肠胃
1
娜娜决定走上这块木板。她熟练地弓着脚,踏上了这块伸出堤岸边的长木板,一小步后又迈出一小步,脚尖挨着脚尖,紧凑而有力地向木板的尽头迈去。木板的下方,铅灰色的海浪挟着泡沫揉涮着堤岸。
几分钟前,她和他散步到了海边。海边白色的石护栏之间偶尔有一道空隙,留给一座下到海滩上的楼梯。现在正在涨潮,海水淹没了平时能看到的一片浅滩。这块木板就放在了这样一个没有护栏的角落,一半搭在地面,另一半悬在了空中。
她踏上这块木板的时候依然牵着他的手,一米多长的路途在她脚步的细分下变得有些漫长。她每迈出去一步,她感到手上的力道就重了一分。
周日站在木板的另一端,用他并不十分壮硕的身体死死地踩住木板,安静地迎合着她此刻小小的任性。这或许又是她临时起意的一种舞步:一个人轻轻地踱着步子往危险的地方而去,另一个人不得不配合地站在原地,保持着越来越远的距离,仅仅只是为了安全起见。
她的胃一阵一阵火辣辣地开始生疼,仿佛他紧紧攥住的不是她的手,而是她的胃。她的胃一阵阵地痉挛,他的手攥得越紧,仿佛就越疼,这种疼如同他的手一样火热。海浪在她脚下几米处漫不经心地拍打着岸边,无力地宣示着一种可能的危险。她就在这个貌似危险地境地中开始舒张着身体。
此刻的画面是这样的:这块木板仿佛伸出悬崖的一块跷跷板,她和他各站一头,手在中间将他们紧紧地锁住。她在木板的末端尽可能地伸展着,他在绝对安全的岸上,好像笑着,又好像没笑,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儿充当了一个岗哨。
娜娜收起了浑身的力劲,轻盈地迈了回来,从木板跳回了岸上,盯着他,好像在看海滩上一枚从来没见过的新奇贝壳,确定完这个贝壳的价值后或许就将它捡到口袋里。
“你说过你要永远和我站在一起的。”她眨了眨眼睛,冒出了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2
“你说过你要永远和我站在一起的。”周日看着她的眼睛,接住了她抛来的这条狡猾的小蛇。
他自然是不会说这样的话的,她或许也知道他并没有说过。这不过是她又一时兴起想起的一句俏皮话。实际上,周日对于“永远”这样的词汇都没有投入过任何信任。他会相信“现在”、“短期内”、“可预见的未来”这样的词,但是“永远”——他唯一会用“永远”的场合就是,他永远不会对任何事情说“永远”。
但是,她抛过来的这条幼弱的小蛇,盘旋在了他的脑袋上久久不愿离去。在今天余下的时间里,这条稚嫩的小蛇舔舐着他的耳朵,用冰冷的舌头惊扰着他。周日不知道这句话是一句指责,还是她深藏的一个希冀;或许事情也没有那么复杂,只是这块伸出海岸的木板就是很像一座跷跷板,在万丈悬崖边上孤零零地立着。她是不是在用她惯有的浪漫幻想,用一个比喻来给这个平平无奇的下午增添一丝冒险的意味?就像他用了一条稚嫩的,无牙的小蛇的比喻,来将她这句话里的危险意味弱化。它会在这儿停留多久呢?他知道不会是永远,也不会是一个瞬间:它会是介于这两者之间的一个段落。
周日说不清楚,故事里的这个段落,会是他生活乐曲里若隐若现的一句乐句,还是某一乐章的一个主旋律?他说不清楚,他并不了解什么乐理知识。肠子——他尝试用他更了解的领域里的一个比喻——这句话就像一段肠子,是一段难以分清楚开头和结尾的道路。或者说,这个故事就是一副肠子,是在他身体里的一副连续的枷锁,贯穿了他的整个生命,从内里束缚他。可是他离不开肠子,肠子缠着,扭着,攥着他,将他紧紧地揪在了这个世界上,捆在了这个生活里;尽管事实看起来如此,他只觉得肠子很亲切:他所感受到的幸福并不因为肠子的赤裸真实而减弱半分。
他也知道这个描述并不真切,它说到底只是一个比喻。他需不需要对一个比喻那么认真?还是说,生活本身也只是一个比喻。生活真切地发生着吗?或者大家只是默契地在玩一场大型的过家家,扮演着爸爸妈妈儿子女儿,用他们的观察和幻想,想象了一种游戏的方式,遵循着口口相传的规则,在布景之中努力地扮演着他们根本不熟悉的一种角色?会有一双舞鞋或一副听诊器作为道具,提示他们该扮演的一个职业角色,但是在职业之外的生活,他们并没有得到什么指引。这场没有说明书的过家家是如此地让人沉迷,以至于他们对扮演的惶恐大于了游戏的乐趣。
他又看向了娜娜的眼睛,仍然如同在海边的时候一样,带着那样调皮的,似笑非笑的光芒。可是眉头,她的眉头,藏在眉头之下的那一小块肌肉仿佛还在紧绷着,隐隐地诉说着一种不安。
他们已经从海边走回了城里,偶尔有一辆车从这条窄道上开过,拨开了这带着点凉意的空气。路旁的店铺还在营业,但大都关着门,拒绝凉意向室内的流淌。
“好了,”他们停在了她家楼下,娜娜轻巧地转过了身,“那就明天见啦!”
他们惯常地拥抱了一下,她就转身走进了楼里,噔噔地上楼了。周日怔怔地看了一阵关上的铁门,才转过身来,缓缓迈开步子,刮擦着水泥地面,陷进了傍晚的凉气之中。
3
他今天总是会想起娜娜。当他早上刚醒时,朦胧中呢喃了一句娜娜的名字,等他被自己这句话惊醒之后才惊讶于自己的愚蠢。这种愚蠢随着他的穿衣洗漱的进行慢慢褪去,在他出门想到今天的日程时又突袭了他一下。
周日在一种朦胧的愚蠢伴随下走上上班的路,从清晨的水汽走进了亮堂的医院大厅里。十分钟后这个大厅就会被人群挤满。他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里,坐下处理了一些之前未能解决完的纸张,之后就起身投入到日常繁复的工作里,那种愚蠢并没有再频繁出现。
今天的事情出乎意料的并不多,当他换回干净的衣服,跟那位胖胖的秃顶的同事道过别后,坐回到他的位置上,又开始处理今天新产生的纸张。
这种难得的片刻宁静持续到了一名护士高喊着今天多么的劳累,将几张需要他动笔写点东西的纸张放到了他的桌上。他拿起了这张纸仔细地端详着,从疲惫之中挤出了一丝专注,识别着这一行行的文字。
“周日医生!你今天好忙呀!”她开始跟一个病人一样叫嚷了起来。周日礼貌性地点了个头,知道她这是一句不需要回应的话。她果然开始抱怨着今天她是多么地累,工作多么地困难,面对的人都多么地为难她。周日想了一下,今天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跟往日一样的劳累,尽管事情确实少了一些,让他能够比平时稍早一些,安安稳稳地坐下来开垦这一摞纸张。
他写了一些什么,翻到了下一张。这位护士见周日医生并没有回话,便将他也加到了今天的抱怨内容之中。幸运的是(或者说不幸的是),房间里另一位同事接上了她的话,帮助了这个广播节目的进行,开始体谅她今天的不容易。他们在抱怨完今天的工作之后,便开始展望生活中美好的事物。他们是如此地热情洋溢,连他们的不满都抱怨得如此热情洋溢。另一位同事说的食物,她都可以充满了一种单纯的热情和惊讶来进行回应,仿佛她人生的前数十年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情发生。她就像一个情绪输出的机器,很直接地放大了这一番对话之中存在的任何情感,这让周日想起在学校里见过的脊蛙实验,那些被毁髓后剖开的青蛙,变成了一台机器,忠实地反映着被施加的任何刺激。在不需要脑部参与的情况下,青蛙的腿在电流的操纵下抽动着,将那些被调制的电信号手舞足蹈地表现了出来。区别仅仅是,脊蛙模型的应激能力只能支持那么几个钟头,而她的应激或许能支持完她的后半个人生。
周日又写了些什么,翻到了下一页,不由得皱了下眉头。他伸手去拿水杯,准备喝口水之后再攻克这一张烦心物。他顺着桌上水杯的方向看了她一眼。在他的眼里,她确实就像一只青蛙,舒展着她结实的双腿;甚至连她的丝袜在她腿上贴紧的样子,也像青蛙那层深色的薄薄的皮肤包裹着那丰腴有力的大腿。
应该表明的是,她并不丑,应该说很好看。周日知道她的这种魅力是多么的卓绝,证据就是,据周日所知她的追求者一直没有断过,每逢节日,她的桌子上总会出现各种精致用心的小玩意儿。奇怪的是,她在这种时候并不会用她惯常的热情叫嚷起来。
娜娜的桌上也出现过这些精致的小东西。他想了想,放下了杯子。青蛙护士在那里跟另一位同事开始交流起了一些见闻和趣事,他并不在听。他又让那种愚蠢将他裹挟了。娜娜的腿或许也是那样的有力,他见过娜娜在跳舞的时候大腿是如何有力地绷直,脸上又是如何地专注,专注得带了一丝不经意的笑容。他突然感到一种被压迫的紧张感,不由得唰唰几笔写完了余下的几个字,将其它亟待处理的纸张压在了一边,留待明天工作之前再来处理。
他急匆匆地收好了包,急匆匆地出了门,在一种愚蠢的一路推动下,他来到了娜娜的家门口。娜娜已经在那里等她了,他小步快走了过去,看不清她脸上挂着什么表情。等他在她面前站定,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她就沉默着一把抱紧了他。
4
娜娜或许没法让他知道自己今天到底都经历了什么。她的胃从前一天开始一直发疼。
昨天分别后,她回到家里,随便地煮了些东西作为晚饭,边煮边想着自己没有邀请周日上来吃晚饭的这件事情。她只是想着这个结果,原因却好像自己已经蹦出来之后,又跳回了脑海的角落里再也找不见,只剩下胃实实在在地疼着。她知道她一定有某种具体的原因,但是她说不上来,只是知道她该那么做,合理得就像她从冰箱里取出来了这些材料,漫不经心做着今天的晚饭。或许胃疼使她需要进食精致一点的食物,又或许胃疼就是让她没有吃饭想法的那个原因,这两种矛盾的感受仿佛正在她的胃里交战。这场漫长的战争并不剧烈,它并不是一场翻天覆地的世界大战,更像是一个陷入泥沼的地区,缓慢地绞碎年轻的生命。
这场没有赢家的战争持续了一整晚,她在睡觉时也仿佛听见了这隐约的炮火声。第二天一大早,当她细细地洗漱,准备迎接今天的演出时,这场拉锯战还在发酵着。
舞团今天要到隔壁市进行一场演出。等娜娜拎着包出现在约定好的路口时,几位舞团的女伴也已经带着收拾过的妆发在那儿等候着了,她的心不由得稍微放松了一些。这群叽叽喳喳的麻雀登上了准时到达的大巴车,在蒙蒙亮的清早摇晃着开上了平坦的公路。娜娜在这种叽叽喳喳和摇摇晃晃的安慰下睡了过去。
“到啦到啦!”不知道是谁喊了那么一句,娜娜从安稳的小憩中醒来,看了看窗外这个陌生的街道,愣了一瞬,随后便在领队的催促下拿起包匆匆下了车。她还没来得及呼吸几口清晨的空气,就在前后女伴急促的脚步的陪伴中一同钻进了这个狭窄的侧门。
这种急促持续了很久。她们穿过弯曲的过道到了化妆室,麻雀们四处散开,开始换演出服和化上舞台妆。领队在人群中穿梭,拍着手吸引着大家的注意力,按部就班地安排每个人的行动。她及时地出现在一只陷入困境的小麻雀身边,顺利地拉上了那双窄紧的裤袜,然后转过身去检查另一只小麻雀的妆发,捋服帖了一缕头发。
娜娜靠在墙边,将演出服不贴身的小角落都整理舒适后,等在了一面围满麻雀的镜子前,准备等一个空隙出现再去最后检查一下自己的妆发。在这个无所事事的小间隙,她突然提心吊胆了起来,担忧领队会从房间的另一头扑扇着大翅膀飞来,纠正她尚未完备的形象。一只麻雀抿了抿嘴上的口红,最后用粉扑拍了一下自己无瑕的脸蛋后从镜子前退了出来。娜娜连忙填上了这个空隙。
等所有麻雀都准备停当,在舞台旁的过道里候场时,零零碎碎的叽喳声又偶尔响了起来。娜娜静静地看着舞台,偶尔也跟旁边的女伴低声地耳语两句。舞台上的灯光漏进过道,打在了娜娜和女伴白皙的脸上。她们头上的音箱突然安静了下来,麻雀之中响起了几声有力的嘘声。随着音箱再次响起,领队展开了她宽大的翅膀,再次拍起手来,惊飞了这群电线杆上的小动物。麻雀们飞入了舞台之中。
娜娜舒张着自己的身体,在纷飞的鸟群中找着自己的位置,像是一种迷惑着捕食者的战术。在某一段落过后,麻雀们需要静止下来,只留下两只麻雀在舞台的中心蹦跳。娜娜在舞台的一侧往前伸着手臂,看着另一侧与她正对面的女伴,数着音乐的拍子,等待着再次起飞的时刻。胃里的炮火像是被遗留在了她们来时的城市,那种轰鸣和火光那么遥远,却依然隐约震荡在了她的脚下。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娜娜被自己这个念头吓到了,就像一枚炮弹猝不及防地落在了她不远的地方,将她吓了一跳。对面的女伴伫立着,同样往前尽力地伸直了手臂,像是被捕食者盯住而不敢动弹一样。她这一瞬间突然陷入一阵火光障眼的空白中,全然没有意识到下一个动作该做什么,等她看到对面的女伴再次踮起脚,她才赶紧调动起腿上的肌肉往前奔去,顺利地牵上了女伴的手。
演出结束后,麻雀们显然轻松了许多,换衣卸妆的动作也奔放了起来。娜娜低着头摆弄着衣服,生怕领队会找她谈起刚刚那一瞬的空白。
麻雀们又回到了大巴车上,仿佛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大巴车在这种欢快的感染下很快地到达了那个上车的路口。娜娜挎着包,挥手向女伴道了别,走回到自己的家中。她将包随手放在了椅子上,给自己煮了一壶热水。在等待的时候,她低头思忖着今天的事情。水开了,她才意识到自己把水煮过了头。她只好倒了一杯水,搁置在桌上等它凉下来,随后她就选择让自己进入了一种思绪的空白之中。
她喝过水,看了看时间,走出门去等周日。她拿不准要怎么跟周日说起今天的事情:是说起今天这种好像没什么出奇的小失误,还是说起那枚落在她不远处的炮弹。等周日迈着急匆匆的步伐出现在了她的视野里,她什么也没说,沉默着上前一把抱住了他。这时候,一枚炮弹稳稳地击中了她。
5
她像一枚沉默的炮弹一样撞进周日的怀抱里,他不知道这是一枚尚未烧完引线的炮弹,火星在某处呜咽着走向爆发,或者只是一枚黢黑的哑弹,在落入弹坑之后就丧失了所有的可能性。
她的脸别了过去,这让他看不到她的表情,拿不准她是怎样的情绪。周日只能僵硬地试图回应她的拥抱,体会着这一刻的漫长。他反感吗?不,并不反感,甚至有点不合时宜的窃喜。这一刻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可信的依据,并不具备任何判断的可能,他只能猜测和推断,惶恐地面对着她的头发里散发出的香味,像他脑子里杂乱的思绪一样侵略着无辜的空气。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无法进行判断。那天下班后,那位胖胖的秃顶医生换完衣服后并没有如往常一样道别,而是神秘兮兮地凑上来邀请周日陪他去一个饭局。他只说他想想吧,便回到那堆前一天剩下的纸张面前。他坐着,拿起笔,写了几笔又放下。两分钟后,他敲响了胖医生的门。
胖医生假装熟练地跟饭局上的陌生人打招呼,他在一旁带着笑容频频点头问好。饭桌上,他身旁的胖医生活似一只开屏的孔雀,卖弄着他铮亮大脑里不多的学识,翻来覆去说的都是周日早已听腻了的趣闻。衣着如野鸭般柔顺的男士也正像鸭子一样嘎嘎地笑着,打扮如斗鸡般耀眼的女士也咯咯地笑了两声以示友好,而她旁边被她保护着的几只小麻雀叽叽喳喳地,不知是在向孔雀说话还是互相之间讨论些什么,他没有仔细分辨。
娜娜就在这几只麻雀的旁边,脸上挂着热切的笑容,仿佛惊讶于某些事情的真伪。过了一会儿,她没有在说话,若有所思地盯着眼前的桌布。
周日不知道这种沉默的前因后果,但出于某种照料的习惯,他想做点什么,便为她添了一杯酒。她显然没有预料到这个举动,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呆滞地表示了感谢。周日暗暗地咒骂着自己的愚蠢和多此一举。他耳旁的小蛇嘶嘶地笑着,冰冷的触感愈发对比出了他耳朵的滚烫。
饭局结束后有人提议玩个聚会常见的游戏。周日玩过这个游戏,知道这是个依着自己被临时派发的身份,进行的一个涉及谋杀,欺骗,指认,勾结和煽动的游戏。第一局,或许是在耳旁小蛇的鼓动之下,他鬼使神差地想辨认她的身份——结果揭露,并不是什么好的身份。可在他还未来得及做些什么的时候,他就已经出局了。周日十分懊恼,他对于这个游戏的输赢有种莫名而难以显露的认真。第二局,形势反了过来,他作为一名坏人,熟练地换位思考,从每个人的视角提供了最为合理的选择,除了没人注意到他并没有从自己的角度做出选择。一局终了,正如周日所料,她是那个辨别一切真假的身份,但或许是并不知道如何驾驭它,她这一局从头到尾沉默不语。
第三局——情况如何都不重要了,他俩早早出局,坐在一旁观看这场令人疲惫的短剧。周日并不抽烟,可他脑子里现在好像充满着想出去抽口烟的念头,毕竟这是个毫无负担的离席借口。事实上,他毫不费力地就从桌旁离开,来到室外的新鲜空气中。
娜娜也走了出来。
他在席间知道了她的名字,犹豫着,第一次用她的名字称呼她,觉得有些过分亲昵的不适,于是最后这个名字从他的嘴里含混了过去。
而此刻她在他的怀里,他想说点什么,但是也含混地卡在了喉头。她仿佛是如此地脆弱,脆弱得这个拥抱如果回应得稍微热烈一些便会伤害到她。他像是一条缠着她的蟒蛇,稍一用力,便会让她因高血压而死。
周日试图判断她的身份,是好是坏;他想了想,好像应该先判断自己的身份。关系的建立或许只有一种方式,繁多的是两方的身份。就像一座巨大的跷跷板,两方总有轻重,轻者重者在这悠长的力臂上取得平衡。一方或许处在万顷波涛之上,担惊受怕,另一方脚下就是结实的土地,甚至还能踩着地面主导着这场对弈。
她或许并没有从那块板子上下来,周日想,而且或许我也不是站在地面上。
6
他们在跷跷板的两端,并没有哪一端会比另一端更为安全。这座跷跷板不在此处也总会在别处,为了不跌入深渊,他们不得不同时遥隔在跷跷板的两端。即使是此刻,她在他的怀里。“怀里”是一个体现强弱悬殊的词,周日不禁这样想到,只是这怀抱的场景是流动的,若非这个怀抱,也会是另一个怀抱;若不是她,也会是她,或者她,或者她,或者根本没有她,空有怀抱。
他看不见娜娜的脸,不知道那些眼泪是真实存在的还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他默认了这种场景下必须存在眼泪,不管是在脸上还是在心里,它必须存在。这种必须,基于场景的合理性。不管场景如何地流动,这眼泪晶莹地黏附在时空里,基于它已经被流下的事实,永远地凝固。他梦见过娜娜,在梦里认出了她,可她的面孔在几个名字之间模棱两可。此刻她的面孔不在眼前,却在他的脑里清晰可见,栩栩如生地留着眼泪。
他欺骗式地认为自己是一个善良的农夫,衣食饱暖,遇到这条冻僵的小蛇,就将她拥在怀里。此刻她在他的怀里,她的整个身躯,她的弱小无助,她的眼泪,都被他紧紧抱在怀里。他紧紧束缚她的肌肤,挤压她的骨头;但她却可以在这个怀里,用一把小刀,直抵他的心脏。
不,被拥抱的是他。她用她没有双手的躯体拥抱着他。她紧紧地缠绕着他,让他窒息,让他死去,而后寸寸慢慢地吞食他。他僵硬地感受着这种怪异的拥抱:他的肌肤炽热,骨头酸痛。这种亲密让他贪恋,也实实在在地烧灼着他。掏出小刀的是他,是他顺着蟒蛇的嘴巴一路下划,划开这个活生生的陷阱,迅速地起身逃脱。这做不到,他在被吞下之前,已经被那缠绕的拥抱折断了骨头,堵塞了血流,他早已失去了呼吸。
耳旁的小蛇见已经完成了使命,落到地面上,像水一般向所有方向流淌开去。他宛如站在时钟的中心,看见指针依次划过每一个时刻,将他此刻的感受片片缕缕地微分成每一个实在的瞬间。故事里常常会说:从此,主角活在了无尽的悔恨之中,便戛然而止;这对他并不公平,他没法跳过后续几十年的无尽,他只会在消化着这种将他捆束的每一个微分的瞬间;每一次,当他突然回头的,时间轴上所有的的瞬间就会排山倒海堆攒而来,积分成当下的真实。故事的结束相对这漫长的经历而言,无论怎么详尽,都是戛然而止。
那个积分的时刻就是结局吗,就是所有的可能性坍塌的时候吗?周日拒绝承认这一点,仿佛只要他不承认,不去观测,他就还保有虚妄的权利,和奇怪的微小可能。可笑的是,结局的决定权并不在他的手上,他只是剧院前排的观众,不合时宜地上了台,与这位蒙着脸的主角演一出没有剧本,却对结局大致有数的剧目。结局会导向何处呢,不在于周日,也不在于她,而在于这剧场,这场景,甚至在于这剧场里的一把椅子。当周日拉过椅子坐下,在剧场里巡游,在不同的视角会看到不同的结局。谁会不知道这个结局如何结束呢?谁都知道这会如何结束。
如果一个结局,并非出自角色本身的命运,而仅仅只是出于古往今来的习惯,出于社会化的规范,出于对场景的尊重,出于礼仪,出于不必要的仪式感,拉下幕布,这并不算是结局。这种结局只是宣布了这出戏的死亡,并对它进行无谓的宽慰,只希望它死得舒坦一些。应该如此,这个场景低声沉吟道,应该如此,啊,我应该如此——明明可以不必如此。周日知道娜娜更应该憎恨他,更应该用一把小刀将他轻薄的面目从头到尾划开,而不必用她十二万分的善良来宽恕他,不经审判地赦免了他,如同不经审判就宣判刑罚。在这正义的行刑时刻,娜娜用尖锐的刀,狠狠地扎向周日,让鲜血将她的裙子染成惊艳的红。这是对的,这是好的,这是正确的,这是无可挑剔的。人物如何并不重要,结局终于正确了。
7
娜娜在月台上,顺着人流急步走进车厢,皱着眉头在狭窄的过道里挤攘着,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伴随着几声对不起,她把行李费力地放好,终于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车厢的门缓缓地滑动,随着一声闷响,门关上,她的心突然沉了下去。
列车直直向前开去,顺着狭长的轨道缓慢地爬升,穿过云层,消失在寂静的远方。
尾声
他们曾经有过一次激烈的争执。
在这之前,那只是正常的谈话,甚至伴随着几不可闻的耳语。只是情况却循序渐进地步入了失控。起初不知是谁有意无意吐露的三言两语,无关痛痒,仿佛只是无意的微风擦过水面,但是这蜻蜓点水的言谈却激起阵阵泛开扩大的涟漪,变得不可收拾,成为一阵庞大的失控摄住了他们。
口舌之争渐渐加剧,他开始指责她,渐渐开始不留情面的攻击。那些狠毒的指责先是让她如芒在背,像是一节一节敲开她的脊柱,瓦解着她的尊严。难以置信的冰冷像闪电般击中了她。她并不是没有想到过他的这种无预兆的指责,可她也仅仅只是想到而已,现在她只能一遍遍默念着怎么办,怎么办。她无解地承受着这些狠毒,本能地回应着,用剧烈的言辞大声掩饰着她的不安。她是弱势的,她总是弱势的,她仅能用声音的激动抗击他的蛮横。
她的心倏地一冷,觉得这次争执简直毫无道理,她想哭。她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步,可是事已至此,她没有退路了,他也不会容忍她的一再躲闪。她开始砸东西,突然发狂,这股狠劲儿甚至冲着他去了。他象征性地拨开她挥舞的双手,就像无视掉笼中困兽的发狂。这种轻蔑彻底激怒了她,她真就像暴怒的野兽一般想要撕碎他。可他竟然开始指责她不为人知的脆弱,这彻底击溃了她。她不知道他怎么知道这一切,她从他那理所应当的表情里只体会到被俯视的气愤。她不敢相信他竟然如此卑劣,故意地一次次指责她最不愿显露的创口。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他,仿佛他也憎恨她很久,才来挑起这不死不休的纷争。她从没见过他这样的眼神,陌生的眼神,她只知道她已经被他的蛮不讲理所击垮。
他好像也被她的爆发所激怒,虽然他确实已经在这次争执中占上风,可是他如此下三滥的攻讦她,仿佛并没有想到以后。事情已经发生,他却不能葬送他此刻虚伪的胜利,尽管他已经毫不考虑这次争吵之后世界上的任何一切。他只能继续地谩骂她。
她不愿意承受他这种无端的谩骂和仇恨的眼神,只能背过身去。但是这一切于事无补,她醒悟了过来,用尽全身的力气怒吼,他被镇住了,形势一瞬间逆转了过来,她气得浑身发抖,也攻击他为了这次不可理喻的争执犯了多少不可饶恕的错误。在他眼里,那只暴怒的困兽终于挣脱这牢笼,用尽全身的力气只想把他撕碎。她尖锐的言辞,野兽锋利的爪牙,死死地将这个骄傲的猎人开膛破肚,直至他血肉模糊。
这次争执是怎么结束的,已经被忘记了,这次争执的原因,已经被忘记了,就像这次争执本身一样,也已经被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