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青团儿

　　『青团儿！』

　　从一开始我便是这么叫唤她的。

　　扎着单马尾的发带因为长期使用，已经变得如同村口破庙台阶上的苔藓一般青黑，不过回想起十年前的那个午后，她爷爷给她第一次系上发带的时候，迎风飘扬地出现在我眼里，就像菩提树的叶子一般，青绿得可以反射耀眼的光。

　　这就是一个奇迹，像是暴雨倾盆一整天过后，突然在旧日学校背后那条湍急河流上闪烁的夕阳。

　　事实上我没法亲眼目睹这一切，她给我翻看的相簿当中有这么一张照片而已——上高中前的那个暑假，那个拥有青团儿至今一半记忆的村庄人去楼空，而此刻的她准备着大学毕业的各类事项，于各种立场出发，她都没了回去的理由。

　　但是站在另一个城市，看着它盘根错杂的历史在某些繁华处依旧留着特有的印记，青团儿还是有一阵恍惚，她随即告诉我：

　　『我想家了。』

　　单从她的只言片语中，也不难理解这里的『家』是什么。人的一生，只认得一个地方是自己的家，有记忆的地方，便是家。

　　她记得曾经满是划痕的课桌，记得同班男生没法进门时潇洒的翻墙而入，也记得各种小纸条，她那时刚刚比窗台高出半个头，喜欢在面食里加上小卖部里的香肠和食堂免费提供的辣酱。

　　我给她买来了风车和棉花糖，她接过风车，又从棉絮状的糖里撕下刚能入口的一块，示意着我一起吃。

　　正值元宵，这座城市里讲求的便是拿上风车，跨过一座古牌坊，再穿过一座古桥。古桥以前是这座城的出城口，这一进一出之下被赋予了转运之意，人们便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心想事成。

　　围绕着这旧习，四周的街道也自然成了各类摊贩招徕生意的理想场所，除了摆卖货物的类别有所不同，想必和青团儿数十年前时看到的庙会别无二致。

　　『真热闹啊。』

　　人到底是群居动物，若是有一天实现了远程传递各类感觉和氛围，人与人的交流也能通过网络无延迟地进行，这些终究无法替代聚集带来的愉悦与安心。

　　只不过于青团儿而言，这些相近的聚集只发生在春节，元宵的记忆，大多被学业所冲淡——最多也只有偶尔一些人端着汤圆从她身边经过——饭堂诚然是有免费提供的，只是数量少的可怜。

　　所以所谓元宵，在春节光鲜的映衬下，是个不易让人发现的节日。

　　若不是举办起这种锣鼓喧天的游行，光是喊着『元宵喽』，在红纸灯笼里点起花烛，在如墨的夜中，还是稍显得不起眼了一些，也难怪会发出『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感慨。

　　而眼前的景象并不允许我们做出这样的感慨，因此吃完糖，青团儿便拉起我的手，直奔那桥上去。

　　青团儿长得很好，虽然据她本人说在班上并不算是受待见的人——也不是受尽冷漠，只是不处于各类事件的中心而已，各种各样嘻嘻哈哈的小团体，青团儿都会照入不误。

　　有时候她会做出倦怠的神情，但是摸到她的发带时便又能振作起来了，一下子吸收了她所有的负面情绪似的。

　　说起来青团儿的本名(自然和『青团儿』的称呼是相近的)，据讲述便是在她出生时，秋意正浓，枯叶铺满了当时还会种些果蔬的庭院，家人自然联想到了春日常做的青团儿，便给她取了个相近的名字，以祈求她在什么东西缺失时，依旧能有自己念想和依靠之物。

　　『真是个好名字啊。』于是我感慨道。

　　从此这个地方似乎就多了些春天的气息，例如含苞待放的梨花、桥下流动的溪河、还有一丝丝虫鸣响，新的一年里，大自然对于生命的礼赞又开始了。

　　青团儿走下桥，解开发带，取这依旧冰凉的水洗了洗，顿时阳光洒落，我又看见了那跃动的奇迹。

　　『青团儿！』我又这么不经意地喊了她一声，她及肩的发迎风披散开来，像是一圈圈涟漪，荡漾在生命与生命的交汇处。

　　『诶——』她故意拖长了音，模仿着山歌那种一唱一和的调子，只是此刻的歌郎歌娘，近在咫尺。

　　青团儿的家，也不时传出这样的歌，她爷爷也教过她几首，不过也大致忘掉旋律了，若是再从哪个地方再听见那曲头，她一定能唱出后半段来。

　　那时候她就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看爷爷劈柴、生火，捣鼓各种菜蔬，面向大片大片和群山，面向水田里戴着斗笠插秧的其他农户，无忧无虑的唤着那些悠扬的调子，累了时到院子里撅一条狗尾巴草，便咯咯咯地笑起来。

　　到炊烟袅袅升起，厅堂饭香四溢的时候，青团儿至今还能记得爷爷念叨『吃饭喽~』的声调，这大概才是她一生当中不会忘记的山歌。

　　而当我买来章鱼丸子的时候，她笑着摆摆手，说她不饿。于是我把盒子重新合上，提起塑料袋，在熙熙攘攘的街边集市中又走了一段路。她的发带此时系在左手上，迎风飘扬着，仿佛能听见风铃般的清脆声响。

　　青团儿说她喜欢这个称呼，因为她喜欢吃青团儿。

　　家乡的青团儿是糯米做的，喜欢的话就在捏制时放上事先煮软的花生、红豆之类的馅料，用细长的叶子盛着蒸制，就能闻见一股植物的清香。

　　她爷爷在数十年前，也是这么个时节，偶尔会从市场上捎带回一些青团儿，时间长了便开始自己摸索起来。某一天她放学回到家，便看见桌子上放了满满三大碗青团儿。

　　在等待饭熟的过程中，她爷爷眯着眼坐在椅子上，也没招呼她吃青团儿——爷爷累了，她这么想到。

　　所以她并没有动那些青团儿，只是等爷爷悠悠醒了，喊她一起吃饭了，她跑到桌边，给爷爷先夹了一个青团儿。

　　果然提起春天的话，就要提起青团儿，在秋天的时候，就会想念青团儿，春去秋来，便是如此往复。

　　在家的时候，总要做一回青团儿，离家的时候，便会寻找青团儿。

　　『青团儿！』于是在分别的时候，我又这么喊道。

　　她望着我摆摆手，发带被她重新系上了，手里拿着风车和尚未吃完的章鱼丸子，这样回学校的路途上也不至于挨饿。

　　『一路顺风，另外，元宵节快乐。』

　　『谢谢款待，今天很开心。』

　　（图片均源于网络）

　　赶着活动尾声投稿的旧作，当然在B站投稿短篇也算是个新尝试吧，如果反馈可以，我会把一些觉得写的还行的小说搬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