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幻想记(中)

2023-02-20 14:00 作者:蒋赵星  | 我要投稿

 

周末,彭东骑着自行车载着六岁的小彭褚在街道上闲逛,路过了一栋他儿时记忆中的新闻报社的大楼,这是一家历史悠久的单位,目前还在经营。他抬头看见了曾经的毛主席雕像如今还巍峨地屹立在门前,主席挥着一只手面带微笑地望向远方。雕像表面虽然已经有些泛黄,但人物的表情依然神圣和蔼。彭东注视了很久,目光从这尊巨大的毛主席像下划过,飘向远处。

“爸爸,这是毛主席。”

“对,伟大的毛主席。”

“他为什么要举着一只手臂呀?”

“因为毛主席心系百姓,他在向大家问好。”

“毛爷爷好!”小彭褚认真地与之对话。“爸爸,毛主席为什么那么受人尊敬?”

“因为在他的带领下,共产党挽救了处于战乱中的国家,打败了敌人,建立了新中国。中国人从此过上了幸福安定的生活,他是人民的大英雄。”

“我长大也想成为大英雄。”

“呵呵,那你可要努力了。”

二人到超市里买了一些水果和熟食,在最后排队结账的时候,彭褚无意间看到了身旁货架上摆放着的一些亮闪闪的杯子,他立刻冲了过去,上面的名称显示:宇宙星空杯。这是一个透明状的玻璃球体,里面是由细沙和颜料设计而成的外形如星空般的模型,通上电整个球体就会闪闪发光,美轮美奂的星空就会在里面旋转起来。小彭褚简直着了迷,痴痴地看着,完全没有听到彭东的叫喊声。

出了超市,小彭褚抱着宇宙星空杯,上下打量。

“非要买个它,不能吃也不能喝的,一点用也没有。”

“它好看呀!爸爸,这里面的图案是什么?”

“是宇宙。”

“宇宙是什么?”

“那是一片漆黑、浩瀚又美丽的神秘世界,是无数颗星球的家园。”

“它比地球还大吗?”

“呵呵,宇宙非常非常大,无边无际,我们的地球在里面就像一粒沙子。”

“哇,宇宙这么厉害!等我长大了一定要上去看一看。”

彭东笑了笑没有回话,他打心眼里羡慕儿子这种天真的好奇心与想象力,毕竟世界是属于他的也是属于他儿子的,但归根结底是属于他儿子的,年轻人需要有这种好奇心,他知道这是好事。

次日一早,彭东带着儿子坐上了前往郊区的第一班公交车。窗外雾气蒙蒙,能见度极低,平时一个小时的路程,今天足足行驶了三个小时,等到了墓地,差不多已经中午了。

他们拿着食品和鲜花走在墓地里,找到了彭褚的奶奶。彭东的眼前是一片金黄色的麦田,空旷的大山,远方还有一颗茂密的大树,等到了晚上,天上是璀璨的星河。

“爸爸,这地方可真荒凉,一个人都没有。”

儿子的话瞬间把彭东的记忆拉回到了现实。刚刚脑海中的景象慢慢化作乌有,映入他眼帘的只有一副萧瑟的农村破败的图景。

“这是你奶奶,叫奶奶。”

“黄......巧......娥。原来奶奶叫这个名字啊。”

“你这孩子懂不懂礼貌,哪有你这样称呼人的?”

“可是人的名字不就是用来称呼的嘛。”

“对长辈不可以!快叫奶奶。”

“奶奶好......我是小褚。可是爸爸,我从来没有见过奶奶啊,我和她没有感情。”

话音刚落,彭东一个巴掌拍过来,狠狠打在小彭褚的脸上。瞬间,哭声响彻了整个墓地。

“你没见过的人多了,你妈......你妈了个巴子!不是没见过的就没有感情,你记住!”

彭褚哭着跑出墓地,只留下彭东一人。面对着一个冰冷的石碑,他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

“妈,我回来看您了,您一定生我气了,对不对?怪我这么多年没有回来看您......是我不争气,没能留在部队好好发展,我让您失望了!我记得,在我小的时候您曾经劝我长大了要走出去,走得越远越好,您说男孩子就要有大志向,要心存高远。可如今,我又回到了老地方......对了,我还给您带来了一个孙子,叫彭褚,他现在是调皮了点,但我相信他以后肯定会比我有出息......妈,我好想你,我也好想外婆,我好想回到小时候......”

 

彭东在墓地旁的火车轨道上找到了儿子,二人并排而坐。彭褚捡起地上的石头不停地扔向远处,彭东见状也学着儿子的动作,捡起石头扔向远处。

“是爸爸不对,爸爸不应该打你,爸爸向你道歉。”

“大人打小孩,你不是英雄。”

“对对,爸爸不是英雄,爸爸现在给英雄赔礼道歉可以吗?”

二人扔石头由先前的各自娱乐逐渐演变成了比赛,相互较劲,看谁扔的更远。儿子的这一举动使他意识到自己获得了原谅。

“爸爸,妈妈在哪?”

手里的石头突然滑落,这一问来的猝不及防,彭东完全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他沉思片刻后说道:

“她在五千五百万公里外的火星上。”

“你骗人!”

“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那怎么去火星?”

“在祖国的大西北,那里是离火星最近的地方。”

彭东呆望着蓝天,眉头紧皱,眼里尽是从前。

“走吧,我带你去我外婆家转一转,离得不远。”

“你的外婆?”

“对,爸爸的妈妈的妈妈。”

 

他们顺着铁路的尽头走去,这条铁路看样子是荒废了,轨道的表面锈迹斑斑,地面上也已经长满了野草。二人分别占领一条轨道,互不相撞。

“爸,奶奶她长什么模样?”

“你奶奶她走的时候我还在上中学,我记得她当时已是一头花白色的头发,发梢处打卷;冬天爱穿一件红颜色的棉衣,夏天爱穿一件淡蓝色的长袖,一年四季都是一双黑色的布鞋;她个头虽然不高,但很有气质,笑起来还有一颗虎牙,可爱极了。”

“听上去,很像隔壁家的黄奶奶啊。”

“你还别说,是有点像呢。”

“那你的外婆呢?”

“我的外婆啊,我可得好好想想,年头太久了。我比你现在还小一点的时候常住在她家,她家门前曾经有一片金黄色的麦田,一到假期,我就会过来,她会坐在一棵大树下跟我聊天。”

“麦田现在还有吗?”

彭东失落地摇了摇头,但还是充满希望地说:

“麦田虽然没有了,但是那棵大树应该还在,看见树,我们就到了。”

彭东带着儿子不知不觉地游荡在了他曾经儿时居住过的那片平房的所在地,如今这里已成了楼房,不过,一切都还是旧时的感觉。他们忐忑地进入小区,在门栋前看现了一堆建材。彭褚好像听到有猫在叫,他蹲下身子仔细观察,发现有一只小猫被木板压住了身体,他立马抬起木板,刚要抱起小猫,小猫“嗖”地一下就不见了。这时,彭东抬头看了看这栋陌生的房子,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

他站在一楼门口,犹豫了好久,最终还是鼓足勇气敲响了门,几下之后,发现并没有人,刚准备离去时,一位睡眼惺忪的妇女打开了门。

“你找谁?”

“打扰了,请问......这片小区是哪一年建的?”

“你是谁?这你去问物业啊,我们是后搬进来的,也不太清楚。”

“那打扰了,对不起。”

“妈妈,是爸爸回来了吗?”

“不是的宝贝,你睡醒了?”

“这个叔叔是谁啊?”

“他走错门了。多多,你先进屋去。”

“这个叔叔这么大了,还能把家找错,真丢人。”

“对不起,小孩子不懂事。”

“没关系的,再见。”

彭东出来之后,在门口不小心撞上了一个男人,转眼间,这个男人就开门进到了刚刚那户人家。紧接着,他又看到儿子坐在地上和一只野猫玩的不可开交,瞬间气不打一处来。

在回城的公交车上,彭东和彭褚纷纷望向窗外,各自面容紧锁,彭褚用指甲使劲地扣着自己的手心,不知道是有什么心事。总之,窗外的风景在二人的眼中快速飞逝,这一刻,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

 

晚上十一点半,彭东换上工装准备去上夜班,留下彭褚一个人在家。对于一个孩子来说,独自在家就等于意味着彻底摆脱了约束,这本是一段自由快乐的时光,然而这样的时光彭褚一过就是好几年。这期间他收获最多的感受就是孤独与压抑,此外几乎没有尝到过任何快乐,除了与隔壁黄奶奶在一起的时候。特殊的家庭环境造就了他孤僻腼腆的性格,以至于小学六年读完他身边也没有几个真正玩得好的伙伴。

彭东对此是心有愧疚的,可他一个人又能改变多少呢。正当他准备开门走的时候,彭褚说他也想去,这么多年了,这是彭褚第一次主动想要去了解父亲的工厂,与其说是工厂,倒不如说是彭褚第一次想要去了解父亲的生活。嘴上虽然满口不答应,但彭东最后还是同意了。

萧瑟的小城,荒凉的深夜,彭东领着一个孩子走在通往一座庞大漆黑又嘈杂的城堡的小路上,只是在这座城堡里没有童话,有且只有汗水与灰尘。进入工厂大门,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花园,大门是脸面,是给外人看的,当然要装饰的体面又大气,哪怕没有一丁点儿的实用起码也可以吸引一下过路人的目光。也许有人会在想,能在这样美丽的地方工作真是一件幸运的事情,即使天天加班也是幸福的。不知道当初设计这座工厂的人是不是也是这样想的。进入花园没走几步就可以看到右侧一排整齐的办公大楼,楼顶竖着几个大牌子,上面写着:团结,敬岗,安全,效益。每个字都直指重点,简单深刻。深入花园中部,左侧是一个露天的篮球场,坑洼的水泥地面,摇摇欲坠的篮筐,虽然破旧但看得出白天这里应该是年轻人的天堂。彭褚和父亲这一路上沉默不语,互不理会,他安静的跟在后面,好奇又忐忑的观察着一切。很快就到了花园的深处,一栋具有钢筋铁甲般外形且内部镂空的厂房瞬间显现在二人眼前,在彭褚的眼中它就像个会吃小孩的怪兽,从里面发出瘆人的铁器声与蒸汽声。怪兽的身后还站着两个巨人,明显就是帮凶,他俩圆滚消瘦的身躯直抵云层,头顶冒着白烟闪着红灯,一副怒不可遏的姿态,吓得彭褚心惊胆颤,浑身发软,停在原地无法动弹。

“怎么不走了,马上就到了。”

“爸爸,我们要去哪?”

“去厂里啊,你不是要看我工作的地方嘛。”

“可是,这些楼房和烟囱也太吓人了,我好害怕。”

“工厂就是这个样子的,走吧,里面就不害怕了。”

二人通过花园来到了厂房的门口,这里还有一道关卡,需要登记并且佩戴头盔才能进入,彭东为儿子申请了一个备用头盔,戴上头盔之后的彭褚就像是穿上了铠甲的战士,他整个人都放松多了,没有了先前的那种紧张感。

“按规定,未成年人是不准进入的,万一出了事故怎么办?”

“我知道。他胆小,一个人在家害怕,所以我就带他来了,您放心,我让他待在办公室里,不会让他乱跑的。”

“签个字吧,万一出事了自己负责。”

“好,我签。”

 

走在厂区的内部,能够明显感觉到脚下的大地都在颤抖。彭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相反,彭东则表现的泰然自若,像是走在自家卧室里一样安稳。进入大楼,二人乘上一部电梯,彭东按下了第十九层的按键,足足五秒之后,电梯突然启动,在那一刻,整个空间猛烈地晃动了一下,伴随着叮铃桄榔的机械声电梯缓缓上升,低头可以从四周的缝隙处看到下层的景观。彭东说这是厂房里的观光电梯,彭褚虽然不懂,但是内心大受震撼。

出了电梯,二人来到了锅炉房,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气味,大致是煤、油、水蒸气以及金属,还有其他什么叫不上名字的成分所共同组成的气味,虽然不算刺鼻,但是也不好受。轰鸣的声音时刻充斥着耳畔,在这里对话需要靠喊,无形之中给人增添了几丝疲惫。绕过几个庞大的设备,彭东带着彭褚走进了一间小屋子,这是这层唯一的一间休息室,陈设虽然简单,只有两张桌子,几把椅子以及一张沙发,但空间还算敞亮。继军悠闲地躺在沙发上,静候彭东前来接班。

“老彭,你可算来了,我都要睡着了。”

“快回去睡吧,这里交给我了。”

“呦,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跑这来了?”

“我的呗,还能是谁的。他不想自己在家,非要让我带他过来看看。”

“这才几年功夫,你家儿子都长这么大了,当时还是个小不点呢。”

“可不嘛,时间不经过,一眨眼就没了。”

“小子,你几岁了?”

“叔叔好,我叫彭褚,今年十一岁了。”

“诶呦,老彭,你家儿子可以的,聪明懂事会说话,真讨人喜欢。”

“也就是在外人前装装样子,在家可淘着呢。”

“这么小就主动要求来接受熏陶,长大了是不是要接你的班啊?”

“诶,那可不行,说啥也不能让他以后干这个。”

“是啊,年轻人还是要有更远大的追求,这种一眼望到尽头的工作没什么大前途。得了,我撤了,你看好孩子,这里这么危险,又脏又乱的......”

“叔叔再见。”

“再见小褚。”

“你一个人在这里休息,不要走出这个屋子。我今晚在值班室值班,基本也没什么事,眯一会儿就天亮了,到时我来叫你。”

“知道了。”

 

清晨的太阳把阳光洒向大地,第一缕光射在了彭东的眼角,强行将他从睡梦中叫醒,他睡眼惺忪,对着阳光摆了摆手。他迈着毫无方向感的步伐轻轻推开了办公室的门,看到儿子还在沙发上熟睡,于是他独自朝着澡堂走去。

也许是锅炉房的余温驱走了寒冷,彭褚在这里睡得很香。忽然,他睁开眼看到了一个满脸漆黑的大叔,正露着牙齿对着他发笑。他害怕极了,浑身颤抖。大叔步步紧逼,脸上的煤灰不停地往下掉落,落到了他的头上,脸上以及身上。

“小褚,醒醒,醒醒。”

“谁啊?”

“你说我是谁,起来吧,咱们回家。”

“噢,是爸爸。”

 

在老饭馆,二人吃着早餐,享受着新一天的开始。

“睡的还习惯吗?”

“很暖和,很舒服,就是有点吵。”

“多少年都熬过来了,现在耳朵边一清静反而还不习惯了。人可以休息,但机器不能停,厂子如果安静了就意味着要关门了。”

“你要在这个厂子里干一辈子吗?”

儿子的话在瞬间点醒了他,他都快忘了曾几何时他也是个驻守边疆的战士。可现如今,家和工厂,两点一线的生活已经彻底消磨完了他的激情,现在的生活虽然稳定,但也是一盘死水,毫无涟漪。他也曾这样问过自己,但始终也没找到答案。

“顺其自然,吃饭时少说话。对了,这个假期结束,你就要上初中了,别老想着玩,学习也要加紧,中学这几年对你很重要。”

“知道了。老板,再加一屉蒸饺。”

彭东盯着儿子,他知道儿子此刻食量大增也许只是一种无言的抗议,但彼此心照不宣,一个悄然反抗,一个默然接受。父与子的关系在他们身上好像很难达到一个完美的平衡点,不过好在,他们都在互相成长。

 

上了初中以后,彭褚每天自己骑着单车上下学,若赶上父亲不在家,他就会去到隔壁的黄奶奶家吃饭做作业,黄奶奶不仅烧着一手好菜,还在家中养了一只柯基犬。这不仅吸引着彭褚的胃,还吸引着他那颗爱与小动物玩耍的童心,只有在这里,他才会经常露出孩子般天真的笑容。而他的父亲彭东,生活还是一如既往的重复,工作看似比之前更忙了,但本质上没有变化。这让本就对儿子缺乏关爱的他感到更加的自责,但好在,彭褚在学习上从来没有让他担心过。可唯独在性格方面,彭褚始终是一个不太爱讲话也不太爱社交的这么一个孩子。

学习之余,彭褚会把多余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写作上。每每夜深人静,他就会点亮书桌上的那台宇宙星空杯,绚丽多彩的光斑会撒满整个卧室,流动的星空图案美得让人窒息,也许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下,彭褚的思绪慢慢得到了解放,他第一次感觉自己距离遥远的宇宙也可以是如此的近。一旦体会到心灵深处,会有一种妙不可言的如痴如醉的逼真质感。几番下来,他就经常幻想,幻想外面的世界。从此,在彭褚孤独封闭的心中开始有了一个宇宙,一个庞大无比的幻想宇宙。为了记录下心中想法,他开始尝试用文字进行书写,起初只是些日记,或是些残缺不全的片段,当这成为习惯以后,他的文字就开始颇具科幻小说的雏形了。

每次做完作业,彭褚都不会去看电视,也不会去提早休息,更不会去找他的父亲聊天,他会继续坐在书桌前学习,这让彭东很是欣慰,可他绝不会料到他的儿子会是一个想象力无穷的天才小说家。

这晚夜深人静,车流稀疏,灯光旖旎的小城夜景浮现在彭褚眼前。他的卧室灯光昏暗,主要的光照来源就是那台宇宙星空杯。他一人坐在书桌前若有所思,时不时望向窗外。桌子上放着一摞书籍,大多是些虚构类型的幻想小说,立在最上面的是一本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说来也巧,小说中的主人公霍尔顿与彭褚年纪相仿,二人都是在外人眼中颇具问题的中学生。一阵发呆过后,彭褚磕磕绊绊地在本子上写下了一段文字:

“二零三九年,我顺利地成为了一名航天员,我只身一人来到火星,回忆着父亲曾经对我说过的话,我此番前来只是为了寻找母亲。一眼望去,我看到了火星地表了无生机的样子。我浑身上下被厚重的航天服包裹着,短短几日下来,我的内心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与凄凉,我开始怀疑我的母亲真的会生活在这里吗?正当我绝望之时,我突然昏倒了......等再次醒来后我发现自己身处在一座地处偏僻的神秘村庄,是这里的村民救了我......”

 

墙上的钟表显示晚上十一点半,彭东房间里的闹铃准时响起,伴随着一声伸懒腰时的嚎叫声,他知道父亲要起床去上夜班了。十五分钟之后,彭东会准时出门,出门前他都会悄悄推开彭褚的房门看一眼,彭褚需要在这之前躺下并摆出一副熟睡的模样。

课堂上的彭褚总是哈欠不断,昏昏欲睡,听到下课铃一响,其他同学都纷纷跑出去玩耍,唯独彭褚趴在桌子上倒头就睡。语文老师见状走过来关心问道:

“小褚,醒醒,醒醒。”

彭褚努力睁开眼,看到是班主任瞬间吓得一机灵,连忙站起来。

“刘老师好。”

“坐下吧,这段时间是不是学习太累了?”

“还行。”

“老师看你最近上课无精打采的,晚上早点休息,成绩虽然主要,但身体更重要。”

“知道了,谢谢老师。”

 

老师的话并没有改变彭褚的生活习惯,他每晚都会把自己的笔记本给小心藏好,以免被彭东发现,这是他的秘密,而知道这个秘密的还有另外一个人。一周以后,彭褚生了场大病,高烧不退,只能请假在家休息。他的同班同学兼好友高源主动肩负起了每天放学后去为彭褚通知作业的任务,高源的成绩一般,远没有彭褚的好,但二人有共同的爱好,就是喜欢天文。这段时间,高源每天放学都会去到彭褚家,他不仅可以吃到黄奶奶做的晚饭,还可以与彭褚一起做作业,虽然回到家已是深夜,但他每天仍然乐此不疲。

又过了一周,学校迎来了期末考试,这天是彭褚生病后首次回到学校,在阔别了校园一周后直接面对一场大型考试,老师、父亲以及黄奶奶都为他捏了一把汗,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彭褚的成绩不仅没有下滑反而还进步了,总成绩全班第一,全年级前五十。这样出色的成绩彻底堵上了彭东的嘴,同时,黄奶奶也按照约定不把他夜晚写日记的事情告诉他父亲。

等到假期,高源约彭褚去他们家做客,家中难得来了一位成绩优异的好学生,高源的父母表示热烈欢迎,并事先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晚餐。饭桌上,高源的母亲不停地给彭褚夹菜。

“小褚,听说你这次期末考试拿了第一名。”

“这还是休息了一周呢,直接去考试就拿了第一,妈,我同学厉害吧?”

“你同学当然是厉害,又不是你。”

“阿姨过奖了,这次是运气好。”

“我这次排名也提前了,我也有进步啊。”

“我知道,还不是那一周你去人家小褚家,多亏了人家帮你补习功课。小褚,多吃点。”

高源母亲的热情款待让彭褚反倒更加紧张,除了埋头吃饭他几乎不敢与高源的父母对视。

“小彭,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我爸他是一名普通的电厂工人,我妈她......常年在外地。”

“那你爸爸很厉害啊,把你教育的这么好。”

“爸,妈,你们就知道夸小褚,这饭还让不让吃了。”

高源一气之下跑回了房间,留下彭褚与两个大人,场面气氛尴尬至极。

“小褚,你第一次来就让你看笑话了,不用管他,他耍会性子一会儿就好了。今天晚上你就住家里吧,太晚了一个人回去也不安全。”

“叔叔阿姨,高源他其实很聪明的,你们平时应该多鼓励他,他学习会进步的很快。我去房间看看他。”

推开房门,彭褚看到高源正坐在床上拼玩具,盒子上是一个火箭的模型图案。

“小褚,快来,快帮我一起拼火箭。”

“这火箭也太漂亮了!原来你回房间是为了这个啊。你把我们都骗了......”

“嘘,关好门,别让他们发现,拼好之后我带你去个好地方,你一定喜欢。”

“哪里?”

“不告诉你,一会你就知道了。你快去拼火箭头,底座我已经拼好了,剩下的我来。”

“这个模型一定很贵吧?”

“我不知道,那是家长考虑的问题,我只负责玩。”

二人坐在床上,按照图纸津津有味地摆弄着模型零件。这一刻,彭褚第一次体会到了玩具带给他的乐趣。眼看着一堆零件在自己的手中从抽象到具体,从局部到整体,一点点丰满起来,直到最后变成一枚崭新的大火箭矗立在床头,虽然它只是个玩具模型,但这足以令二人兴奋不已了。他们把火箭高举在头顶,模拟发射后的样子在房间内奔跑,彼此欢呼起来。

宁静的夜晚,璀璨的星空,原来高源嘴上说的好地方是自家二楼的房顶,这上面有两张躺椅,他们躺在上面可以直接仰望星空,一望无际的星空犹如一张巨大的网把他们紧紧包裹起来。这里是绝佳的观星位置,没有噪音,没有光污染,没有过多的建筑物,说话时会有微弱的回音,他们在这里可以直接与星空对话。

“这可真是个好地方,我们今晚就睡在这里吧?”

“好主意,我早就有这个想法了,只是他们不让,一会我们假装先回房间睡觉,等他们睡了我们再上来。”

“听你的。”

“你说那颗最亮的星星是什么?”

“也许是火星吧。”

“火星?好厉害的名字,它一定离我们很远吧。”

“最近距离有五千五百万公里。”

“你怎么这么清楚?”

“我最近在写和火星相关的文章,查了点资料。”

“好想上去看一看啊,小褚,你说我们长大后能当宇航员吗?”

“不知道,但是可以试一试。”

今晚的星空在两个充满幻想的儿童眼里变得异常璀璨。他们凝望着,互相沉默,身体虽然还在地球上,但思绪已经遨游在无垠的外太空了。这一晚,他们相继讨论了火星,太阳,黑洞以及宇宙相关的种种话题,直到天亮才睡去。

 

自从那一晚露天观星之后,彭褚的心就彻底属于宇宙了。上了初三,他开始把平时省下的零花钱去买与天文相关的书籍,去看科幻电影。总之,和宇宙相关的一切他都疯狂地热爱。也许是无意之中形成的一种宇宙观,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彭褚思考问题的方式,他提早地拥有了同龄人不具备的格局与眼界。这一点尚且有利也有弊,好处是他可以用更加冷静的思路以及更加灵活的角度去解决学习中的难题,以至于他的成绩始终名列前茅;坏处在于他早熟的性格使他在班级里总是显得格格不入,整个人又内向又孤僻。

好在,他还拥抱了文字,虽说这是文学的开端,但目前还不能称之为文学。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爱上了黑夜,爱上了这个可以使他内心与宇宙建立联结的时刻。每晚,他习惯性地把自己过剩的精力与幻想发泄在笔记本上,疯狂地写着日记。

“我本想在取了火星土壤的样本之后返回地球的,可我却没有那样做,而是把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一片山丘,从那里貌似传来一种令人窒息的噪音,听上去像是工厂里的噪音,这声音时有时无。我一时兴奋又感到恐惧,使出全身力气朝那儿奔去,可我越是靠近越觉得噪音强烈,当我真的抵达时,噪音却消失了。原来这里有一处干涸的低洼,看样子这儿曾经有水,这真是一个惊人的发现,这也更加预示着火星上可能真的有生命。寻找母亲的希望被再次点燃......这时,有个老人为我递来了一杯清水,我喝下之后发现自己的神志慢慢清醒了。我问老人是不是火星上的原住民,有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老人听后笑了笑,说我大夏天穿着一身不透气的航天服在戈壁滩上行走是很危险的,容易中暑昏死过去。还说这里根本不是火星,只是大西北一片号称‘俄博梁雅丹’的戈壁滩,顺着‘火星一号公路’走下去,不远处就是‘火星营地’。我兴奋极了,心中再次想起父亲曾经说过的话。我说没错,这里就是去往火星最近的地方,我恳求老人带我前去寻找母亲,老人说我真是傻的可爱,他笑了笑转身离去,随即又回答道‘可以’,并让我前去找他。我连忙追问要去哪里找,只听他模糊地说了一个陌生的地名‘乌虚村’,然后他便消失了,而我也因为头痛欲裂再次昏了过去。”

彭褚因为过度思念母亲夜里会经常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梦的内容又逼真又传奇。某天,他发现自己拥有一项常人不具备的能力,那就是在醒后依然可以记住自己做梦的内容,虽然只能记住八成,但这也足够多了。他把这视为是火星上的母亲所赐予他的超能力,同时,这些梦中的内容又很好的成为了他写作上的珍贵素材。

 

直流而下的水柱拍打着彭东黝黑的脸颊,黑色的泡沫从额头顺着流下,他快速清洗干净自己的脸颊,露出了满脸的胡渣。回到更衣室,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蹲在地上,手里照旧拿着一个摩托车的倒车镜和一把铁制的大剪刀在那修剪自己的胡须。紧接着,他从柜子里拿出一小瓶药,倒出最后几粒直接吞了下去,又看了看墙上的时间。他收拾好自己的工装与手电筒,简单打扫了一下屋子然后独自离去。不知不觉,他已经与这座电厂共度了十多年的光阴,他不止一次感叹着时间飞逝的力量,也不止一次在镜中看到自己逐渐沧桑的脸庞与逐渐臃肿的身躯,他在精神上虽然不愿相信,不愿相信自己荒度了这么多年!但肉体上的疼痛又切实让他感受到了现实的残酷。当年年富力强尚且改变不了什么,更何况如今已步入中年,再想做任何事情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推着一辆老式的二八自行车行走在厂区内,空旷荒凉的环境衬托出一抹消瘦卑微的底层工人的背影,他渐行渐远,不远处就是燃烧煤的高塔与烟囱,它们仍在不停地工作。

彭东知道作为一名整日与煤打交道的电厂员工,患粉尘病是在所难免的,但令他始料未及的是这一切都比预期来得更快更猛,现实打得他措手不及,使他完全丧失掉了斗争的勇气。他瞒着所有人,在一个阴霾密布的下午独自去到医院就诊。

咳嗽声此起彼伏,在一间狭小的诊所内,一张肺部的CT光片夹在灯光板上,大夫一边观察一边给彭东听诊。

“吸,呼,重复。”

“做什么工作的?”

“电厂输煤部。”

“平时会觉得胸闷难受吗?”

“偶尔会,但也不疼也不痒的。”

“情况可能不太乐观,最好再去别的医院复查一下。”

彭东脸色凝重,只是简单地点了点头。

“大夫,我最近总是做噩梦和这有关系吗?”

“可能是粉尘吸多了,麻痹了你的神经。今年多大了?”

“喂,问你呢?”

彭东两眼呆滞,仿佛神游在外,他沉默地离去,没有人知道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近几年厂里的效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疯狂下降,彭东从同事们的口中多少也了解到了一些风声,即便消息不可靠,他内心的压力也是巨大的。因为儿子彭褚即将迎来高中,然后是大学,未来几年是急需花钱的时候,他微薄的工资令他整日郁郁寡欢。某日在继军的推荐下,他利用每天下班的时间去厂里的空调班做兼职维修工,其实工作对他来说无非就是打发时间顺便赚点小钱,只要精力和体力跟得上就没有问题。毕竟在生活上他已经欠了儿子太多,现在他只希望能够多挣钱为儿子提供优越的学习条件。

这天彭褚放学后很晚才回到家,他手里拎着一个礼物盒。本来是准备了一个惊喜却发现父亲并不在家,客桌上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饭在锅里,我去空调班了。”

一间狭小昏暗的房间内彭东正独自检修着零件,这时走进来另一位工人老刘,他急忙喊着彭东跟他一起去上门做工。

他们二人一里一外,贴在墙上为这户二楼的人家更换空调的外挂机,身上毫无保险措施。在他们身下立着三个已经溢出垃圾的垃圾桶,苍蝇漫天飞舞。这时,彭褚走在不远处刚好看到了这一幕。

大约四十分钟之后,三人回到了空调班,机智的老刘借机离开,只剩下彭东和儿子呆坐在一起。这是一间由仓库改装的简易办公室,幽暗破败,空气中充斥着机油和器械的味道,彭东起身去泡了一壶茶,彭褚则顺势拿出礼盒还有一张CT光片。

“喝茶吗?”

“爸......”

“你怎么找到这来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就最近,下班的时候过来帮帮忙,活也不多,赚点外快。”

“我是说这个。”

“你怎么找到的?”

“不告诉你。”

“别担心,医生说没事。”

“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你平时的工作那么辛苦,还要再打一份?你就那么缺钱吗?”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厂里......不久就要关门了,我不抓紧找点活干你说干啥?”

“关了最好,我查了,你这属于有毒工种!又污染环境又损害健康,干了这么些年,别再卖命了。”

“......只能算是特殊工种。起初我也很排斥这份工作,但毕竟干了这么久,突然要关门了还真有点舍不得。好在......你比我有出息,这就够了。”

“你就从没想过让我未来也接你的班?”

“从来没有,在这里呆一辈子是件很可悲的事情!我宁愿你出去受苦,也绝不会让你接我的班!”

彭褚被这句话深深震撼到,他望着父亲苍老的面容和依旧清澈的眼睛。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普通的日子。”

彭褚把礼盒打开,推向父亲,里面是一台崭新的手机。

“今天是你三十九岁的生日,这是我送你的第一个生日礼物,打开试试。”

“你哪来的钱?我的手机还可以用。”

“反正不是偷的,你放心吧。”

彭东的脸上是难以抑制的喜悦,他强装镇定,尽量不让情绪外化,具体表现为神情呆滞,脸上写满了故事。

 

“我最终还是一人来到了这个传说中的‘乌虚村’,听老人讲这是一座神秘又古老的村庄,村子地处偏僻几乎与世隔绝,四周尽是荒漠,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但在村子里却有一颗常年不死的大树,这里的村民将其视为神灵,还有人说树下具有穿越时空的密道。总之,关于大树的神话众说纷纭。比较主流的解释是,相传这片土地曾是植被茂密的丛林,在若干年以前,有一颗来自火星上的陨石碰巧坠落于此,从此这里变成荒漠一片,但唯独这棵树丝毫没有受影响。后来,人们围绕这棵树建立了原始的村落,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听完老人的一番话后,我开始严重怀疑那颗来自火星上的陨石必定与母亲有着联系。难道是母亲在暗中一直守护着这个村子吗?我曾经一度抱怨是母亲不喜欢我,所以把我抛弃了,或者是弄丢了......总之,我需要加倍努力,才可以见到她,因为我好想她,我好想知道她到底是长什么样子啊......”

彭褚的日记结束在他临近初三的尾声,其实内容并没有写完,但关于这个起源于睡梦中的故事他不知从何时突然断了灵感。他其实很想把在乌虚村寻找母亲的故事写完,但每当他用力思考时他的思路就越是混乱,结果就是......怎样都写不出来。久而久之,他也慢慢淡忘了这个事情。

 

彭褚的初中生活眼看就要结束了,在这最后一个假期里,他父亲所在的电厂因为效益与环境污染问题被政府勒令关停。彭东也绞尽脑汁地找到了新的工作,不久后他就要远赴外地。这天,彭褚主动要求想让父亲带他再去看一看这座伴随了他整个童年的厂子。

彭东骑着自行车带着彭褚一路飞驰,这个厂区是他之前没有来过的,一切既陌生又熟悉。周边是高耸的晾水塔,彭褚举着手机在拍它冒烟的样子。二人又途径了一条河、一道桥,然后进入了输煤部的后门。

在更衣室,彭褚脱掉外套换上了父亲的另一套工装,俨然变成了一个大孩子。

“还不错,再来个头盔就行了。”

“头盔多得是,外面墙上。”

彭褚看到墙上挂着一排鲜红的头盔,随手挑了一顶最干净的。之后,他们走在厂里参观,彭东此刻的心情完全不同于往昔,现在的心情极其放松,就像是个导游。他们先来到了煤棚,门口的洒水车在不停作业。

“这是在洒水除尘,里面是煤棚,从火车上卸下来的煤会通过运输皮带直接送到这里存储起来。”

“简直太酷了,这里好震撼,跟看科幻电影一样。”

“走吧,这里太脏了,还有更震撼的。”

二人随后又来到了火车进站的地方,不远处的火车轨道交叉错落,周围杂草丛生。这时,刚好有一节装满煤的火车头驶入。

“这是要卸煤?”

“对,当天来多少卸多少,每天大概要卸三四十节,多的时候也有五六十节,一节差不多有六十吨重。”

“哇,这些煤都是哪来的?”

“主要是从陕西那边过来的,厂里有火车头,会定期去铁路把煤运回厂里,然后就是卸车,再通过皮带把煤运到刚刚的煤棚,在煤仓进行筛选,磨粉再到锅炉燃烧,最后用来发电。”

“原来我们用的电是这样产生的,好神奇!可是爸,这样很污染环境吧?”

彭东点点头,神情凝重没有说话。没一会儿,他们又绕到了办公大楼的后方,眼前是一排高高的像碉堡似的建筑。彭褚一人跑了进去,里面光线幽暗,有一个巨大的转盘在转动,嗡嗡作响,震耳欲聋。再往里走,他看到一个身材矮小的工人正在拿着铁锹不停地敲击那些被过滤到外面的大煤块。彭东急忙跟了进来并阻止了儿子还想要继续往里走的想法,他一边提醒着危险一边拉着儿子往外走。

“工人们需要把那些跳出来的大煤块敲碎成符合指标尺寸的小煤块才行。”

“这也太辛苦了,爸,你不在这里面工作吧?”

“刚开始干过,后来不在了,走吧,我们回家。”

彭东带着儿子围着厂区游走了一圈,一些地方已经围上了警戒线,不得入内了,看着即将萧条的厂子他的心情十分低落。相反,彭褚却尤为兴奋,他仿佛是看了好几个的科幻电影。最后在大门口,彭褚拉着父亲一起合了张影,为这次参观之行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返程的路上,彭褚问父亲接下来作何打算,彭东说他不久后要去大西北,有人告诉他那里有一处石油小镇,正在招募工人,加上之前有在大西北生活过的经历,所以他想去试一试。彭褚知道自己挽回不了父亲的决定,但他还是很担心,担心父亲的身体,担心父亲是否干的惯那边陌生的工作。总之,大西北这三个字在他们心底无形中都占有一份厚厚的重量。

 

彭东在一个普通的清晨坐上了远赴大西北的列车,他带着对过去生活的不甘与对未来的憧憬果断地远走了。没多久,彭褚就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自由还有快乐,同时,他的高中生活也得到了彻底的解放,他开始挣脱掉学习的枷锁,与同学一起娱乐,一起混日子,一起过着无忧无虑的校园时光。

高中是一个人在心智与身体上获得快速成长的阶段。放眼世界,当下的互联网已经崛起,正在悄无声息地进入大众的生活。这个时期的少年会被各种新事物所吸引,也会接触到各种形形色色的人,他们要开始学会面对生活中的种种诱惑与利益,培养自己辨别是非的能力。日常获取的信息量更是之前无法比拟的,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不知所云是这个时期少年们的必经状态,他们犹如第一次拥抱了这个复杂的社会,也从侧面看到了自己多元化的一面。恐惧与欲望在此时期会加速膨胀,迎接他们的不仅有挑战与奖赏,还有成长道路上一系列的磕磕撞撞与人情冷暖,等待越过这片荆棘他们就会看到不一样的风景。幸运的是,这时的少年们手中握着自己人生中最多次数试错机会的筹码,因为他们正年轻,所以他们无所畏惧。

高中的前两个月,彭褚是在黄奶奶家生活的,黄奶奶早已把彭褚当做是自己的小孙子了,不管是日常饮食还是穿衣出行,黄奶奶都照顾的事无巨细。因为学校与家距离的原因,彭褚每天到家几乎都是深夜,疲惫的生活状态令他根本无法专心学习。最后在黄奶奶与彭东的商量下,三人达成一致,送彭褚住校。这样一来,黄奶奶只有在节假日才能见到“小孙子”了,但为了孩子的学习她也只能如此。相反,彭东的想法就复杂的多,他认为彭褚从小到大都是独来独往,缺乏与人沟通的能力,为了改善其自闭内向的性格,他倒是希望儿子能与同学们天天朝夕相处,住校就是个不错的选择。

初次住校的彭褚第一次感受到了校园生活的乐趣,具体来说应该是校园课后的丰富活动。高中时期,除了学习每个人都在疯狂地开发着属于自己的爱好,譬如:打游戏、打篮球、踢足球、踢毽子、唱歌、跳舞、绘画、设计、化妆以及谈恋爱等等,总之,就是不能让自己闲下来。某天,同宿舍的阿亮带回来了一本摄影集,封面上是大西北特有的雅丹地貌奇观,上面的配文写道:「冷湖」地球上最像火星的地方。那一晚,他抱着这本摄影集整整看了一个通宵,里面的每张图片都牵动着他蠢蠢欲动的心弦。

等到暑期,彭褚为自己制定了一个小目标:攒钱买相机。于是,他瞒着黄奶奶在网上应聘了外卖员的工作,十七岁的他刚刚满足招聘标准。每当黄奶奶问起,他就说这是学校里组织的暑期实践,这理由不仅好用还很灵活。看着自己“小孙子”的性格一点点阳光开朗起来,奶奶心里甚是欣慰。

 

城里有一对小情侣,男的叫张钊,女的叫沈越,二人所住的小区刚好属于彭褚送外卖的工作范围。平日里出自这个小区的订单尤为多,其中贡献最大的就是这对小情侣。彭褚几乎天天都要见上二人几面,几番下来,彼此就认识了。在结交新朋友这方面,彭褚一向慢热,唯独这次例外,加快他与对方建立感情速度的重要一点是因为这个比他虚长几岁的男生张钊拥有一台他期盼已久的相机。他幻想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有一台同样的设备,哪怕是对方愿意借他玩几天他也会知足。之后,凡是工作之余,彭褚总会跟在张钊大哥的屁股后面,像个小弟似的任凭差遣。相识久了,他也清楚了一些对方的信息,原来二人是附近有名的小混混,从小都在单亲家庭下长大,如今二十岁左右本应该是外出打拼的年纪,却早早赋闲在家,平日里干着些小偷小摸的事情。据张钊说那台相机就是他在一家台球厅趁对方不注意时顺走的,之所以会屡试不爽,回回成功,正因为他们二人分工有序,一个盯梢一个行动,只要得手就会立刻离开。至于那些意外收获的物件他们大多数会在网上卖掉,特别喜欢的才会占为己有。

邢凯是彭褚工作中的同事,二人负责的地区几乎相同。此人浓眉大眼,正气十足,他年长彭褚两岁,在工作中积极主动,为人仗义,经常照顾新人。因为业绩突出,他这天得到了公司内的奖赏,奖品是一辆全新的电动车。

接下来的日子,张钊迷上了摄影并疯狂地给女友拍照。偶然间,二人在成人杂志上看到了日本摄影师川口春彦的真空人体摄影作品,他们大为震惊。也许是好奇心作祟,为了模仿摄影大师的手法他劝说女友沈越配合他拍一张真空照片,沈越起初是强烈反对的,但架不住男友的软磨硬泡,最终还是答应了。张钊在网上购买了鲜花和透明袋作为道具,而接下订单的恰巧是金牌骑手邢凯。谁知他最后超时了五分钟却被张钊破口大骂,并埋怨其鲜花已经不鲜艳了。待一切就绪,张钊把女友装到了一个巨大的透明袋子里,随即用吸尘器抽干了里面的空气。他必须要在十秒之内完成摄影才能保证女友的安全,时间在这一刻显得格外漫长。

当晚下班,彭褚受张钊之邀前来家中喝酒,期间对方骄傲地拿出白天拍下的真空照片向彭褚展示,他虽然看不懂,但内心却是大为震惊,离开时已是醉意上头。送走彭褚后,张钊借着酒劲儿要求沈越也为他拍一张真空照片,并言语大肆鼓励,可不会操作的沈越因为害怕迟迟犹豫不决。而一心寻求刺激的张钊则把相机调成了计时拍照模式,他告知沈越只需要按下快门即可。一旁心惊胆战的沈越在张钊的唆使下无奈的按部就班地操作着。相反,张钊则显得毫无心理压力主动钻进了袋子中,并把空气一点点抽干。沈越看着男友越发狰狞的眼神心里恐惧到了极点,她小心翼翼地按下快门,然后心里马上默念十、九、八、七、六......

当天白天,邢凯从一栋楼里出来时,发现自己的新电动车被人莫名上了锁。眼看手上的订单时间在一点点消耗,心急如焚的他无奈之下扫了一辆共享单车疯狂前往。事后却因为超时五分钟而被客户投诉,邢凯的内心憋屈到了极点。当晚,他临时顶替同事继续送着外卖,偏偏无独有偶,其中一个订单让他再次来到了白天那个小区,此时的他内心依然耿耿于怀。也许是因为粗心或者有意,总之,他这次看错了门牌号却意外在楼下发现了自己白天丢失的那辆电动车,瞬间怒火中烧。卡在订单时间截止之际,他错误地推开了张钊家虚掩着的门,并看到了触目惊心的一幕。

短短几秒钟的时间从未令沈越如此紧张过,就在她心里的倒计时即将结束之时,她听到了“咔嚓”的清脆一声,这是希望的声音。无比心慌的她立刻前去解救男友,却因为手忙脚乱不小心踢倒了用来充当相机支架的凳子。顷刻间,相机和她一起重重的摔在了地上,可她无暇顾及身体上的疼痛,艰难地爬向男友。与此同时,邢凯正悄悄推门而入......在千钧一发之际他果敢地阻止了一场险些闹出悲剧的闹剧。

本希望用一顿酒去换来几天相机使用权的彭褚,第一次喝到失去理智。他一路飞驰,灌了一肚子风,到家后上吐下泻,胃痛难忍,酒精在此时才发挥出可怕的杀伤力。他凭借最后仅存的一点意识在网上快速点了一杯热茶,随后就不省人事。诺大的空房间内,孤独无助的彭褚在疼痛与晕眩中苦苦焦急地等待着那杯迟迟不来的热茶。

 

属于外卖员的假期很快就结束了,彭褚到最后也没能买到自己心仪的相机,却鬼使神差地拥有了一段难忘又传奇的暑期经历。他和小混混张钊也彻底断绝了联系,即将回归校园,仿佛生活这趟列车又回到了正轨,一切都在重复中度过。比时间还要漫长的还是时间,比时间还要短暂的也还是时间,彭褚高中一年级的生活在不知不觉与浑浑噩噩中悄然过完了。他并没有觉得自己成长了多少,只是觉得越长大时间越不够用,有时心里还会莫名其妙地发慌。他的学习成绩也在这一年飞速下滑,速度之快令他不知所措。

二年级的一天,彭褚放学后骑车回家,下了晚自习已是黑夜,到家就是直接入睡的时间了。他进屋打开灯,看到黄奶奶孤身一人坐在黑暗中以泪洗面,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这可吓坏了彭褚。他急忙跑上去询问究竟,奶奶看着“小孙子”瞬间哭得更加难过,嘴上支支吾吾地说:

“今天下午,你爸爸那边的领导打电话过来,说你爸爸在工作时不小心出了意外,人没了......”

“什么叫人没了?”

“没能抢救过来......孩子,奶奶本来不想告诉你的,怕影响你的学习,但你是他唯一的亲人,你有权利知道真相。”

“奶奶,您是在骗我的吧,我知道我学习成绩下降了,可我会努力,我很快就能提上去,您别吓唬我了好吗?”

“孩子,奶奶也不愿相信,可是......你放心,你还有奶奶呢,奶奶会一直照顾你的。”

彭褚依偎在奶奶的怀里,二人抱头痛哭,声波震荡着外面漆黑的世界,断断续续绵延不绝到天尽头。这一晚,彭褚彻夜难眠,心中积攒的对父亲多年来的怨恨与牢骚瞬间烟消云散,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了解父亲,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走进过父亲的内心。多年来,对于父亲他总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复杂的情感,是在亲情的基础上又多了一层陌生朋友的关系,忽远忽近,难以平衡。却在这一刻,他开始格外的思念父亲,一种浓厚的对父亲的爱意徘徊在心间。他突然发现,自己长这么大居然没有一张父亲像样的照片,唯一的一张合影还是之前在父亲的厂门口随便拍下的那张。

彭褚剩下两年的高中生活是在单调、重复与暗自发奋图强中煎熬度过的。他没有忘记父亲对他的期许,好好学习做个有出息的人。

高三结束那年,他以绝对实力考上了南京大学的天体物理专业,成为了一名研究宇宙的学者。自从高二那年他去应征飞行员选拔在初试时就被无情淘汰掉的那一刻起,他就明白了自己的身体不适合遨游天空,同时他想要当航天员的梦也跟着死去了。好在通往梦想的路不止一条,他发誓他要通过自己的努力去实现自己儿时对宇宙的种种幻想。

在马上要离开自己成长多年的城市之际,彭褚时隔三年再次去看了父亲当年的那个厂子。他走在曾经熟悉的路上,周围到处是拉满的警戒线和竖立的警示牌,厂子内一片安静,空无一人。他脸上的神情充满着怀念同时又有一丝欣慰,他怀念着当年与父亲一同到此的时光,欣慰的是这座工厂再也不用污染环境了。他一人走进输煤部的大厅、主控室、办公室等等,发现桌子上落满了厚厚一层灰尘。他又来到煤棚,独自站在门口望着父亲曾经工作过的地方怅然若失,眼角湿润。空荡荡的厂房里只剩下一些废弃的设备,他听着自己的脚步声与呼吸声,突然一道手电筒的光朝他照来,同时还伴随着一阵极具穿透力的喇叭声。

“是谁?快点离开!”

“继军叔叔?”

“你是哪个?”

“我是彭褚,彭东的儿子。”

“诶呦,多年没见,你都长这么大了。你父亲不是早就去大西北了嘛,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要去外地上大学了,走之前想再过来看一眼,很怀念当初。”

“上大学好啊,比我们都有出息,这厂子年头也不短了,早该关了。”

“叔叔,您怎么还会在这里?”

“没活干呗,返聘回来当保安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对了,你爸在外面怎么样,挣大钱了吧?”

“啥大钱啊,我爸他......嗯......还凑合吧。”

“凑合就行,这几年大环境不好,能有工作就很不错了。你爸一人在外肯定也不容易,他平时话少,你没事多和他联系,多陪他说说话,省得他一人在外面老偷喝闷酒。”

“知......我知道了。”

“那你逛逛吧,早点回去,我到别的地方转转,注意有警戒线的地方一定不能进去。”

“好,叔叔再见。”

煤棚里昏暗的环境正映衬了彭褚此时阴沉沉的心情,他多么想听叔叔的话和父亲多聊天多说话,可他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这将永远成为他的遗憾。悲伤过后,他一人走出厂房游荡在烟囱底下,他打开手机上的电筒照在墙上,看到了一个“拆”字,大的醒目。不远处还立着一块板子,上面写着:请所有人迅速撤离,烟囱择期爆破拆除,切勿穿越警戒线!

彭褚孤零零地站在这根巨大的烟囱之下,远远望去他就像一只弱小无助的蚂蚁。他抬头凝望良久,仿佛又看到了有缕缕轻烟冒出,但那不再是工厂废气而更像是袅袅炊烟。

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清晨,彭褚独自坐上了远赴他乡的列车。他把与父亲的那张合影洗出来放进了相框,压在了行李箱的最底下。他要带上父亲一同前行,去见证属于他辉煌的未来。依依不舍的当然还有黄奶奶,这个老人早已把彭褚视为亲骨肉了,在送“孙子”离开街道的那一刻,彭褚看到了奶奶骨瘦如柴的身影站在雨中颤抖,他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情感,眼泪猛然飙出,比雨水来得更猛烈。

 

优等生彭褚在大学如开了挂一样在学习上所向披靡,不知道是不是从小热爱宇宙的原因,让他具备了更加开阔的思维,一旦掌握了学习方法再加上本身的兴趣所在,很难不成为班级中的佼佼者。大学四年他变得更加睿智与成熟,俨然就像个科学家。老师总说他做学问太轴,太钻,可也同时钦佩他这种纯粹的精神。最后他如愿获得了保研资格,开启了属于自己真正的科研之路。

研究生期间,彭褚主要研究的课题是关于反物质的,他坚信在宇宙大爆炸初期同时产生了正物质与反物质。世界的形成以大量的正物质为主,即现在所处的宇宙,少量的反物质在形成之初就与正物质相撞发生了湮灭。而湮灭所释放的能量可以达到完美的百分之百,这也就意味着利用正反物质的湮灭在未来极有可能会作为宇宙中航天器所需要的能量支持。他清楚目前的科学家已经在实验室里制造出了反电子,即带正电荷的电子。那反物质也一定会存在的,彭褚坚信寻找到反物质就可以实现星际航行,那时人类将开启宇宙探索的新纪元。

为了能够有独立且安静的学习环境,彭褚研究生期间在学校附近租下了一户单间公寓,这间不到二十平米的小屋承载了他宏伟的梦想,他始终认为独处有助于思考。无数个日日夜夜,他都是在仰望星空中度过的。一天夜里,他看到不远处的茶几上放着一本帕斯卡尔的《思想录》,瞬间就觉得自己宛如一根芦苇,是飘荡在漫无边际的芦苇荡丛中的其中一根。在清风的吹拂下,整片芦苇荡摇摆不定。晚上,是它们加速成长的时候,等天一亮,它们会比现在高出一大截。这片芦苇荡里的每根苇草都长得铿锵有力,它们外形极其相似但又各不相同。生命在彰显强大的同时也脆弱无比,一口气、一滴水都能够使它们毙命。浩大的芦苇荡就是一个生命的集合,它每晚都要面对着星空发呆,它也是一个宇宙,每根苇草都对应着浩瀚星辰中的一个。彭褚此刻就是一根苇草,他只愿每晚都能望着头顶那片如墨般的星空去思考。他偶尔会梦到小时候,经常只身一人到芦苇丛中玩耍,在里面打滚儿、捉蝴蝶、奔跑,累了就躺下来,苇草是天然的地毯和被褥。夜晚还会有萤火虫,那是属于孩子的快乐。到了深夜,周边寂静的空间内星光点点仿佛与头上的星空无异,杯中的萤火之光与天上的星光完美融合。在不知不觉中,他就陷入了沉睡。

黑夜、独处与宇宙,这三者合力给了彭褚更多的幻想,这些幻想不仅运用在他的科研上,还施展在他的笔记本内,每一个点子他都会记下,这些都是他不可再现的灵光。

 

彭褚研究生毕业那年,他某天收到了学长蔡东阳的邀请,说北京下周将要举办一场面向全国青少年的科幻科普展览,学长想邀请他前去做特别嘉宾。他本想推辞掉,可学长的真诚使他最终决定参加。蔡东阳比彭褚大了整整二十岁,据说年轻时也是个科幻迷,某日突发奇想非要考个学历,谁知一战成名,在当年的录取名额中他是最大年纪的,该事迹广为流传,他一度成为了市里的神话人物。在学校里,大家称呼他为老蔡、蔡老师或者阳哥,只有彭褚偏偏叫他东哥,还说这样叫起来感觉关系更亲。

展览的前一天,彭褚顺利抵达北京。东哥不愧是老北京,皇城根儿下,出租车在经历了数次围堵之后终于驶入胡同。此时,东哥刚好出来迎接,时隔许久,他们再次相见,东哥还是那样,一点没变。一件鲜红色的大码短袖紧紧裹着他圆鼓鼓的肚皮,宽松的长裤;脚上是一双一年四季都不怎么换的旅游鞋;右手拿着一把纸扇不停地给自己降温,左手在空中舞动,面带笑容地朝彭褚挥手。彭褚一边感叹着北京的寸土寸金,一边也向东哥挥手示意。东哥那硕大的体庞,就像是一面可以随时移动的墙,一条挺宽的胡同被他挡的严丝合缝。这时,从彭褚身后传来了司机骂骂咧咧的叫嚷声,估计他想要顺利地开出去应该会比较考验技术吧。

现实中的胡同与彭褚脑海中的样子还是有些出入,这里的房屋紧密相邻,透光性却很好。家家户户门前的大树长得格外挺拔,茂密的枝叶遮挡住了更多的阳光,所以走在这里会觉得异常凉爽。倘若不是有东哥带路,这些错综复杂的小道很快就会使彭褚迷乱。这里每条胡同乍一看都是一模一样的,有青砖灰瓦、棋牌茶社、鸟笼花艺,还有坐在门口乘凉闲谈的大爷大妈,一幅副祥和美满的画面,彭褚走在这里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异类。在东哥的带领下,他们又经过了几个拐角,终于推开了一扇破旧不堪的大门,二人进到一个院子,里面住着五六户人家,每家的大门打开恨不得都能碰到另一户人家的墙。彭褚在惊讶之余猜测,如此紧密的设计想必家家户户的关系应该都是极好的吧。东哥的家位于这间院子的第一间,二人来到门口,东哥在裤兜里摸索了好一阵子才掏出一把老式的钥匙,几经周折算是捅开了自家的大门。刚进门,一阵灰迎面扑来,东哥说自打他五年前离婚之后就再也没回来住过,他至今还是单身,仍与母亲生活在一起。

“这几天你就先住在这里,下午会有人来打扫卫生,你可别嫌弃我这地儿小。”

“瞧您说的,能住在老北京的胡同里那可是我的荣幸。”

“这次展览的主办方是我的一个朋友,举办地离家不远,朋友托我找点学识性强的专家来参与,我当时就想到你了,你现在是咱学校的名人,平时还自己写小说,再合适不过了。”

“我算什么专家啊,您直接来就行啊。”

“我这都要步入老年了,机会还是得给你们年轻人,毕竟是青少年主题的展,我来幕后。”

“好吧。诶,您这屋里有不少的茶具和手办啊,还有音响。”

“对,以前就这点癖好,听歌、喝茶,爱收藏,三大毛病。”

“真不错啊,听着就很惬意。”

“走吧,我带你去附近转转。”

 

次日一早,彭褚跟着东哥纷纷赶往会场,到了大厅东哥把他交给礼仪之后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场馆分为九个展厅,分别是:“宇宙的尽头”、“黑洞与虫洞”、“冥王星的神话”、“暗物质与暗能量”、“火星移民计划”、“天空中最亮的星”、“白矮星与黑矮星”、“燃烧的太阳”、“地球的前世今生”。彭褚无比羡慕如今的孩子们,这里的每一个展厅都吸引着他的注意力,他假装成游客穿梭在不同的展厅内。大厅的天花板上有一扇曲面屏,上面是3D效果下的宇宙,弧形的天花板无疑是观看星空最好的载体,加上声光电的组合,彭褚很快身临其境,他仿佛看到了自己梦中已久的世界。他带上虚拟眼镜,随手便摘下一颗星星放入怀中,每晚都能照亮黑夜。接着,他又感觉自己整个人开始漂浮在空中,可以随意地进行遨游、漫步、倒立、旋转,独自享受着宇宙世界的宁静与深邃。短短几秒,他全身的毛孔开始放大,内心达到了绝无仅有的平静。当他摘下眼镜的瞬间,他便又立刻感受到了人间的压力与喧嚣。

“老师,我有两个问题。第一,在宇宙诞生的初期,物质是怎样产生的?第二,您认为存在多元宇宙吗?”

在第九展厅,台下有一位小朋友向台上的彭褚进行了发问。他惊叹于这位小朋友提出的深邃问题,并认真予以了答复。

“第一,在宇宙大爆炸之初,产生了大量的基本粒子,它们以能量态的形式向四周膨胀,随着时间的推移,宇宙的温度迅速降低,大部分处于能量态的粒子开始冷却、聚合,最终形成物质。其实物质就是能量在低温下的另一种状态,你也可以把它看作是被束缚住的能量。物质是生命诞生的基础,那是宇宙中的高光时刻;第二,老师认为有多元宇宙的存在,就像星系外面还有星系一样,同理,目前的宇宙也只不过是人类对自身认知世界范围的一种统称,对于现在的宇宙我们还了解的远远不够,但好在人类从未停止过探索的脚步。小朋友,谢谢你提出了这么好的问题,在你身上,我看到了中国航天的未来,有朝一日人类一定会走出去的,飞向宇宙的更深处。但你要时刻谨记一点,人类很渺小,在无限的宇宙面前,我们要始终保持敬畏。今后,当你内心再有疑惑产生的时候,请大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也许答案就在背后,这就是幻想的魅力。”

临走前,彭褚到展厅的商店内逛了一圈,他再次见到了自己儿时买过的那种宇宙星空杯,他站在台前凝望了许久,他回想起当初与父亲的对话,那是在他心中种下宇宙这粒种子的开端。时至今日,他依然保存着当初的那份执念与激情,只不过当年那个纯粹的小男孩已经长大了。彭褚回到东哥家时已是深夜,他疲惫地倒在床上直接睡去,怀中的宇宙星空杯正在散发出灿烂的光芒。

后半夜,彭褚被一泡尿给憋醒了。住在胡同里的弊端就是上厕所还要跑到马路对面的公共卫生间,这可真是要命,迷迷糊糊的出门他还真怕自己会被车给撞死嘞。回来之后,他下意识看了眼手机,此时是凌晨三点半,他发现手机里竟多出了好几条未读信息,他点开信息框后,里面的内容令他接下来睡意全无。事情是这样的,彭褚白天在看展览的时候,恰巧认识了一位姑娘,名叫白羽,是一家杂志社科普专栏的编辑,也是个天文爱好者。起初他们是在参观第二展厅“黑洞与虫洞”时认识的。当时彭褚正在观看虫洞的3D模型,她主动上来询问关于虫洞的知识。彭褚此前刚好看过与之相关的视频和书籍,所以回答起来倒像个专家。

“虫洞又名时空洞,又称爱因斯坦-罗森桥,是连结两个遥远时空的多维空间隧道。科学家假想透过虫洞就可以实现瞬时的空间转移或时间旅行。”

对于彭褚的回答女子显然是没有听懂,但却表现的十分欣喜,也许彼此的好感正是在那一刻建立下来的吧。紧接着,她又毫无缘由地问道:

“如果生活在两个时空内的人,是否可以通过虫洞相遇成为恋人呢?”

对此彭褚默不作声,只是礼貌微笑。接着女子以学术交流为由与彭褚互留了联系方式后离开了。二人又一次见面是在展览结束后的纪念品商店里,那时她恰巧也要买一个宇宙星空杯......眼下,彭褚看着手机上的信息如坐针毡,几条信息的内容大体可以归结为:她想见面。对,没错,而且连时间都说的非常明确,明天下午五点。彭褚只觉得头脑恍惚,他完全拿不准这个白羽姑娘的来意究竟为何?但身体的欲望倒是诚实,他内心也想在回程之前再见一面,就算是交个朋友。等天一亮,清醒的头脑还是使他进退两难,犹豫不决,不知所措。

难得在北京有几天闲暇时光,彭褚向东哥打听了几个好玩的去处,可得到的却都是一些美术馆、博物馆之类的地方,他觉得自己的生活被浓厚压抑的学术氛围给包裹的透不过气。于是,他最后决定去游乐园,这也是他生平的第一次。大城市的游乐园果然非同一般,场景华丽,设施齐全,人声鼎沸,在这里他得到了短暂的快乐。他先是连续坐了十遍过山车,又玩了四遍跳楼机,等浑身上下的胆都吓破后,他最后选择了看似温柔的海盗船。彭褚天生怕晕,这也是他当不了飞行员的另一大因素,他向来看到持续旋转或摇摆的物体就会双腿发软,目光无神。但这次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坐了上去,设备在启动前的那一秒他内心还是恐惧的,当船尾摆向空中,他仿佛觉得自己静止了。紧接着船尾猛然下摆,他的世界开始颠倒,双目发黑,猛烈的空气和喊叫声直往他的嘴里和耳朵里灌。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和在天文馆置身于宇宙银河里是一样的,空气静止,一切感官失效,像是一下子过完了好几十年,他假装看透了人生,领悟到了生命的真谛。从游乐场出来,他在门口买了一支雪糕,坐在马路边大口吃着,数着过往的行人与车辆,他整个人放松到了极致。雪糕冰凉了他的舌头,却温暖了他的胃。此时迎面走来一个小男孩儿,正被大人们无情训斥,想必是在指责他又想要贪吃雪糕吧。瞧,小孩儿不听话就要被大人批评,可这里明明是孩子们的天下,傲慢的大人们竟不知。唉,彭褚突然陷入了思考,许久之后,他还是忍不住向那位在天文馆认识的白羽姑娘发送了同意见面的信息。

下午五点将近,彭褚率先抵达某公园的南门。在门口他和白姑娘几经确认才最终碰面,过程像极了谍战片里的接头行动。其实彭褚早就看到了对方,只是不敢上前相认,唯唯诺诺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等对方来找的他。也不知道是心虚还是记忆力出了岔子,他总感觉眼前这位白姑娘要比昨天略显的高一些,更有气质一些。相反,他却显得弱小且不善言辞起来。白姑娘见到彭褚的第一句是:

“我大老远跑来,今晚你可要管我哦。”

这突如其来的请求让彭褚应接不暇,他拿不准这是否只是一句玩笑话。为了避免尴尬,他下意识地笑了笑。

他们在公园里晃晃荡荡了一阵子,就消磨掉了拥有阳光的白天。很快,酒渣色的天空的密度开始越来越大,仿佛一杯下去就能使人沉醉。此时的气氛有些微妙,二人也有些疲惫,彭褚自认为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为了缓解气氛,他提议转去酒吧,可白姑娘马上羞涩地回道:我没有去过那种地方。当然,对于这种反应彭褚也是在意料之中,毕竟第一次见面就带人家去那种场合确实有些不妥。于是他们走出公园继续在街上溜达,彭褚随便找了一家麦当劳,二人吃的津津有味,鸡腿和汉堡承包了他们接下来的体力。白姑娘此时略显疲惫,希望能够早点休息。这句话似乎让彭褚察觉到了什么,他们彼此心照不宣。当无路可走之际,他为白姑娘选了一家附近的酒店,将其领到门口后准备离去。临走前,他们简单拥抱了一下,就在彭褚松手的那一刻,他的手臂自然打开下沉,过程中他不小心触碰到了白姑娘的臀部。突然,感觉大事不妙,这不经意间的一个动作让他发现了一个惊天秘密。白姑娘上身穿了一件短版的牛仔外套,下身是一条连衣裙,裙摆质地光滑、柔软。就在刚刚他的手与白姑娘臀部接触的刹那间,他感受到了对方丰盈的肉体,那种感觉一滑到底,没有任何阻力。于是,他大胆猜测:难道......白姑娘她,没有穿......吗?

最终,他们在附近的酒店住下,房间里环境感人,不仅空间狭小,四面灰墙,就连说好的大床房其实也只是一张单人床,还没有Wi-Fi,没有热水。彭褚本想换一家的,可白姑娘倒是没有嫌弃,独自闷不吭声地走进卫生间换衣服,她洗漱完直接躺在床上,用一种魅惑的眼光盯着彭褚,看的他头皮发麻。

“你干嘛盯着我?”

“下午逛公园时,你说你喜欢神话故事,是吗?”

“是。尤其是古希腊神话,众神的神秘感总会让我不禁地联想到同样神秘的宇宙,我猜喜欢天文的人应该都会喜欢听神话故事吧。”

“没错,你能给我讲讲宙斯的故事吗?”

“你还知道宙斯?不简单嘛。”

“别废话,请开始你的表演。”

“他是希腊神话中的主神,也是众神之父,关于他的故事可大有讲头。宙斯虽然能力超群,法力无边,享有最高的荣耀,但他却是一位高明的采花大盗,他为了追求心仪的女人,不惜把自己变身成各种动物,天后赫拉就是他变成动物将其骗来的。还有达·芬奇那副著名的油画《丽达与天鹅》,讲的就是天神宙斯为了勾引斯巴达国王之妻丽达,某天趁丽达在河中洗澡时,他摇身一变成为天鹅并与之调情,迫使丽达生下了两枚鹅蛋,其中一个蛋里诞生了之后惊艳天下的绝世美人-海伦。为了争夺她还引发了后来长达十年之久的特洛伊战争。”

“真不错,精彩又生动,彭老师不愧是演说的高手,佩服。”

故事突然被白姑娘打断,她悄悄依偎在彭褚的耳边轻声细语:

“彭老师会不会也是一位采花大盗呢?”

说罢,她哈哈大笑。就在彭褚无比尴尬的时候,白姑娘将他一把搂入怀中,并抱怨他太墨迹了!就这样,他们二人试探了几番,才终于步入了正题。

身为成年人,彭褚对于性爱并不排斥,他也曾无比幻想无比向往过,可当真的来时内心还是有一丝紧张或是恐惧。他们做爱时,白姑娘显得迫切而又饥渴,以至于彭褚有种被对方强行占了便宜的感觉,好在二人都乐享其中。他们心跳加速,体温飙升,窗外时不时有风吹来,夹带着凉意与潮湿,为他们平衡了温度。

微风拂过他们赤裸的身体,就像电流碰到了水,两者衍生出醉人的声音。彭褚问她是一向如此开放吗?她却说彭褚把她看的狭隘了,她说自己不是那样的女生,并指责彭褚是偏见。如果不喜欢哪来的冲动?她反驳道。彭褚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在这个关键时刻掉链子,他连忙道歉,并承认是自己思想龌龊了。原本愉快的氛围暂时消失了,俗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彭褚这次主动进攻,并用言语和行动求得了白姑娘的原谅。她笑而不语,用指甲轻抚着彭褚的肌肤并把他全身上下打量了个数遍。鸡腿和汉堡还在发挥着余力,足以使这两个年轻人再战三四个回合。彭褚把白姑娘抱在身上,只见她穿了一件具有调情意味的黑色蕾丝式胸罩,也许是有备而来,也许只是正常穿搭。总之,彭褚喜欢极了,他表现的像个识大体的男人,不管场面如何发展,男人绝不能在气势上输掉。于是,他配合着她不停地运动着身体,双手下意识地解开了对方身上那块多余的遮羞布。这事儿之后,他们纷纷摊死在床上,鸡腿和汉堡的能量也终于消耗殆尽。他们彼此蜷缩在一起,没过多久,就都睡着了。

当彭褚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屋里只剩下他一人,他静坐在床边发呆,不停傻笑着。他们二人没有互相道别,也没有过多的交流,就这样在激情了一夜之后各自分道扬镳了。彭褚的生活又回到了原点,一切归于平静,那个白姑娘仿佛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切就像一场梦,那么的不真实,又那么的回味无穷。

 

彭褚买好了第二天一早返程的车票,他回到东哥家独自收拾着行李。下午,东哥请了他为数不多的两个朋友来家里做客,黄哥和橙哥。东哥还特意从住处搬来了一台小冰柜,里面囤满了汇源果汁和老北京都爱喝的北冰洋。彭褚好奇这些饮料为什么都是橘子味的,东哥说他尤为钟爱这个味道。他发现橘子味的汽水是橘黄色的,也不知道这与黄哥和橙哥二人是否有关系?毕竟黄色和橙色混合起来就是橘黄色嘛。彭褚作为四个人当中年纪最小且相对陌生的客人,他尽量让自己做到多观察少说话。其中那个黄老师是最先到的。

“呦!老黄!好久不见了,没想到您这么快就到了,我还说给您发定位呢。”

东哥见到老友一脸兴奋,激动地上前迎去。

“发什么定位,又不是没来过。”

“都多久没见了,您上一次来我这儿......差不多是......二十年前了吧!”

“你看嘛,从零一年到一九年,嗯......差不多了,一晃十八年都过去了。”

“都这么久了你居然还记得,真是厉害。”

“害,这有啥难的,你家这地形特别,左手进,拐两条胡同,再右手出,马路对面不就是你家嘛,很好记。”

“您这脑子,记忆力还跟年轻时一样好使!”

东哥的脸上露出羡慕之情,黄哥则四周打量着东哥的小屋,此时空气突然安静下来。

“诶,你看你这墙,墙皮都快掉了,改明儿去弄点腻子,我给你刮一刮。”

“行啊,这事儿我只信你,毕竟老本行了。”

铃,铃,铃......东哥的电话突然乍响。彭褚似乎看到了窗外有人,很自觉地出门迎去。

“喂,老蔡,我已经进了胡同,接下来怎么走来着?”

“老黄,你瞅瞅,我就知道他找不到吧,可真行!”

彭褚得知橙老师是常年旅居海外的人,身上自有一股很特别的气场,果然他很快就在茫茫人海中注意到有一人的发型极其特殊,有过目不忘之功效,远看与头浑为一体,近看呈肉色,光滑且圆润,那一定就是他了。此人业务繁忙,机不离耳,在嘈杂声中彭褚听到许多类似于“报价”、“周期”、“拍卖”、“美术馆”......这样的高级词汇,足以证明橙老师是个事业有成且热爱艺术的人。听说他比东哥还要大一岁,但却没有中年人发福的身材。

 

昏暗的小屋内,彭褚与三位大哥哥一起围在桌边吃饭喝酒,轰笑一谈,笑声透过房顶的瓦砾传送到四面八方。彭褚从这三位初见的长者口中听到了许多有意思的故事。期间,黄哥突然聊起来一个女人,是三人年轻时在工作当中认识的,听上去应该是长得美艳绝伦。从黄哥的嘴里彭褚得知,该女子在年轻时应该被很多男人追过,其中也不乏黄、东、橙三位。现如今他们都已年近半百,再聊起往事时依然津津乐道,饶有兴趣。黄哥说那女人最后嫁给了一个丑陋无比的老男人,起初他们三位都以为是因为那人有钱,可后来得知,原来是因为那老男人裤裆里的家伙硕大无比,在偃旗息鼓时就有将近十五公分长,排山倒海时更是相当恐怖,每次都能让那女的爽到高潮。讲到这里三人纷纷唏嘘不已,他们没有在怨天尤人,而是自叹不如!过程中橙哥也好像回忆起了什么似的,一边吃花生米一边闷声不响,只是东哥马上碰了碰黄哥,暗示道:别说了,别教坏小朋友。彭褚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心里暗自发笑,他在想原来男人都一个样。

几瓶白酒之后,三位老师开始互诉衷肠。彭褚得知原来单身的不止东哥一个,黄哥在两年前也离了婚,目前也是单身汉一枚,不仅如此,他还要月月向老婆孩子支付高昂的生活费,工作也即将垮掉,生活的压力已经把他逼上了绝境,他开始抱怨一切,活像个被吹鼓的气球,随时都有可能爆炸。趁着酒劲儿,他又抱怨起自己年轻时为了盲目追求前途,娶了一个根本不喜欢的女人做了老婆,婚后处处受到女方家的排挤和冷嘲热讽,直到离婚后才终于挺直了腰板,活的像个男人了。在他们三人后续的聊天中彭褚又有了重大发现,他意外得知黄哥的前妻其实大有来头,竟是溥仪的近亲,实乃皇室贵族,这信息量着实令他大开眼界,他瞬间觉得眼前这三位哥哥都不一般。一旁的黄哥一眼就看出了彭褚的小心思,不厌其烦地嘱咐道:

“小弟,以后结婚一定要门当户对,两个人差距不能太大,不然你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对此彭褚只能默默点头,无言以对,其实他是不屑反驳。因为他坚信他们这一代人的恋爱观是与时俱进的,他们是崇尚自由恋爱的一代。

 

北京七月份的天总是闷的发慌,大地发烫,人们就像是在一片蒸笼当中。彭褚独自在长安街上溜达了一会儿。回去时黄哥和橙哥已经走了,只剩下东哥一人坐在沙发上抽着烟。他走进院门的时候,看到从贴着油纸的玻璃窗内透出一缕朦胧的灯光,当时东哥的身躯呈剪影,像是一尊石佛。微风下,院子里的树叶沙沙作响,伴着婆娑的树影氛围着实有些阴森恐怖,又像皮影戏里的人物一样有几分俏皮。电视机里正在播放的是前些年大火的谍战片,东哥钟爱于谍战片里的权谋与算计,他把彭褚叫到身旁,认真地给他讲着剧里面的来龙去脉。可彭褚却无心听剧,他假想:倘若此刻他化身成一位卧底,东哥他老人家是否会有所警觉呢?

深夜,外面已是漆黑一片,此时屋内的空气能见度不足十公分,一包包香烟在东哥的肺里不停地过滤着。几平米的小屋成了个封闭的桑拿房,内层的窗户上起着厚厚的一层水雾,彭褚真担心会有人播打119电话,因为屋内就像是着了火似的。紧接着,又一口浓烟从东哥的口中吐了出来,这时彭褚故意连打了五个哈欠,然而东哥并不在意。突然,一阵猛烈的敲门声响起。狗日的,这么晚了会是谁啊?彭褚在心里大骂。只见一位身材高大,体型肥胖的铁憨憨推门而入,他下身是条大裤衩,上身穿着一件加码的白背心。如果说东哥是胖子的话,那在这位兄弟面前东哥绝对算个苗条的瘦子,彭褚目测他至少有三百斤肉!

“嘿,东阳哥,您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给弟弟说一声,我好给您接风啊!”

这位铁憨憨的语气丝毫不见外,对东哥格外热情,想必他们的关系应该很亲近。

“害,接什么风啊,前天刚回来,怎么,你这还没睡呢?”

“可不嘛,我这刚准备睡,媳妇出门扔个垃圾说您家亮着灯,我心想您都多久不在这儿住了,可别是家里进了贼,所以赶紧过来瞧瞧。没想到,真的是您回来了!咦,这位小兄弟是谁?”

这位自称是彭褚兄弟的铁憨憨进了屋,随手拿了把椅子就坐在东哥旁边。

“哦,是我研究生的学弟,来北京参加个科幻展。挺晚的了,你还不赶紧回去,小心晚了你媳妇儿又不让你进被窝了!”

“哥,那不能,这家里还是弟弟说得算,您难得回来一次,我理应得跟您好好唠唠。”

“狗娘的,还回不回来睡觉了?!”

门外传来一阵泼妇般的叫骂声。这场面着实把远道而来的彭褚给惊到了。

“来了媳妇儿,我这就回。哥,让您见笑话了,这婆娘最近来事儿了,脾气不太好,我就先回了,明儿我再来找您,走了哥,走了兄弟。”

这位铁憨憨深情款款地看了一眼彭褚,然后刚准备走又猛然停下脚步。

“对了哥,您抽的什么烟,我忘记带了,能不能给弟弟来一支,我这睡前不抽一支根本睡不着觉。”

“行行,没问题,这包都拿去吧,还剩下几根。”

东哥显然很清楚他这位邻家铁憨憨的套路,做法是相当大气和熟练。

“得嘞,谢谢哥,您就是我亲哥哥,那弟弟先走了,您早点休息。”

铁憨憨走了之后,东哥也有些疲倦了,他离开时还劝彭褚早点休息,其实彭褚心知肚明,东哥走不是因为他困了,而是因为没有烟了。但不管怎么说,走了就好,此刻彭褚的眼皮早已经不听使唤了。没一会儿,他终于躺下了,感受着一天的疲惫与恍惚。闭上眼,眼泪依然被熏得止不住地往外流,他的内心是无奈的、绝望的。正当他准备进入梦乡的时候,更加匪夷所思的事情来了,隔壁那位铁憨憨又在不停地敲门,他说他媳妇不让他进被窝并把他赶了出来。彭褚万万没想到这种理由居然是真的,无奈之下他只能强忍着困意为这位铁憨憨开了门。见面后,这位铁憨憨兴奋地说道:

“小兄弟,既然东阳哥不在,那咱哥俩喝点儿酒认识认识呗。”

“再找机会吧,今天实在太晚了,我真的是困得不行,明天一早我还要赶火车呢。”

“那要不今晚,咱俩凑合一下得了。”

“什么?不是大哥,你没搞错吧,东哥家是单人床,咱俩怕是睡不下吧?”

“诶呀,你这身段不错嘛!”

铁憨憨眉飞色舞地打量着眼前的彭褚,嘴里在小声嘟囔。

“你说什么?变态啊!快来人啊,救命!”

“狗娘的,你抽烟抽死了吧,还不回来睡觉!”

“来了来了,媳妇儿。”

 

清晨,东哥带着彭褚吃了一顿老北京地道的卤煮之后就送他去了车站,此次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东哥心里总有一种照顾不周的愧疚感,他说彭褚这次住的时间太短,下次一定要多待些日子。彭褚嘴上答应,心里却在感慨这短短三天的北京之行,为他带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体验,不论是精神上还是肉体上。总之,每天都像做梦一样,虚幻、滑稽、荒诞而又传奇。

在火车发动的那一刻,彭褚手机上突然收到了那位白姑娘发来的短信,他顿时惊诧万分。信息就一句话,但却极具杀伤力。“穿上裤子就不认人了?此刻我等了你足足二十四个小时。”彭褚满脸疑惑,甚至觉得可笑至极,明明他才是被抛弃的那一个,怎么现在却被反咬一口。他把昨天醒后的经过编成文字发了过去,谁知对方更加愤怒。原来,昨天一早白姑娘醒来看到彭褚还在熟睡,于是就独自下楼买早点了,回去时却发现人去楼空,她瞬间觉得自己被感情欺骗了。整整一天,连一个信息一个电话也没有收到,她整个人伤心绝望到了极点。彭褚听后莫名的开始有些自责,看来从一开始就是他小人之心了,他曾一度认为对方只是个江湖风尘女子,没想到竟是个外表放荡不羁内心却如此热烈忠贞的好姑娘,一切都是偏见所致,彭褚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不耻。在火车上,他第一次拨通了白羽的电话,一个劲儿的道歉,对方却在不停哭泣。之后,白羽用微弱的声音又告诉了彭褚一件真相,其实那晚是她的第一次。

火车走走停停,时间在某些时刻显得短暂而又漫长,彭褚望着窗外的景色陷入了沉思。外面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雨,雨滴落在车窗上形成密密麻麻的网状轨迹。当车速猛然提高的时候,雨滴轨迹又开始疯狂运动,就像是人的血管,里面的血细胞在不停奔跑,走的慢一点就会被风无情地刮到车外,至于剩下的要去哪里,没人知道,毕竟前路漫漫,未知远远大于已知。他感叹着三天的光阴一晃而逝,在心里就像是过完了半生,他内心五味杂陈,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速度把窗外的风景拉扯成一条条线,像极了每个人恍恍惚惚的人生,他凝视良久才发现,原来外面的雨早就停了,眼前又是一道新的风景。

人生莫测,没有人能够完美处理好自己未来的生活轨迹,尤其是科学家。如果说科学家是能够推演发现并得出一以贯之的科学规律,那他们在学术上也许会成绩颇丰,但他们的短板必定就体现在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了。他们大多数会像失去了触角的蚂蚁一样到处乱撞,生活总是一团糟,很难打理好自己琐碎的事情,更难平衡好自己的工作与家庭。回首往事,如果没有当初北京那三天的奇迹之旅,彭褚也许从未想过自己会与北京的一位长相出众且工作出众的女性有所瓜葛,更不会想到那个名叫白羽的姑娘竟会是自己不久后的妻子,未来孩子的母亲,彼此工作上的得力伙伴。

婚后的生活充实而又甜蜜,不论是彭褚的学术研究还是二人的感情,都比期望中要更好。尤其是白羽,在婚后变得极其稳重而又上进,整个人与当初大相径庭,俨然是要做好一个科学家身后的那个女强人。

白羽作为北京知名杂志社科普专栏的编辑,经常会在上面刊登一些自己丈夫的最新研究成果。彭褚则经常到全国各地演讲,整个人忙到晕头转向。好在二人在工作上是互相支持且依赖的,同时又能互相进步。

高密度的工作占据了二人绝大多数的时间,他们已无生活可言,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婚后的几年里,他们几乎只有工作,尤其是彭褚,他不是在搞科研就是在搞科研的路上,难得空闲下来还要去打磨自己的科幻小说。妻子白羽的生活则是和丈夫完全绑定在了一起,他们俩忙起来经常连彼此间的性爱都可以暂停。直到二人婚后的第四年,他们才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彭昶,可孩子的到来也并没有改善他们这种工作狂的状态,反倒相较之前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彭褚对于反物质的研究已经到了一种近乎癫狂的状态,经常自言自语,夜间噩梦不断。白羽为了阻止丈夫的研究,强烈要求他暂停实验并把他的研究报告从公司的专栏上撤了下来,为此二人时常大吵大闹。白羽离开了丈夫的科研项目,反而能全身心投入于其他的选题当中,个人的工作也是进展的顺风顺水。彭褚一度认为是因为自己的研究遇到了瓶颈才导致被妻子公司抛弃,他整日郁郁寡欢,孤军奋战,与妻子在工作上渐行渐远。没多久,他就患上了眼疾,视力模糊,时常看不清人与物,他独自到医院检查,医生说他眼睛一切正常,只留下了一句敷衍的万能药方:回去多休息。事后,彭褚并不以为然,依然我行我素,直到有一天,妻子说她眼睛也开始隐隐作痛,描述的症状与其相似,他们这才意识到事情并非那么简单。

 

在彭昶五岁生日这天,新年将至,他满心欢喜地等待着自己的生日礼物,却在凌晨也没有等到下班回来的父母。他经常被父母独自留在家中玩耍,时常感受着周围可怕又冷清的死寂。他无比羡慕别人家的小孩儿,羡慕那种快乐温馨的家庭,可他越是羡慕就越是自卑。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也不敢去打扰父母忙碌的生活,他感觉自己就像个隐形人,完全没有存在感可言。生日当晚,他久久没能入睡,一如既往地仰望着星空,在某个瞬间,他对着星星和月亮默默许下了一个生日愿望,他希望父母都能够暂停工作,多些时间陪一陪他。



幻想记(中)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