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19世纪】公主陛下会遇见教父千金吗~The Viterlang(十一)
本篇为第二部第一章「米兰晚空」

仲夏夜的米兰热闹非凡,斐德昂府灯火通明,宾客们对着刚进门的老侯爵指指点点,紧接着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那个疯子怎么也来啦?”
“对,对!小姐,我想我们还是出去再说!”
他不说话,低头迈着三十年前教皇卫队的旧步法,哼着西西里的南方曲子掠过喧闹的人群,随手撩起那根活灵活现的黑色镀金手杖,打落一位端着香槟酒的小姐头上戴的帽子。
“Bastardo!(混蛋!)”
穿礼服的青年指着他咒骂,接着弯腰帮忙把帽子捡起。
“Non ho fatto a posta!(无意冒犯!)”
他不紧不慢地挥了挥手,继续表演起宫廷舞步,怒火中烧的青年冲向前去,一把扬起他的衣领,伸出拳头恶狠狠地盯着他,围观的人群见状纷纷开始喝彩,他含着笑扶好帽子,从衣服里掏出一块崔斯明卡二世的亲授勋章,四周顿时鸦雀无声。
青年连忙松开手,侯爵清清嗓子,拄起手杖对着厅角大喊:
“——第二曲,《那不勒斯的姑娘》!”
厅角的乐团见状连忙开始演奏,侯爵继续转着圈登上了通向二楼的阶梯,转身向人群鞠躬致意,人们也不想再去理会这名舞者,大厅里渐渐恢复了欢快的气息。

德·费尔南侯爵自然是贵族出身,但据他所说,他是向来厌恶同上流社会交往的。
“我说,您和我有多久没见过面啦?”
“约莫是有两个月了。”
唐·谢兰柯特·斐德昂盯着他,招呼旁边站着的理查德·罗西给他倒酒,酒刚递过来,侯爵却惶恐地大喊:
“不!不!不要香槟!要白兰地!”
“好好好,罗西,听见了吗?要白兰地。”
“啊,那可真是谢谢您啦。”
德·费尔南一口把酒水喝光,靠在沙发背上。
“您现在伤怎么样啦?”
“没多大事。”
“可是我竟然听说您吃了五发枪子!”
“嗯,但您好好看看我,我还活着,活得好好的,不是吗?”
“但您的腿终归到底不还是瘸啦?”
谢兰柯特不再说话,静静端起了杯子。
“啊,我的谢兰柯特,您知道吗?我还认识个军医伙计,专门给那些在战争里被炮弹炸断腿的退伍老兵做假肢,那可真是有模有样!我说,您要不要来一副?”
“好了,伙计,没必要了,我想您也知道,我也快五十岁了。”
“那您是计划要走的吗?”
“我忙了大半辈子也没一点时间去过会儿日子,我是说我累了,等到时候我就不计划往意塔兰托待了,我想去找个清净地方,好好过完剩下的三四十年。”
德·费尔南望望窗外,继续问他:
“您啊,我说您啊,那现在您又该怎么脱身呢?还是说,这仗您不计划打下去了?”
“您要知道,如今的局势不把握在我手上。”
“那您要选择的莫非是听天由命?就这样任人摆布?我说谢兰柯特,这可不像您的作风,我想我还是记得您年轻的时候。”
“那时候怎么了?”
“您当时碰到这种情况,可不会想着退让谈和。”
谢兰柯特熄了雪茄,笑了笑:
“您觉得我还会像年轻的时候一样,不愿意割舍任何权势和财富,于是就往往孤注一掷,哪怕流干别人的最后一滴鲜血,也要像卡尼古拉或是尼禄一样维系自己私欲横流的统治?您也知道,那时我们都才二十多岁,我没有需要为之负责的人,也没有需要担心的事,只要我活着,我就毫不畏惧。”
德·费尔南侯爵换回那套老贵族的腔骨,静静在嘴唇中念着:
“......Figlio di Italantor.(意城之子.)”
“无论您们怎么想,反正我觉得我已经老了,我也告诫过我自己,我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冷酷。我在这条路上失去的已经够多了,我不想再辜负谁。”
“果真如此的话,那您要是真的走了,该留下谁来照顾您的这份事业?”
理查德·罗西踏着没有声音的脚步离开了房间。
“这需要考虑,至少我觉得那家伙得符合一个要求。”
“您说的是?”
“等下次您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作客的时候,那家伙必须记得嘱咐我那秘书不要给你灌香槟。”
“哈哈。”
德·费尔南笑笑,提起手杖欣赏着上面的镀金花纹,若有所思地缓缓开口:
“刚才在门口站着的那个漂亮姑娘是您女儿吗?”
“嗯,琼在那儿站着呢。”
“真要我说,您见过她端详陌生人的目光吗?”
“怎么了?”
“......冷峻,那简直冷峻的让人可怕。”
唐·谢兰柯特意会地笑着:
“没事,您习惯就好,那丫头天性就是这样。”
“幸好她知道我不喝香槟。”
德·费尔南从座位上站起,捶捶自己的后背,窗外的米兰已是灯华锦缎。
“您是计划来米兰过夜的吗?”
“没错,我真的太喜欢这可爱的地方啦。对了,您可知道苏·维尔莎小姐在哪儿?”
“出门右转,过了廊道再往左走,应该在倒数第二个房间,怎么了,您找她做什么?”
“我路过教区,那里的主教听说我要去米兰,就嘱咐我给维尔莎小姐带一封信。”
“那好。”
“Addio.(再见.)”

“我说小姐啊,你到底觉得哪个发饰漂亮?”
“雅兰雅兰,我都行啦,你自己看着办吧~”
“哎,我记得琼好像说过这个不错?”
“嗯?琼说过吗?那那那就这个!”
我坐在镜子面前,沉浸在同女仆的讨论里,突然听见了敲门声。
“是谁?”
门外传来了匪夷所思的语调:
“是意塔兰托皇家美术协会主席,十二届皇家沙龙会展负责人,所有人心目中全意塔兰托最有声望的艺术家,再过二十年就可以同莱昂纳多·达·芬奇比肩的天才存在,还要成为开创崭新美术思潮的伟大领袖,还是五年教区卫队老军官,还是——”
“雅兰,开门。”
门开了,我让女仆先下楼等待,继续坐在镜子面前,背对着来客。
“啊,我们终于又见面啦!”
“您怎么会来这里?”
“先别说这个,我们有长时间没见面啦?”
“可能是有一个月了。”
“好好,我需要为您介绍介绍我自己,听好了小姐,我是意塔兰托皇家美——”
“行了。”
德·费尔南侯爵凑到镜子旁边,打量着我:
“啊,我想起来人们都说,十一岁的女孩看起来似乎平平无奇,一到十六岁却像开了花!”
“您最好还是稍微省点功夫。”
“哈哈,好啦,您这打扮这么漂亮,是待会儿要去跟谁约会?”
“您又不用知道。”
我尽量稍稍不让脸色显露出些许绯红,继续盯着镜子里自己的靴子。
“不不不,小姐,首先我是无意冒犯的,但是我想让您知道,依我对琼·菲林克斯的了解,她应该不会喜欢您头上这件发饰。”
“但她可是亲口说过的。”
“您难道能指望一个古典画派教徒去对印象派装饰有一点点的良好评价吗?我可是太了解她了!菲林克斯小姐从头到尾都是个高尚的古典主义者!但这块发饰,他的外形是‘抽象化’的,它不精致,更不高雅,只是显得一丝庸俗的浪漫操守,并不具备任何崇高的精神力量!同时还夹杂着哗众取宠大家闺秀的下流想法!我想您桌上这件绝对更好!等等,是我看错了吗?啊,我的上帝啊,这简直和我昨天在米兰美术院看到的《艾格蒙特公主》那副画像里的发饰花纹一模一样!快!快!快戴上!我都等不住要对着您画幅肖像啦!”
他拿起桌上另一件银色发饰,俯身递给我。
“好了好了,不用了,那我还是戴平常那个好啦。”
“行!好!那现在我代表意塔兰托科莱皇党地下革命议会将这件信交给您!”
“——嘘!?您能小声点吗?您是不是真的疯啦?再这样我得把您轰出去了可是!”
“不!我必须得正直地郑重地交给您!不能低声细语,因为只有叛军会这样做!”
“Abbassa la voce!(小声点!)”
“Vostra Altezza!(殿下!)”
我扶着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幸亏我让雅兰下楼等我而不是在门外等我。
“行了,谢谢您,侯爵。”
“承蒙您的信任!还有,经过议会共同商讨,我荣幸被任命为您,洛兰·莉丝明法殿下的私人信使!”
“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在这之后,我会为您展示我的杰出能力,您要知道,议会之所以有这种眼光,主要是因为我当年差点就被意塔兰托情报部门绒花雨录用,而且我曾经多次出入于西方战场,冒着炮火率领侦察队潜入羊圈——”
“我想您还只是身份特殊,于是便承蒙谢兰柯特阁下对您的信任,所以才能随意进出斐德昂府罢了。”
“殿下!请不要打断我!”
“啊,好好好。”
他用浓重的贵族口音高声讲完了我小时候已经听过二十多遍的传奇经历,然后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啊,太精彩啦,那您可真是勇敢无畏!”
“Grazie!(感谢!)”
他突然两眼放光般从椅子上跳起来,向我鞠了一躬。
“好啦好啦,谢谢您,侯爵,我想时候不早了,我得先走了。”
我把刚读完的信还给他。
“好好好,殿下,如果您还有什么事情,就尽管来找我。”
“嗯嗯,好。”
我从小就认识德·费尔南侯爵,他是我生父的密友。

爱是米兰柔美的晚空啊,一直以来指引我前进的,究竟是天边璀璨的星还是眼前琳琅的灯呢?在这片三千万光与影编织而成的奇迹里,繁华如梦的是我心的愿景啊,长久之后我无法割舍的,到底是堕落的安逸还是高尚的牵挂呢?
琼牵着我的手,我喜欢她的背影。
“苏,要先去哪儿玩儿呢?”
“琼不是说好久没去那边的甜品店了吗?”
“嗯,那就走吧~”
蒙幸于米兰总督纳拉弗什的庇护,即使在浪潮翻涌的当下,我们也能依然拥有这片易逝的祥和。在过去三个月的全意塔兰托黑手党家族战争中,斐德昂帮在米兰之外的所有据点全部遭到摧毁。
“苏都快要把勺子一起吃进去啦。”
“唉唉唉?”
“来,张嘴~”
“啊——呜~”
“味道怎么样?”
“还不错吧,但是好啦好啦琼,不要再喂啦。”
说实话从小到大我是不太喜欢甜食的,不过琼似乎蛮有热忱,每次来这家店逛的时候,琼说过最多的话是:
“怎么会有像苏这种不喜欢甜品的人呢?”
无论如何,我向来是无法欣赏甜味的,这种感觉让人相当不自在,很难说清是什么原因。
“但是苏是不是还没有尝过这个口味?”
“嗯?那就......再来半块?
不过偶尔尝尝或许也是无伤大雅的。
说到底,我只是像往常一样来喝杯咖啡就好。我爱戴的苦涩感如同内心过往的感伤,而蔗糖也只是不能与我共情的罢了。
华灯初上的傍晚米兰,月色动人如水,透过小雨朦胧后的低窗,隐约望见的是簇拥着的人群,耳边忽然传来了高昂的演说声:
“意塔兰托的儿女们!我想问,有谁能忍受日益苛重的赋税、病入膏肓的腐败、浑噩不堪的生活?就在昨天下午四点,上议院通过的《新月法》正妄图剥夺我们发声的机会,到处彰显着他们的愚蠢自大!他们说要加重报刊审查,是为了遏制谣言,清洗当下的舆论界,而事实上只是为了打压他们所畏惧的声音!”
形形色色的围观群众一致开始喝彩,那名演说者的架势也愈发激烈:
“而这不过也只是五年来社会动荡不安的投影!仅仅在过去的两千天里,意塔兰托就三次易主,四次爆发动乱,自科莱·利斯死后,原先属于我们的时代就迎来了终结——权势熏心的地方总督、勾心斗角的皇室近臣、腐败无能的内阁官员纷纷涌现,他们是社会的寄生虫,将自己伪装在暗面之下,却殊不知无论是谁都要难逃历史翻涌的车轮、都要面临对他们罪行的审判!”
琼也正凝望着窗外,却忽然点了点我的肩:
“苏,看那个拱廊下面,紧挨着路灯右边站着的两个人。”
我顺着琼的指示看去,只见那是两个中年男人,一齐戴着帽子,双手背在背后,安静地望着台阶上的讲演者。
“他们是?”
“等一等,看好了。”
演讲还在继续:
“所以说,都灵总督锡来耶·西萨尔因为所谓叛国的罪名而遭遇逮捕,那无疑是对百年前七月革命精神的亵渎!而科莱·利斯在上位前的四年里,就以近臣身份一直担任着监管全意塔兰托税收的重要职责,无人胆敢逃避他的搜查!反观现在,在上议院绒花党的保守纲领之下,我们反倒无法摆脱腐败领袖拉耶古·尼文利亚的威权!”
那两个人开始了窃窃私语。
“当自由的追求遭遇玷污、当理性的呼声遭遇镇压、当斗争的鲜血被谎言抹去,宛如那些高尚的灵魂从未存在,宛如那些苦难的人民从未存在,宛如百年以来,那些革命者的伟业从未存在!”
其中一位对着街角招手,另外一位上前缓缓踱步。
“没有人能被空大的理想所号召,就义无反顾投身于不属于自己的事业!没有人能够放下对安详生活的追求,就死心塌地沉醉在这虚伪的繁华!更没有人能够目睹着燃烧的火焰熄灭,而不闻不问不为所动!”
人群的情绪沸腾到了极点,在极端的喧哗之中,一群身影冲上台阶,一把扣住演说者的肩,将他粗暴地拽了下去,呼声瞬间在人群中爆发,几名年轻人试图上前解救,同那些猎手扭打在了一起。
“砰——!”
朝天的枪声响起,人群纷纷溃散而逃,演说者被押入马车,在喧闹之中,唯有一声高呼残存:
“Viva Italantor!(意塔兰托万岁!)”

这家坐落于米兰西巷的古董店向来是个好去处,里面售卖着各式各样的旧时代艺术品,样式精美,价格便宜,米兰居民闲暇时刻都喜欢来这里转一圈,好寻觅些礼品赠给他人。
柜台前的老板五十多岁,戴着单片眼睛,穿着红色衬衫,人们叫他梵萨老爹。他和谢兰柯特先生关系很好,在十多年前——那是他还没有被画廊巨头荷尼明德侯爵解雇的时候,他就借着艺术品运输来帮各大黑手党家族转移资产了。
这是种逃避意塔兰托政府搜查的绝好方法,用巨额资金购买名贵艺术品,不但方便转运,还附带作品升值的加成,更重要的是足矣避免一切《意塔兰托民法》导致的遗产继承纠纷。
不过琼向来是厌恶这种做法的,为此她对梵萨老爹并没有什么好感:
“这难道不是对画作的亵渎吗?”
“不,小姐,这只是生意,同艺术无关紧要。”
尽管如此,琼偶尔还是喜欢来逛逛这家店的,不过今晚刚进门,迎接我们的并不是梵萨老爹的那条摇尾巴的调皮猎犬,而是一副奇怪的场面:
梵萨站在门边,房间里一伙披着红棕衣服的人正在翻箱倒柜地搜查着什么,那条猎犬似乎才被教训了一顿,无精打采地趴在他脚底,进门的时候还差点绊倒了琼。
我们小声地问他:
“发生什么事了?先生?”
他忧郁的眼神见到我们忽然就放了光。
“小姐!您来的可真是时候!”
“您这是又招惹到什么人啦?”
“我只是借了钱没来得及还人家,鬼知道他们收我天高的利息,现在倒好了,他们把客人全都赶走,非得让我把那只宝贝掏出来抵押给他们,不然就要把这里全砸啦!这群该死的,早知道是来讹我的,我非得备好手枪跟他们拼啦!”
“您说的宝贝是?”
“那可是奥古斯都皇帝当年的剑鞘!”
“您......放到哪儿了究竟?”
他没说话,咳嗽了一声,踢了踢那只猎犬背上披的皮革甲。
“那您可真是个天才!”
“好了,小姐们,不要开玩笑了,我现在脱不了身,能不能去帮我个小忙?”
“我们该做什么?”
“快,帮我叫点谢兰柯特的人手,这群街头混混放个高利贷就敢称呼自己是米兰黑手党了,琼,去让他们见识见识,谁才是米兰的君王!”
他用生疏的拉丁文念着“君王”这个词,一位年轻人从屋中走出,对着我和琼大喊:
“Vattene di qui!(离开这里!)”
琼什么也没说,拉着我的手回到了车水马龙的街边。
“琼,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没事啦,走吧,苏,这里离那个地方好像很近的样子。”
“嗯?那个地方不会是......”

琼和我迈下楼梯,两旁的门卫穿着挺拔的黑色正装,他们似乎认出了琼,纷纷对她鞠躬致意:
“晚上好,菲林克斯小姐。”
“先生们,晚上好。”
柜台前的酒保递给我们两杯鸡尾酒,琼优雅地一饮而尽,而我却拄着高脚杯,依旧慌慌张张地不为所动。
“怎么啦,苏?”
“万......万一喝醉的话......”
“唉?这倒不至于啦~”
我相当清楚我的酒量,更记得新年夜里我是怎么半醉半醒地跑到琼的卧室,缠着琼要一起睡觉,最后非得在琼的肩上咬了一口才肯罢休的。类似的记忆纷纷浮现在脑海,经过一阵忐忑的思想斗争,最终我还是选择了谢绝。
“嗯,这样回到家就不会闹出什么尴尬的事情啦。”
“我说苏啊......”
酒保低头不语,含着笑,试着把五枚一千块的红金筹码塞到琼的手里。
“不用了,先生,我是来找人的。”
“好好,那抱歉了。”
这里是斐德昂家族在米兰设立的诸多地下赌场之一,提到这个,我总会想起那句话:
“枪杀、走私、盗窃都是不得安宁的下等勾当,只有赌博是和气生财的好生意。”
克里曼沙曾经这样对我讲过,虽然在我眼里,这些事物也都别无二致。
琼和我来到一处包间外的台球桌边,对着这里的人招呼:
“先生们,我想唐·谢兰柯特的一位朋友现在似乎有点麻烦,额......我是说——”
原本安静的人们忽然一齐停下了手中的事,看见是琼·菲林克斯小姐来了,纷纷起立一同对她致意:
“——您尽管说!”
“我的意思是......我想找点人手帮帮忙......”
琼的话语宛如月下山谷间的低嚎,让眼前的这支狼群瞬间欢呼雀跃,立刻准备动身于下一场狩猎。打手们迅速整顿好衣装,带上帽子别好匕首,系好胸前的黑色领带,等候着琼的指示。
“唉?不不不,先生们,两三个就好,两三个就好!不用全都过来帮忙啦!”
但似乎没人想退出这项行列,琼只好和我领着身后的这支队伍踏上街道,朝着西巷接近,路过的行人纷纷避让。
“看好了,这才是米兰黑手党的作风!”
梵萨老爹提起手杖,狠狠抽打着红衣年轻人的背,把他们挨个从店里轰出去。我和琼站在巷口,一名刚窜出来的红衣青年瞧见了我们,走到我们旁边,凶恶地指着琼说:
“你个告密的混蛋!”
琼似乎不想回礼,刚准备避让,不料这一幕被站在旁边的一名打手看见了,他走过来,轻声地问着那名挑衅者:
“您刚才用的哪根手指指的她?”
“你管什么?食指!怎么了?”
“我知道了,谢谢。”
他突然拽住那人的胳膊,对着腹部一记膝击,让对方痛苦地靠在了巷边的一张圆桌上,再一把拉开那人的手掌,抽出匕首熟练地向指关节剁去,顿时惨叫传来,鲜血飞溅。
“滚出米兰!”
目睹着对方瘫倒在地上,捂着血红的右手痛不欲生,那名打手转头注意到了溅在我脖子和衣领上的几滴血迹,抽出手帕,先是顿了顿,再递给旁边的琼让她帮我擦干。
“真是抱歉,小姐。”
“......没事。”
琼一边擦着一边挑逗着我的下巴,凑到我的耳边悄悄跟我说:
“要是那人还想起来还手,苏这件衣服估计得直接拿回去洗啦。”
“唉......?”
“哈哈,姑娘们,就像你们小时候在童话书上看过的兹雷诺夫伯爵写的《小黑猫和魔法商店》里面讲的一样,现在我梵萨·克伯威尔先生就为你们举办个一模一样的活动,这家店里所有东西你们都能随便挑两件拿回去!啊对!除了那只小猎狗不准拿!”
“嗯?真的可以吗!?先生?”
“那有什么?你们让米兰避免了一场不亚于亚历山大图书馆被焚毁的文化灾难!”
虽然说大部分放在货架上的都是仿制的膺品,只是收个便宜钱让顾客们图一乐罢了。不过就算这样,琼还是精挑细选出了两枚七月革命时期留下的雾月勋章,顺手别在了胸前。我扫视了一眼货架,带走了两根教区留下的上世纪钢笔。

“先生,请问惠特明斯爵士的《天文学》六月份有新刊上架吗?”
“啊,抱歉,小姐,这本刊物已经七周没有更新了。”
“唉?怎么会这样呢?”
“作为总编的他上个月被皇区卫队逮捕了,现在还在霍底斯堡等待判决。”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真是让人叹惋,我向来是很喜欢这本杂志的,里面充满了星夜的天图和古老的神话。
“......等等,苏!快看这是什么!”
我顺着琼的声音望去,看见琼抱着一本精装典籍两眼放光。
“这不又是......?”
“嗯嗯,是第七版的《罗马史》啦!”
在我的记忆里,琼每次来逛书店的时候都要带回去一本类似的书。而我想了想,空手而归也是不好的,于是就去旁边柜台上找点其他有趣的杂志观望观望。
“嗯......但是为什么会有这个?”
这期标题叫《洛兰·莉丝明法:消失的公主》。
我怀着十分奇妙的心情拿起来翻了几页,才发现原来都是些胡思乱想的猜测和匪夷所思的谣言,原来不过是哗众取宠的东西罢了。虽然也是能理解的,毕竟五年来这件秘事一直都是意塔兰托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洛兰·莉丝明法死在了凯撒区的台伯桥上。”
“洛兰·莉丝明法秘密离开了意塔兰托。”
“洛兰·莉丝明法如今在梵蒂冈教区匿名潜隐。”
“......”
琼似乎注意到了我的表情,凑到我旁边:
“苏看到什么好玩儿的东西啦?”
“额......这个嘛~”
琼拿起来也翻了翻,然后扶着下巴,若有所思地回想着:
“我以前好像确实见过她一回。”
“唉唉唉?!真真的吗?”
"嗯嗯,但是当时我才十岁,父亲带我去奥古斯都大殿赴宴,在大厅台下,父亲叫我跟那个女孩儿打招呼,好像我们还握了握手的说......”
“......竟然握过手吗?”
“唉?不是不是,苏苏苏,那个......只是致意而已啦。”
“致意.....”
琼没有说话,按住我放在柜台上的左手,靠到我的耳边:
“苏应该不会因为我六年前握过其他女孩子的手就生气吧......”
娇软的声音立刻就融化掉了我的心,我有些不知所措,只是乖巧地把双手背在了背后。
“不是那样......我只是好奇原来琼以前见过她而已,没事的啦......”
“好吧,我还以为苏不开心啦~”
“嗯?怎么会呢......”
毕竟琼啊,我明明应该是非常开心的才对嘛。

离开书店的时候天空微微下起了雨,远方交织的灯火在逐渐模糊的视线里跳动着,琼牵着我的手,指了指河对面那座典雅的塔桥。
“看来今天晚上没有烟火表演了。”
“哎,为什么会突然下雨呢。”
这固然是件扫兴的事情,在米兰的仲夏夜,最值得期待的就是九点半的烟花了。
不过对我来说也并无所谓,毕竟在我的心里,灯光灿烂与烟花满天,在那夜晚的一瞬间并不能给我带来动人的美好与陶醉,也只是在翌日晨醒时送去一丝回忆的事物罢了。
“那看来就只能明天晚上来了。”
“嗯,反正也没什么不妥的。”
考虑到现在时候还挺早,于是我和琼又去了米兰歌剧院。虽然今晚似乎没什么精彩点的剧目,不过偶尔看点喜剧小品也是挺好的。
散场时雨下大了,观众们离开剧院的步伐显得有些惶恐,我本以为是暴雨来了,琼却打听到就在刚才的那幕戏间,五楼包间里的一名客人被刺杀了。
在门口我们偶然碰到了马尔寇·斐德昂,他告诉我们就在刚才的半个小时里,斐德昂于此地例行处决。

也许我们会觉得去歌剧院是个错误的选择,因为现在已经等不到马车了。
琼和我坐在街边的亭台下,在雨中静候着远方。
“我说苏啊,再这样下去,哪怕是在夏天晚上迟早也会被冻感冒的。”
“嗯......要是能快点来就好了。”
我抽出那块荷尼瑞德制式的怀表,并无所思所忆,只是伴随着滴答滴答的声音,在灯下让意识朦朦胧胧地不断进入下一秒。
鸢尾花的指针,金白色的表盘,齿轮转动的清脆声响。
以及最重要的,表盘后细细镌刻的L字母标记,在夜晚的光影中熠熠生辉。
那是我生名的首字母,夹杂着我对过往童年的记忆,如丝如缕般梦幻又释然。
我回想起德·费尔南侯爵在出门前跟我无意讲过的一句话:
“要是科莱·利斯能看见女儿现在的样子,你都不知道他会多高兴呢。”
心中传来的阵痛与不安,宛如今夜的迷醉也是另一场割舍分别的前奏。
我不愿再去回想往事,只是放空自己的一切思绪,混乱在记忆的风暴里,拼凑出无法辨认的话语。
琼似乎玩儿累了,轻轻枕在了我的肩上,想要小憩片刻。
我再也说不出话来,静静吻着她一缕散落在我嘴边的长发。

“小姐们,终于回来啦。”
府里还留着一些客人,我和琼向他们打了招呼,就回到楼上去了。
“苏,有被雨淋到吗?”
“还行吧,也不是很多。”
“还是去洗个澡再睡觉好啦。”
“嗯嗯,要不琼先去吧。”
“唉?”
“......怎么了?”
琼有些害羞地低着头,只是摸着怀里的小猫南希。
我似乎有些明白了她的意思。
“琼......”
“呜......”
“那个......”
“非得让我请苏吗......”
“唉唉唉?不是不是,不是那样子的啦......”
水汽升腾的浴室里,我松懈下了一天疲惫的神经,沉沦在流过全身的暖意里。
我喜欢和琼待在一起的感觉,最尤其是现在。
“真的好舒服......”
窗外花园的雨声淅淅沥沥,晚风陶醉在悠扬飘荡的提琴。
琼藏起嘴角,轻轻搂住我的腰。
“苏,待会儿能穿一穿那件哥特裙子吗?”
“......唉?琼这是......”
“额......不行吗。”
“......琼想怎么来就怎么来嘛。”
我满脸绯红地吐出这句话,转而又闭上眼睛,靠回了她的肩上。
琼慢慢叼起我的发丝,抚着我的脸庞。
米兰的灯火如此动人,宛如我年少流连不回的月色,在夏夜的余烬中相吻相拥,于她的怀抱里归于我来时的梦乡。
我是多想挽留这一切。
偏爱月色动人,怎奈月色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