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奈落之桥 第四章 前缘

过桥之前的事情我已经记不清楚了。但是在那之后,许多事情的记忆都变得清晰了。
当守桥人带我走过桥后,我下意识地意识到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见到人间了,于是又转过头去,想要再看一眼。但,她却用手捂住了我的眼睛。
“不要看,孩子。”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说,但从她的语气来判断,似乎是希望我再也不要与人间有什么联系——难道人间,有什么比奈落还糟糕的事物吗?
“为什么?”我记得我曾经这样问过她。
“因为,那里才是真正的地狱,”她叹了口气说,似乎在为自己来到这里而感到庆幸,“你现在还小,可能不理解我说的话。但是有如果机会的话,你会明白的。”这时我隐约感觉到,她在作为守桥人和在奈落里生活时,是以两种完全不同的姿态来进行的。在我之前,还没有哪个守桥人活跃到重回人间去,他们最多只是在桥上看着人间发生的种种。而实际上她也和其他守桥人一样,不曾再到人间走一遭。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她带我来到一间靠近一片小湖的小木屋。是的,奈落里也是有水的,而且是可以饮用的那种。据她自己说,她已经在这里度过了无数个日夜,我的到来能够为她带来不少新鲜感。这时我才开始注意她身上的服饰,大红色的长衣裹住全身,上面画着各式各样的图案,有些像是鬼神,有些则像是花草,我也看不懂。
“我说,你愿不愿意认我作姐姐?”她露出不同于做守桥人时的温柔笑容问我。
我点了点头。“姐,姐姐,姐姐……”作为奖励,她摸了摸我的头。
“真是个乖孩子。”
奈落里没有四季之分,也没有时间的概念,但来到这里的人们的身上依旧会发生变化。若是就我自己而言,某一天站在镜子前,我惊讶地发现自己和以前相比长高了。当我把这件事告诉姐姐时,姐姐的脸上先是一瞬间的兴奋,转而又恢复了平静。
“大概这就是神明给予人们的最后的宽恕吧,”姐姐说,“来到这里一段时间后,每个人都会有类似的变化,我也不例外。但是,很多年过去了,却没有人因此而衰老死去。”虽然如此,但姐姐还说,除了极少数之外,人们在这里停留的时间是有限的。视所背负罪孽的轻重,前往天国的时间所需的时间也各不相同。当有人得知自己能够前往天国后,神明就会派差使带给他通知,然后他们便会离开这里,一去不返——转世重新回到人间。
“姐姐是什么时候来这里的呢?”我好奇地看着她问。冥冥中觉得,她将会是我在这里最亲近的人,因而也想多了解她一些。当然,她也应该有自己的难言之隐。
“记不清了。若是按照人间的时间来算的话,大概也有几十年了吧。”姐姐轻描淡写地说。正因为奈落中没有时间的概念,人们才会对离开这一选择漠不关心。而究竟要在奈落停留多久,大概除了神明以外,没有人知道。
“那,这段时间你是怎样度过的呢?”
“也没怎样,”姐姐回答,“来到这里之后,每天都过着近乎无所事事的生活。活着的时候尚且有事可做,死去以后反而觉得无比空虚。颓废了一段时间后,听闻这里的守桥人有空缺,我就自告奋勇当了守桥人,直到现在也一直都是。”那听起来像是一份很不错的工作。初来乍到的我听着姐姐的讲述,仿佛这里是个比人间美好许多的地方。
“那,那,我也能去当守桥人吗?”我兴奋地向姐姐提出自己的想法。
“你可能还要再等几年,”姐姐笑着对我说,“首先你要再长高一点,然后嘛……对奈落再多了解一些。虽然说现在守桥人并没有空缺,不过如果你想当的话,把这个位置交给你也是可以的。至于我嘛,大概又要回到之前颓废的生活中去吧。”姐姐无奈地笑了笑。因为这份工作的关系,每天能够和姐姐说话的时间不多,但正是因为她,我才会对这份工作心生向往。无所事事的日子中,每天我都在期盼着时间能够快点过去,这样我就能当守桥人了。
一切仿佛是命中注定。当我和姐姐的身高差距缩小到仅有半个头时,姐姐终于答应了我的请求。作为奖励,她亲手为我织了一件洋裙。满溢的鲜红色像极了开得艳丽的彼岸花,仿佛是为我量身定做一样。姐姐说,相比穿古板的长衣,还是这件更适合我。
“现在的人间已经是新时代了,新的守桥人自然也要配上新衣服。”第一天去工作前,姐姐特意对我说。自然,我对这件衣服是爱不释手——我现在身上穿着的,就是这件裙子。
守桥人必须遵循奈落和神明共同立下的规矩。这其中有一条,就是不能夹带过多的个人情绪。奈落乃是罪人之庭,倘若守桥人凭个人私情赦免了这些人,无论是对于进入天国的人还是对留在奈落的人来说都是非常不公平的。虽然我有罪,但姐姐并没有赦免我,而是将我留在她的身边。这样险些触犯规矩的行为也是必须要引以为戒的——这是姐姐亲口嘱咐我的。
然而和想象中的不同,守桥人的工作并没有那么多乐趣,更多的时候只是站在奈落的一侧,要么低头看着河水流动,要么抬头看看那没有太阳的天空,要么就是看一看人间有没有人来这里。只要有差使来了,就说明有人要经过这里,这才是我工作的时候。
往往,守桥人工作时是面无表情的。因为,既然来到这里的人都曾经经历过不堪的过往,那么对于这些和自己同罪的人,自然也没有怜悯可言。尽管我无法想起还在人间时的事,但肉体的记忆,是可以被大脑读取的。我就像姐姐那样,带着犯下罪行之人,走过这座桥,带这些人前往属于他们的归宿——奈落。我也曾经是其中的一员。
我一直觉得,封闭自己的情感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但我错了。
“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妈妈,我要妈妈!”某一次,不绝的哭闹声在我的耳边不停地回荡着。这是一个死去不久的小女孩,她被自己的母亲以残忍的方式杀害了。在她熟睡的时候,母亲用尖利的水果刀刺进了她的喉咙,彻底断送了这个七岁孩子的生命。但,错并不能全部归咎到母亲头上,因为她所处的整个家庭都是扭曲的:素未谋面的父亲,意外怀孕的母亲,以及强迫生下孩子的长辈,让她的生活一直笼罩在阴影之下。自从她出生起,母亲的精神似乎就开始变得不太正常,有时呆坐在房间里一整天,有时一个人跑出去第二天才回来,还有时则是一副疯疯癫癫的样子,到处摔砸家具和物品,有时连孩子也未能幸免,发疯时少不了一顿毒打。可是,当她恢复神智后,又会做出深刻的忏悔,让女儿重新相信她。一来二去,几乎没有人再同情她,甚至父母也和她断了联系。在那之后不过几天,这起命案便发生了。即使在判决之前,她还坚持声称自己精神不太正常,当时肯定是发病了。
尽管未曾流露表情,但这些资料看得我的手一直在颤抖。毫无疑问,这个母亲是不能进入奈落的,而女儿作为被害者,理应前往更深处,前往能够获得幸福的地方。原本一切都很顺利,当差使带着女儿和母亲先后出现在我的面前时,我毫不犹豫地指示差使,让他们将母亲推入河中。在母亲的狡辩和挣扎中,她渐渐在河水中化作虚无。而目睹了这一切的小女孩突然开始大哭大闹,一直嚷着要妈妈。或许是因为此前我并未见过小孩子,像她这样大哭大闹一时间也令我不知所措。我明白那种心情,但很可惜,直到死去都未能知道是她的亲生母亲下的手。但因为年纪相近,我还是被她打动了,泪水不自觉地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止不住地流下。没有人规定守桥人在工作时不可以动情,但因情徇私是绝对不允许的。所以,即便小女孩一直在哭闹,差使还是将她强行带入了奈落深处。
这次的事件自然也对我造成了不小的冲击。当天我请了假回到住处,第一件事便是扑到姐姐的怀里失声痛哭。回荡在记忆中的哭闹声像一块块锐利的碎片扎在我的心上,让我颇有种心如刀绞的感觉。“我好害怕,害怕自己无法胜任守桥人的工作……”我把自己的真心话告诉了姐姐。和姐姐相识的那天,我第一次认识到了守桥人是份多么崇高的工作,那时我对这份工作可以说是无限憧憬。但当我亲自面对这些罪人时,另一种情感却不自觉地涌上心头。
“没有人能够一直压抑内心的情感的,”姐姐抚摸着我的头,轻柔地在我的耳边说道,“守桥人看上去风光,内心却要承受常人难以承受的煎熬。所以,能够得到青睐的候选人,也都是曾经有着悲惨过去的人们。有时他们是罪人,更多的时候则是被害者。”
“你想不想听听我的故事?”为了安抚我,姐姐提出讲讲她的过去。或许是因为受到的影响很大,迫切地需要慰藉,我不由分说地同意了。
“姐姐你还记得以前的事情吗?”我问道,“不像我,以前的事我什么也不记得了。”
“这也是一种解脱,”她温柔地摸着我的头说,“忘记是治愈创伤的最好的方式。之所以没有忘记,是因为我还有牵挂,还想要留住在人间时的记忆。”
“我是个妓女的孩子,从小就是在青楼度过的。母亲无钱赎身,便把我卖给了青楼,可即便如此也没能还清债务,于是我又被丢回了母亲。青楼缺人,所以到了我三四岁的时候,就开始让我跟着其他小姑娘学着做杂活,也时不时遭到她们的欺负,有时吃的饭食也会被抢走一半。到了七八岁,我也和其他小孩子一样,在青楼里做着服侍的工作,稍不顺心也会挨婆婆和姐姐们的打骂,有时伤处一连好几天都是淤青。每天赚的钱除去被克扣的赎身钱,长年累月积攒起来倒也有了一点点积蓄。本以为生活可以一直这样过下去,谁成想婆婆因为嫌弃母亲年老色衰,联合老板把她赶出了青楼。那时我还不到十岁。再后来,听说母亲以沿街乞讨为生,没两年就饿死了。而和我同龄的这些孩子,便成了新的摇钱树。”
“第一次被人看上差不多十四五岁的样子吧。当时刚好有个富商来这里,一眼就看上了我。因为看惯了母亲被欺凌的模样,我表现得很顺从,因为这样就能够赚到钱,让婆婆开心一点,也就不用经受打骂了。一次,两次,次数多了也就习以为常。”
“我记得,那天赚到的钱有平时的三倍多。听说因为我气色好,又乖巧,许多人都争相要我。时间一长,我也就成了青楼里的摇钱树。不过,有人欢喜,就难免有人会嫉妒。但是因为赚的钱多,这些事也就成了不足挂齿的小事。”
“我在青楼一直待到十七岁。那年,有个富商看中了我,要把我当小妾纳回家。那个时候呀,如果青楼的女孩子被富人赎身,她们是很乐意跟对方走的。即使那之后的未来并不明朗,但能够重获自由,已经是一件不易的事。我也不例外,离开从小成长的青楼,来到富庶的人间家,一切都是新鲜的。也是在这里,我第一次哭,第一次露出发自真心的笑容。在这个新的家里,我难得体会到了家中的温暖。”
“可是我不曾想,奢求幸福的生活,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没过多久,富商又纳了新的小妾,渐渐地我也就失了宠。明明是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人,却感觉是如此地陌生。那小妾年纪比我还小,不知怎么我便渐渐,心生妒忌。我还记得那时我给她下了药,后来见她痛得满地打滚竟也觉得有些许高兴。没有人怀疑我,也没有人责怪我,但负罪感还是让我难以释怀。”
“所以,我自杀了,”她露出苦涩的笑容对我说,“然后我来到了这里,又成为了守桥人。有时,我也会为不幸的人们悲叹,但更多的时候,是对他们的厌恶吧。因为这个始终挥之不去的心结,我才会留在这里,我要为自己犯下的过错赎罪。正如‘罪恶之庭’一称所言。”
听罢姐姐的故事,我才明白为什么在桥上时的她,与站在我面前时的她是那样的不同。如果说无情是工作使然,那么这份对我的温柔,便是她诚心赎罪的表现。这份感情绝非虚假,而是确确实实的、发自内心的喜爱。也正是因为姐姐,我才得以走上成为守桥人的这条路。
“谢谢你,姐姐,我感觉……好些了。”我一边从姐姐的怀抱中起身一边说。
“那就好。工作要加油哦。”姐姐笑着鼓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