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仪物语——第五章 “弥诺斯之围” 第二节(下)

月之安魂曲(下)
“不要发出声音,我去找二楼的出口,你注意隐蔽,如果我找到了出口,我会让云雀指示你找到我,一定不要放弃逃生。”
摔在地上的牧知清恍恍惚惚从云雀的鸣叫声中听到了宫羽兰的声音,他努力站了起来,揉了揉太阳穴,然后望向前方的通道——现在他要开始重新独自面对黑影的猎杀了。
在草原上,狮子或者猎豹在捕食猎物的时候,猎物在面对威胁时往往有三种自然反应:最先是消灭对方以保障自身安全,其次是逃离、回避威胁自己的生物,最后则是呆若木鸡,力求不引起高危生物的注意。
而对于捕食者而言,以最快的速度解决自己的猎物,就是自己的目标,拖得越久,猎物的反抗意识越强,完成任务的可能性越低,甚至还有可能被猎物反击而受伤甚至丧命,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因此,最重要的就是尽最大可能消磨猎物的意志,使其进入第三类的状态。
这仅仅是自然界的捕食与被捕食的关系,放在人类身上时,则更加具有戏剧性。所谓的初生牛犊不怕虎,只是因为不知道老虎的可怕,等到一个人阅历足够丰富,在面临极度恐惧的时候,心理状态的崩塌,会让自身还未经过反抗或者试图逃离的情况之下,直接放弃抵抗,这也是生而为人的其中一个高明之处——从精神思想层面上去杀死一个人。所谓的投降,本身就意味着是一种独立的精神死亡,或者是对原先精神以及对自己怀有期望的人的一种背叛。
从某种意义上说,黑影对这一点的把握非常到位。先以言语动摇对方信仰,再打击对方的肉体,然后再以无休止且不露面的追逃慢慢让猎物的精神崩溃,最后主动放弃抵抗。
八音盒的音乐由远及近向着自己接近,牧知清再次开始了奔跑。
“不能死在这里,我已经被救下来一次,不应该再在这里丧命,不能辜负救我的人。更不要说我……”
喃喃自语还没说完,散发着蓝光的两道光束又朝着自己飞了过来,他赶紧转向一条小路,躲开了爆炸产生的震慑。心中极度的恐惧让自己几乎想要叫出声来,他开始对自己的行为的意义产生了怀疑。明明不管如何反抗,在实力有着极大的悬殊的情况下,自己最终被处决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但由于宫羽兰的突然出现以及自己极强的求生欲,这种结局被慢慢推迟,这真是莫大的讽刺。不擅长运动的他在经历了长时间奔跑之后,呼吸开始紊乱,膈和胃已经有了剧烈的疼痛感,大腿肌肉也开始抗拒着继续高强度运作。
这样一直跑下去有意义么?他这么问着自己。他多么希望这一切只是自己的一场噩梦,期盼着自己能快点醒来,然而身上的酸痛一直提醒着他,这就是现实,自己千真万确地处在工厂的厂房车间里,正在被一个来路不明的黑影以莫须有的理由猎杀。大脑一片空白,大口喘着粗气,身体运转已经到了极限,时刻都面临着停摆,但是对于活下去的渴望让他强行支撑着自己从死神的魔爪中躲闪。
在奔跑的过程中,牧知清开始回忆起这段时间来发生的种种与神秘学有关的离奇的事情。对于神秘学领域而言,他并不是不知道秘仪为何物的纯粹外行,他对父亲职业的憧憬让他背地里读了一些占星和天文学的书籍,也学会了用科学和哲学去解释神秘。而来到羽山市,遇到宫羽兰,接触了真正的神秘学之后,就仿佛原有的认知被打碎,而新的还尚未建立,整个人变得支离破碎。而在目睹了三天前晚上的黑暗仪式之后,他心中对死亡与魔法的恐惧被极大地激起,开始下意识地认为那些无法用科学来解释的事情,对他来说都是一种威胁。
被莫名其妙地拉进另一个世界里,而又由此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其实他对于此也颇有不满。从几周前的重现七年前极为诡异的事情开始,自己的生活轨迹似乎就被彻底改变了,首先是遇到了一位窥探了自己的过去与担忧的占卜师,然后被介绍给了一位总是一脸不愉快,但美丽且博学的化学系某个实验室的研究助理,从此开始了对神秘学的学习。再到后来,目睹了夜晚的神秘仪式,又被告知自己有着魔法师的血脉,然后在几个小时之后就在这间废弃工厂里被追杀。一切都显得是如此的不合理。
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呢?以利!以利!拉马撒巴各大尼?[1]
就在牧知清从心里喊出耶稣临终前的话之后,仿佛得到天启一般,他似乎明白这一切发生的缘由和合理的解释。他不由得苦笑:这大概就是窥探了宇宙本源的代价吧。有人想要去解开自然的奥秘,那自然就有另外的人自发地去守护这些本属于神的领域,起初,耶稣被罗马人钉死在十字架上,千余年后的文艺复兴时期,那些研究神秘学的秘仪师又被教会所迫害。斗转星移,沧海桑田,神灵已经不同,但压迫都是如出一辙,只不过手段和刑罚更为高效而已。
身后,耀眼的光团依旧毫不留情地朝着自己袭来,他回忆起三天前晚上,在魔法阵上被割喉的山羊。他觉得自己现在就仿佛是那只用来献祭的羊,只不过自己仍然在反抗着那把抵近自己脖子的利刃。透过高处打开的窗户,夜空中显现出一片深蓝,仿佛是扔进染缸中再捞出来的一匹绢布一样,却看不到哪怕一颗星星,这和牧知清小时候所看到的星空没有任何的相似性。肺部开始产生剧烈的烧灼感,嘴里出现了血的味道,他放慢了脚步,深深地叹了口气。
“对不起啊,宫小姐,我已经逃不掉了。”
就在牧知清开始暗暗为自己辜负了宫羽兰的期待而道歉之时,云雀的清脆的叫声从前方拐角处传到了耳边,紧接着,一道亮影出现在视野里,环绕在他的身边,绕了几圈之后,加速飞向了前方。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他重新加快了脚步,跟上了为他带路的云雀。身后的爆炸依然再继续,自己依然在躲避着致命武器的袭击,但是牧知清一直紧绷着的神经开始放松下来,生还的希望就近在眼前了。
然而,就在他即将走出迷宫的时候,红色的光团在他的左侧爆炸,引发了剧烈的冲击波,将他的身体掀翻,然后重重地砸在了对面的墙壁上。机器的铁皮上出现了巨大的凹痕,地面上满是散落的碎铁渣,牧知清呻吟着趴在了地上,左半边身体因为麻痹而动弹不得——刚才的爆炸应该是距离死神的镰刀最近的一次了。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全身,似乎没有受伤流血的痕迹,可以说又逃过了一劫,但是无法动弹的身体,已经宣告了他的死亡。
“唉……也罢,因为触及了不该触及的领域而被杀,似乎也是我应该受到的处罚吧。”
脚步声靠近,黑色的斗篷走到倒下了的自己身边,他依旧无法看到黑影的脸,只是呆呆地看着,盯着那柄消防斧出神。
“在想什么呢?”
隐藏在阴影里的黑影放缓了语气,似乎是有些温和地问着牧知清。
“我在想,死去以后的世界会是什么样的。”
“尘归尘,土归土[2],让往生者安宁,让在世者重获解脱。你知道么?人们具有贪生惧死的本能,但是死亡是不可抗拒的。所以,面对死亡,我们慢慢的学会了用漠视来帮助自己克服恐惧。我们不关注生从何来,死往何处,活着只做活着的事,等待死亡来临时,我们也会恐惧不安,无可奈何地离去,但最终该怎样还是会怎样。”
黑影似乎是很哲学地说出了一番话,牧知清沉默良久,然后似乎自嘲般地笑了一声:
“这就是‘未知生,焉知死’么?”
黑影点了点头,表示了肯定,而他的脸上带着怅然若失的表情,似乎夹杂着一些大彻大悟的神色,轻声感叹:
“果然是‘子不语怪力乱神’啊……触及神秘的代价是牺牲自己的生命,那也怪不得神秘学日渐式微。”
“你错了,子是不语,不是不知。触及神秘没有错,但是你并非密特拉[3]所祝福之人。好了,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么?不想知道那个仪式是什么?”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你们的神秘仪式,我不想听那种事情,也不费心你说了。”
“是么……那我就动手了。不要怕,我会很快,所以也请你忍耐一下吧。”
牧知清仍旧趴在地上,闭上眼低下了头,身后的黑影高高举起了手上的消防斧。正待斧刃即将落下之时,从过道里飞出来两束亮光,一道在斧柄爆炸,将消防斧击断,另一道在黑影胸口炸开,将它击退了几步。清脆的脚步声响起,伴随着少女的怒吼声,宫羽兰手持钢管,向自己的方向冲来。
“我说你这家伙,还要不依不饶到什么时候?”
她一边说着,一边挥舞着不知从哪拿到的钢管,朝着黑影的面门使劲挥去。一声闷响过后,只听到一声重物倒地的声音,牧知清慢慢站起来回过头,发现黑影已经仰面倒在了地上,捂着脸试图匍匐离开这里。也许是察觉到了对方要逃跑,宫羽兰走上前去,右脚重重地踩在了黑影的胸膛上,却非常诡异的,黑影身上传出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像是木棍折断一样。她吃了一惊,然后皱起眉,咬紧了牙关,把黑影从地上抓了起来——它的重量轻得让人吃惊,完全不是人类的体重——于是她顺势把它砸在了墙上,然后用钢管锁住它的颈部,咬牙切齿地问: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又是谁派你来的?”
黑影摇了摇头,原先诡异的声音逐渐变成了纯粹的机械音,它似乎摇了摇头,答非所问般地发出了感叹:
“又一位魔法师么?真是有趣啊……”
红色的眼睛慢慢熄灭,一瞬间就如同断电一般,黑影全身松散了。宫羽兰走上前去,扒开了黑影的斗篷——果然里面只是一个球形关节人偶,但是有着栩栩如生的人的面孔,心脏的位置摆放着两个八音盒,刚才的童谣音乐就是从这里发出的。她稍作沉思,似乎明白了这个东西维持运作的方式。
制作这个人偶的人,把其中一个八音盒的音乐当作了咏唱,以此来施展聚拢自身周围以太的魔法,而另一个则是将以太转换成了能够使人偶全身机械运转的能量,同时又为第一个的八音盒提供了维持咏唱所需要的以太,来模拟维持人偶运转的魔力。一个看上去违背了热力学原理的永动机居然通过魔法完成了构建,她不得不感叹制作这具人偶的人思维之缜密,做工之精巧。
她叹了口气,把钢管扔到了地上,准备摘下装在人偶身上的八音盒,却发现它们被死死地钉住,没办法取下来。于是她转而扯下了人偶斗篷上的一个倒五角星徽记,站起了身,走到目瞪口呆的牧知清面前,伸出了手。
“什么嘛……搞了大半天就只是个人偶而已……起来吧,差一点你就真的要命丧于此了,被追着跑了那么久也真是为难你了,你还走得动么?”
牧知清心情复杂地看着她,艰难地双手撑起身体站了起来,然后扶着旁边的墙壁勉强走了几步,然后接过徽记,向着宫羽兰点了点头:
“谢谢你啊,关键时刻又救了我。”
“快点出去吧,出口已经找到了,出去了就安全了,道谢什么的,之后再说也不晚。”
宫羽兰似乎有些不愉快地皱了皱眉,然后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走过,朝着通向出口的过道走去。牧知清出神地看着因为掺杂着白发而略显灰白的长发,跟了上去:
“我怕以后没机会了,我可不想在我被杀之前默默地向你道歉。”
宫羽兰的脚步停了下来,愣了一会儿,然后马上恢复了之前平静,闭上眼继续走向出口,声音里流露出若有若无的温柔:
“你在瞎说什么傻话啊……笨蛋。”
两人默默走在由机器构成的钢铁迷宫里,月光静静地照进来,车间里忽明忽暗,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就好像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场逃跑从来没发生过一样。牧知清细细品味着这种宁静,想起了一句诗: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4]。
然而就在他享受着来之不易的这份宁静与美好的时候,一阵风吹在了他的脸上。就像受到威胁的猫竖起自己的毛一般,他条件反射地环顾着四周,感到了一丝异样。
“发生什么了?怎么你不跟上来?”
宫羽兰回过头来,有些着急地催促着。
“不……那个……你看,不知道是因为太黑,还是因为我眼前产生了幻觉,过道尽头似乎有个人影。”
“你在说什么呢?”
她皱了皱眉,但一本正经的性格和行事谨慎的作风,还是让她向着牧知清所指的方向望了过去——千真万确,通道尽头的人影像是一名沉稳的男人,身着黑袍,金色十字架垂在胸前,正目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和身边的牧知清。
“真是才出狼口,又入虎穴啊……”
她无奈地感叹着。
注释:
[1] 出自《马太福音》27:46,大意为“我的神,我的神,为什么离弃我?”
[2] 出自《圣经》创世纪3:19。
[3] 雅利安人信仰的神祇之一。
[4] 出自顾城《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