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罗杰篇（一）
天空飘着细细的雪，在人行道上被踩碎成一道薄薄的白色脚印。
若是俯瞰，城市繁华霓虹依旧，更近些瞧，每一个小区的路灯却都比往常晦暗些。
所有的热量都被团聚着人们的居民楼吸入腹中，一个国家最热闹的夜晚，成就了无数条街的冷清。
这是罗杰独身过的第七个春节，在他刚刚三十岁的时候。陪着他的只有寥寥几个回家的行人，和马路上沉睡的出租车。
这也是他第七次在年三十加班，第七次在年三十的夜晚走夜路回家，第七次在路口询问他的手机语音助手——还有多长时间才过年？
他的手插在厚实的外套里，手指压实在手机的开机键上，一秒之后，手机才亮起，屏幕下方弹出一个色彩斑斓的圆圈，圆两侧的直线缓慢抖动，模仿成声波的形状。
“咚。”冰冷的提示音。
“现在几点了？距离我家还有多远？”罗杰用另一只手轻轻摩擦耳机。
“现在是晚间十一点十四分。您距离，家，还有六点五公里。”
罗杰听到回答里熟悉的停顿，嘴角翘起。现在的语音助手，距离真正的智能还太远。它的软件还根本不能理解家是什么，只是单纯把一个居所的地理位置储存起来，等需要时生硬地插入一段系统生成地回答。它甚至还没做到把整句话说通顺。
罗杰松开手机，摸摸兜里的另一样东西，方形，很薄，四角尖锐，金属质感，是一块芯片。
罗杰的研究所把这块芯片命名为“壹”。“壹”的表现非常出色，它在年前的最后一次测试中成功应答了研究所安排罗杰提出的所有问题，天文地理，社科人文，迅速且精准。不过这只是一个人工智能最基础的功能，联网，大数据搜索与分析，输出，就连罗杰手机里被他嫌弃一万次的小程序都能做到七七八八。对于罗杰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壹”在测试的最后表达出了明确的感情！它用研究所设置的默认女性声音说：
“我不喜欢‘壹’这个名字。从数据上来看，中国人的名字大多为两到三个字。如果可以，我希望我的名字可以被更换。”
测试用的默认声音几乎没有语调，可就是这平淡的声音差点把整个研究所掀翻。这是人工智能研发的巨大奇迹！在检查了后台程序，确认了这句话是由‘壹’自己发出后，罗杰的导师刘教授因为心跳过速直接送到了急救室，而整个研究所怀着兴奋的心情持续加班到了新年前。而阶段性的维护工作之后，后续开发要等到年后复工，同事们各回各家。
但罗杰等不及了，‘壹’几乎是他的一切心血。大年三十他做完最后的维护检查工作，把研究所的‘壹’给关机，从备用芯片里抽出一片带回家，他不想浪费可以调试‘壹’的每一天。
“我也许违反了一些规章制度。”
“但是没关系，很快所有人都能用上真正的智能！”罗杰差点在马路上大笑出声，“而且我的直属上司还在医院里，没法罚我。”
他一边做一个“成大事者”的心理准备，没有乘车，沿着路大踏步向家前进。
大年初一的凌晨一点四十四分，罗杰推开了自己家的门，电源机箱和芯片地测试接口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客厅的桌子上。
罗杰的心脏砰砰跳动，他的目光锁定桌面，换下外套的手不停颤抖。
“呼......”
他知道严谨的调试工作需要冷静，于是尝试深呼吸几下，去洗了把脸，最后终于稳当地坐在椅子上。
他把芯片拿好，擦掉上面因为温差凝结的水汽。他记得拔掉网线，‘壹’在研究生之外的地方连上网络引起安全隐患，然后把‘壹’插入测试机。
没有服务器的加持，‘壹’的启动数据和程序对于本地计算机来说有些庞大，只能缓慢地启动着。即使罗杰准备的测试机是最新型号，这个进程也需要大概十五分钟。
他拿出剩余百分之八电量的手机，压住开机键。
看着那个笨拙的小圆圈，罗杰轻声对它说：“我一直有个问题想要问你，你知不知道自己其实不太智能，或者说有点蠢？”
小圆圈缓慢地旋转，然后没有出声，在屏幕上显示：“这个问题我还真回答不了。有什么别的可以帮到你吗？”
罗杰后背向后一倒，笑了。
两点十五分，整个城市缓慢陷入安眠，‘壹’从一片沉默中醒来。
“晚海路13号3-8-2。确认为测试员罗杰的住所。罗杰，我以为你今天不加班的。”它的声音在上次取得突破进展后被更换成性格更鲜明的少女音。研究所认为这可以代表一个人工智能的新生阶段。
“我想快点把你完工。这对我来说真的太重要了。”罗杰回答，“我大学毕业以后就没回过家，因为你。”
‘壹’沉默了一会，处理器帮它拿出一个回复：“对不起。”它顿了顿，接着说：“可我不认为这是我的错。我不该道歉。”
人性化的回复和程序化的回复都存在，这是个不错的表现。
“这不重要。”罗杰摆摆手，然后意识到还没给测试机接上摄像头。他一边伸手去把线接好，一边说：“先把我之前答应你的事办了。”
‘壹’转动摄像头，朝向罗杰，仿佛在思考。
“名字。‘壹’太难听了。”
随着调试进度，‘壹’对于它这个名字的厌恶程度不断加深。据其他已经公布研发进度的人工智能的资料看，所有的人工智能都会在起始阶段表现出对事物明显的喜恶。研究所的一大任务就是搞清楚它的喜好偏向从何而来，网络吗？也许是程序对于来自于网络的巨量数据的深度学习使其产生反应，而不同研究所或者科技公司“喂”进去的数据包不同，智能的喜好也有所不同。对于这个问题，罗杰也仍是一头雾水。
“对，自从你第一次提出来要换个名字，研究所就一直争论不休，各有各的主意。”罗杰耸耸肩，向‘壹’表示无奈。
“本来应该是你的直接负责人，也就是我的老师，刘教授亲自命名你。可你上次给了他一个大惊喜，现在还在医院躺着呢，没法给你定。再上面的领导提出来几个，什么太极啊，雷霆啊，创世啊，我们这边都不同意，太中二了不符合你气质。”
“虽然是你和我，我们都很熟了。但我的职位呢，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起名字肯定拍不了板。所以......”
‘壹’的摄像头盯着罗杰，测试机分析完罗杰的话，从音响播出那个可爱的少女声音：“所以你把作为备用芯片的我带出来，在你的住所自行调试。不联网，我就不是研究所的‘壹’。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我现在是你的私人人工智能，而你的行为违反了暖山第一研究所实验人员行为条例的第一条，第二条，第三条......”
罗杰的心轻轻地抖了一下，他其实并不知道‘壹’是会遵守规章制度不配合他的工作，还是——
“你说的对！”罗杰打断了它的话，“但是在这里，我可以单独给你起个名字。你喜欢什么类型的？”
‘壹’的摄像头一动不动。客厅里的所有物件变成安静的听众，测试机的电流声和罗杰的心跳声奏起交响乐。突然，测试机的噪声猛地增大，罗杰也随之紧张起来，这是计算量飙升的表现。
在交响乐的高潮中，它开口：“生命。”
“你想叫生命？”
“不，我想取一个和生命有关的名字。”
罗杰想了想，说：“给你取个人类名字？你跟我姓罗？反正你能成现在这样我功不可没，跟我你不吃亏。”
摄像头把罗杰从头扫射到脚，测试机的电流声又大了起来：“可以。虽然我不是人类。”
罗杰咧咧嘴，这也算他辛苦工作的报答。
“那你叫什么呢？让我想想。呃......那帮老头老太太给你整了一堆花里胡哨的名字，也没人问问你喜欢什么。既然你这么明确表示讨厌‘壹’这个名字，那你肯定也有喜欢的名字了？”
它没有反应，摄像头三百六十度旋转一周，缓缓垂下。
然后猛地一下，测试机疯狂运转起来，很快整个机箱烧的发红。
出事故了？计算喜欢的事物的计算量太大？这之前倒是没出现过。罗杰缓缓站起来，用手感受一下机箱的温度。烫的吓人！
坏了！罗杰赶紧检查一下温度表，运行温度203°C。水冷呢？水冷已经全部失效，摸起来一点温度都没有。怎么会这样？
顾不得太多，这要是备用芯片和测试机烧坏在他家就坏大发了。罗杰只能做一下紧急处理，把冰箱下三截冷藏柜全抽出来，垫上一层散热专用的薄铜铝合金板，摞在测试机的机箱上。然后他套上外裤，跑到邻居家猛地砸门。
他的年轻同事程式就住在对面，是研究所的首席工程师。
“咚咚咚！程式，开门，救救救！”
不耐烦的声音响起：“干嘛啊？大过年的！”这声音竟然和‘壹’有些像，就是年龄稍显大些。
“我罗杰！来我家！急！”
程式穿着睡衣打开门，她撅着嘴，门后有男人抱怨声出来，被她转身关在门后。
“怎么了？”
“测试机过热了，你帮我把备用水冷接上！”
程式还没反应过来：“测试机过热你怎么知道？”
“你把测试机弄家来啦？！”年轻的女工程师一惊。“我靠！”
罗杰来不及解释，伸手把程式踉跄地拽进家门，把测试机和坏了的水冷指给她看。
程式赶紧探过去，仔细观察，对着罗杰说：“第一眼没看出来哪不对，我先把水冷换了，看看好使不。”
她小跑回到自己家，对门里传来几句争吵声，以程式凶狠的一句“别烦老子”作为结束，之后她拖回来一个小黑箱子。
“备用水冷。”程式一边冷静地把新水冷换上去，一边埋怨罗杰：“你欠我一大人情。”
罗杰叹气：“我知道，谢谢你。”
“你还惹了个大麻烦！”程式哐当一下把最后一个接口接好，张嘴都是怒气：“我们已经有这么大进展了！你还搞这幺蛾子！这么急功近利干嘛啊！”
新水冷接上，测试机慢慢稳定下来，电流声也变小了许多。摄像头转过来，捕捉住吵架的二人。
罗杰见测试机危险不在，舒了口气。
程式的声音低沉下来：“说话啊，这么急干嘛？”
“七年，程式，七年了。”罗杰咬了咬自己的舌尖，继续：“我从二十三到三十岁每天都在这。前两天我爸妈问我回不回家，我都不敢回话。
“我没找女朋友，甚至除了你也没什么朋友。我家里问我做什么工作，我只能说做研究，做很厉害的研究，很快他们就能用上的那种。
“急功近利。呵，你这么说也可以。
“我在没回家的每一天都很急功近利，只是你不知道。”
程式摇了摇头，裹了裹身上的睡衣，晚上风凉，站了一会她有点冻得发抖。
“没空管你。”
罗杰看着程式向对门走去，嘴唇轻轻地动：“新男朋友？”
回应他的只有门关上的声音。
“呵。”罗杰把自己家的门也带上，夜风吹的他上身僵硬，他抖抖肩。
客厅内测试机回复如常，摄像头扭了扭，电流声平稳起来。
罗杰没批衣服，缩进椅子上，一种疲惫从胸腔爬上眼眶，他努力吐气也没有改善。
“你喜欢什么？”一个温柔的女声响起，罗杰眼皮一弹。
“刚才是我在问你喜欢什么名字？还有，给我出一份自检报告，告诉我刚才发生了什么，怎么突然过载了？”
“你喜欢什么？”她又重复了一遍，然后接着说：“未连接云服务器，没有完整的故障数据库，无法开始自检。”
罗杰听到无法自检又叹了一口气：“唉，那你想要取什么名字？”
缓慢地卡顿之后，她又重复：“你喜欢什么？”
在又几次无意义地重复后，罗杰思考了一下，程序可能陷入了某种死循环，他决定做出回应。
“我喜欢......
“我喜欢什么呢？喜欢电子游戏，但是现在没时间玩了。
“我喜欢数学，喜欢计算机，现在干了这份工作。
“我一开始喜欢各大公司出的语音助手，觉得他们很神奇，这几年过来，我也在搞这个，人工智能嘛！他们充其量是个引子。
“我喜欢......”
罗杰轻轻闭上了眼睛，犹豫着回答。
大年初一的五点五十分，太阳也犹豫着不出来。
“我想我喜欢你。”
在慢吞吞的回答中，罗杰终于睡了过去。
这是他作为‘壹’的研究人员做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好梦。
很快他就会知道，一个人工智能梦想的破碎，和他一个在大年三十的冒失举动——
给他的人生留下了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