即使是正夏,晚九点都日不落的景象也太令我一个外乡人惊讶了。
因为只有正夏时,在放学回家路上能沐浴到阳光。我们就这样将疲惫感毫无保留地带回了家。
柔和的光能消解多少疲惫感?
这就是我无从知晓的问题了。
首先目睹到的是在机场郊区和城市间的,充满破败的气息的景象。
我找不到词语来形容这里的样貌:未竣工的高楼,裸露在外的钢筋,年久失修而散布着黄土的路面,街两旁毫无规章的摊贩,足以影响视野的交通与建筑扬尘。
三个小时的车程后才抵达称得上现代化的城市。高低不齐的楼遮蔽了视野,一眼放去再看不见枯黄色的戈壁和荒漠。即便如此,沙漠绿洲的氛围依然不肯散去。
原应来接我们的司机因为沙暴耽搁了。
因此在回酒店休息前,我们只能临近找一些公园之类的景点游走。
但其实这只是阿姨的一厢情愿而已......胡狸在机场时还在计划去酒店打牌;而我就更痛苦了,因为酒店附近也只有一座山丘公园,爬山这种事绝对可以排在我最讨厌的事的前十位。
在来这里之前,就从各种各样的渠道了解到北疆的食品是一绝。
虽然有些不礼貌,但我还是固执地要求去吃牛羊肉相关的料理。
胡狸很讨厌牛羊肉特有的膻味,不过对我的要求倒是显得无所谓。
『来北疆不吃羊肉不就等于白来啊』
『这种话都听腻啦。等等,你不是讨厌吃羊肉吗?』
『没准这里的师傅有特别的处理方式,不试白不试』
『啊嗯......你没意见就最好了』
顺带一提,他最后也只吃了一口而已。就我的体感来说,我就是喜欢这其中的膻味,相必他有些后悔之前的提议了吧。
3
乌图布拉克服务区。
一座足球场大小的房子坐落在荒漠中,方圆看不见一点人烟,房子上写着这样的字。
「要上厕所的赶紧去啊,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
坐在驾驶位上的男子探出车窗,向跟在后面的车喊道。
车里急匆匆走出一男一女,很快消失在房子前的人群里。
「靠,老张还是这么扭扭捏捏」
这个硕壮的男人是澹妄他们此行的导游。早晨天还没亮透时就叫着他们上车了,说可以在车上继续睡什么的。
不过一出城区澹妄的睡意就所剩无几了。有时候真羡慕胡狸想睡就能睡的本事。
「徐师傅,还有多久能吃午饭啊」
服务区外摆了几家摊贩,其中就有卖烤串的。透过车窗光是看着烤架上的烟尘,澹妄就忍不住回忆起昨晚的肉香味。
「大概还有三小时吧」
师傅不假思索地给出了答案。
他调起车内音响,播的歌是......应该是朴树的吧。
「小伙子不嫌贵就去买点零食垫垫肚子吧」
「好嘞」
「等下,你别去买烧烤啊」
才跨出车门一只脚,澹妄就被泼了桶凉水。
「啊?」
「这种地方卖的肉不新鲜,我生怕破坏了你们对北疆的第一印象」
「哪这么严肃啦。总比我们沿海的要新鲜吧」
「都是半斤八两的货,尤其这些看起来正规的场所。拿冻了一周半个月的肉出来宰游客,你去买了就着了他们的道啦!」
「我在北疆生活十几年了,不骗你」
「那,那行吧」
心头有点痒痒的感觉。
不过他说的也不无道理。
「哎,没事的。之后我请你们吃」
「啊哈哈,我同学他怕是没口福了」
「还有人不喜欢吃北疆的肉!哈哈哈!」
师傅的话里能听出近乎自大的骄傲感。它来自这片土地和其孕育的一切。
这算是媒体上常常拿来做文章的,与土地的羁绊么?
澹妄身上没有这种东西,他身边的人也没有,这是他第一次真切感受到对象是死物的羁绊这样玄而又玄的东西。
「你刚是不是说,生活几十年......你不是在北疆出生的吗?」
「我老家在江西,不过已经很久没回去过了......」
正说着话时,胡狸比预料中更快地回来了。
「我妈还在排队,要再等一下」
他朝司机师傅说道。
「那老张呢?就那个跟你们一起下车的胖司机」
「呃......我看公厕太脏,就去楼后面方便的」
「那就再等等吧」
师傅把手搭在车载音响上,握着不知道是调整什么的按钮上。
「嘿,不介意我放点音乐吧?」
「......」
「他问你呢」
胡狸搭在平板上的手悄悄颤抖了一下。
「啊!我无所谓的」
「谢了」
能感觉出师傅象征性地调低了些音量。
自己也不由得跟着降了调。
「喂,没见过你对游戏这么热情啊」
有一半是在调侃胡狸。
「......」
但他的面色很严肃,很紧张,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打扰到他玩游戏了。
毕竟游戏过程中被搭话是件很恼火的事,尤其是被亲人朋友搭话。
「难得有玩游戏的机会,就让我爽一会吧」
他的语气和眼神里无不表现出请求的姿态。而这刺痛了澹妄的心。
「......」
自己很快就理解了胡狸为什么会展现出这样的姿态。
「出来本来就是为了玩,别紧张」
那种凝重的氛围又出现了......被压迫着,抽出力气,躺平在后座上。
用麻木的手掏出了自己的手机,希望以此能分担友人的紧张感。
「你朋友说的没错」
师傅一手搭在椅背上,回过头附和他。他拍了拍座椅中间的小箱子。
「这里有电源,要没电了就连上去」
平板的亮光变换着,成了这个瞬间最耀眼的存在。
胡狸盯着这个早上才认识的大叔的生面孔,又侧过脸看了两眼最支持他的朋友,眼中有着某种闪烁的东西。
「知道了」
他受宠若惊地用力闭起眼睛点了点头,看来心意是成功传达到了。
一想到这里,心深处就传来阵阵笑意。但迫于还未散去的氛围,澹妄只能紧绷着脸皮咧了咧嘴。
「徐哥!可以发车了!」
「好嘞」
引擎声瞬间盖过了外面的熙攘声。随后身体被一股力推着贴在靠背上。
一想到能一连好几个小时能保持现在放松的姿势,他就感到无比减压。
『老爸,能四处开车带我兜兜风吗?』
没有理由地,想到了只停留小时候的自己心里的稚幼请求。
澹妄看向驾驶座的目光开始变得有些复杂。
4
7月20日
从早上五六点到晚上八点都在车后座上度过的,坐得身体都变僵硬了。
不出所料的,晚上八点的太阳还没触及地平线,我也一点没有休息的想法。真不可思议,我是完全适应本地的作息了吧?是这样的吧,头一天时的新鲜感都快遗忘了。
下车后师傅带我们到了叫做七彩滩的景区,名字带有强烈的欺诈性,一路上只有土壤和杂草的枯黄色,怎么会突然冒出来个色彩鲜艳的地方。
上帝拜托你了,给这里竖个超大号的透镜吧。
即使这样祈祷也无济于事。
老实说,对于今天这样的游玩经历如何写成小说这件事,我完全没有头绪。因为有的只是最纯粹的愉悦,还有最纯粹的麻烦,诸如被蚊子咬之类的。
我在车上纠结了许久,最后只能在『为什么要把这段经历写进小说』这个问题上打转。对此只有朦胧的向往之情,冥冥中的声音在提醒我,把这段经历写下来,这一定会是我最深刻的记忆之一。
就是凭着这样的直觉在写这段文字,嗯,也有胡狸的提醒的助力在。
就算写成流水账也要坚持下去。
不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没关系,可以去找。
5
能感觉到雷鸣声越来越近了。
天完全黑了,借着蒙古包样貌的建筑门口的光才勉强看得起脚下的路。
「妈,水,快点!」
胡狸前倾着吐了吐嘴里的泡沫,时不时向蒙古包里张望。他背对着灯光的影子还在微微抖动着。
「阿嚏!」
「我靠!冷死了,我得先回去了」
毕竟现在是在二千米高的山脊上啊。阳光还没消失前,甚至能看到缠绕在山间的浓雾。
「唔唔」
牙刷还插在嘴里,澹妄只能哼两声来回应他。
「漱完口再躺床上!」
「我待会喝点水咽下去就行了」
「赶紧把事干完!」
胡狸这幅躺平任宰割的态度让澹妄有些想同情他。
「哎呦,你看你,把肉骚味都带进来了」
连没资格可怜他的自己都觉得有点烦了。但毕竟是人家内事,澹妄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被阿姨赶出来后,胡狸面色略显尴尬地向他递了杯水。
「嘿,别发呆了,拿着」
从递过来的水杯壁上传来的温度能得知水是刚烧开不久的。这和寒冷空气形成了某种反差,澹妄的思绪有些恍惚。要是室外有块能坐的地方就更好了。
尽管由内壁一侧布满雾气一侧勉强凝起水珠看得出来被倒杯冷却过,澹妄还是只敢握在手上,直到降温到自己放心的地步再做行动。
「有考虑过以后再来北疆吗?」
「那我肯定要带上棉袄再来」
「呵呵,你要是有我这身脂肪就没有那种需求了」
「那样更麻烦吧」
「嗐」
把脸凑到杯口。热量迅速传达到了人中部位,脑中的恍惚感变得更加强烈。
「......重复去同一个地方是件很奢侈的事」
「除非真的很在意,或者......」
「高考完后要不再来一趟?别的什么地方也行,就我们两」
「高考完......也太遥远了,说不定到时候你有比我更值得的朋友了」
「一眨眼,初中三年就过了,高中三年也不会差多远。而且,我的社交能力不用说,孤独是常态」
「你又开始了」
「......」
只是看着胡狸的侧脸,也能分辨出他无可奈何的表情。
「......如果我中考时再认真一点,够到你提前批的那所高中,或许我会改变一些吧」
他的表情就像是在说临别遗嘱般。这提醒了澹妄,这趟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段能并肩前行的日子了。
「高中之后,还有大学,还有......这不只是成绩天赋的问题,你,你不要太在意了」
「人们都说在这个国家,高中是最艰难的求学时期......我也只是希望在最艰难的时期,身边不会空无一人。我再没有别的奢望了,仅此而已」
孤独是真正的,无可抵御的彻骨之寒。它就在前方。
「只是高中的话,我周末都一直在家......忙是会很忙,你要真想不开,见面总能做到的......我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前提是你别拉不下面子」
澹妄看着黑得透彻的天空叹了口气。莫名地,他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可真受不了这温度了,你慢慢想」
把仍然温暖的水一饮而尽后,他缓慢抬起了已经蹲麻木的腿。
6
山间的雾气让人误以为时间还早。
晚上的一阵不知持续了多久的雨后,雾比昨天来时更加惊人。
车里只有朴树在唱歌,司机师傅都少见地不开口了。胡狸上了车后就又睡了过去。至于澹妄么,困意依然在,只是山间的景色或是其他的什么阻碍着他睡觉的本能。
「师傅,我开一下窗哈」
「我没意见。但你的朋友不要紧吗,他好像不怎么耐寒」
「嗯......」
最后决定把窗开一条缝。他自己则靠在窗上,任山间的寒风吹着额头。
「认识三天了,我还不知道你两几岁啊。我猜猜,高一?」
「准高一」
「哦吼,年轻人真是越来越早熟了」
「你看起来也三字头了吧」
「哈哈,再猜」
「不会是四字头吧?」
「干嘛就不猜二字头?」
「啊......这,失礼了」
「哈哈哈,你小子真有意思。不唬你了,其实我今年三十九」
「......」
朝着窗外的他也忍不住翻起白眼来。
「干这行多久了?」
「这行......是指当导游么?」
「嗯......」
「当导游......距离第一次带人已经有一年了吧?是去年夏天的事,不过......我从来北疆时就开始开车了,跑跑业务,出租,运东西什么的。基本有什么活就干什么,直到一年前才转行,这也算第三产业是吧」
「那怎么不干了,当导游的工资应该会少不少吧」
「这个啊,这行的收费标准差距还挺大的。头两回干的时候费劲,收费也是业界最便宜的那档,最糟心的还是顾客,那些个痞子素质真是,我做得跟个保姆似的,操」
「想过放弃没?」
「......想过啊,反正我干导游这行又不是为了挣钱,不全是。我现在经营网店,那里的收入够我过下半辈子了。只是性子耐不住寂寞,停不下脚步,才进了这行,离开公司后才明白油费是个开销大头」
「听着我也想跟着你干了」
师傅的憋笑声让澹妄觉得挺尴尬的,明明是他自己说得那么好听。
「喏,后面跟着我跑的司机,也是从东部来的。你去把刚才那话跟他说一遍」
「噫,感觉他没你这么......外向?」
「都这样」
「嗯?」
这样是哪样?是自己说的『内向』吗?都是什么意思呢?
师傅貌似是觉得说错了的样子,打算用沉默掩盖过去。
昨天上山的时候能从地面,海拔靠近海平面的地方看到路尽头覆盖着白帽的群山。然而现在的视野被雾层层覆盖,完全看不出目的地是哪里,隐约还觉得车是在向山顶开去。
如果真的是向白帽前进,那还是挺让澹妄兴奋的。不过胡狸就要遭罪了吧。唔。
「今天也要在车上待半天么?」
他把刘海伸出车窗,顺着风摇摆起来。
「晚饭前应该能落脚」
「晚饭是指几点档的啊」
经历昨天十一点才吃上饭的例子后,晚饭这种时间锚点也变得让人难以判断。
「哎,就六点档的。这趟路我跑过好几遍了,错不了」
「过不久会到山上的最后一个景点,之后我们马上下山,做大巴去禾木村」
「禾木村......」
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名字。
因为山里没信号,更具体的信息也无从得知,无所谓了。
在自己陷入无意识状态前,路变得颠簸起来,像是在走由沙石组成的简陋路面。
引擎熄火后,澹妄听到不远处的人群熙攘声。
「下车吧」
「喂,下车啦」
他扯了扯胡狸怀中的平板,但胡狸仍然是不愿醒的样子。
「哟,咻,走你」
几乎是后车门打开的一瞬间,他的表情扭曲得有些好笑。
「靠靠靠——靠啊」
即便裹着三层短袖和便携枕头,急剧地温差还是让胡狸哆嗦地说不出话来。
有些过激地站立还因此磕到了头。
澹妄边反省着边闭上了一侧的门,接着给他披上了自己在夏天也不会脱下的超大号外套。
「抱歉。你穿我的冲锋衣吧」
胡狸迅速地伸手进了袖口,一言不发缩在座椅角落。他瑟瑟发抖的样子让澹妄想起小时候养过的雏鸡——它们在深秋的夜里放了一晚上就被冻死了。
「我让司机师傅开暖气——」
「不用,走的时候帮我把车门关上就好」
他也是那种不情愿麻烦别人的性格,但这点也蛮让人头疼的。
「老妈,我待车里休息了!」
澹妄不觉得远在人群里和师傅交楼的阿姨能听到。
「我去跟你妈说」
确认车窗紧闭后,自己才放心地合上了车门。
停车的地方是山上很常见的休憩地,虽说这里的规模比之前经过的都要大。而聚集在这里的各种摊贩就显得尤为壮观了。
只有在夏天才能看到这样的场面吧。其他季节这里的气温保守也有零下十数度——离山顶还有几百米的样子,但沿着可行走的斜坡走上几十步就能触碰到雪了,现在可是七月下旬。
......或许更应该称之为冰。像这种常年不化的雪早就失去了初雪的柔软性了。
「啧,那位没跟过来吗?太可惜了」
「嗯哼?」
「待会我们上去——老张,你在车里磨叽啥呢?咳,上去开个瓜吃」
「这太夸张了......」
「哎,这是北疆的特色。不是有句话说啊,早穿棉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
师傅所言非虚。他刚才逗留的摊位是专门卖水果的,上面的东西要是拉到东部地区,应该能卖得更贵吧。
「我就在平台上逛逛,你带着他两去吧」
师傅的张姓跟班换了身羽绒服,看上去比之前更膨胀了。
大衣遮蔽不了身躯的窘态么......澹妄下意识的视线下移到自己那有些凸出来的肚子。
冲锋衣在胡狸身上,他身上只有一件卫衣,裸露的手臂上布满了鸡皮疙瘩——并不是对冷不敏感,而是因激动大量分泌的肾上腺素能够抵御这种程度的寒冷。
「你又不去?不想想以后怎么单独导游啊」
嘴上在教训他,但师傅明显是对此习以为常了。
「张师傅,你不到上面去啊?」
「太冷了受不了。我又不是没去过,已经没游客的那种新鲜感......」
「你不去的话,能不能把外套借给我家儿子,来天山不看看雪,挺糟蹋的」
「啊,嗯,这主意不错」
「靠,你这时候硬起来了是吧」
看着友人的想法被忽视......不对,是根本没表达出来的机会。
看到他因没睡醒而迟钝的动作,澹妄的暗色眼神摇摆不定。用『善意』凌驾他人意愿之上的行为他见过太多了。
内心有股想要做些什么的冲动,表面上又举棋不定而无动于衷,该说是自己过于敏感还是已经麻木了呢?
「我们想先去周围逛逛」
先是看向面露满意神情的阿姨,而后把目光投向似乎在等待自己回复的司机师傅。
「师傅,等我们一会」
「想去就去好了,我在这里等你们」
师傅朝澹妄摆了摆手,澹妄则以笑面回应。
正准备伸出手搭在胡狸肩上时,他僵硬地止住了动作。
「怎么了?」
「我,呃,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还是找个地方休息会?」
澹妄挠了下脸庞,他脸上僵硬的,半笑不笑的表情应该很怪吧。只是摸摸脸庞的话,也不知道它在胡狸看来是什么样的。
「......啊?」
「你不是说了一起去吗?」
胡狸歪了歪头,迟疑着好像在检查他自己的听力是否正常。
「说了吗?......」
虽然自己确实是想表达那个意思。
「说就说了吧,我是......不想强迫你,所以,呃,再问问你的意思?」
这时候的笑容就是纯粹为了掩饰继续不下去的话题了。
「挺好的,我没意见。正好坐麻了,活动一下双腿也好」
「那,走吧」
澹妄有些后悔刚才自作主张了。他满是尴尬地悄悄瞥了眼胡狸。
胡狸专心浏览着那一排排的挂饰和木制品,一点都没有多想。
幸好他这次没有那么善解人意,这让自己稍微安心了些。
「其实纪念品都是那一套啊......」
「各地的纪念品都一个样呢」
外表精致,工艺简单,能成大规模产业链,这才是所谓纪念品的特征。要和当地风俗产生什么联系,靠的是商家的花言巧语和游客的想象力。
只要尝试跳出这种思想坑洞,小玩意儿们就变得索然无味......
「等一下」
「我就知道会这样」
澹妄睁圆了他的眯眯眼。让他停下脚步的摊位是卖木雕的,都是些看上去就买不起的小东西。
「那木麻雀不单卖啊,小朋友」
看到又有新的游鱼靠近,老板不禁发笑了。他敲了敲桌子,把饵稍微提了些高度。
「这一组多少钱?」
三只木麻雀放在粗糙的人造鸟窝里,看着很惹人怜爱,即使它们的身体里并没有生命。
澹妄细细观察着它们身上的花纹,逐步抬高了他能承受的估价。
「一口价,一百」
老板挠着脸颊而理所当然地回答道。
「我去」
「你买不买吧」
「靠......」
只是一眨眼的时间他就陷入了被动状态。就算没有工作过的澹妄也知道这个数目代表着底层工人的一天薪水。
「啧啧,上次不还卖九十么?王文你真是越来越不是个东西了」
正纠结时师傅已经站在了他们身后。他毫无忌讳地拿起了澹妄中意的鸟窝,看了两眼后又放回了桌上。
「给我这小兄弟打个折吧」
他退后了两步,双手按住了澹妄肩膀。
「你说九十就九十吧,不能再低了」
「八十」
「去你妈的,我还做不做生意了?」
「你不做有的是人做,这种东西是禾木村带出来的吧」
「啧,那里的价格要一百二,狗都不买,你给他买?」
「你管我怎么做,就说八十卖不卖吧,不卖我们走了」
作为小资产阶级的孩子,澹妄从没这么近距离地见识到砍价现场,他没必要做,有资本不去做,也讨厌去做这种麻烦事。
「师傅......」
偶尔经过市场,摊贩集,自己总是以轻蔑和厌恶的视角看向为了几块或者几角而大吵的大妈大爷。
——没必要......
在他墨迹地说出口前,没想到老板先妥协了。
「就这样吧,这单结了」
「谢了」
「是看在老天爷的面上。这摊估计不久就要收了,卖不出去就要亏了」
「看来你的脑子还没锈掉」
「占了便宜还在这躁皮,赶紧滚」
老板递还的鸟窝和两张蓝钞票只有两三个鸡蛋的重量,澹妄的手上却感到沉甸甸的。
与胡狸面面相觑,他的眼里也有同样的惊讶。
「在我们眼里是打了八折,但在商人哪里,利润应该直接砍半了吧」
师傅一点都不在意的样子,甚至还比先前更神气。
「也太小看商人了。你作为消费者,永远不要和卖东西的共情」
「人家也要过日子啊」
「唉,别感动自己了。顾客要砍价,他们就先报一口高得自己也不相信的价格,富人区的店里,几乎每一件商品都标着多少多少欧伏。钓的就是那些人傻钱多的富二代,那些交了钱还自我感觉良好,觉得做了慈善的是最傻的!退一万步讲,商家的利润就是对半砍,也活得比他顾客滋润」
澹妄从鸟窝上移开视线,欲言反驳时想起先前因价格而产生的诧异。就是师傅这句话,他过去纠结物价,犹豫不决的种种重现在自己脑海,那些时候自己的严肃感,赫然变得滑稽了。
「啊......」
「澹台,感觉你要发烧了」
「啊?」
「你的脸好红」
腾出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即使是他这样的厚脸皮,都能感受到手上已经冷却的汗来了。
「啊哈哈,我还是去拿下冲锋衣吧」
7
7月21日
中午还在零下的寒冽冰峰上,下午就到了三十多度的山谷中。或许是因为这从未经历过的巨大温差,大脑疲劳地直接罢工了。抵达禾木村的山路的风景也是卖点之一,听当地的导游这样说,然而我完全没有看到,我安慰自己说,等离开时还有一睹风采的机会。
直到抵达禾木村后才知道为什么它能被列入国家遗产。
四面环绕着绿色山林,安全而又不失激情的河流供给着娱乐和交通,依然保留着小农经济特点的生产方式,因此遍布着随处可见的庄稼和完全不怕人的牛马之类的家畜......
要说哪里显得太突兀,那就是这里『紧跟时代』的物价了吧?师傅已经提前给我打过预防针了,因此在这点上我也没有意外就是。
啊,还有还有,虽然这里的屋子还保留着原始的样貌,房间内却是完全翻新的,这也有点出戏。不过大脑已经自动过滤了这个让自己舒适的要素了吧。
今晚是我见过师傅最激动的时刻,他终于能兑现第一天许下的承诺——让我见识一下北疆味最正的牛羊肉。说起来,这已经是我们在北疆的第四天,这说明没有多少能在北疆吃肉的机会了,可恶......
一说到吃的,就能让人暂时忘记苦恼的事,真是不可思议。但是啊,这天同样发生了最糟糕的事——我是这么认为的。下午坐车时就换我睡觉了,胡狸则玩了一下午的平板游戏。可能因为是尽兴三天才放松了警惕,胡狸的行为被他妈逮了个正着。
即使是如她般十分爱惜在外形象的大人,下车后不久就训斥起了胡狸。这种家教真是压得让他喘不过气,晚饭也没怎么吃,还是师傅等晚些时候特地送了点夜宵来。
我在其中不知道该扮演怎样的角色,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能利于我的知己。
说来羞愧,每当这种无计可施的情景,我光是直面自己的怯懦和犬儒思想都焦头烂额了。现在可以借躺平来躲避长辈权威的理由无动于衷,那么未来呢,老板是权威,官宦也是权威,雄心勃勃的同类也可能成为权威,我辈的背上有令人生畏而绝望的大山,这种借口可以用到进棺材。
『我有点头晕,你想要上网的话就用我的手机好了』
我向胡狸搭话时,他受了惊吓弹跳了下肩膀,然后拒绝了。
『我用不惯小屏幕,伤眼睛......天还没黑,我看书就可以』
出来旅游还带着纸质书,这说出来真是备受同辈可怜啊。
这种想法说出来的话,就太不讲情面了。于是那成为了今天我和胡狸最后的交流。
如果她母亲视网络如鸦片的话,那么对我的影响也一定不会好到哪里去,我几乎能预料到,即便我尽力躲避权威,权威也一定会向我冲来。
我感到我的存在性受到了威胁。
8
扬尘滚滚。车后备箱的闭合发出的咯吱声和行李箱位移而发出的车轱辘声传达出难言的忧伤。
「那么,就送你们到这里了」
「嗯,两位师傅辛苦了」
「不辛苦。照顾两个小子,你才是最辛苦的」
徐师傅靠在他那辆越野车旁,和阿姨寒暄着。澹妄坐在他的行李箱上,已没有心思去倾听他们的对话,他身心俱疲,恨不得变成史莱姆就这样烂在街头。
胡狸还在捣鼓着行李箱。只是从背影上来看,他也好不到哪去。
「胡狸,快来跟师傅说再见」
但是,他的疲惫好像只有澹妄在意。
「&*%#......」
「......」
「胖兄弟,过来一下」
澹妄强打精神,双脚蹬着地面,坐着箱子移了过去。师傅是笑着的,看不见显眼的疲劳。就像他才是这趟旅行最为享受的人。
「给老哥我打个评价吧,怎么样?」
「老哥,哈哈......咳」
笑意突破了堵塞的胸口,而忧伤紧跟其后。
「挺好......很棒的」
「嘿嘿」
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回答很敷衍,不过师傅一脸满意的样子。
「我不觉得你没看出来......但我还是要多嘴一句,在离开前」
憋得快要哭出来了,澹妄抑制着轻低下头。
「他心理障碍还是挺严重的,多开导开导,珍惜这个朋友」
——不用你说我也明白......
一旦说话就要露馅了。他不想用悲伤来评价这个知情达理的师傅。只能轻轻嗯一声来回答他。
最后一次拍了拍自己的后背,师傅坐回到车里,发动了引擎。
这时候抬头的话,一定会被他看到泪痕,但即使抬起头,被泪水模糊的双眼也一定看不清师傅的表情。
耳边只留有车窗升落的声音,和引擎声远去的声浪。
9
风的呼啸被挡在窗外,成了早晨最美妙的摇篮曲。不知从哪里渗透进来的寒意爬上了澹妄的肩膀,他没完全醒,艰难地伸出手拉了拉被子,准备睡个回笼觉。
大年初一,瑞雪,恬静,这样无比适合睡眠的要素集在一起真是天时地利人和。
「......哼」
「......呜」
声音很微弱,和呼啸声融为一体。然而一旦分辨出其来自某个人,就再难装作没听见了。
似乎是在屋子外传来的,难道是谁家的小宝宝被丢下了么?
那样的话,和澹妄也没什么关系,况且在室内都能依稀听到的话,早早起来的大人们就更没有理由无视了......
「嗯,啊啊~」
就这样茫然的看着天花板时,随着渐渐苏醒的脑细胞,一道记忆激动地拦住了他的思维,即使闭上眼也没法不在意。
「那个......那个谁......」
他裹着披毯,匆匆忙忙地爬下床,想要一探究竟——
距离很近,她就坐在门口的台阶上。那副安静的模样会让别人怀疑刚才的抽泣声另有来源,但是澹妄很确定。
「三椿......」
轻轻叫了声她的名字,澹妄几秒前回想起来。
「你想回去了吗」
三椿手里拿着最新的报纸。上面大部分是些关于附近永州城的消息。
她就来自那里,昨天......前天晚上才离开那个悲伤的地方。
「嗯,不是」
「你想什么时候回去......都,都可以」
「我没在闹脾气。没想回去,也做不到」
放下边角已经被捏皱的报纸,三椿被抽干力气般把头埋在双腿缝里。
「出什么事了?」
是单纯的『思乡病』犯了么,还是报纸上有什么敏感的消息?
上面也只是些在澹妄看来难以提高收视率的东西。
最悲伤的一天!黎家上代家主于今晚离开人世,黎三郎先生亲自担任丧主......
埃里克公司的大功业!上个月总共有124平方公里的农村推进城市化,农民不再需要在烈日和暴雪中撒汗田间,投入城市的怀抱中吧!小孩不再需要跟在父母身后了,人人有学上,人人学知识的好时代来临了!
送给残疾下岗工人:艾提夫斯义体,你的选择。让那些意外见鬼去吧!它能让你避免成为家庭的累赘,继续投入工作吧!
听○○○说:你所热爱的,就是你的生活......
......
三椿默默拾起门前的雪,使劲地揉捏成团,然后随手抛了出去——雪球砸在羽绒服皮上的声音传了回来。
「喂,澹台,你敢打我!」
「不是我扔的啊——」
才搞清被误伤的对象,一记绝对要比三椿力度要大的雪球打在自己的右胸。
澹妄还没穿上外衣,而正前方是不被毛毯庇护的。雪粘上睡衣后,很快化开,润湿了衣服。
「是这样啊」
「很冷的啊,叶梅!我回去换身衣服,你不准动她哦!」
等他逃进屋子后,扎着高马尾,被他称作叶梅的少女看向一旁从头到尾无动于衷的三椿。
「嗨」
「嗯」
三椿站起来,朝叶梅稍稍弯身行礼。
「也太严肃啦」
她戴着手套的手背抵着嘴口,笑了出来。
「那个,抱歉,我不是想扔你的」
「没关系,我穿着防弹衣喔」
「......嗯」
「话说,你叫什么来着?自从昨......前天见面起,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要不是昨天大年夜抽不开身,我早就来问你了」
「我的名字......叫我三椿就好」
「嗯~椿是春天的春吗?」
「是木字旁的椿」
「好文艺的名字!木字旁......」
叶梅在雪地里比划着椿字,毫不吝啬地夸赞道。
「......谢谢」
「你捣鼓啥呢?」
才半分钟澹妄又出现了。叶梅故意露出鄙夷的表情。
「三椿妹妹都和我说了哦」
「什么?等下,我什么都没做啊」
「我,我没......」
「你心虚了?」
「你......喂,三,三椿——」
「请你不要造谣我啦」
三椿的音量是三人中最小的,但却是最有力的。听到她略激动的抗议,二人都停止了拌嘴。
「算了~澹台,这个是我爸让带给你们的」
她把提着的小包交到澹妄的手上。
里面是两三个装着食物的玻璃碗。
「嗯,代我向你家拜年」
「这种事亲自过来啊,你有空的吧?我都忙死了」
「再说吧。等会,你拿雪球砸我的事还没算呢」
「我不记得有这回事了噢?」
「你这人!」
两人就这样又开始大眼瞪小眼。又是三椿出声阻止了他们。
「......叶梅,啊。我问一下,你和澹台,是同岁吗?」
「不是,我比他大两个月」
「喂,明明就是同岁啊,不要占文字便宜」
「呃.....我比他大两岁,嗯」
「一点都看不出来诶。明明我们一样高」
尽管叶梅踩在雪地里,但踮起脚的动作实在太过明显了。澹妄只对此视而不见。
「那我以后就要叫你姐姐了哈」
「我不是那,那个意思。我是不喜欢,有等级的称呼而已」
「哎呀,这有什么。不过三椿说不喜欢那我就不那么叫。那,下次再聊吧」
「区别对待......」
叶梅走远后,再次捏起雪球砸到了澹妄身上。等他想还击时,她早已跑到射程之外的地方。失去目标的雪球坠落在雪地中,一眨眼就分辨不出了。
「唉......还是回屋吧,外面挺冷的」
「好」
「我去准备一下早饭。叶梅带的不是早饭哦,那个留着当午饭」
「嗯」
澹妄往暖炉和锅灶下添了火。三椿就坐在桌旁看着他,直到他简单热完了米糕。
感觉房里暖和了不少,只穿一件衣服就够的地步。
「澹台?......」
「嗯哼?」
「其实我,我是来自城里那个......」
「这个我知道啦」
「城里最有权的黎家」
「......」
「......」
闭着眼不知道该怎么说。嘴里还留有米糕,酸酸涩涩的,澹妄就生硬地停止了咀嚼,并且自己还没察觉到这一点。
「要是怕受牵连的话,我,我就,离开......」
能听到她牙齿打颤的声音。
她的心被炉火也化不开的坚冰覆盖着,冰壁越来越厚,最先是他人的关切声,接着是自己的喘息声,最后心脏的踊跃声也将远去。
「......」
很遗憾,澹妄并没有能够庇护她的能力。至少现在的他是没有的。
「但,但是,我想父亲会觉得我已经死了吧。既然没见到寻人启事什么的......」
三椿的眼角看不见一滴泪,澹妄却觉得她那双眼睛在哭泣,在求救,在喊着『我想要继续活着』
「你的父亲,想要你死吗......?」
「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为什么女儿就不算人,为什么......」
「不喜欢我的话,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呢......」
不断重复的悲叹声像刀子般刺向他。
「家里只有爷爷是爱我的,可他终于先于我离开了......没有回头路了,我要自己向前走,只能这样......」
可是她乏力到能否站起来都是个问题。
『活着』不是光靠想象就能实现的事。
「你想留在这里吗?」
能力有限只有一点是好事。那就是不明白能力所代表的责任,能毫无负担地许下海口。
许下不知能否实现的承诺,是他能想到唯一能帮到她的东西了。
「我,我没想拖累你,还有你的家人,你的朋友......」
「想留下来吗?」
口气柔和了一些,再问了一遍。
「想」
「我也想」
真是被说出这种话的自己吓了一跳,不知道那一刻的勇气是从何而来的。
「等等等不是你想的那种意思!你知道我家是个单亲家庭,我也......不是那么幸福的人」
「......」
「我挺想要多个家庭成员,兄弟姐妹什么的......就是这个意思。绝对不是想拐卖什么的......」
「噗嗤~」
见三椿紧锁着的眉头舒缓开来,澹妄有了『意外达到了想要的效果呐』的想法。
「你家人会同意吗?要是不同意的话就不要勉......」
「我老爸都听我的,没事的。我听说城市里经常有父母遭遇不幸而被送到孤儿院的少年,你就装作是那样吧」
「这......我明白了」
「不过我之前说的,希望你也能同意我」
「哎?什么?」
「不会拖累你们,是我要遵守的最基本的事。要是家族有任何找我的迹象,我会离开这里」
「......那样的话,我会很悲伤的」
「我想我也会,但毕竟没有不散的宴席......这一点,在相遇的那一刻就要做好准备」
她有些落寞地垂下眼帘,下定决心,要和过去的一切告别。
「不要和我一样,直到分别时才发现压根没有心理铺垫,人心啊......禁不住这么折腾」
10
十月初的学生还能再次回味一下暑假的滋味,这是除寒暑假外最长的假期。高中把原本的七天砍成了六天,但并不妨碍不少外地学生来回一趟家乡。
还好澹妄不是外地人,不需要在本该休息的假期还疲于奔波。更幸运的是,胡狸也不是外地人,现在只要去他家就能见到他。
......虽然这么说,澹妄已经拿定主意,为过去的三年画好句号,并且再不回头。
这次真的是最后的最后了。
拿上门口的几乎没有重量的小包,他出门了。
『如果抑郁难以抑制的话,就来找我好了』
斑斓的过去如走马灯重现在脑中。
『虽然会很忙,但要找我的话,总还能见面的』
话语中的关怀和善意瓦解着澹妄的心理防线。
『......前提是你别拉不下面子』
无比沉重的情绪倾泻在他的肩膀上。
『珍惜这个朋友』
谁都没有错。
理想与现实的巨大裂缝中空无一人。
但是因它的存在造成的痛苦必须要有人承担。
『但毕竟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那就让自己多承担一些。
他擅自做出了决定。
——老朋友,就容我任性一回吧。
延伸到胡狸家的道路很空旷,没有行车,也没有几个行人。澹妄揉了揉眼睛确定没有看错后才敢迈步。
一路上都是绿灯,他畅通无阻。
脚步好沉,速度要比平时上下学慢不少,要是走得快一点就会被拦下了吧。
满脑子都是这种没意义的东西。看来大脑很敏锐,不想去思考那个尖锐的话题。
到小区门口时,本以为会被感应门拦下,这时恰巧有两个老妈子拎着菜回家,他得以一声招呼不打地进入小区。
胡狸家所在楼的电梯也仿佛为了他停好在一楼,而不必等待无比漫长的时间。
「别把运气用在这种地方啊......操!」
拳头用力打在纹丝不动的电梯门上。
发觉自己的脸颊已挂了两道泪痕,因为折磨着自己,足以让思绪扭曲的痛苦。连与铁壁怄气的拳头上都没有感觉了。
边擦试着泪痕,边按响了胡狸家的门铃。铃声响了一下,两下,三下,接着便没声了。悬停在门铃旁的手指最终顺着失去力气的手臂垂在身侧。澹妄像条蠕虫一样趴在门前,努力控制泪腺的同时倾听着里面的动静。
放在门把手上就好了吧。
闪过这样的想法,只维持了一瞬间。
透过门听到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才看清开门的胡狸的脸,澹妄就立刻低下头去。
「这个给你」
把手一路提着的棕色袋子交给了他。
「进来坐坐?」
他的脸,他的声音还是和上次见面时一样。光是触动这些记忆,眼泪就要溢出来了。
「不了」
没多思考就脱口而出。就像事先排练过一样。
「这是......」
袋子里装的是蓝色多功能刀。和胡狸送给自己的那把一模一样。
是从很远的地方进口过来的,价格不菲。
但那都无关紧要了。
「嗯」
自己一旦表现出犹豫的样子,他肯定会出言挽留。那样才是『照理应该』发生的事。
「我走了」
现在这个果断得甚至有些无情的澹妄,自己也感到陌生。
也没关系,迟早会变成那样,迟早会习惯的。
「你多保重」
熟悉的声音赶在电梯关门前传达到了。
是有什么特别含义么?胡狸也意识到了吗?不......只是正常地对自己的高中生活的问候吧。
那样就好。
电梯门合上的下一刻,热泪无声地沿着之前的泪痕淌过下巴,脖子,最终消解在内衬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