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Gate of Life
“想逃跑吗？能逃得掉吗？”
这个问题她曾经思考过无数次。直到失去意识被担架抬出前她都在思考着这个问题。烈火将人们的身躯变得面目全非，烧得变形的手臂，几乎融为一体的脸颊和鼻子，满身焦黑的痕迹让人不忍直视。她的全身上下被绷带覆盖，脱落的皮肉令她的相貌变得更加恐怖。
乍一看似乎是致命的烧伤，但她其实还活着。对，活着。
这是一座被封死的音乐厅。当火灾发生的时候，她正坐在中间听着台上的演奏家拉小提琴，那一身漂亮的红裙让她颇感兴趣。但是，没有人想到，也没有人注意到幕布被什么人点着了，浓烟和烈火几乎是一瞬间就点燃了表演的舞台。台下的人们惊慌失措地想要离开，但是当他们急切地跑向早已准备好的逃生通道的时候，却发现音乐厅里所有的逃生通道，包括大门都已经被关死了。人们绝望地敲打厚重的铁门，发出绝望的哀嚎。在场的小孩子紧紧地抱住父母大声哭闹，无助的父母和孩子只能紧紧相拥，然后尽可能想办法避开漆黑的浓烟。但是，无孔不入的浓烟和愈燃愈烈的火焰让会场里的形势变得更加严峻。人们不断地吸入浓烟，呛鼻的空气让人们的肺变得不堪重负，越是挣扎越是感到绝望。体力不支的人们因为窒息而倒下，他们的身后便是不断向前吞噬一切的烈火。先是幕布，然后是周围的音响设备，接下来是舞台和座位，火焰越是向前，燃烧的东西就越多，空气中弥漫的成分也越是复杂。越来越多的人因为浓烟而倒下，有些是在后台处理事务的人，有些是在座位上没能及时离开的人，有些是疯狂敲打安全门而逐渐陷入绝望的人。几乎无孔不入的浓烟肆虐着会场，甚至连狭窄的卫生间也不肯放过。为了抵挡浓烟，跑进卫生间并锁了门的她把水龙头开到最大，用衣服不断地将水分泼向门缝的位置，企图将浓烟阻挡在卫生间之外。火焰将她的脸颊和手臂严重烧伤，当她看到镜子中的自己时几乎当场昏死过去。强烈的求生欲让她忘掉身上的疼痛，不断地重复着那个泼水的动作。这期间有人疯狂地敲打着卫生间的门，但是她没有开。
“放我进去，放我进去！我不想死！我想活下去！”吼到几乎沙哑的嗓子间接告诉她处境的危急，但她不能开门。如果开门，那么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绝望地用身体靠在门上，一边流泪一边不断地低语着“对不起”。绝望的哀嚎渐渐停止了，但同样停止泼水的她也因为吸入烟雾而失去了意识。生命在灾祸面前是如此渺小和微不足道，她几乎已经认定，这里就是生命的终点了。如果还有重来的机会的话，她会选择来这场演出吗？
“卫生间！这里还有人！她失去意识了，快拿担架来！……”
“唔……”她想说话，但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当然不知道，身上的严重烧伤不仅毁掉了原本的面容，嘴唇因为烧伤和脸颊的皮肉粘连，现在她根本说不了话。她无疑是幸运的，因为同在会场中的人几乎都没能活着离开那里。据说当消防员们平息火灾后清点现场时，烧焦的尸体和满地的焦炭让他们震惊不已。舞台早已变得面目全非，有些人的遗体甚至无法被辨认，他们只得一边绝望地搬运遇害者一边搜寻幸存者，她无疑是幸运的，几百人中只有十几人幸存，而她便是其中之一。烧伤改变了她的生活，也给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心理阴影。
“想逃跑吗？能逃的掉吗？”
创伤后应激障碍让她性情大变，出院回家后她砸碎了镜子，害怕能够反光的平面，害怕看到自己那因为火灾而丑陋的脸。她经常闭门不出，害怕被人看到，害怕靠近人群，也害怕与人接触。时间让她变得越发消瘦，甚至几乎失去了与人正常交流的能力。
想逃跑吗？能逃得掉吗？当然想！但是，你逃得掉吗？
后来，音乐厅失火的原因找到了，是有人蓄意堵住了逃生通道，大门也是那人在演出开始后悄悄锁上的。凶手究竟是谁已经不可考证，因为大火不仅毁掉了室内，同时也烧毁了监控，就连火灾发生后发生了什么都难以还原。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她是愤怒的，同时也是绝望的。如果能够将凶手绳之以法，她或许还能够宣泄自己的情绪，但是这份得到了结果却又无法宣泄的空虚感让她深深感觉到，自己像是被愚弄了一般——不是被什么人，而是这件事本身——原来她只是被选中去送死的啊。
再次睁开眼又是那熟悉的刺鼻味道。这一次又是什么地方发生了火灾呢？她已经不愿意去多想了。刺鼻的味道变得越来越浓烈，甚至于几乎彻底扰乱了她的意识。在她看不到的某个地方，火势正在悄悄蔓延着，但她没有选择逃跑，而是像放弃抵抗一样坐在原地等待。此时此刻，她的内心究竟在想些什么呢？是过往的火灾带来的惨痛记忆，还是对周遭的厌弃和绝望呢？自己所遭遇的劫难因为一个无果的结果而宣告终结，而自己却要默默承受这一切吗？或许，原本的她在火灾那天就已经死去了，现在活着的不过是一具空壳而已。
“啊……不如就这样死去比较好……”她昏倒在地，任由浓烟侵蚀她的肺部。
没有人会来救她，因为他们并不知道火源在哪里。
没有人会想到她，因为他们并没有看到被火焰折磨的她。
“想逃跑吗？能逃得掉吗？”
已经，放弃逃跑的可能了……就算能逃跑，又该怎样面对那之后的生活呢？
已经倒下的她没有注意到因为爆炸而蔓延至屋内的火势，床，冰箱，厨房，大厅，房间的每一处都在燃烧，倒在地上的她也被肆虐的火焰所吞没……
“啊，你看！那里起火了！”住宅楼外面有人注意到了火灾。
“快走，小心被波及到！”路过的人没有选择报警，而是选择了远离。
“不好，那里拿到起火了！赶快打火警电话！”又有人发现了火情，他也没有拨打电话。
随着火势变得越来越大，在住宅楼附近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周围发现火情的邻居早已经及时撤离，但有人反映着火的住宅楼里还有人。闻讯赶到的消防员因为火势严重，不得已一边架设高压水枪一边想办法冲入火场救人。但等他们冲进去的时候才发现，里面的女孩早已经没了呼吸。他们将她抬出来，在脸上盖上白布，沉默将遗体交给赶来的救护车……
“喂！喂！你醒了吗。快跑啊，着火了！”邻居不断敲打大门的声音和喊声将还在睡梦中的她吵醒。她并没有逃跑的打算，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浓烟再一次唤起她对火灾的记忆，她痛苦地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过往的喊叫声和绝望的呼救声一瞬间涌入脑海，让她害怕得寸步难行。虽然着火的地方并不是自己家，但刺鼻的浓烟还是能够透过窗户的缝隙被吸入。她再一次感到意识模糊，呼吸困难，似乎自己的生命已经走到了终点。
“想逃跑吗？能逃得掉吗？”当然可以！但是，为什么不跑！
“为什么不逃跑！你就这么想死吗？！”有个声音在脑海中质问她。
“仅仅是因为一场火灾就让你如此一蹶不振吗？”那声音再次质问。
“啊，是啊，”她低着头，沉着脸回答，“生与死的界限，也不过是一道门而已。门外是生，门内就是死。”那个声音仿佛被这番话震慑了一般，瞬间便在自己的脑海中消失了。
“想逃跑吗？能逃得掉吗？”
“开什么玩笑。我可是，已经死掉的人啊……”
“据报道，昨晚某小区四楼一户人家发生火灾，造成1人死亡。据调查，本次火灾是由于……”第二天早上，当地的新闻频道便报道了这件事。
“呐呐，哥，听说这次遇害的是几年前音乐厅火灾的幸存者，这是真的吗？”坐在一旁同样看着早间新闻的妹妹一边吃着手里的三明治一边扯着我的衣袖问。
“好像是，”我咽下口中的牛奶说，“据说那次火灾被认定为蓄意纵火，但是因为没有证据最后就不了了之了。本来她应该能跑出去的，为什么没有逃跑呢……”
“是因为她自己不想跑吧。”童言无忌的她很直接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或许吧。”吃过早饭，我关掉电视机，准备开始一天的忙碌。
“你说，有没有可能她也想逃跑，最后却放弃了呢？”妹妹似乎对这件事意犹未尽。
“也有这种可能，”我说，“毕竟她曾经遭遇过一次火灾。”此时此刻，我忽然想起当年发生火灾后，新闻媒体采访一位幸存者时对方说的一句话：
“想逃跑吗？能逃得掉吗？逃生通道的门都被堵死了，不可能的啊……”
出门路过安全通道的时候我顺势看了一眼门口，那里堆放的杂物上甚至已经落了灰。
“嘛，火灾又不会发生在我们这里。”我自顾自地说着话，然后下了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