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劳血战，损失几何？

最近，@凯旋战史 连续更新了三期精彩的艾劳之战视频，呈现了这场拿破仑战争前半段里最血腥的交战全景。 

这里呢，我正好打算趁此机会，蹭一蹭艾劳的热度，详细捋一捋此战中的法军损失。

首先自然是拿破仑的大军团公报，1807年2月9日在艾劳发表的第58号公告宣称法军仅有1900人阵亡、5700人负伤，与此同时表示战场上清点出7000具俄军尸体。[i]

虽然法国有句俗话叫做“公报般的弥天大谎”，不过按照笔者阅读大军团公报的经验法则，它也不失为一个推断战损的辅助工具，只不过法军实际伤亡一般是公报宣称值的三倍左右，敌军损失则基本与宣称值相当。 

换而言之，法军实际伤亡可能会达到2万3千人左右。当然，这只是一个常用的经验法则估计，并不能作为任何论证依据，不过，我们接下来就会看到更多、更准的材料。

随后是脚踏实地的军事史学家、曾经担任过达武元帅参谋长的马蒂厄·迪马（Mathieu Dumas）将军。迪马在19世纪20年代出版了多卷本《军事事件概述或1799-1814年各战局史论》（Précis des évènemens militaires ou Essais historiques sur les campaignes de 1799 à 1814），在书中估计艾劳之战法军约有2000人阵亡、1万5千-1万6千人负伤。毫无疑问，这要比大军团公报接近真相得多。只可惜，这样的优良文风并没有长久保持下去，不久，七月王朝和第二帝国时代的浮夸作风就将占据主流。[ii]

接下来不得不提的自然是拿破仑一世粉丝、著名的老反动派梯也尔。这位七月王朝文风的代表人物在《执政府与帝国史》（Histoire du consulat et de l'empire）中给出的法军损失数据只比拿破仑本人略高一点，仅有3000人阵亡、7000人负伤，总计折损1万人而已。而且，梯也尔还煞有介事地表示据他掌握的材料，法军当天实际负伤者仅有7094人罢了。给出这个乍看起来有零有整，精确到个位数的数据后，这位资深粉丝还为拿破仑开脱道：

我们可以看到，与俄国人的所作所为相比，拿破仑对事实的改动很小。甚至可以说，在会战当晚，拿破仑没有理由再假定损失更多。 [iii]

顺便一提，梯也尔还是艾劳“万骑大冲锋”发明者或重要传播者，正是他弄混了法军骑兵编制里的中队（escadron）和连（compagnie），将40个骑兵中队亦即80个连当成了80个中队，因而把参与缪拉这次大冲锋的兵力扩张了将近一倍。[iv]

当然，七月王朝时期也并非完全没有新材料面世，有人在1846年为艾劳会战时奥热罗第七军的炮兵主任塞纳蒙（Sénarmont）出版了纪念集，该书便引用了第七军的战报，提到这个损失惨重的军在艾劳战死929人、负伤4271人，总计死伤5200人整，却没有提及必然会大量出现的失踪、被俘人员数量。说到底，这仍然只是管中窥豹、盲人摸象。[v]

直到第三共和国时代，随着德法两国总参谋部的介入，我们读者才有更多的机会了解艾劳会战全貌。 

1873年，五卷本《格鲁希元帅回忆录》面世，虽然名为“回忆录”，但也收录了元帅生前的不少文件。作为艾劳会战时的第2龙骑兵师师长，大冲锋的重要参与者，格鲁希手头自然留有他在同年2月23日写下的战报。根据这份刊布于回忆录中的战报，仅他麾下这个龙骑兵师，在艾劳会战中就有450多匹战马非死即伤。这虽然并非人员伤亡数据，却也可以从中管窥损失局部。[vi]

1889年，法军出版了充分利用陆军部档案材料的第28战列步兵团团史，该团作为苏尔特第四军的拳头部队之一，也不失时机地在这部详实团史著作里摘录了第四军在艾劳的作战日志，提到了苏尔特军的实际损失：370人阵亡、7880人负伤，即便不考虑失踪、被俘人员，仅伤亡就高达8250人之多，竟比奥热罗麾下已然损失惨重的第七军还要高很多！[vii]

当然，这里有必要解释一下，2月7日下午至夜间围绕艾劳镇发生的艾劳战斗（Combat d'Eylau）和2月8日全天的艾劳会战（Bataille d'Eylau）本来就难以分开统计损失，法军在计算时也不会自找麻烦强行区分。因此，虽然第四军在2月8日艾劳会战中参与度有限，当天伤亡决不可能超过第七军，但它在2月7日艾劳战斗中已然损失颇重，因而总损失还是要高不少。

此外，阵亡370人、负伤7880人的数据也令不少人怀疑370前面是否漏了个1、2、3之类的千位数字，毕竟如此悬殊的死伤比例不大可能出现在拿破仑时代的战场上。不过，这或许是源于第四军作战日志中的阵亡标准尤为严苛，以2月6日的霍夫战斗为例，该军作战日志中也赫然记录了阵亡80人、负伤1750人、被俘35人的悬殊数据。[viii] 

1891年1月31日，柏林出版的《军事周刊》（Militär-Wochenblatt）刊发了俄普联军在1807年缴获的部分法军文件。其中一份达武军莫朗师（第三军第1师）的统计表格显示仅该师在艾劳就有275人阵亡、2651人负伤、250人被俘，总损失3176人之多，相当于该师在奥尔施泰特、恰尔诺沃、戈维明的损失总和。[ix]

或许有人会怀疑这份从联军手中流出的报告可靠性，毕竟联军和法军都不乏伪造对方文件前科。不过，法国总参谋部1896年整理出版了《第三军在1806-1807年的作战行动》（Opérations de 3e corps, 1806-1807）一书，其中的2月8日作战日志里却给出了几乎完全一致的结果：第1师在艾劳共有275人阵亡、2651人负伤、245人被俘。由此可见德方公布材料的确属实。

第三军在艾劳蒙受的五千余人损失虽然仍旧不如第七军，但也足以令它伤筋动骨。以在艾劳承担主要战斗任务的莫朗第1师为例，该师直至2月12日每个团仍然仅有五六百见在兵力，全师五个团十个营能够投入作战的兵力总计不过3713人，可以说是名副其实的强弩之末。[x]

同样是在1891年1月底的这一期《军事周刊》上，德方还提到了另一份重要的缴获文件，它名为《呈递给皇帝陛下的说明：艾劳会战损失记录》（Note pour Sa Majesté, Relevé des pertes à la bataille d'Eylau，以下简称《损失记录》）。可惜德方编者并未给出全文，而是仅仅概括了几个重要数字，具体如下表所示：

这个数字可以说是石破天惊，直接令法军在艾劳的损失突破三万大关，也引发了不小的争议。遗憾的是，由于二战末期英军轰炸了位于波茨坦的军队档案馆，现今已经无法确定这份文件是否还存在，不过，通过其他渠道的旁证，我们可以发现《损失记录》里的数据并不离奇。

首先，以较易验证的军官伤亡为例，马蒂尼安在其1899-1909年出版的第一帝国军官伤亡表册中根据人事档案得出法军在艾劳至少有1017名军官伤亡，这与德方刊布的《损失记录》里伤亡军官1021人、俘虏13人可以说是完美契合。[xi] 

1907年，法军总参谋部整理出版了本尼希森用法文写成的1806-1807年战争回忆录和1812年战争回忆录。由于本尼希森在回忆录中发表了俄军缴获的大批法军文件，也令法军认为有必要核对己方档案中的副本，于是，法军总参一方面以实际行动验证了俄军缴获文件的确真实可靠，一方面也趁机查阅了大批己方档案，因而能够给出源自己方作战日志的损失数据。我据此整理汇总如下。[xii]

这看起来比3万出头的总损失小不少，但细究起来，也不算特别出格。一方面，仅仅轻伤人员是否计入就足以造成巨大差距，相关人员可能多达一万人左右，另一方面，作战日志里的阵亡数量显然只是当场阵亡，损失记录里的数字则应当包括了大量重伤死亡。 

作为旁证，在坎坦夫妇根据人事档案中的不完全记录整理的《艾劳悲剧》（La tragédie d’Eylau）一书中，仅仅是有名有姓、资料完整的军官和士兵，就有至少2694名当场阵亡或重伤而死，考虑到这一时期记录的不完备现状（各团人事档案里往往有一半士兵压根没有去向记录），实际阵亡和伤死的总人数应当有5400人左右。[xiii] 

此外，各军作战日志中的数字也明显存在有意或无意的遗漏。 

遗漏的典型自然就是奥热罗的第七军，该军在2月8日当天就由参谋长帕内捷（Pannetier）将军急急忙忙上报了阵亡929人、伤4271人的凑整数据，显然遗漏了大批失踪、被俘人员。要知道，按照该军炮兵主任塞纳蒙的战报，第七军先是步兵冲击失利，而后遭到大批俄军骑兵追杀，就连他的炮兵都陷入危机被迫退却，这种情况下被打散的人员必定非常多。建制完整的第三军光是一个库奇滕村失利就有两百五十人被俘，崩溃过的第七军怎么可能比这来的少呢？

还好我们这里有一个旁证可供参考，那就是法国外籍军团将领谢尔盖·安东连科（Serge Andolenko）的著作《拿破仑鹰旗对决沙皇军旗》（Aigles de Napoléon contre drapeaux du tsar）。安东连科在书中摘录了第七军下辖7个步兵团在2月1日和10日的见在兵力对比。[xiv]

当然，2月1日到7日的行军过程中不可能没有非战斗减员，这里，我不妨根据经验假设这段时间里减员了10%，那么，仅这7个步兵团，在艾劳的死、伤、失踪、被俘总数就高达6400人之多。如果再考虑到2000多人的骑、炮、辎、工部队，那么第七军实际损失数字至少应当在6500人以上。 

近卫军的数字同样存在不少疑点。因为根据近卫猎骑兵团居约（Guyot）中校的日记，仅仅该团在艾劳就有85人阵亡、161人负伤，直接刷爆了60人阵亡份额。[xv]

而在坎坦夫妇的《艾劳悲剧》里，记录相对完备的近卫军官兵至少有160人当场阵亡，更是远远超出了阵亡60人的总额。 

此外，按照安东连科在《拿破仑鹰旗对决沙皇军旗》中引述的档案材料，近卫掷弹骑兵团在艾劳共有185人死伤、52人被俘，可见，近卫军伤亡数据里同样遗漏了大批失踪、被俘人员。[xvi] 

总而言之，在持续两天的艾劳之战中，法军付出的代价至少是2万人，甚至很可能达到3万人以上，拿破仑却只宣称己方死伤了7600人而已。相比之下，本尼希森将己方损失从2.6万压缩到1.4万，已经算是颇为厚道了。 

笔者真不知道梯也尔这个马克思口中的“侏儒怪物”是怎么有脸写出下面这段文字：

我们可以看到，与俄国人的所作所为相比，拿破仑对事实的改动很小。甚至可以说，在会战当晚，拿破仑没有理由再假定损失更多。

[i] Goujon, A., Bulletins officiels de la grande armée. Paris, t. 1, 1822, p. 251-252.

[ii] Dumas, M., Précis des évènemens militaires ou Essais historiques sur les campaignes de 1799 à 1814. Avec plans et cartes. Paris, t. 18, 1826, p. 38-39.

[iii] Thiers, A., Histoire du Consulat et de l'Empire. Genève, t. 4, 1846, p. 199.

[iv] Ibid., p. 193-194.

[v] Simond, É., Le 28e de ligne historique du régiment d'après les documents du Ministère de la guerre, Rouen, 1891, p. 141.

[vi] Grouchy, E.-H. de, Mémoires du maréchal de Grouchy, Paris, 1873, t.2, p. 300.

[vii] Marion, A., Mémoire sur le lieutenant-général d'artillerie baron Alexandre de Sénarmont, Paris, 1846, p. 25.

[viii] Bennigsen, L. A. von, Mémoires du Général Bennigsen, Paris, 1907, t.1, p. 202.

[ix] Militär-Wochenblatt, 1891, S. 277.

[x] Militär-Wochenblatt, 1891, S. 275-276.

[xi] Martinien, A., Tableaux par corps et par batailles des officiers tués et blessés pendant les guerres de l’Empire (1805-1815). Paris, 1899; Martinien, A., Tableaux par corps et par batailles des officiers tués et blessés pendant les guerres de l’Empire (1805-1815) (supplément). Paris, 1909.

[xii] Bennigsen, op.cit., t.1, p. 225.

[xiii] Quintin, D.; Quintin, B., La tragédie d’Eylau, 7 et 8 février 1807. Paris, 2007.

[xiv] Andolenko, S. P., Aigles de Napoléon contre drapeaux du Tsar. 1799, 1805-1807, 1812-1814. Paris, 1969, p. 140.

[xv] Guyot, C.-É., Général Comte Guyot Carnet de campagnes (1792-1815). Paris, 1999, p. 64-65.

[xvi] Quintin, op. cit., p. 433; Andolenko, op. cit., p. 1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