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兽和天使之间:旺代,1793-1796 (XI)

XI. Da pacem Domine (愿主降和平)
XI-i. “le baiser fraternel” (友爱之吻)
1795年的和议期间,达尼康(Danican)在布列塔尼的奥什(Hoche)部下。达尼康认为,除了“热爱共和国”(“作者的意思是,他或者是个极端或者是个傻子——达尼康回忆录的英语版译者注”),奥什唯一的缺点是过于蓬勃的野心。年轻人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是国民公会手中一个没有思想的战争工具,手中掌握着工具的人是他。
与旺代人的和谈同时进行的是和舒昂党的和谈。两个地区的情况非常不同。旺代反军的主要首领只有两个,下普瓦图的夏雷特和安茹的斯托弗莱。两人的关系很坎坷,私交并不好,但出于“共同的事业”,仍不时合兵行动。夏雷特部下的尚宾诺作证说,两支军队绝不可能互相攻击。就算夏雷特有这个想法,“他知道没有人会跟着他”。安茹也是一样的情况。
两个军队的军官和士兵对各自首领的忠诚发自内心,一年多生死与共的大小战斗更加坚固了他们之间的联系。因此,共和方在旺代的博弈对象只有夏雷特和斯托弗莱两个人。只要其中任何一个人妥协,就算是“平定”了半个旺代。剩下的半个要好对付的多。
与此相比,布列塔尼的舒昂党没有能把控全局的领袖。迄今为止舒昂党参与过的所有大规模战斗都是和旺代军一起,或者在邦尚的布列塔尼部队中,或者是在“西北风之行”中。最后一个公认的舒昂党首领是塔尔蒙亲王,早在1794年初就被捕处决。此后皮塞(de Puisaye)把各处零散的反叛集团梳理成一支系统的军队,但这支军队从来没有像旺代军一样经历过大型战事洗礼,相互之间的组织联系并不可靠,皮塞的势力范围只局限在雷恩(Rennes)一带。
名义上在皮塞部下的几个“军团”首领,对他并不完全信服:皮赛不是布列塔尼本地人,还有过两年支持革命的“黑历史”(1792年前的皮塞是个吉伦特派),并且1794年九月后他一直在英国活动。至于皮塞留在布列塔尼的代理人Cormatin,被共和军开出的优渥和谈条件吸引,积极活动试图成为双方沟通中的领导角色。其它主要舒昂党首领对此极为不满,尤其是声望很高的卡杜达尔(Georges Cadoudal,1771-1804)。

布列塔尼的共和军驻军分为主和与主战两派。当时在布列塔尼的达尼康认为,主战的将军为了私利故意挑起纠纷延续战争:“停战意味着他们要回到自己的商铺里”。霍什偏向不流血的平定布列塔尼:他已经摘取了战争的荣冠,现在他也会摘取和平的荣冠。
奥什对舒昂党的武力不以为然,认为他们不会构成旺代人那样的严重威胁,因此以高姿态展开会谈。达尼康随同奥什参与过几次与舒昂党小头目们的会面。奥什会对他们发表一番演讲,鼓励他们放下武器回归正道,他们的生命和财产都会受到共和国的尊重。有他的言语作承诺。对很多参与反叛并非完全为了“保王”的叛乱者来说,这些承诺已经足够了。
救国委员会准许奥什全权负责和反军的协商。他很快让布莱斯特海角军团中主持谈判的几个国民代表明白,他在谈判中地位重要不可或缺。
奥什不信任与他沟通的Cormatin等人,Cormatin也对共和方有所保留:他一面游说舒昂党头目与共和军谈判,一面继续履行皮赛交给他的任务,为接应流亡军作准备。Cormatin无疑在观望风向……总而言之,布列塔尼是个非常适合奥什的舞台。这里的复杂情况完全激发了他的潜能:身处多方各怀心思的间谍,谋划,刺杀,和各种各样的明争暗斗之中,霍什显得游刃有余。
奥什在布列塔尼高调活动期间,坎科洛(Canclaux)在旺代试图完全隐身。
第一次见到使者时夏雷特就提出,他更愿意“和坎科洛将军或者他的一个副官谈”。夏雷特曾经是皇家海军军官,理所当然的认为军队的将军在战争期间具有全部权力。就像是在布列塔尼的奥什。然而积极推动和议的坎科洛并没有参与正式的谈判。
同代的旺代亲历者认为是国民代表的阻拦,“(坎科洛的)一切行为都不允许”;坎科洛的部下萨瓦利(Savary)则说是本人有意回避。两个因素应该都有。原因毫无疑问是皮塞那封被泄露出去的策反信:Cormatin作为舒昂党的代表来到南特参与和谈时,坎科洛拒绝在私人住所接见他,此后只在国民代表在场的情况下才和他会面。
尽量远离双方会谈的坎科洛并没有闲着,他把自己的活动严格限制在军队事务之中。一月初,坎科洛再次向救国委员会上交报告,陈述他的“平定”计划。
对于拒绝投顺的小股反军和绕乱地区治安的游匪,坎科洛的方案也是纵队:系统化的占领反叛区,以纪律严明的纵队进入乡间,尽最大可能不惊扰居民的行军搜索。“但凡进入旺代,必须实现两个目标并达成两个结果:召回、支援、保护那些已经回归的或将要改过的;限制、压制、惩戒那些凶恶之徒。这里有两类人需要区别对待,一类比另一类要少得多,必须为了整体的安宁被牺牲掉”。
奥什可以毫无顾虑的跟反军“沟通”,因为人尽皆知他确实“热爱共和国”。Ruelle可以在会谈时暗示旺代人“你们最渴望的也是我们的渴望”,之后声称这些话只是为了让反军接受和约条款的“话术”。但没人相信一个“残渣余孽”(ci-devant)对保王党们说这种话不是发自真心。或许,他确实是真心的。
双方使者间的谈判从一月初进行到二月中旬,终于在大部分条款上达成共识。夏雷特同意正式见面会谈,但拒绝去南特谈判。坎科洛建议在临近南特属于中间地带的圣塞巴斯蒂安会面,附近的La Jaunaye大宅正好可以招待双方人员。

二月十三日是最初的指定会面日期,夏雷特带了些骑手轻装前来。到场的国民公会代表只有Menuau一个:他是个“旺代本地人”,来自索米尔(Samur)。其它代表惧怕身处保王党的包围之中,不敢贸然离开南特。夏雷特跟Menuau聊了两个多小时,让他回南特:“叫你的同事们看看,我没吃了你。”
二月十五日清晨,甘旎夫人在维斯托公馆的阳台上目送国民代表们的马车启程出发前往La Jaunaye,随行护卫的是坎科洛指挥的两百名步兵和一百名骑兵。
与夏雷特一同前往和谈的主要是下普瓦图和“中部军”的军官。安茹的斯托弗莱从一开始就反对议和,坚持只有在对方承诺立刻恢复君主制的前提下才会和谈。一些偏向停战的安茹军军官极力劝说他,和议只是为了积蓄力量等待更好的时机,最好能在谈判中取得一些对他们有利的条件。最终斯托弗莱同意前往会场,但因为一些差错没有及时抵达。夏雷特没打算要等他,直接与代表们进入会谈。
大致内容之前已经谈好了,剩下的只是一些最后的讨价还价和仪式性场面。二月十七日,两方正式在和议上签字。旺代一方签字的除了夏雷特,还有萨皮诺,贝扎理,Fleuriot,de Couëtus等。下普瓦图和“中部军”就此与共和国停战言和。

拟定成文的La Jaunaye和约包含二十三则条款和两条附加条件。共和方承诺付给巨额的补偿金,赔偿旺代人在战争中的损失;恢复交战双方在战争中丧失的资产;赦免在旺代军中作战的流亡者;允许当地的宗教自由,但只能在私下场合进行。
对旺代人的要求几乎没有:和议后旺代人不再被分为“好人和恶人”两类;所有旺代人回归本职行业,自愿参军的可以加入军队,不需要被强制征兵;在去外地避难的“爱国派”的土地上耕种的旺代人一年内与地主平分收获所得;旺代首领对“爱国派”居民的资产造成的损失由共和方承诺的“补偿金”赔偿。
至于上缴武器,所有当地居民上交的武器都会照价付给。夏雷特只同意交出他的火炮。他根本没有。
令人好奇的一个条款是,和约允许下普瓦图地区保持不超过两千名的“区域守卫”(gardes territoriaux)。这些人由共和方出资供养,国民代表负责组织他们。他们必须遵守共和国的法律,不能离开旺代地区。
事实上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些“区域守卫”不过是给“前”反军换了个名字:反军并没有被解散,和约最多能达成的是削减和控制反军的数量。
其中还规定,因为很多地区人口骤减,无法找到教育程度足够的本地执政官员,共和方会指派一些秉持“公义和人性原则”的国民代表代为管理行政。不过这个条款显然没有多大的实际可操作性:反军既没有缴械也没有遣散部队,很难想象有多少代表胆敢进入仍然仇恨“蓝兵”的“前”反叛区。更别说是治理。
但最令人震惊的,还是双方对“原则性问题”的处理方式:和约的第一条宣称旺代反叛者从此进入共和国的怀抱,第二条宣称旺代地区服从共和国的法律和法定权威……没有要求反叛者个人承认或忠于共和国!
这些看似离奇的内容引发很多后世对“秘密条款”的猜测。这个说法首先出自拿破仑的回忆录,其中声称旺代人和国民代表秘密达成协议,后者承诺复辟波旁和恢复天主教的国教地位。以及直到达成复辟之前,允许旺代人继续保持武装:这一条大概来自对“区域守卫”的解读。某种程度上并不算是一个误读。
不过无论阵营,几乎所有和谈的参与者都否认秘密条款的存在。全程直接参与和谈的贝扎理(de Béjarry)在战后回忆录中直言没有“秘密条款”,至少他一无所知。其它亲历者如尚宾诺,Beauvais等人同样否认存在秘密条款。但他们承认谈判期间和之后,国民代表确实屡次以释放路易十七世为诱饵,多次提出暗示诱导。

第一帝国时期,坎科洛是参议院议员。他的女婿是奥斯丁 科尔贝尔(Auguste Colbert,1793-1809),小伙子的彩礼是缪拉夫妇资助的,拿破仑和若瑟芬是坎科洛的长孙的洗父母。如果拿破仑就此事问过坎科洛本人,回答肯定是他没有参与谈判,因此什么都不知道。并且,他说的是实话。
La Jaunaye的会谈进行期间,夏雷特注意到一个不太寻常的现象:西方军团的总指挥坎科洛不知所踪。
和谈开始后连日阴雨连绵,国民公会代表不允许军队的军官参与会谈,只让他们在外面扎营守卫。谈判的第一天,夏雷特远远看见坎科洛和一些部下站在帐篷外面,以为那里是谈判场地,径直朝他走过去。坎科洛立刻让副官传话,告诉他走错路了,他应该去国民代表们所在的会场。
会谈中,国民代表们坚持拒绝让坎科洛加入。这种态度难免引起夏雷特的好奇:Cormatin很可能对他说过皮塞的策反信;这两天有些共和军军官“似乎为他们身上的制服稍感可耻”,甚至悄悄表示支持“他们的事业”;另外,全旺代都知道坎科洛是个曾在国王的军队中服务的“残渣余孽”(ci-devant)。或许这些因素鼓励了夏雷特,让他想在坎科洛身上碰碰运气。当然,是用夏雷特的方式。
最后一天签字后,夏雷特提出让坎科洛来会议厅。国民代表们叫来了一直在外面的坎科洛。萨瓦利(Savary)在书中特别强调,这是坎科洛“第一次”身处旺代首领之中。
萨瓦利没有说的是,“第一次”和坎科洛正式见面的夏雷特,当着所有人的面高声说:“坎科洛将军能否允许夏雷特献给他一个友爱之吻?”(Le général Canclaux veut-il permettre a Charette de lui offrir le baiser fraternel?)
对方对这个要求“显得困惑”【评. 吓❤愣❤了❤XD】。坎科洛转向旁边的国民代表(Philippe-Albert) Bollet“寻求许可”:“我吻的是个共和派吗?”
Bollet迫切的把他猛推出去:“是的,是的,他跟共和国讲和了——”
夏雷特的脸色变了。在场目睹了这件“小插曲”的贝扎理(de Béjarry)感到震惊,事后他“逢人就说”:“公会不体面的对待指挥它的军队的将军到了什么程度”。当时在布列塔尼的达尼康(Danican)听说了此事,写进自己的回忆录【注. 行走的广播Béjarry,电波覆盖卢瓦内河两岸】。战争结束多年以后,贝扎理的儿子向他求证。贝扎理承认确有此事。他的孙子整理出版祖父的回忆录时也收录了这件事。【评:祖孙三代齐吃瓜】
对国民公会的这个批评或许有失公允。会出现这种情况完全因为策反信事件之后,坎科洛谨慎到近乎神经质。至少奥什绝不会允许自己被这样对待。La Jaunaye谈判期间,奥什来到南特密切关注和谈进程。但是代表们不允许他进入谈判会场。年轻人忿忿不平认为受到侮辱,之后向在场的甘倪夫人打听到和议的全部过程。
坎科洛的态度让签字后本来就心怀忐忑的夏雷特更加不安,愈发怀疑起共和方在这个和约之中和之外作出的承诺。此外,“雅各宾派”代表Boursault参加过开始的几次谈判后拒绝再出席,最后一天也没有出场签字。Boursault认为这个和约毫无诚意,他声称尽管不支持旺代人的事业,但“他们带着荣誉战斗”,不应当采用卑鄙的方式暗算他们。
共和方的不满表现在暗处,旺代人的不满表现在明处。双方都在和约上签完了字,斯托弗莱才姗姗来迟。他认为受到戏弄,愤怒的上马挥鞭,对部下骑兵大声宣称:“国王万岁!共和国和夏雷特都去见鬼!”,随即带着人马扬长而去。代表安茹军的Beauvais参与了和议但拒绝签字,他严词指责夏雷特接受共和国是背叛。
夏雷特的部下中,反对最激烈的是Da Launay,一个从共和军投诚而来的军官(1)。在会谈场地,Da Launay高喊“国王或死亡!”,和其他几个反对和约的军官纵马冲出营地。Da Launay甚至试图策反夏雷特带往La Jaunaye的部队,直到夏雷特及时出现稳定了情况。畏惧夏雷特的怒火,Da Launay转而投奔斯托弗莱,四处扬言要“一梭子弹打爆他(夏雷特)的脑袋”(qu'il lui casserait la tête d'un coup depistolet)。Da Launay之外,夏雷特的得力部将Savin也拒绝签字,还有他忠诚的朋友Le Moëlle。但两人仍然忠于他,只是各自退隐回乡下农庄等待时机。
尚宾诺也去了La Jaunaye。作为一个倾向立宪的保王派,他从情感上拒绝议和。尚宾诺指出一旦民兵们回复和平的日常生活,很难再发动他们作战。但他也很清楚,即使再坚持下去,他们的胜算也微乎其微,最好是接受条件有利的和约。
尚宾诺不相信国民代表谈判时作出的任何诱导或暗示,他直言国家政体变动这样的大事不可能由西部树林里的一伙游兵散将决定。他不明白为什么夏雷特极力游说他们签字。对此,尚宾诺不无抱怨的写道:“我不知道夏雷特先生对此是什么感受,或者他有什么打算。他想什么都不跟我们说”。
和约签订后夏雷特本来打算直接回贝拉维尼,但国民代表们热情邀请他们去南特参加祝贺和平的庆典。夏雷特有些犹豫,提出无论到什么地方,他和他的人都不会摘下白花结。代表们满口答应。
【评. 起立鼓掌。能把泰山崩于前色不变的坎科洛吓愣住的没谁了。1793年被他撵得遍地爬的憋屈一吐而空?】
XI-ii. Vive l'union (团结万岁)
二月二十五日清晨,两方人员整装待发,准备离开La Jaunaye前往南特。队伍即将出发时,看守La Jaunaye大宅的农场主妻子推开围绕在夏雷特周围的军官,把五岁的小女儿举到他旁边:“看仔细点,我的孩子,你在看一个了不起的人”。夏雷特笑着亲了下孩子的脸。这是他当天头一次露出笑容。
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从皮尔米勒桥进入南特,河对岸鸣放礼炮,迎接这个犹如梦幻的场面:骑马走在最前面的是夏雷特,穿着装饰有将军肩穗和圣心胸徽的蓝制服,白领巾和头巾上绣着金百合花,他标志性的亨利四世帽子上插着一大簇招摇显眼的白羽毛。夏雷特左侧的是西方军团参谋长波普( Beaupuy),右侧则是总指挥坎科洛本人,两人都穿着礼服正装,帽子上装饰着三色羽簇。【评:头一天被推出去送吻,第二天被推出去三陪。向为和平无私献身的坎老师致以隆重敬意】
一年之前夏雷特也在这里:三万多旺代军围攻南特,他带领的下普瓦图军首先在皮尔米勒桥上开炮攻击,昭示战斗开始。激烈的战斗持续了一整天,卡特利诺在威亚姆广场重伤倒下,三面攻城的军队见情势不利陆续撤退。最后撤离南特城边的是下普瓦图军,他们最终没能跨过皮尔米勒桥。
今天他将从这座桥上进入南特。当年守城的总指挥就在他旁边,对他礼遇有加。

紧随随后的是萨皮诺(Sapinaud)和共和军的四个副将。接着是旺代的“军团”首领和堂区部队首领,与他们接踵并肩的是共和军军官。随后是国民公会代表,队伍最后是军容整齐的共和军骑兵。
所有人都骑在马上,蓝白两方并驾齐驱。百合旗和三色旗迎风招展,白花结和三色结相映生辉。
前来围观的南特市民看得目瞪口呆。“片刻的安静”后,人群中爆发出“共和国万岁!”“国民公会万岁!”的欢呼和掌声。甚至有人高呼“国王万岁!”,激起一小片狂莽的喝彩和回应。
迅速解除了这件“意外状况”的是之前出使贝拉维尼的使者,从国家铡刀下逃生的Bureau。他带头高喊“和平万岁!”“团结万岁!”,人们的热烈回应很快淹没了一些不合时宜的口号。
南特城道路两旁挤满了前来围观致意的群众。人们的热情都很高涨,四处漫布着欢乐的节日气氛。除了真心庆贺终于来临的和平,居民们争先恐后涌上街头,都想一睹夏雷特这个神秘的“土匪头子”的真容。沿街到处有人欢呼“夏雷特万岁!”。游行队伍路过凯西耶住过的维斯托公馆,现在簇拥在窗下的人群正喊着“夏雷特万岁!”。之后甘旎夫人会招待他在维斯托公馆下榻。

游行的路上,人人都注意到夏雷特面色凝重,似乎心事重重。经过布法(Bouffay)广场时,夏雷特拉马停住。这里曾是南特竖立断头台的位置,广场后的屋子就是关押囚犯的监狱。与广场一街之隔的是凯西耶在南特的办事处,“前”圣十字教堂。

夏雷特拉住马,脱下帽子在广场前默默静立了片刻——这里曾关押过成千上百人,每个人都是其他人的妻子儿女,家人朋友;这些“土匪”和“自由之敌”,在一场场庆祝自由理性的狂欢中消亡在断头台上,行刑队枪口前,刺刀下,烈火中,卢瓦内河底——“没有一个家庭不为失去父亲,丈夫,兄弟和朋友而哀恸”(塔尔蒙)。

坎科洛像他一样脱帽默立。旁边的波普见状,也作了相同的动作。共和军士兵纷纷效仿他们的长官,和旺代人一同脱帽向死者致意。游行队伍悄无声息的经过布法广场,巨大的寂静见证了真正的“l'union”的一刻。

十几万人的死难,十几万人的背井离乡,满地焦土和满目疮痍。一年多的死战后,“旺代”不必须被彻底“毁灭”了。旺代人不再是“土匪”(brigands),“恶棍”(coquins ),“流氓”(scélérats),“乞丐”( gueux),“奴隶”( esclaves),“野蛮人”(barbares),“革命之敌”(les révolutionnaires proposent),“自由之敌”(les ennemis de la liberté)“国家之敌”( les ennemis de la nation),“地狱暴民团”( horde infernale),“天主教暴民团”(horde catholique),“游荡的狂热暴民团”(horde fugitive et fanatique),等等。他们可以和自由理性的本国同胞坐下来平等对话,“和谈调解”——没有旺代了,“旺代人”重新成为了“人”。
城中庆典持续连日,南特人热情招待这些“迷失的兄弟”,城里的大家族和富商纷纷向旺代人敞开大门慷慨款待,举办各种宴席舞会,邀请旺代人登门做客。当晚,一个富商在家中为夏雷特等人举办舞会。一支乡村舞曲响起时,一些年轻姑娘手拉着手围成一圈,把夏雷特围在当中。一个姑娘笑着说:“将军,你是个俘虏了”。夏雷特敏捷的跳出她们的包围:“你们不会轻易捉到夏雷特”。

虽然代表们尽力挽留,夏雷特只在南特停留了两晚,就匆忙赶回贝拉维尼收拢他的部队:斯托弗莱已经公开宣布与签订和议的首领敌对;另一些不满和谈的军官正谋划夺取他的军队。此外,南特承载了太多旺代人刻骨铭心的沉重记忆,他一天也不想多呆。
当日的游行在南特周边产生的效果格外巨大。民间传言四起,到处流传马上就要恢复君主制。起初在南特的代表们不敢对国民公会说实话,上交的报告中谎称旺代人进城时戴了三色结。不过真相很快传到巴黎,这次游行远比和约本身更让巴黎的左派愤怒。
而旺代人在城里短短几天的停留,也让他们的心情慢慢转变。尚宾诺在回忆录中写道:
……La Jaunaye会谈时,除了几个从来没有拿过武器的人,我们都支持继续战斗。几场胜利的自豪鼓舞了我们,长久以来对共和国的共同仇恨在我们每个人心中燃烧:还没能报复我们父母的死难和故土的灾祸就要与敌人和解,这让我们倍感耻辱。我们对这些曾残暴的对待过我们的人们的承诺毫无信心,尤其是想到那些爱国者们带来的恐怖时;我们认为他们是所有邪恶的始作俑者……所以当似乎与共和军谈得不太顺利的将军们离开帐篷时,我们的骑手开始高呼:国王万岁!以表示我们为会谈不成功而感到高兴。
但当我们回到贝拉维尼时,气氛变得很不一样。受到在城中获得的我们失去了很久的惬意时光与甜美和平的影响;以及和一些共和派交往过后,我们认为他们都是凶残禽兽(bêtes féroces)的观点有所改变;最后是那些比我们遭受过更大苦难*的老朋友们的劝说,他们恳请我们放下武器。我们的心开始变得柔软;我们过去的悲惨遭遇似乎不再无法忍受。我们开始看出我们贫弱的资源会被共和国的势力镇压,因为他确实战胜了所有国家的联盟,虽然长久以来我们都不愿如此相信。
【问: ?比尚宾诺全家五口死光更惨的是什么状况?……对了,还有三代族灭的】

然而,一切看似即将尘埃落定时,新的风暴正在悄悄酝酿。
尚宾诺在回忆录中写道,和议进行期间,他们头一次和国内外保王派的广袤网络取得联系。他们这才了解到,巴黎一直有保王派在秘密活动,甚至国民公会中也有倾向保王的国民代表。而与“共和军”的近距离接触不但使双方放下了一些固有成见,还让他们发现似乎有些人不太喜欢身上的制服——在La Jaunaye,一个“阶级很高”的共和军军官悄悄对夏雷特说,后悔没有早点遇见他。夏雷特回复,他们还有机会一起共事——皮塞的代理人Cormatin还带来了海外亲王们的消息,告知他们流亡军正在筹备登陆。这次英国人真的会兑现援助的承诺。
但是,尚宾诺提出质疑:为什么1793年初“大军”还颇具规模,形势对旺代人有利时,没有人联系过他们。直到他们几乎山穷水尽,听说这里要停战,才开始大规模行动,撺掇他们继续打下去?
尚宾诺回忆,签约后夏雷特叫来所有军官,关上门对他们说:“你们觉得从此我就会变成一个共和派?”有些人笑出了声。夏雷特继续说:“有些人想让我们在这边继续打,别听那些窝在安全角落只顾自己享乐的家伙们扯犊子。你们都知道我们的资源有多贫弱,我们撑不下去了”。
夏雷特对他们说,他的计划是积蓄实力等待时机,同时跟国内外的保王派势力联系,拉拢一些偏向保王的军官和官员,通过和平的方式实现他们的目标。
除此之外,夏雷特之后写给普罗旺斯伯爵(后路易十八世)的信中显示,真正促使他签约的原因是对方答应释放十岁的“小国王”,将革命以来一直被囚禁在巴黎的路易十七世送来旺代的承诺。

希望对方能兑现这个承诺显然有些太理想主义,不过人人都有希望的资格。而夏雷特坚决的正统派立场,很快会把他带进一个远超出他的能力的复杂处境:不希望看到“路易十七世”的不仅是共和国,还有某些海外的保王派。
TBC

(1)尚宾诺(La Championiere)的道德观:Da Launay小记(/《旺代黑帮实录》)
根据尚宾诺的叙述,Da Launay作战无比英勇,然极度缺德(有说Da Launay是“无神论者”。可能是个具有时代风格的形容词,和“缺德”同义)。Joly死后,Da Launay听说他平时剽掠积了不少私财,私下拷问他的妻子逼问财产下落,结果把人打死了。和议后Da Launay投奔斯托弗莱寻求庇护,背地里偷偷搞斯托弗莱。之后夏雷特,萨皮诺与斯托弗莱合解。斯托弗莱得知此人曾试图毒杀自己(用一个有双层机关的酒壶),立马被点爆给全军军官发通缉信,“把da Launay描述成一个打算毒杀所有首领的恶棍”【评. 讲真,敢连着戳炸旺代俩火气最旺的头儿,也算是条好汉】。萨皮诺的人抓住他后送到夏雷特的大本营贝拉维尼。他没跑,以为夏雷特不会杀他。回到营地的夏雷特听说此人在镇上,叫来手下一个专管处决的德国骑兵,对他说:“去给我把这个人干掉。要是他再出现在我面前,我就把你俩的脑子都崩出来”("Va-t'en me fusiller cet homme; s'il reparait devant moi, je vous brule la cervelle a tous deux")。da Launay当时正在de Couëtus家里,de Couëtus的女儿也在旁边。德国人当着他们的面把da Launay揪出去拿战刀戳死了,横尸野地好几天没人敢收埋。
尚宾诺很反感Da Launay,他认为Da Launay坚持“国王或死亡”的真正原因是想要“国王的回报”,但也因为Da Launay之死对夏雷特等人很不满。尚宾诺的意思是:这个人虽然罪有应得应该死,但斯托弗莱不该写那么夸张的通缉信猛黑他;夏雷特不该派人去私下杀他;也不该让那个德国人去办,当着军队副帅和俩姑娘的面杀人;更不该拿刀杀他,死后暴尸:没有正儿八经的审判他,然后堂堂正正的公开枪决就是不对。恶人也要让他死的有尊严。
Joly也是同理。尚宾诺说他无比英勇,指挥军队超一流。然在军队中实施“残酷专制”:枪毙冲锋不及时的士兵,打劫“爱国派”居民勒索赎金,三番五次当众找夏雷特挑事,甚至枪毙了一个拒绝服从他的夏雷特部下炮手。但.是—— 就算他恶事做尽,夏雷特也不应该让人刺杀他。(尚宾诺特别相信Joly之死跟夏雷特有关……何以对老上司的人品如此没信心)
概括之:公义不能通过不公义的方式实现。
虽然从古典经院伦理角度看这个道德观一点毛病没有,但联系尚宾诺的个人经历和时代背景,实在震撼。由此可以理解为什么尚宾诺不是特别信服的正统派保王党,但特别反共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