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斋(二)

“二爷,这眼瞅着快中午了,您是想吃荤的还是素的?一会让王妈做了送过来。”白福拿着鸡毛掸子,仔细地把桌沿柜角掸了一遍。“都可以。”白玉堂从隔间的书架上拿了一本书来随意翻着,“大哥今天什么时候回去?要不我过去吃也行。”“也好,”白福把几本账簿和收回来的银元打了个包裹,“一会叫顺子跟您一块回去,顺便把账簿拿回去给大爷。”“不用麻烦了。”白玉堂将书随意地放在桌上,起身接过包裹,“我这就直接去哥哥那,把账簿交了,还能一块回去吃饭。下午未必回来了,店里你留点心。”白福应了,出门召唤了个黄包车,等二爷上车走了,这才回去,把桌上的书摆回了架子上。
白家的主业,其实是酿酒。为了保住白家这江南第一的酒酿牌子,白家除了在酿酒做工上的精细外,也一直在研究创新,以迎合各类买酒人士。白玉堂过来的时候,白金堂正拿着厂里送来的酒样仔细检查。“大哥,还在忙。”白玉堂径直走进来,把装着账簿的包裹放在白金堂面前,自行坐下来,拿过桌上摆着的“蟹壳黄”来吃。白金堂和厂里的人说了几句话,把他们打发走了,看到白玉堂吃的嘴边一圈芝麻,伸手帮他抹了,笑道:“专门给你留的,没人跟你抢,别吃那么急。”白玉堂满嘴塞着点心,拿手指了指桌上的账簿包裹。白金堂把包裹拿到后面所在柜子里,顺手拿了礼帽出来戴上,拍了拍还在吃点心的白玉堂:“账本下午再看,饿了吧,走,回家吃饭。你嫂子的同学来看她,带了几盒云片糕来,都给你留着呢。”“那云笙还不恨死我。”白玉堂起身拿手扑了扑嘴角的芝麻和饼渣。“云笙正在换牙,你嫂子不敢给他多吃。”白金堂笑起来,那双和白玉堂很像的眼睛里,流露出无尽的温柔。
“二叔!”白云笙听见院门打开的声音,老远就跑过来,蒙头就往进来的人怀里扎。“哎!”白玉堂赶紧把云笙抱起来,往他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云笙乐个不停,露着小豁牙。“都说了不要跑,摔倒怎么办。”白家大嫂余秀珠从房里走出来,呵斥了云笙一句。“哎,他爱跑就让他跑嘛。”白金堂将礼帽摘下来交给妻子,“男孩子跑跑跳跳身子骨结实,摔几下怕什么。”余秀珠瞪了自己丈夫一眼,倒也没反驳,反而忍不住乐了,招呼几人一块去吃饭。白玉堂抱着云笙,跟大嫂打了声招呼,走在最后。“二叔,”云笙趴在白玉堂耳边,用自以为很小的声音说道,“娘那有好几盒云片糕,我看到了,娘说那些都是二叔的。”说完,一双眼睛亮闪闪的盯着白玉堂。“难怪今天对你二叔这么热情,原来主意打在这呢。”走在前面的白金堂回头,捏了捏自家儿子的小鼻子,“你在换牙呢,不想牙掉光了长不出来就别吃。”白玉堂也禁不住笑:“二叔先不吃,都给你留着,等你牙都换好了再吃。”“那我的牙什么时候能换好呀。”云笙有点着急了。“先来吃饭吧臭小子。”白金堂洗了手,从白玉堂怀里接过云笙,让白玉堂洗手吃饭。
酒凝金腿是白家大嫂的拿手菜,今天因为云片糕的事,特意做了这道菜哄云笙。白金堂挑出一块荸荠放在云笙湾里,又挑出一片火腿放到白玉堂的碗里。云笙抱着碗有些不开心:“爹爹偏心。”“哟,我哪偏心了?”吃饭的时候白金堂摘下了鼻梁上的金丝眼镜,这让他少了几分商场上的凌厉,更像个知识分子。“爹爹个二叔夹肉,都没有给娘夹。”“哎哟我的心肝长大了,知道护着娘了。”大家都笑起来,余秀珠笑的眼睛都眯起来了,笑完了搂过云笙亲了一大口。白金堂也赶紧表态,挑了两片最大的火腿肉放在妻子碗里:“看好了啊,我给你娘可是夹了两片,比给你二叔的多。”云笙这才满意了,努力低头扒饭。“哥也是,我都多大了,还拿我当孩子呢。”白玉堂在一边咬着筷子直乐。“你就是八十了,也是我弟!”白金堂重重哼了一句。“快吃饭吧,”余秀珠瞪了白金堂一眼,“摆出个家主的样子给谁看。二弟,别理你哥,他这人就是没趣。你也知道,他一直拿你当大儿子养呢。”“我没这么不会给人台阶下的儿子!”“说你两句还没完了?不吃饭下去。”余秀珠嗔了一句,白金堂才不做声了。白玉堂知道这是大哥不好意思了,也不戳穿,老老实实夹了个丸子放在大哥碗里,拿眼睛溜着白金堂的脸色。
白金堂这才舒坦了,吃了一口丸子,又问白玉堂:“今天下午怎么打算的?”“不想去店里了,”白玉堂喝着汤,“想在家看看字画。”“嗯,”白金堂想了想,“你嫂子的同学今天来,还带了一幅画来,受潮挺严重的,拿过来想让你给揭裱。”“什么时候的画?”“我瞧了,嘉庆年间的,不是什么名作,但看样子在人家里是宝贝,来的时候再三叮嘱的,你可注意着点。”“她若信不过我,何必拿来,找老师傅去呀。”白玉堂随意扒拉着碗里的饭。“你个臭小子,怎么说话呢。你以为你手艺有多精?你需要学的还多着呢,不踏实点怎么行!”白金堂皱起眉头。“我说你到底吃不吃饭啦!”余秀珠打断了他,“好好地吃饭,你在这里摆架子训人。你不吃就下去,我们还吃呢!”白金堂被妻子一顿抢白,这才作罢。云笙吃的差不多了,举着小碗要喝汤,余秀珠给他盛了一小碗汤,又给白金堂也盛了一碗。
下午的时候白玉堂练了会笔墨,感觉差不多了,这才找出大嫂同学拿来的那幅画打开来看。是一副苍山远景图,虽然不是出自大家之手,但胜在意境悠远、劲力流畅。白玉堂欣赏了一会,动手检查需要的材料。裱画本来是白大嫂余秀珠的祖传手艺,但是余家讲求传男不传女,偏生到了余秀珠的父亲这一辈,老两口老年才得了一个闺女,老头时常愤恨,这裱画的手艺怕是要失传了。偏偏这时候,借着实业救国论的东风而兴起的一些企业不断被逼破产,白家生意也受到了影响。白金堂忙于在应付各界压力,根本无暇顾及家里。白家大嫂便带着年方十岁的白玉堂暂时回了老家。谁想白玉堂便对余老爷子的裱画起了兴趣。老爷子见白玉堂聪明伶俐,认真肯吃苦,又有一点书画功底,顿时觉得自己后继有人,把个白玉堂当亲徒弟看待,一身手艺更是倾囊相授。等过了37年白金堂终于将生意彻底稳定下来,将妻子弟弟从老家接回来并定居在法租界的时候,白玉堂已经是个裱画的师傅了。也因此,白玉堂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一般的字画,只需扫上一眼便知真实年代。
在江南这种天气里,一幅画要想保质保量的揭裱完成至少需要个五七天。白玉堂嘱咐下人不论什么事都不许来打扰他,晚饭用食盒装着放在门口,便将自己与世隔绝了。没想到的是,等到裱画终于完成风干,他终于想起来回自己的无心斋去转一圈的时候,迎接他的,不是端着清茶的白福,而是一位浑身是血的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