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鳞24

在加加林的记忆里,拜科努尔的群山总是那么巍峨。它们交通连环,形成一圈巨大而壮观的底座,被这天然底座托饰着的,则是一架架高大耸立的火箭。
它们是人类工业所产生过的最伟大的结晶之一,实力至上者将它们比作重剑,理想主义者将它们喻为纪念碑,而加加林,则认为它们是一把把钥匙。每当看到火箭时,他脑海中的某个匣子便被这些“钥匙”打开了,随之涌出的,是向无尽深空探索未知时的美妙联想,以及脱离地心引力束缚的伟岸豪情,他认为,与其他科研成果比起来,火箭最伟大的地方在于,它纯粹代表着人类社会中最美好、最真诚的探索愿景,而丝毫没有被争斗和残杀这些阴暗面所玷染,它所从事的,都是和平与进取的事业。
直到那一次发射任务的下达,那也是加加林被投入监狱前所参与的最后一次发射任务。任务地点被设定在拜科努尔基地下属的列宁斯克航空区,阳光照亮了那些高大山谷的东坡时,等待升空的那艘火箭,已经屹立在发射台中央准备就绪了。
加加林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看到这枚一周前运抵基地、并完成组装的新火箭时,他感觉这回被“钥匙”打开的,是一个完全错误的“匣子”,从中飘散到脑海中的,不再是联想与豪情,而是深重的惊恐、不安甚至负罪感。经历了好几个夜晚的辗转反侧之后,他终于准备在执行发射任务的这一天,将自己作出的决定付诸实践。
事实上,加加林已经是名人了,正是在拜科努尔宇航中心,他完成了进入外层空间的壮举,成为了人类历史上的第一个“太空人”,报纸、纪录片、甚至马路边的“苏维埃宇航员”广告牌上,都印着他身穿宇航服、面露微笑的经典照片。但抛却浮名后,他仍是宇航中心的普通一员,宇航员都是靠扎实的专业理论和技能“喂”出来的,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宇航专家,他在每一次火箭发射任务中,也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这回,带着连日失眠所形成的黑眼圈,他固执地向上级连续提出请求,终于将发射操作员的岗位争到了自己手中,他要借此做出一件无愧于自己内心的险事。
为火箭灌注燃料的油罐车刚刚撤出发射场地,加加林站在发射控制台上仰望着那座巨物。这里是距火箭发射区最近的地方,由于采取了最可靠的有线控制手段来发送点火指令,因此这座前沿控制台不能离得太远。
“发射准备工作已经就绪,即将进入发射倒计时。”来自上级的指令,从通讯台中清晰传来,加加林紧张地咽了咽喉咙,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发现他动的手脚,只待发射钮摁下,计划就能成功了。
“十,九,八,七,六,五……警告!有人闯入到发射区,发射行动中止!重复,发射行动中止!”
倒计时竟然以这种荒唐的方式被打断了!加加林的手抖了一下,他一时想要强行摁下电钮进行发射,但很快便打消了这个危险的念头,因为火箭发射是一项需要多部门联动才能完成的复杂操作,上级部门已经停止了运作,即使他在控制台中单方面按下电钮,也无法送火箭顺利升空。他只得苦恼地来到窗边,想看看究竟是什么胆大包天的人物,竟然冒着被尾焰和蒸气烫熟的风险、闯进发射安全区来。
看到那辆擅闯禁区的嘎斯吉普车时,他便感到不妙,车门上画着由盾牌和利剑组成的红色徽章,那是NKVD的标志。正在下车的那个人,是“蓝帽子”——NKVD的密探头子,自己的老相识。
“抱歉打断了你们的工作。”蓝帽子带着另一名NKVD技术员闯进了发射控制台,“发射任务中止,其他人可以下班了。我要和加加林同志单独谈谈。”
技术人员们骂骂咧咧地走了出去,对这个无礼的内务部头子极其不满。加加林的心则狂跳起来,他尽力把身子挺直,想掩饰自己的心虚。随行的那名NKVD技术员来到操纵台前,开始极为熟练地查看发射控制程序,蓝帽子则来到加加林面前,故作亲昵地说道:“阿廖沙,我的老伙计,你读过爱伦.坡的小说吗?”
加加林不明所以,只得顺着话头答下去:“我读过所有的‘杜宾探案’故事,还有他的另外几部哥特恐怖小说,《黑猫》和《红死魔的面具》……”
“那你一定没有读过那篇《椭圆形画像》!很多爱伦.坡的读者都会忽略这部作品。”蓝帽子打断了他,“大概是说,一位沉迷艺术的画家,为她年轻漂亮的妻子作肖像画,妻子为了迎合他,竟在阁楼上一连僵坐了几个星期。当那幅精妙绝仑的画作最终完工时,画家却发现,他的妻子已经死了。”
加加林不耐烦地说:“你要知道,现在进行的是极为重要的发射任务,每一秒钟的拖延,都是对祖国科研资金的极大浪费!”
这时,忙碌检索着控制程序的那名技术员回过头来,作出了一个捉摸不定的表情。而蓝帽子对此心领神会。他皮笑肉不笑地微微低头,然后闪电般掏出手枪对准了加加林:“加加林同志,请解释一下,是谁暗中修改了火箭的技术数据,使它的飞行轨迹大大偏离预设?”
加加林看到操纵台上被调取出来的运算结果,便知道事情已经败露了。数据屏幕上显示出两条弧线:蓝色的那条是预设飞行轨迹,火箭进入外太空后,将再次回归大气层、并坠落在北冰洋新地岛;而红色的那条,则是他暗中修改后的飞行轨迹,火箭升空后将再也不会返回地表,而是冲入未曾探索的深空、就此不知所踪。
蓝帽子稳端着手枪,左手则从怀里掏出了一件件调查卷宗:“在半小时前的最后一次安全检查中,我们发现各部门的大量技术数据被篡改。
请解释一下,上周二你到导航部门去修改的这个数据意味着什么?
为什么你上周日夜间独自潜入技术部去关掉了自动安检系统?
还有昨晚你寄给瓦莲京娜的家信是怎么回事?要我复述一下内容吗?‘如果我在明天的发射任务中遭遇不幸,请带大我们的孩子,像爱我一样疼爱她们,不要让她们变成娇生惯养的公主,而是让她们成为能够奉献大众的优秀之人……’”
加加林愤怒地说:“你们居然刺探私人信件!?”
蓝帽子耸了耸肩:“NKVD无所不知。直到刚才,我们才把调查的矛头引到了你身上。你修改了大量数据,好让火箭在发射时坠毁;你支开所有人、独自留在控制台中进行操作,这样被尾焰杀死的人就只有你一个。阿廖沙,你究竟想要干什么?你破坏这次发射任务,就是为了让自己命丧于亲手制造的发射事故之中吗?”
“给瓦莲京娜留那封信,就是害怕像现在这样败露;破坏这次发射任务,是不想让无数世人被牵连到毁灭中去!”加加林知道,再隐瞒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他伸手指向了窗外那枚巨大的火箭,“火箭顶端安装的,根本不是运载舱,而是战斗部。那颗弹头的代号,叫作‘死手’,对吧?这根本不是一次宇航任务,而是一次弹道核武器的试射任务,新地岛就是试爆靶场!‘白杨-M’弹头已经够可怕了,如果让‘死手’也研制成功,你们会毫不犹豫地将它投放到欧洲或中国战场上去、带走更多无辜的性命。”
“越来越麻烦了!”蓝帽子从鼻腔中长出了一气,“除了破坏重大科研项目的罪状之外,你现在又卷入了刺探机密罪。你从哪儿得知‘死手’弹头的?”
“完全是无心之举,要怪就怪你们NKVD的探员太不靠谱吧!火箭运来的当天晚上,负责保管技术档案的那名探员就把一页文件遗漏在中控室了,我在捡到文件时想要马上归还到档案室,却不经意间看到上面记录着关于‘死手’的一切信息。”加加林坦白道,“我经受了长达两周的良心拷打,最终还是不能容忍宇航事业被绑到残忍杀戮的战车上。我修改的新轨迹,会使得‘死手’在超出侦测范围的外层空间引爆,不会有任何爆破数据和毁伤评估留下来,‘死手’的研发进程也必将大大滞后。”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这种原因!你的所作所为究竟有什么意义呢?就算‘死手’的研发被滞后,新一代核子武器的诞生却是根本无法阻止的!”蓝帽子无奈地说,“知道我为什么提起爱伦.坡的那篇作品吗?我想说的是,你就是那位‘画家’,太过沉迷于理想、以致于脱离实际。
画家想为她的心上人画一幅佳作,以为追求理想就是讨佳人欢心,可却不肯伸一伸手去关上阁楼的窗户,任由钻进来的暴风恶雨、甚至毒蛇猛兽将心上人摧残至死;
你热爱俄罗斯母亲,以为和平探索太空的理想就能造福于她,却忽视了,‘咱们家’的‘窗户’也打开着,我们需要强有力的武器、去消灭那些企图钻进窗子来伤害她的敌人。等强大到足够关紧所有‘窗户’,你才有资本侈谈那些奢华的理想!”
“关上窗户”,这句只有加加林和蓝帽子两人能够理解的隐语,便是在此时“诞生”的。
罪犯、罪行、犯罪的细节和动机,一切都明朗了,蓝帽子准备向航空区指挥部通报这起案件:“呼叫航天指挥部,这里是NKVD,能听到吗?”
“请稍等一下,我们有一些紧急事故需要处理。”指挥部的接线员草草回答了一句,尔后,他的声音变得渺远了,显然是撂下了话筒、在往另一个方向喊话,“东南方向的不明军籍部队,你们已经闯入了航空城警戒区,请立即停止前进、原地接受检查!你们的行为已经严重违反红军军纪条例……”
波澜不惊的喊话声至此戛然而止,它在突如其来的爆炸声中变得起伏不定,那连绵的爆炸声,不仅从通话讯道中传来,也穿过空气、在控制台窗外回响着。蓝帽子骂了一句,连忙凑到窗边查看情况,可视野却被林立的发射架、航天大楼挡住了,只能看到层层楼宇之后升腾的硝烟火光。
“别费劲了,上这儿来看!”加加林提醒道,他指了指控制台里的监控屏,屏幕上能够调取航天区里所有摄像头的监控画面。两人很快跳转到了航空区南方的摄像头。
那些渺不可见的交火场面,终于通过屏幕而展示在他们面前了。与航空区巡逻队交战的,是一小队战车,除了四辆“破坏神”载具之外,这支不明队伍中的其它车辆,都是一种加加林从未见过的轻型坦克,它们排列成两路纵队,面朝着“死手”运载火箭所矗立的方向推进,像是一群前来朝拜圣迹的异教徒。
刚刚看清那群敌人的真面目,监控画面便咔然中断,加加林面色严峻地喊道:“前哨防御崩溃,哨站上的监控摄像头也随之断线了!”
“‘鞭挞者’轻型坦克,他们是心灵部门!”蓝帽子喊道,即使只有那短短的一瞥,他又怎么可能认不出这些家伙?那不是心灵部门独有的紫色涂装吗?那不是他们从列宁格勒基地盗去的“鞭挞者”坦克原型车吗?这帮家伙,可是他苦苦追寻的猎物啊!
在一个个心力交瘁的日日夜夜里,他像顽强的猎犬一样,试图抓住那些暗中盗取军工科技的蛀虫。从最早的“斯大林之拳”失窃案,追查到列宁格勒的旧式坦克原型车失窃案,他已经一步步接近了元凶。正当他揪出了心灵部门的黑手,并打算把尤里脖子上的枷锁套牢时,这群猎物却在一夜之间在莫斯科消失了,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对于他们的叛逃,克里姆林宫仅仅在叛国者档案中加入了一份新文件便草草了事了。
“这么快就突破了前哨?”一直沉默着的那名NKVD技术员,这会儿有些慌乱了,“基地防卫部队好像不是他们的对手啊!头儿,咱们得呼叫支援!”
“蠢货,你没听到警报声已经响遍整个航空区了吗!?”蓝帽子骂道,“指挥中心准是在刚受到攻击时就发出求救信号了,航空区的命运,完全取决于我们能否支撑到援军到来!”
显示屏躁响了一下,加加林已经将监控画面切换到第一道主防线了,他们可以看到,叛军的两架“猎狼犬”武装直升机正在防线附近巡飞攻击。空军出身的阿列克谢却看出,它们的航迹看似散漫,实际上却始终小心地在防空炮射程边缘试探,这绝不是真正的杀招,只不过扮演着拳击比赛中引诱对手的虚拳角色而已。他有强烈的预感,那记真正要命的重拳还在后头。
随即,屏幕又在一声“咔嚓”中变成乱码,这次监控,仅仅持续了十数秒。
“一防已经崩溃!”阿列克谢的额上冒汗了,他甚至没看清叛军究竟采取了什么进攻动作,敌人背后,一定有一颗可怕的大脑在指挥!
蓝帽子也惶惶然了,他日夜追踪的猎物终于送到鼻子前来了,但时局却已大变,这头原本孱弱狡猾、只能依靠东躲西藏来维持存在的猎物,已经在远离关注的暗处成长得筋骨强健。他们耀武扬威地攻击着苏联阵营最森严的宇航重地,NKVD却已经牵不住套在猎物脖子上的锁链了。
NKVD技术员建议道:“咱们快逃吧!”
蓝帽子怒道:“难道你能扛着这枚火箭逃跑吗?要是‘死手’弹头落在了那帮叛徒手里,天知道这该死的世界会被搅成什么鬼样子!”
“他们已经打到二防了,快想办法!”加加林调取到了第二道防线的监控画面,叛军正在与守卫部队争夺军事设施,他们的杀招是一记“右勾拳”!加加林看到,一防上的两座防空炮阵地已经被夷平,那正是叛军地面部队从右侧突袭防线所留下的痕迹。摆脱威胁的“猎狼犬”正在低空大开杀戒。
蓝帽子使劲咬着牙,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最后,他对技术员说:“你马上到宇航指挥中心去,要求调用最高权限、启动死手的自毁装置!”
技术员转身便跑出了控制台、向宇航指挥中心奔去,加加林惊道:“你们还准备了装置!?”
“干情报的,凡事都要留条后路,自毁装置会破坏弹头的外壳,使核物质泄漏、熔毁掉所有物理结构,而不会引发爆炸。希望我们还来得及……”蓝帽子焦虑地用帽子擦去汗水。
屏幕上再次传来“咔”的一声,这是令人血液凝固的声音,加加林没有再喊出警告的话,但他和蓝帽子都能从那再次失灵的屏幕上,读到那个可怕的信息:二防失陷!
二防失陷,意味着他们不再需要依靠监控屏来获知叛军动向,因为敌人已经突入到肉眼可视范围了!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加加林迟钝地转动着眼睛,想看到叛军的动向,这几秒钟为何如此煎熬?他们到底在哪里?
这崩溃前的短暂平静,最终被钻头高速旋进的噪音所打破,迟滞闷寂的空气终于恢复紧张加速的节奏、并再次被嘈杂所充斥。忍受着那让人牙根疼的噪响,加加林看到发射区四周的地面开始隆拱、破解、崩散,一辆辆钻地运输车荡开满身淋漓的“土雨”,在大地上站稳了脚跟。加加林觉得它们就像一只只蚁狮,而自己便是被掘进死亡陷坑的蚂蚁!
大批心灵军团的士兵跳下钻地运输车,而接连攻破三道防线的那支地面先遣部队,也紧接着出现在了视野中。加加林和蓝帽子亲眼看见,试图前去启动自毁装置的技术员被打成了筛子。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叛军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座小小的前线控制台,他们护卫着发射区,一辆特殊的钻地运输车钻破了运载火箭正下方的土层,从车舱里跳出来的不再是士兵,而是一队工程人员。他们紧张地搭建着施工器械,很快,巨束的火花从火箭推进部上溅射开来,沿着离心方向激扬成一团巨大的曲弧,他们在切割火箭外壳!
“要死啊!他们想夺取死手弹头!”蓝帽子低声说,他不得不矮身躲藏在墙下,稍稍把半个脑壳露到窗户之上去探看情况,以免被敌人发现。
加加林蹲在窗户的另一侧:“不太对劲,他们根本没对火箭顶端的战斗部动手脚,一直在切割推进部。我猜这帮家伙根本不知道死手弹头的存在,他们只想抢夺火箭引擎而已!”
蓝帽子提醒:“别太乐观,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他们总会觉察这枚火箭与量产型号不同,并最终发现战斗部里隐藏的秘密!”
“我有个办法。”加加林猛然起身,在蓝帽子来得及作出任何阻拦动作之前,他探手拍下了控制台上的发射按钮……
与此同时,列宁斯克航空区指挥中心。
这里的控制大厅是如此明亮、宽阔、富有科技气息,异教满意地在其中来回踱步,在驱除或杀死了这里的军官、技术人员和NKVD探员之后,他已经是无可争议的新主宰了。
和以往的每次战役一样,他收到了尤里亲自发来的战役简报,他清楚记得简报里的那句话:你在这段困难时期里一直跟随着我,我唯一能用来报答你的,就是指挥这次战役的荣誉!
以常情揣度,指挥一次战役的劳苦,算得上什么荣誉?但异教却对此心满意足。他能够听到守卫部队发出的警报声响彻整个航空区,能看到情报机构发来的“距苏俄主力部队抵达还剩01:48:37”的信息,在以往的每一次隐蔽行动中,他都不得不绞尽脑汁来避免这种暴露,每次行动中那些少得可怜的作战人员、失去其中任何一个都要让他肉痛。但如今,他竟可以听着因自己暴露而引发的警报却不用东躲西藏,竟可以不拘小节地驱使着成建制的心灵军团部队去战场上搏命,这就是最奢侈的享受!
当然,他也不会忘记尤里交待的任务:拆卸并夺走那些火箭的引擎,这真是个奇怪的要求。眼下,他可以看到搭乘着外地运输车的工程队已经就位了,引擎拆除作业正在紧张但有条不紊地进行,自己的部队正在抵挡本地苏军的零星反扑,一切都运行在正轨上,他有信心在苏军主力部队抵达之前结束这一切。
火箭发射台突然沉闷地响了一下,这是扰乱异教指挥的第一个杂音。他来到指挥中心的大窗前,与发射台遥遥对望,想要找出那记杂音的来源,但更多相同的杂音接踵而至,它们的声源也不言而喻了:固定着箭体的那八副巨型合金辅架,像巨兽的趾爪一样同时散开,挣脱最后一道束缚的火箭开始震颤起来。
异教差点把脸贴到了窗玻璃上,那枚火箭,竟然发射了!他看到尾焰垂直向下喷射、在接触到冷却水池的一刹那,激起一大团数千摄氏度的炽云,将正在进行拆卸的工程队顷刻吞没。工程师和靠得太近的护卫部队,在点火的一刹那便纷纷离开原地、绝望地向外奔逃,但很快便被追上来的焰与气模糊了轮廓,他们的遗体再也不会被找到,如此之高的温度,足够在瞬间将他们汽化!
但灾难并没有结束,火箭仅仅上升了数十米后,便明显地偏歪了,这个夭折的庞然巨物再也无法完成使命,它被地心引力拖回了爆焰中心,这就好像在烈火中再抛入了一大捆浸油的干柴,爆炸波瞬间扩大了数倍,异教眼看着钢化窗玻璃在自己面前裂成珠丝状、最后碎成满地米粒状的颗粒。
指挥中心内外都喧嚣着惊恐和号叫,异教却仅仅愣了两三秒后,便缓缓回过身来,对惊魂未定的副官说道:“改变作战计划,占领周边的另外三处发射区,夺取新的火箭引擎。另外……召集一队辐射工兵,让他们穿上防护服进入事故中心区,看看那枚火箭里到底有些什么玩意。”
异教致力于夺取新的战利品,心灵军团忙于逃命和灭火,谁也没有注意到,一辆嘎斯吉普车像箭一样冲出前沿控制台,在不断扩散的爆云追赶下、向西边逃去。
“你这个疯子!你应该事先告诉我一声!”蓝帽子把着方向盘,他已经将油门蹬到底了,还得不时回头看看爆云追得有多近了。
加加林坐在副驾驶位上,紧紧攀着挡风玻璃才没被甩下车去:“我的计划就是这样,如果失去指挥中心的指令协调,仅在前沿控制台进行单方面的强制点火,准会造成发射失败,爆炸形成的高温会熔毁弹头……天杀的,这爆炸范围怎么这么大!?照理说前沿控制台是建立在安全地带的啊!”
蓝帽子骂骂咧咧:“混蛋!你根本没考虑到这枚新火箭的体量!为了负荷起‘死手’弹头,它的燃料容量是普通火箭的两倍以上!按照通常标准划定的安全范围,早就不适用了……圣母啊它要追上来了!”
前沿控制台,在他们背后被爆云吞噬,化作一缕轻烟。在群山环围之下,没有人知道爆云中心毁灭了怎样可怕的一颗末日煞器。
一小时后……
“异教大人,列宁斯克周边的三座发射区已经全部占领,拆卸工作顺利完成。鉴于苏军主力部队已经近在咫尺,请您立即下达撤退命令!”副官不安地建议道。
在下达总撤退令之前,异教隔着已经没有玻璃的窗户,凝视着那眼渐渐冷却的爆坑。脚底传来一片震动,那是装载着火箭引擎部件的钻地运输车队,正离开周边的三座发射区、经由脚下的地层撤离。他至今不明白,尤里大人不惜动用心灵军团的全部家底来夺取这些火箭引擎所为何求,唯有以尤里那句讳莫如深的话来聊以自慰:“如果你仍然感到困惑,那么就用你的心灵去感受未来吧。”
微一抬头,暮色已临,天际间洒下了一汪朦胧月光。尤里大人,你计划的“未来”究竟在何方?
与此同时,在距离异教以西数十公里的荒地上,那辆嘎斯吉普车正冒着黑烟瘫在羊齿草丛间,如果能够进行记录的话,它一定会留下行车史上的一大创举:在一个小时之内,它载着两名乘客、横跨了列宁斯克航空区的两片发射基地,最终送蓝帽子和加加林跳出了心灵军团的手心。
“那帮光头疯子……”加加林心有余悸地看着远方残烟,那支叛军竟愣生生地一连攻取了剩下的全部三座发射区,害得他们每一次想歇脚时、便不得不再次踏上亡命之路。但现在,总算安全了,因为姗姗来迟的苏军主力部队,正经由他们置身的这片荒地飞驰而过。笨重的犀牛坦克从远处碾过,掀起漫天扬沙,加加林感觉自己像是置身于群牛奔腾之中的牧人。
但蓝帽子却丝毫没有就此甘休的打算,他熟练地用手枪柄敲在加加林后脑勺上,然后将加加林的双手反剪到背后:“‘死手’的研发计划被无限期搁置了,我以破坏国家科研项目罪和窃密罪逮捕你!”
那条从宇航先驱变成阶下囚,从拜科努尔走进喀山监狱、再转向楚科奇共青城的艰难之路,已经铺在加加林脚下了。
“那么,你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吗?在这个倒霉的时刻,你应该能切身体会到人们对无上武力的渴求了吧?如果‘死手’的试射没有被破坏,如果我们成功把那强大的审判之剑列装到武库中,现在绝不至于被厄普西隆逼成过‘海’老鼠。”将军同志手抚船舷,望着舷外黑沉无尽的北冰洋。
加加林回顾了一下自己刚刚走过的那条艰难之路:“不,我从未后悔过。将军同志,如果当时我没有破坏掉‘死手’弹头,那它所带给我们的绝不会是胜利,而是更惨重的伤亡。即便它不会被突袭列宁斯克航空区的心灵军团夺走,也一定会被罗曼诺夫总理当成可以炫耀的最高武力、拉到去年9月1日的首都阅兵现场去,一样会被突袭红场的敌人抢走。这么一来,如今我们可就不只是变成东躲西藏的老鼠那么简单了,尤里会直接用抢得的‘死手’弹头抹掉我们,还有世界各地其余反抗他的‘自由人’,那也就不会有现在这最后一次反抗的机会了。”
“历史没有假设,也许你说得是对的。”将军同志说,“无论如何,你现在不用担心NKVD再找你麻烦了,因为我们需要你全力投入到这次至关重要的突袭之中去。”
加加林催促道:“告诉我您的计划!我被稀里糊涂地从监狱里提到军舰上,所有人都在告知,我要在关乎祖国命运的军事行动中扮演关键角色,可我却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干什么,这简直荒唐!”
将军同志没有回答,而是转身向舰长室走去,同时做了一个“跟我来”的手势。
无须多言,看到那张卫星侦察照片,加加林便猜到了一切:“您要我干回老本行吗?”
卫星图上,显示出了一大片莽苍雪林,厄普西隆部队的紫色涂装在其间星罗棋布。而无论是天然的雪白与夜黑,还是人工绘就的深紫涂装,都在拱卫着两处巨大而显眼的设施,它们都被特意编上了序号。加加林看到这形制相同的1号和2号设施时,他感到脑海中那个尘封已久的匣子被打开了,对苍穹深空的无尽渴望再次充盈了内心:那是两艘固定在发射台上的火箭,与列宁斯克航空区被突袭的那些运载火箭极其相像,加加林绝不会忘记那挺拔的轮廓!
将军同志在他背后缓缓踱了两步:“加加林同志,我们勇敢的先驱者,您是我所能找到的、最适合这次任务的宇航专家了!帮帮我,让那两个大家伙再次飞起来!”
“您是在哪儿拍摄到这些画面的?我们还需要多久才能抵达那里?”加加林感到自己的双眼在放光,它们已经在监狱中蒙尘太久了!
将军同志很高兴能看到这位先驱者眼中的火焰:“具体坐标是在芬兰,我们的舰队要穿过北极圈,抵达北冰洋那一端的摩尔曼斯克港进行最后一次补给。而摩尔曼斯克,已经距离这处火箭发射基地很近了。”
“您要这些火箭干什么?想飞到哪里去呢?”加加林问道。
“我不知道,我也曾日夜苦思、想把同样的问题提给尤里。
那个诡诈的老光头,就像一只躲在巢穴里的蜘蛛,被控制的每一片土地、每一颗大脑,都不过是撞在他网上的猎物罢了。就算我们拼尽全力,把莫斯科的城防打烂、把城里傀儡部队杀光,于‘蜘蛛’而言不过是损失了网上的一只猎物而已,他连一点儿惋惜的泪水都不惜得洒。
我们得挖到大网最中央的巢穴,把藏在里头的‘蜘蛛’扯出来、把它踩扁踩烂,它才知道疼!可这个巢穴在哪儿呢?恐怕就藏在外太空,尤里抢走列宁斯克的火箭,绝不是为了拍新闻纪录片,他一定是要依靠火箭、把自己最重要的老巢藏到所有人视线之外去,夺取这两艘火箭、并破译它们的预设航线,便是找到敌巢的第一步,也是我们回到莫斯科的第一步。”
“战神保佑您,将军同志,我必尽全力。”加加林坚定地说,“还有一个疑问,您是从哪儿得到侦察卫星的?为什么侦察界面上,写着的是汉字?”
“您分明已经猜到答案了。虽然在中国遭遇大败,但我们并非一无所获。”将军同志抬头看了看卫星画面上那些用汉字写着的“东经”“北纬”等字样,“我率领着残兵败将逃离南亚时,蓝帽子和他的那一帮子人却仍在情报战线上努力,多亏有NKVD,我们破解了中国人的卫星系统数据链。几个月前从酒泉和太原发射升空的几颗‘尖兵’式侦察卫星,如今已改换门庭、成为苏俄红军的眼睛了。比美国佬的‘墨丘利’卫星系统粗糙很多,但总比没有强,对吧?有了它们的补充,我们位于北欧上空的卫星系统得到了重新校准,并最终发现了拉普兰省的这座‘宇航湾’。”
加加林没有继续问下去,他不由得对蓝帽子感到敬畏和疑惑,这个连命都丢了的家伙,究竟是在谍报的海洋中下了怎样一盘大棋,以至于死后还能留下如此丰厚的“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