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地之春(七十九)
赤地之春(七十九)
镇国公通敌叛国案终于在吴锦安手中轰轰烈烈、光明正大的办起来,如今大靖上下都知道威名赫赫的镇国公“或许”当年根本没有通敌——是啊,功勋卓绝的镇国公早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必通敌?
人,此刻都会这样想,可从不曾想起当年自己又是怎样一副嘴脸!
吴锦安办事的效率确实高,但耿直不阿的性子依旧令张云雷头痛——他眼里真就容不得半点沙子!
“皇上,档案馆记事簿上记载,当年镇国公那些通敌书信已在乾嘉十九年的大火中烧毁,但您看这几笔墨,阳光下如此炫彩,分明是东鳞新墨,产于乾嘉二十一年!”
这件事……张云雷心里最清楚——事儿,都是他经手办的——他父皇隐晦暗示,他为表忠心十分大方地把这些东西付之一炬!
这有什么!
一来,这些书信他也是看过的,仿得十分精妙,他看不出任何破绽。
二来,只要他登基,别说镇国公冤案待翻,便是真通敌,要抹了去也是他一句话的事情!
只是话若是真这么对吴锦安说,这老小子必定大张鞑伐、鸣鼓而攻,真相公之于世他不怕,怕只怕被杨九郎知道……他现在已经因为自己做下的种种坚持“道不同不相为谋”,若还知道自己做了这些,岂不是要翻天!
可是若拿话搪塞,这老小子又是个难缠的角色,一时间倒是很难找到合情合理的说辞,他心下暗叹一声,只将真相暗暗隐下,含糊夸赞道:“此,确实是个疑点,吴卿缜密……”他摁着怀中那封阮骧从杨九郎身上抢来的信笺,顿了顿,再不准备拿到吴锦安面前。
但……他隔着黄袍摩挲着略显软烂的信笺——这信笺必是能说明镇国公的通敌叛国皆系伪造,否则他父皇也不必在案子掀起后急着烧掉!而吴锦安,油盐不进,若是没有切实证据,别那老小子最终翻不过案来,岂不是白瞎了他的拳拳讨好杨九郎之心!
吴锦安不行……那就宋千里!
“皇上,”薄薄的带着一点焦黑的笺纸握在宋千里微微颤抖的手里,他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张云雷,“既是记事簿上已经写明烧毁,这一封又从何而来?”他虽然知道记事簿上的猫腻,可面对张云雷他做不到像吴锦安那样“心直口快”,无所顾忌。
张云雷面对宋千里,如今倒也不必像之前一样藏着掖着,直接将事情来龙去脉和盘托出,并将孔三佑直接丢给他——宋千里并不似吴锦安,他深谙为臣之道!
也不知宋千里怎么跟吴锦安说的,没多久吴锦安便依靠这一纸信笺证明镇国公通敌确由他人伪造陷害,杨氏一门沉冤得雪,而重犯李跃鸣又添一条死罪——构陷朝廷股肱、国之柱石!
不过于李跃鸣来讲,一条两条无所谓,反正头只有一颗,要“咔嚓”也只能“咔嚓”一下。不过当时为何构陷、如何构陷——隐隐绰绰,连吴锦安也没了声音,匆匆结案。
当然,所有跟李跃鸣栓一根绳上的“蚂蚱”们也全被起底,牢狱的牢狱,罢黜的罢黜——张云雷顺水推舟,不费吹灰便去了“毒瘤”,植了“新肉”。
宋千里微微心惊,甚是忐忑:新皇的手段……
不过张云雷没空顾及宋千里的感受,他心中还有一个疑惑未解:多喜这一帮人……
自他登基,他靠着高全福的手细细查了查,确实有隐约的一帮人受人指使,隐在宫中,但却都奇怪得很,暗中捣鼓的桩桩件件事最终好处似乎或多或少都落到了自己头上!
譬如西北酬军,李跃鸣曾对裕妃提过让惠王领,惠王明确不愿却是在与他府上门客嘀咕了半日之后——当时他还暗骂自己弟弟蠢,蠢到连这种拉拢边疆将领的好事都看不清楚,但后来也有些理解,毕竟他的好弟弟是想利用这件事让自己在西北回不来!
这确实是个好主意,可以神不知鬼不觉让他死在西北,但想象和现实总有诸多差距——若是让自己选,他宁愿辛苦一趟,但他蜜罐里泡大的弟弟……
倒是不得不佩服这个门客对他三弟的了解!
更关键的是——这个门客如今下落不明!
再譬如侯进,听说惠王知道侯进此人,也是门客提点!可侯进的出现却让他开始从被动接招到主动出击——甚至将多年前受的委屈也一并得以纾解,真是痛快的很!
再譬如……亦力把里人!
亦力把里人刺杀他是在驻春楼门口不远处!
宫中……惠王府……怕是当时淏王府也有他们的人吧……
啧,驻春楼?
张云雷凤眸微微一凛,心中闪过一丝异样——一个小小的声色之地,不至于……
只是怀疑的种子落下便要生根发芽,张云雷也不是那种任其发展的人,没多久陈芳便反馈了驻春楼的查探情况——驻春楼老板余宏泩已消失多日!
张云雷修眉微紧,又让追查京城所有酒楼饭庄等一切朝臣勋贵会去的热闹之地,结果,十有五六要不就是人去楼空,要不就是店面易主——这帮人就这么神秘消失了!
关键是,莫名其妙地帮了自己,却又这般不求功名、不邀利禄的隐退?
但一查多日,依旧没有这帮人的更多消息,竟是神秘得紧!
虽如鲠在喉,但实在查无可查,张云雷便只能在忐忑中放弃,而德庆元年就在这暗潮汹涌的平静下过去了,但,张云雷心心念念要的杨九郎的消息却依旧如石沉大海,毫无头绪。
德庆二年,春。
皇帝下旨翻修镇国公杨氏墓地,旨意通达天下。
镇国公与夫人的尸骨在“知情人”的帮助下寻回。
草长莺飞,杂花生树,静寂的墓园也不知不觉生机勃勃起来。
张云雷退了左右,只剩下陈芳在不远处静静伺卫。
“国公大人养了个好儿子,让我惦念到如今……”修长的手指捏着嵌宝云纹银酒杯将琥珀色的酒水一点点撒入石碑前青青的草地中,“我知道他生我的气,我知道……他不屑这样给您翻案……”
“只是,国公爷是了解我父亲的……”又一杯酒水缓缓渗入青草,春风微抚,像是无声的应答,“我的父亲,不像国公爷那样能做个纯臣为国为民,他,对权利的眷慕比之我的父皇应该不遑多让,所以我……我也是这样的人!”
“我知道九郎的性子也如您一般,心怀大义、顶天立地,所以他不屑与我这样的人为伍,不屑我……我那些……下作的手段……”
“但是,我不想放开他,不会放开他!”
“我不会像我父皇对待我父亲那般对待他,您……请您放心……”第三杯酒下,明黄的衣袍微微一番,略疲的声音再次响起,“希望明年春风起时,我能带着他来看您……”
德庆三年,春。
“今年依旧只有我一人来看你们……”一杯酒水落地,清风微舞,“那个冷情冷性的……国公爷是不是也烦他不来看您?”
“可是,国公爷还是多担待,那人大约……大约有隐情……”修指抠着壶柄又将酒杯斟满,“我替他在这儿给您赔个不是!”说着捏起满杯的酒一饮而尽,仰面之时,酒尽泪落,滴入青青草地……
春风吹起,似怜惜、似宽慰……
“风卷——江湖——雨暗村……四山——声作——海涛翻……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咯咯,爹爹,这书里写的不就是您与阿狸么……”稚嫩的声音从暖暖的被窝里瓮声瓮气地传出来,软糯香甜,可爱盈耳,不远处铁制的壁炉里烧红的柴火时不时爆出一两点“噼啪”声,偶尔一两片雪花从屋墙隙缝中漏进来,随即消失在融融暖色中。
“阿狸昨儿与爹爹去溪边捡了松枝,捡了松果儿,这会儿烧着……嗯——,爹爹,您闻着松果儿的香味了么?难怪那精灵古怪的小松鼠喜欢松果儿的味道,阿狸也喜欢极了!”奶味儿十足的腔调带着甜甜的笑意断断续续、锲而不舍地从被窝里钻出来,听得人心里也异常柔软。
“溪柴……火软……蛮毡……蛮毡是什么?”问题中又带上天真的语调。
“蛮毡?蛮毡啊,就是蛮人盖的被子……”冷白的面皮在微微火光的映衬下淡淡发红,细眸假寐,修长的手指轻拍着被子上小小的隆起,这底下是他千娇百宠的宝贝疙瘩!
“蛮人的被子啊……爹爹,蛮人的被子有我们的棉被暖么?”
“唔……”声音慵懒,像是陷入久远的回忆,“暖和的,就是有股子野兽的膻味,或多或少……”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如今他也如放翁诗中一般,铁马冰河,终究不能再续,只好在梦中寥寥一会……
僵卧孤村,倒是有阿狸相伴,聊以慰藉!
“爹爹什么时候可以带阿狸去山林深处?来年开春大约阿狸就能将箭法练成,阿狸与爹爹打猎去……”
“呵……”声音带上一点宠溺的笑意,骨节分明的手指揉上细软乌黑的小脑袋:“阿狸在家练得努力,爹爹看在眼里,但进山猎兽阿狸还小了点,阿狸耐心些,等阿狸长到爹爹胸口时,大约……能去!”
一节藕臂从棉被中伸出来,软软勾住男人修长的脖颈,将自己的小身体趴上他胸前:“是像这么高吗?爹爹,爹爹,这么高就够了吗?”
杨九郎笑着,一边双手拢着自己孩子的小屁股,让他稳稳地趴在自己胸前,一边道:“爹爹说的是阿狸站在地上时,可不能像这种,小赖皮……”
一晃经年,他的小团子已经三岁了,虽还是肉乎乎的一个,却已经可以狭促着眼眸跟他耍小聪明了!
“唔,爹爹——”小嘴儿噘得老高,“村东的大柱哥哥说起上回跟您去猎了鹿、猎了野猪,说得可欢儿了,小胖他们羡慕得不得了,阿狸也羡慕……”
杨九郎轻拍了他小屁股一下:“你念的那些诗,写的那些字,他们不也羡慕得紧?所以呀,不需要所有的好处都占自己一个人身上……”这股什么都要拔尖儿的性子,真是像……
“山里的草木都比阿狸高,到时候阿狸走不见了,你要让爹爹怎么办?”杨九郎将他露在外面的胳膊放进被子,轻轻搂紧这个小小的身子。
小团子阿狸一听“走不见”,陡然鼻子一酸,撇了两下嘴就想哭,但感受到爹爹双臂紧搂时传来的安全感,又随即平静下来,最后在杨九郎胸前拱了拱,将两滴挤出来的泪擦在他身上,才心满意足地搂着温热的身躯缓缓睡去。
杨九郎淡淡一笑,低头在小团子额间亲了亲,才也闭上眼静静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