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布文·梦之章】境界的女儿——巴多



编者按:天下布文系列第二十五名。非常不错的秘封文,结局非常出乎人意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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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梅莉第一次来到这片大地。
她和莲子,还有另外几个本科生在清晨时坐上了前往大阪的新干线,夜色还没有苏醒,像一片幽蓝幽蓝的海水。下午,她们将从大阪伊丹空港搭乘东方航空抵达大洋彼岸的机场,飞越一望无际的海洋,开始为期一年的交换生生活。
梅莉只坐过一次飞机,从西欧的家乡飞往大阪,再去京都,然后再也没有离开过。这次刚好反过来,只是终点不是故乡。她三年来从来没有想过家,那个家在她的印象中只有破碎的断面。她的父母是一对快乐的农场主,矮胖敦实又无忧无虑,一点也不像梅莉这样苗条清瘦又多愁善感。离家去日本上大学之前,家里新添了一个小妹妹,梅莉看着她湿漉漉的脸皱缩成一团,没有一丝亲切。说起来有点薄情,但是她在那个家里只感觉到了陌生。
梅莉紧紧地跟在队伍后面,双手不离自己的行李,生怕惹出什么乱子。倒是莲子神气舒畅得很,一路上为大家科普着目的地的民风民俗经济发展之类的,什么臭的豆腐辣的豆汤五六百米的高楼,上飞机后又精神百倍地抱怨每个人桌前的小电视没有最新上映的电影。还真是个小孩子,梅莉在心中偷笑。
下了飞机又坐上地铁到最近的高铁站,梅莉放好行李就困了,戴上眼罩准备睡一觉,恍惚间听见呼呼的风声和同学们的说笑。过了半个小时她被叫醒,跟着队伍穿过一层又一层拉客的的士司机又坐上学校派来的巴士,颠了十几分钟后停在宿舍前,一栋看起来有一丝古典气息的五层建筑,虽然似乎修缮过,还是看得出来很有些年头了。梅莉挺喜欢这种建筑风格,但其他人都没有表现出什么兴奋的样子,她也就和大家一起沉默着。莲子环顾四周抗议道,这里真的是我们交换的学校吗?外面还有一大堆火锅店,这不会就是个镇子吧?
没有人搭理她。带队的学姐米莉亚说,你是没有见过小一点的城市吗?就算这里是镇子又怎么了?我们这个主校区就在这里,分校区倒是在隔壁的省会,怎么你以为世界上所有城市都是上海吗?
莲子像是受了批评一样看着梅莉,梅莉又一次捂着嘴偷笑。“我觉得这地方挺不错的,山清水秀空气又好,你知道旁学校边那座山是座名山吗?”梅莉说。
“真的吗?”现在的莲子像个好奇宝宝一样问。
“嗯,著名的佛教圣地,最近的寺庙离这儿只有五百米,清晨和傍晚可以听见钟声。”梅莉说,“论坛上看的。”
莲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像松了一口气似的老老实实拖着行李和其他人进楼了。
宿舍楼里有一部电梯,看起来新装没多久,和古朴的内饰有点格格不入。宿舍是单间,梅莉和莲子被分到了二楼相邻的两个房间,一张带床垫的木板床,床单是新换的,上面绣着淡紫色的樱草图案,一个有点年头的木质衣柜,里面留下了匆忙打扫的痕迹,几个樟脑球像是被随手扔进去的一样。房间已经清理过了,梅莉从行李箱中拿出小猫抱枕,抱着它扑到被窝上打了几个滚。她抬起头,敲了敲贴着新墙纸的墙壁,咚咚咚,咚咚咚,莲子回应了她三声。
梅莉把行李箱里的布偶立在书桌上,不怎么用的专业书籍塞进柜子,还有一个小台灯也摆在布偶旁边,打开后发的是柔和的黄光。往后这一年,这就是自己的家了吧,梅莉想。但是自己真正的家在哪儿呢?不会是那个西欧的小镇,也不是京都,那究竟是哪儿呢?
米莉亚敲了敲梅莉的房门,说大家准备去买点吃的,问她去不去。梅莉说算了吧,帮她随便带点什么就行了。整层楼很快就只剩下梅莉一个人,她从背包里拿出一瓶饮料,趴在阳台的护栏上看渐渐黯淡下去的夜景。悠扬的钟声从远处传来,像是来自遥远过去的回响,听了整整十八下,梅莉还是感觉有点不真实。她边喝饮料边看飞鸟的黑影从淡去的黄昏中归巢,这是她在梦中见过几次的场景,所以她感觉很亲切。梅莉觉得自己会喜欢这个地方,从小她就是一个多梦的孩子,虚幻与现实的交界永远是属于她的乐园。
梅莉喝完了饮料,把瓶子放在脚边,轻轻哼着小曲等同学们回来:这片浩渺的苍穹已经归我所有,张开幻想的羽翼——这时莲子一脚把虚掩的门踢开,叫着梅莉梅莉我给你带了这里特色的青椒牛肉串和烤脆骨,怕你吃不惯还有金枪鱼饭团。梅莉道声谢后接过莲子手上的塑料袋,烤肉淌着油,感觉腻乎乎的,卖相不是很好。她给了莲子一瓶饮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起就着烤物嚼饭团。这是你读大学后第一次出国吧,吃完之后莲子说,我看你还挺开心的啊,不想家吗?梅莉轻声笑了笑,说要想家过去那几年早就得相思病了,反正来的是有饭吃有书读的地方,会有新的生活的。
新的生活很容易适应,有课的早晨七点起床和莲子一起去学生食堂吃白煮蛋和菜包子,七点半坐在教室里上课,没课可以多睡一会儿。午饭可以吃食堂也可以出去吃,外面中午卖的基本上都是不怎么精致但很实惠的盒饭,老板们也很欢迎梅莉这种要把一个荤菜换成素菜的顾客。下午继续上课,晚饭就在食堂随便吃一点,然后回寝室看看书写写不知道要写多久的论文。周末,梅莉喜欢待在房间里边听歌边看小说,莲子老是来串门,吵吵闹闹的,这也是梅莉喜欢戴耳机的原因。晚上结伴去一家酒吧,梅莉和在京都的酒吧一样,只点苏打水,然后看喝醉的人唱歌跳舞。“太狡猾了,你每次去酒吧都不喝酒,故意清醒着看我们笑话吗?”莲子曾经抗议道。“没有的事,我只是不喜欢自己也醉醺醺的像你们一样而已。”最后梅莉还是往杯子里兑了小半杯白兰地。
一周后的一天夜里,梅莉迷迷糊糊地躺在被窝里准备睡觉。她感觉到了床在晃,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头晕,直到听见莲子的叫喊才反应过来是地震。梅莉手忙脚乱地踏上运动鞋向外面跑去,同学们早就在宿舍外的空地上站定了。每个人手里都有食物和水,莲子左手还抱着一个小小的医疗箱,只有梅莉一个人尴尬地空着手。这几年的地震演练真是白练了啊,梅莉想。一行人在楼下吹了十几分钟初秋的冷风,直到一个当地的学生打着手电找到她们,操一口听起来像日语的东西支支吾吾说了半天。
“你可以说英语。”梅莉用英语说。
“哦,这里是一片地震带,经常会地震,不过都是小震,不用管它。”学生说,“我们怕你们担心所以来提醒一句。”
那就继续睡吧,大家回到自己的房间。不知道为什么,梅莉的睡意消失得一干二净,安眠药也没有带。她紧紧地闭上双眼,但始终有一个声音萦绕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好像在不停地呼唤她。
西欧一望无际的原野从阿紫眼前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白茫茫的云层,这时,她才靠着玻璃窗一个人悄悄落泪。飞机飞过绵延不断的山川与海洋,当天空被黑暗笼罩又淡出黑暗时,她第一次看见了这片陌生的大地。鳞次栉比的高楼是她在西欧的家乡从来没有见过的景色,远方青翠的群山隐没在若隐若现的雾气中。阿紫在这之前从来没有离开过家乡,奶奶离去之后给她留下了一大笔存款,多到可以让她衣食无忧地生活直到找到稳定的工作,但还不够治愈她脑袋里的那个困扰她多年的疾病。坐上前往留学学校的巴士,她远赴重洋来到了这个地球另一端的国家,将在这里完成自己的学业。
阿紫有一个冗长而拗口的英文名,为了融入这里,她给自己取了个中文名叫“云紫”,没什么特殊含义,仅仅是因为她喜欢多云天和紫色。在那个年代,虽然这个古老大地上的人已经不再把外国人当成什么稀罕的东西,但留学的费用还是相对其他国家比较便宜。留学生这个身份将不会为她带来特权,也不会带来歧视。她和几个陌生的同学在老旧的巴士上颠簸了一个多小时,疲惫不堪地来到了目的地,那所绿树环绕的大学,开始各不相同的留学生活。
留学生的宿舍和其他人是分开的,孤零零地立在学校一隅,每次上课都要走十几分钟。饭菜是很普通的当地饭菜,三荤两素配米饭,汤可以免费加。阿紫挺喜欢这里的饮食,食堂阿姨们也很快注意到了这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女孩。有一次打饭时阿姨往她的餐盘上扣了厚厚的一层肉,看着她细伶伶的手腕说小姑娘老漂亮了,就是太瘦了要多吃点。阿紫红着脸点了点头,以前在西欧她从来没有收到过关于外貌的赞美,她觉得自己太瘦了,也根本不漂亮。面对“你很好看啊,就是不喜欢笑,要多笑一点啊”和“你的头发太漂亮了,我也想要你这样的头发”这种纯中式的赞美,她也只能怯怯地用“好的”“谢谢”之类的词来回应。阿紫学过很久中文,但她还是觉得自己中文不好,所以总是很害羞。
夜里就不那么愉快了,其他留学生喜欢在外面浪荡到很晚才归寝,每次她们都会吵醒阿紫,动静很大,戴了耳塞都没用,醒来之后又很难再次睡着,熬到半夜才能昏昏沉沉地入眠。她被地震震醒过几次,头一两次还慌慌张张地跑出来,久了也就习惯了,经常是第二天看新闻才知道昨晚有地震。阿紫觉得越来越无法面对其他留学生了,她感觉自己和他们格格不入,总是安安静静地一个人待着。隔壁寝室有几个日本留学生,“紫”在日文中发音“yokari”,那几个日本女孩见到她就喊油咖喱油咖喱,像是在点菜一样,她想着还有些生气。
每天傍晚阿紫都会在自己房间的阳台上看黄昏,看夕阳暗黄色的血液融化在丛云里,失眠的夜晚也会起床看星星,虽然很多时候没有星星,只有厚厚的云。从小阿紫就喜欢观赏自然的每一个部分,她经常在明朗的夏夜推着奶奶的轮椅到福利院附近的小湖看星星看月亮,天空的光芒倒映在镜面般平静的湖水中,这是阿紫从小最喜欢的景色。她记得妈妈还在时带自己爬过一次雪山,爬到半山腰妈妈就喘得不行了,只能下山。阿紫看着笼罩在白云里的山巅,现在她都觉得遗憾。在那之后她再也没有爬过山,也再也没有见过终年长存的积雪。
阿紫是留学生中少有的优等生,她白天早早地到当地学生的教室听专业课,留给好奇的学生一个冷淡的后脑勺,晚上学习语言,课余时间也很少出去玩,基本上就待在寝室看书。同学问她研究生准备考哪,“本校临床医学。”阿紫回答。从六岁第一次手术开始,她就立志行医救人,此时她心中医生的形象还是戴着鸟嘴面具的游历郎中。那次手术她剃掉了所有头发,出院的那一天,她戴着一个大大的白色遮阳帽,把自己的志向告诉了妈妈,妈妈笑着摸了摸阿紫的头,说那妈妈就等你长大了。说这句话时妈妈一只手按着腹部,这是她患上胃病后的习惯性动作。最终妈妈还是没能等到阿紫长大,从那时开始,阿紫就已经决定了自己一生的方向。
但是阿紫不会告诉别人,她学医还有另一个原因。她做过一个真实的梦,真实得不像梦,像是她前世的一个回忆。她梦见自己生活在一个与世隔绝的乐园,那里的云朵是棉花糖,星星可以摘下来装进瓶子。乐园唯一可靠的医生隐居在一片茫茫竹林的深处,医术精湛,却冷静得近乎冷漠,阿紫不觉得她是真正的医生。梦里她找到了那个医生,请求她治愈自己脑袋里的那个肿块,医生看了她一眼,毫无理由地拒绝了。阿紫暗暗下定决心,终有一日要超越她,她把这个决心带进了现实。
妈妈离开之后,阿紫就和奶奶一起生活在福利院。从小她就乖乖的很听话,因为知道自己哭泣和吵闹会烦到别人,所以从来不那么干。她喜欢一个人看书,上学以后买了一个廉价的MP3,听柔和的纯音乐。假期虽然不会拒绝同学邀请同游的好意,但也不会主动去找谁。
一年后,阿紫顺利考上了本校医学部的硕博连读。她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任何人,默默地收拾行囊赶往另一个偏僻的校区。阿紫不想再面对其他留学生了,从今以后,她知道自己是真正的孑然一身。
梅莉又做噩梦了。她梦见自己身处一片光怪陆离的空间,无数只眼睛在远处看着她,有一个一身华服的金发女人从黑暗中走到她面前,不声不响地看了她很久,临走时问:“你什么时候带她回来?”
“带谁回来?你又是谁?”梅莉追上去想问个明白,竟然真的追上了。那个女人回头看了她一眼,梅莉打了个寒颤,金发女人眉宇间流露着和她一样的气质,如果自己再长大几岁,就差不多是她那个样子。女人妖媚地一笑,梅莉恍惚间看见了莲子,莲子双眼无神地倒在血泊中,身上插着无数碎玻璃片,而她的皮肤上也出现了一个个血口,位置和莲子身上的一模一样。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她会为了莲子离开这个世界,不论过程如何。
梅莉气喘吁吁地睁开眼睛,天花板上有一块小小的光斑,是不知道从哪里反射来的一线阳光。她扯过被子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冷静下来。这不是她第一次做这种梦了,自从在这里住下,她就经常有这样的夜晚,每次都是那个奇怪的女人出现在她面前,然后就是那个可怕的场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她会那么紧张。这让梅莉很痛苦,以前令她享受的梦境变成了一种折磨,顺带的,她也渐渐在现实中无法面对梅莉了。
远处传来厚重凝实的钟声,梅莉才意识到今天没有课,自己醒太早了。她正准备重新躺下睡个回笼觉时,门又被咚咚地敲响了。打开门是拎着一个帆布袋的莲子,她神清气爽地说梅莉要不要一起去逛街。梅莉想拒绝,但是没想到合情合理的借口。她空手跟在莲子身后,搭上去市中心的巴士。即使是这个偏远的小城,商业区在梅莉看来也无比繁华,她看着光怪陆离的灯火从自己身边掠过,脑袋里还是一团乱麻,只是机械地跟着莲子,帮她拎东西。梅莉从来没有告诉过莲子,其实她很讨厌逛街,很讨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行,那样她会觉得自己不再是自己,而是一群人的一个微不足道的部分。她知道莲子喜欢逛街,并且她也愿意陪在莲子身侧,这样就足够了。
梅莉忽然间感到一丝不同寻常,她的视线顺着直觉看去,隐约看见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金发少女隔着人群看着她。梅莉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她,想起来了,刚出校门时她也在不远处,在一片茂密的灌木背后,也是这么看着梅莉。在茫茫人海中遇见一个看她的人叫偶遇,连续遇见两次就有些不同寻常了。莲子的兴致还很高,正兴高采烈地往一个扭蛋机里扔代币,梅莉也不好走开。或许她也是来逛街的,只是刚好在看我这边吧,梅莉想。
她放空了这个心思,但梦中的场景又出现在了她脑海里,有这个想法在她完全没法认真做其他的事。但每次那个女人都只说那么多,她只能看到这里,再深入一点,她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看不见。
想到这里,她谎称自己身体不舒服要去医院,二话不说逃离了莲子。
梅莉开始有意回避莲子了,为了避免误会,她也疏远了其他人。学业繁重时梅莉可以放空心思专心做事,但一旦闲下来,她就忍不住思考自己的梦。梅莉开始故意回避外界,反正她也不是不能忍受孤身一人的滋味。她回到了上大学以前的生活,一个人散步一个人上课一个人错峰吃饭,遇到推不掉的饭局也是一言不发地吃完离场。她回想起幼时独自在深夜的屋顶看星星,仿佛整个世界只存在着她和永恒的星辰,那时她感觉自己不只是父母的女儿,而是世间万物的女儿。
我还能遇见你吗?她回想着那个陌生的女孩。
一个周末,梅莉戴上耳机在房间里看书,窗外的阳光投射在书页上,随着时间缓缓移动。梅莉忽然间出现了一种奇异的感觉,抬起头,她又看见了那个金发少女,此时她的身影倒映在镜子里,正在墙上写着什么。
梅莉睁大眼睛,少女回头看了她一眼,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消失不见了。
梅莉转过身子,素色的墙纸上有几个紫色的小字,一串英文一串中文,英文冗长而拗口,好像是人名,中文倒是梅莉一眼就认得出来的。
“云紫。”她轻声念道。
“梅莉。”有人回应了她。
这次梅莉做好了心理准备,没有被吓到。她看见那个少女出现在自己身侧,穿着短袖的学生装,金色的长发垂在腰间。梅莉端详着她的五官,太像了,她就像自己的孪生姐妹。
阿紫就读的新校区位于远离城市的一座小镇,再往外是青翠的群山。宿舍四人一间,阿紫因为严重失眠向校方申请更换住处,很快得到了批准,住进了一个狭小的单人间。学校所在的小镇并不算太偏僻,日常生活所需都可以在镇里买到。向另一边走则是荒无人烟的青山和农田,充满自然的意趣。阿紫很喜欢这里,她虽然孤僻但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入夜她经常在窗前一边看书一边看着远处灯火下三三两两的行人。
校外的山是一座佛教名山,每逢节假日会有不少人。阿紫在一个周末去爬过一次,经过一座又一座寺庙,最后登上令无数佛教徒神往的山顶。那一天是个多云天,阿紫没有看见万佛朝宗的辉光。山上没有雪,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成就感。
失眠的夜晚,阿紫最常做的还是开灯伏案读书,她不在意那一纸文凭,她只想学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有时读书时走了神,顺着风的思绪想到遥远的故乡,妈妈和奶奶现在在哪?那里是不是一个比现实更好的世界?她们已经离去了,那片乐土也没有怀念的必要了,阿紫看着夜空中暗红色的云层,只有在这时她才会偷偷流泪。
一天晚上,阿紫出门去一家便利店买晚饭,路上那个情况又来了,比以前任何一次都严重。某一个瞬间,她什么都看不见了,眼前只有一片漆黑,脑袋里的剧痛提醒着她那个东西的存在。她捂住脸,湿热的液体流到她的掌心,她摸索着口袋,没有带手机,药也在房间里。阿紫眼前仿佛出现了故乡的原野,无尽的星辰化作流光向她涌来,然后,她的世界只剩下吞没一切的光。
阿紫在医院的病床上醒来,她感觉走过了一条幽暗昏惑的小路,很多细微的声音从黑暗中隐隐传来。她听见陌生人说话的声音,想去找他们,又睁不开眼睛。
“没事了,你现在在医院。”有人说。
阿紫用尽全力抬起一丝眼皮,看见白色的灯光,和医生的白袍。她又昏昏沉沉地闭上眼,脑海里是延绵不断的噩梦。那之后,半梦半醒间,她看见了以前一起留学的学生,走来走去的医生和护士,还有妈妈和奶奶,都在她床边陪着。再次醒来时,窗外已经是一片黯淡的黄昏。床边有一个银白色的铃,她按了一下,没隔多久一个护士就走了进来,简单地询问了她几句,然后给她倒了一杯水,看着她喝下去。又过了很久,她终于看见了医生。
阿紫静静地听着医生告诉她病情,虽然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当它真正到来时还是如此陌生。窗外最后一线黄昏隐入夜色,她得到了意料之中的诊断,脑部恶性肿瘤,癌细胞已扩散。
阿紫是一个虚影,看得见摸不着,梅莉伸手从她胸前穿过,接触面是金色的光晕。但碰到阿紫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就像身处一片未知的境界。
“你是我梦中的人吗?”梅莉问。
“不是,”阿紫说,“其实你能想到她是谁,她没有恶意。”
真的如此吗?梅莉没有问。
“你害怕我吗?”阿紫看着梅莉,她的眼睛像两块纯洁无瑕的紫水晶,梅莉很坚定的摇了摇头。
她们一起看向窗外的蓝天,几抹流云在天空上飘荡,阳光穿过阿紫的身体,投在梅莉的书桌上。
“这么多年来,你都一直在等我吗?我梦中的人究竟是谁?你就是她要我带回去的人吗?”梅莉一连串问了好几个问题。
阿紫又笑了笑,她好像很喜欢笑。“我经常去山上,冬天山顶会有积雪,如果是晴朗的雪天可以看见阳光与佛光交相辉映,就像美丽境界中的光。”
远方的山顶隐没在云层中,看不见阳光以外的金色。
“她是境界的化身,”阿紫答道,“她是我们的母亲。我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就看了你的梦境,我知道这样不礼貌,对不起。”
“那你也看见了吧,我梦中的莲子。”梅莉用力眨了眨眼睛,“我无法想象自己会为了她而死,我只想和她陪伴着彼此,下定决心的,不论是以哪种方式。我本来以为自己经历的就是真正的孤独,才知道你的孤独比我多很多。”
阿紫温柔地看着梅莉,她的眼眸渐渐变成亮丽的金色,梅莉看见了她眼中的一切。落满大地的春雪,万里无云的晴朗蓝天,小道上干枯的枫叶,还有冬夜,如钻石般璀璨的星空。“你看啊,我并不孤独,你也一样。”
阿紫伸出手想摸摸梅莉的脸颊,手指穿了过去,什么都没有碰到。她脸上的微笑一直没有改变,但这时却多了一丝苦涩。
“其实你可以改变这一切,也可以改变我。我曾经也有这样的机会。”阿紫说。
“是吗?”梅莉困惑地歪着头,“那你是为什么放弃了改变?”
阿紫的目光又移到窗外的天空。“你相信我们的母亲吗?”她没有回答梅莉。
“我还不了解她。”梅莉说。
“不,你了解的。”
米莉亚忽然推门进来,阿紫一瞬间就不见了。米莉亚注意到梅莉异样的表情,问她在干什么。梅莉干笑了两声,拿起扔在床上的书,说看书呢。米莉亚挑了挑眉毛,说过几天有一个流浪歌手来市中心开演唱会,莲子很想去,你不陪陪她吗?你最近有点奇怪,是遇见什么事了吗?
还好吧。梅莉说。
她也挺关心你的。米莉亚说完这句话就出去了,梅莉环顾四周寻找阿紫的身影。她拉开窗帘发现阿紫坐在窗台上,眼神里比刚才多了一些忧伤。
你怎么了?梅莉问。
还好。阿紫回答。
我应该和莲子一起去听演唱会吗?梅莉趴在窗台上,和阿紫一起看天。
“这你自己决定吧,”阿紫转身做出揉梅莉脑袋的动作,“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梅莉向前拥抱了一下阿紫,让那种奇异的感觉充盈全身。“谢谢你陪着我。”她说。
阿紫从无边无际的虚空中醒来,她躺在自己的单人间里,痛觉已经消失了,只剩下仿佛死后的麻木。如果不做手术,我还剩多久时间?她在不久前问。
一两个月吧。医生沉默了许久说。
阿紫办理了出院手续,开了一大堆止痛药回到了学校,顺便买了一个注射器和一点肾上腺素。她已经想好了,自己在弥留之际来一针,争取死在外面,尽量不给别人添麻烦。
不是她想死,但是她完全无法负担手术费,无论如何都凑不齐。
之后的日子很平静,止痛药的用量一天天地增加,只有这个提醒着她时间的流逝。她梳理着自己漂亮的金色长发,本来是要失去它的,这种失而复得的感觉让她很珍惜。每天还是上课、吃饭、看书,只是不熬夜了,自从确诊之后,阿紫的睡眠莫名其妙地变好了。
最后的时光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痛苦,比起痛苦,最让阿紫不能释怀的情绪是愧疚。她不清楚妈妈和奶奶为了自己的病付出了多少,只能确定一定比她们的生命还要多,而她依然不能改变这一切。她觉得是自己拖累了她们,如果她是个健康的孩子,或许她们就会幸福很多,也不会这么早早离去了。
阿紫回忆着在妈妈身边的最后一天,她很想哭,她发现自己记忆里妈妈的面容已经很模糊了。那时妈妈瘦得像一棵干枯的小树苗,她抱着妈妈,不让她离去。阿紫还不知道她就要走了,只是紧紧地抱着她。
“妈妈,”阿紫说,“如果我脑袋里没有那个东西,如果我是一个正常的小孩,你是不是就不会生病了?爸爸是不是也不会离开了?”
妈妈摸了摸阿紫的头。
“你是我的女儿,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我珍惜你现在的一切,包括你脑袋里的那个东西,就像它只是一个迷路的小动物,寄宿在你的身体里。不管你将来如何,你都永远是妈妈最爱的女儿。”
阿紫趴在妈妈的怀里,过了很久,她才感觉到妈妈在哭。
“我很感谢上天把你赐予了我,无论别人怎么想。”妈妈说。
梅莉回到了莲子身边,也回到了其他人身边,这几乎全是阿紫的功劳。她还是和以前一样,有课的早晨七点起床和莲子一起去学生食堂吃白煮蛋和菜包子,七点半坐在教室里上课,没课可以多睡一会儿。午饭偶尔吃食堂偶尔出去吃,吃不怎么精致但很实惠的盒饭,把一个荤菜换成素菜。下午继续上课,晚饭就在食堂随便吃一点,然后回寝室看看书写写不知道要写多久的论文。周末待在房间里边听歌边看小说,有时候晚上和同学结伴去一家酒吧,和在京都的酒吧一样,只点苏打水。但她和莲子相处的时间很明显比以前少了,“其实我觉得你不了解我,”一次喝醉后梅莉对莲子说,“而我也不了解你。”莲子早就醉成一摊泥了,没有听进去。
明朗的星夜,梅莉和阿紫一起坐在宿舍的屋顶看星星,她们的性格和外貌一样相似,因为她们那个星界之外共同的母亲。你接触过境界吗?阿紫问梅莉。嗯,夜幕中的莲台野,梦境里的科学世纪,遥遥太空的鸟船空间站,很多很多,都是和莲子一起经历的。梅莉挽起袖子,露出左肩上的一道伤痕,说,这就是在鸟船空间站划伤的。你呢?
阿紫怅然若失地望着夜空,说,我没有这样的经历,可能是我们的母亲认为我还不太成熟吧。“但是我去过乐园,”阿紫说,“就是那个幻想的境界,我们真正的故乡。”
梅莉低着头,好像在思索什么。
“你也可以改变这一切,”梅莉说,“那你为什么还留了下来?变成现在的一个虚影?”
“我……”阿紫张了张嘴,“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几十年前我或许可以回答你这个问题,但我现在真的不知道。”
梅莉没有继续问,她还在想自己的梦境,那个奇异而可怕的预兆。但这并不影响她喜欢现在这个氛围,与阿紫十指相扣,沐浴着茫茫星海,就像被自己真正的母亲拥入怀中。
痛苦回到了阿紫身边,她眼前的世界愈发模糊,有时也会变得一片漆黑,随之而来的是针刺般的疼痛和恶心,一顿饭可能要吐半顿。不过慢慢也能习惯,阿紫像收留流浪的动物一样接纳所有痛苦,就像接纳自己所有的不幸。
但是明明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为什么会这样?她想。
“这不是你的错。”这时,阿紫又一次听见了她的声音。她从点缀着星光的黑暗中走来,阿紫看见一抹亮丽的金影,毫不内敛的优雅与华丽在她周身流转,她的眉眼间有和阿紫一样的气质,只是要成熟高贵许多。她轻轻握着阿紫苍白的手,阿紫从她身上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
“阿紫,我的女儿。”她的声音在阿紫脑海里响起,“我的名字也是紫。”在阿紫的意料之中,她早就在梦中见过自己真正的母亲。
“我确诊脑部肿瘤,第一次手术,妈妈离去,住进福利院,给奶奶送殡……我经历这些时,你都在我身边吗?”阿紫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像一块温润的玉石。
“有时在你身边,有时在另外一个世界看着你。”紫笑了笑,“你梦见过那里吗?那个尘世之外的美丽净土。”
阿紫看着自己的母亲,忍不住落下泪来。我原本以为自己会享受孤独,她对她说,但我还是希望能有人一直在我身边,可是她们都离开了。阿紫深吸一口气,我知道是我拖累了她们,我现在不想麻烦任何人了。
“但你是知道的,”紫说,“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改变这一切。”
阿紫艰难地撑起身,伸手拉开窗帘,她仰望着漫天星辰,泪水在她眼中打转。
“我知道,你告诉过我,”阿紫说,“我是你的的女儿,而你是境界的化身,当我回到你的怀抱中时,这一切都会改写。”
紫后退一步,向阿紫张开双手。
“但是,母亲,”阿紫拭去眼泪,“我舍不得这个世界,我不想离开它,哪怕它夺走了所有陪伴我的人,我也不想离开。”
紫放下双手。“那么我会帮助你。”她说,“你也许不久后就会后悔,只有你的妹妹能带你回家。”
紫消失了。阿紫看着她离去的地方,想放开喉咙痛哭,可是喉咙已经发不出声音。妈妈,妈妈,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呼唤谁,只是在恍惚中想抓住一丝微光,就像落入深海的人努力浮出水面。
阿紫又一次看见了母亲,她们的面容渐渐重合在一起,完美地相融,直到不分彼此。她看见两只手伸向自己,她拉起它们,走向一个陌生却美好的境界。
梅莉答应了和莲子一起去听演唱会。那一天的晚饭是她中午买的饭团,吃完她就换上了出门穿的衬衫和长裤,然后去校门口等莲子。她看见阿紫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好像也在等她。
“介意我也去听吗?”阿紫问。
“当然不介意。”梅莉笑笑,“你是我的姐姐嘛。”
莲子背着一个小挎包从校外小跑过来,一身黑白二色的裙子,和平时没有什么区别。
“今天很帅啊,梅莉。”莲子看不见阿紫,她对梅莉说。
“嗯。”
“那走吧,去抢个好位置。”
梅莉和莲子叫了一辆出租车,莲子报出一个地名,司机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们一眼,然后发动了车子。梅莉脑袋靠在车窗玻璃上,感受汽车的一阵阵颠簸。路边的灯光渐渐多了起来,一直到几乎点亮整个夜空,梅莉还不知道这座小城还有这么繁华的一面。阿紫又不见了,梅莉还想过去找一下她,但又想到她那么神出鬼没的,应该不用自己担心。
出租车在一条灯火通明的街道前停下,街道两旁是形色各异却又同样纷乱的酒场。莲子拉着梅莉走进一家喧闹的酒场,“黄昏酒场”,暗黄色的主色调,就像掉进浓稠黄酒的一片黄昏。她们在昏暗的灯光下坐在吧台前,一位和服美女在她们面前熟练地放上两半杯烧酒,不远处舞台上一位身材修长的男舞者伴随着激昂的摇滚乐舞动,他的舞姿如天神般优美。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酒香,数不清的酒豪正开怀畅饮。他们中有长得像一个酒桶,也可以容下一桶酒的中年人,也有体型瘦小却能面不改色闷完一斤白酒的大学生。这就是一个恣肆纷乱的酒池肉林,梅莉想,在这个世界,没有比美食和美酒更有意义的事物。
过了一会儿,酒场的灯光变暗了,酒客们放下酒杯,看向一束黄光下的舞台,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背着吉他坐在麦克风前。
“梅莉,她就是那个流浪歌手,伊浅。”莲子附在梅莉耳边说。
歌者向观众点头致意,她比梅莉还矮半个头,那个吉他对她来说似乎大了点。梅莉和莲子的位置离舞台比较远,但她的歌声穿过了前面的所有人,来到每个人的身前。
在那遥远的群山
有一个只属于你我的世界
那里飞舞着缥缈的精灵
让我们彼此命运交织
雨丝轻柔地落下
它从未停止
向窗外看去
我注视着花朵安静地绽放
让繁花开满大地,如初降的霜雪
你知道我已经等待多年
……
歌者的第一个音符就打动了梅莉,如轻雨的夜晚般空灵,如季风与飞鸟般自由。酒客们安静地听着,当一曲终了时,台下才传来掌声。
“谢谢各位,”歌者起身鞠了一躬,脸上带着好看的微笑,她的本声要稚嫩一点,不过也很好听,“接下来我想唱一首关于旅行的歌,不过有一点不一样,是幻想中的旅行。”
这片浩渺的苍穹已经归我所有
张开幻想的羽翼——
这就是我所描绘的「幻想浪漫绮行」!
……
梅莉轻轻跟着伊浅一起唱,这是她最喜欢的一首歌,就如同置身于一个只属于她的梦境,遨游在无边无际的幻想天空。她听阿紫讲过她们真正的故乡的故事,在遥远的群山深处,穹顶之下的美妙乐园,一个古典神话的拓印,有人类,有妖怪,有神灵,有真实的星空和虚伪的太阳,也有仅仅存在于幻想的魔法与神性。梅莉想起来了,她也去过乐园,虽然只是迷失在竹林深处的惊鸿一瞥,但她依然没有忘记。
伊浅又唱了很多首歌,盛开的樱花与月光交织,独自一人寻找灵魂伴侣的孤独魔女,眼中映照着扭曲的世界的人偶,还有爱情、守护、旅途中的风雪,从星星到尘埃,从城市到荒野。梅莉紧紧跟着她的步伐,走在阔别已久的奇异空间。
“最后一首歌,”不知道唱了多久,伊浅说,“就以恣肆的酒来收尾吧。”
月影动荡的三月之夜
桃色乘着清风翩翩起舞
手指轻轻摘下一瓣樱花
今夜继续喝酒赏花吧
……
酒醉,人醉,梦徘徊。
夜半骤雨
叶叶润泽
欢歌热舞,长生之宴
一瞬生机,直达天际
未来永劫,无穷无尽
迎接曙光吧
今夜永难忘
……
演唱会这时就真正结束了。伊浅走了以后,酒客们也陆陆续续离开了酒场。莲子牵着梅莉的手来到街上,很多店铺都打烊了,星星又从霓虹灯光中显现了出来。莲子的手心有一点汗水,她们什么话都没有说,就这么走在街道上,从喧嚣的人群旁走过。真的好想那一刻变成永恒,梅莉在心中暗想,遨游在情绪的青色海洋。
“你喜欢伊浅姐的歌吗?”莲子问梅莉。
“喜欢。”梅莉真诚地点了点头。
“我最喜欢她唱的第一首歌,”莲子看着梅莉,眼中闪烁着温柔的光,“这是伊浅姐写给她的挚友的歌。后来她因为意外去世了,伊浅姐带着她的骨灰游历了很多地方,最后把她带到故乡安葬。这首歌就是那时候写的。”
“所以,”梅莉说,“她的朋友就变成了一首歌。”
莲子拥抱了一下梅莉。“我觉得她也是这么想的。”她说。
梅莉和莲子手牵手走出了那一片繁华中央,她们停在路边,想叫一辆返程的车。
“梅莉!”梅莉忽然听见阿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道淹没一切的白光闪过,喇叭声,刹车声,还有一声破碎般的尖叫,然后梅莉就不记得什么了,她坠入了无边的黑暗。
阿紫在山间的小道上散步,清冷的雨丝落下,她走在雨中却一点也没有被淋湿,她的连衣裙裙摆也不会被风吹起。阿紫看见了一朵紫色的丁香开在路边,她伸出手,手指从花瓣穿了过去。她的脸上流露出疑惑的表情,空空如也的手轻轻握了一下,想抓住些什么。
夜里阿紫在梦中来到了乐园,她加入了一场盛大的宴会,在人与妖怪之间穿行,浓烈的酒气夹杂着鲜花的芬芳,在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头昏脑涨。她在寻找着什么,想找到自己的母亲。但是无论她走到哪,所有人都背对着她,看不见脸。过了很久,阿紫才想到,她已经忘记母亲的面容了。
繁花依然盛开着,而赏花的人们已经陆陆续续地离开了,就像没有存在过一样不知道消失在何方。无人的乐园显得混乱而苍凉,每一片阴影下都有呕吐物,每一杯残酒中都隐约可见血色。阿紫茫然无措地站在乐园中央,被繁星和与繁星一样闪亮的鲜花包裹着。她发现自己失去了一切,如一个鬼魂一样漫无目的地游荡在世间,没有任何东西属于她,她也不拥有任何东西。
只有一缕光在她心中闪烁,她要等待着自己的妹妹。
一座灰色的城市,空气中飘荡着细微的尘土,天空也是灰色的。梅莉踏着灰尘在街道上走着,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她隐约记得她和莲子出了车祸,被一辆汽车拦腰撞上,倒在马路牙边,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或者这里是死后的世界?梅莉想,也不是没有可能。
“别想那么多,你还没有死。”阿紫的声音从梅莉背后传来。梅莉转过头,这时的阿紫脸上没有笑容。
“那这是哪里?”梅莉问。
“只是一个境界而已,和你走过的莲台野一样。你昏迷之后来到了这里,我也就跟过来了。”
“莲子怎么样了?”
阿紫没有答话。
“我看见了当时的场景,告诉我她怎么样了。”梅莉咬着嘴唇说。她看见了玻璃和金属的碎片刺进莲子的身体,莲子像一个断线的木偶一样飞到了路边。
阿紫沉默着。这时天空落下了细密的雨点,雨点穿过梅莉和阿紫的身体,她们都没有被淋湿,在这个不属于她们的世界。阿紫伸手牵起梅莉,这是梅莉第一次触碰到阿紫,像捏着一块冰冷的白玉。
“她伤得比你重,还没有送到医院就失去生命体征了。你现在也正在抢救,不过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意料之中的回答。梅莉在雨中闭上双眼,说不清有多难过,也不想再改变什么了。“我觉得,”梅莉对阿紫说,“失去了莲子,我也可以放下一切了,哪里都不属于我了,我不想回家乡,也没有朋友了。我不想改变这一切了,我只想和你一样游荡在世间,变成被遗忘的幽魂。”
梅莉的声音消散在雨中,她甚至不知道阿紫有没有听见。
阿紫怔怔地看着她,她抚摸着梅莉的脸颊,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她的眼睛中金色和紫色的光芒交替闪烁,梅莉从她眼中看见了久远的回忆。
我想起来了,妈妈和奶奶离去之后,我独自一人到了这里……阿紫浑身颤抖了起来,泪水从她的眼眶中流出,我看见所有爱我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开,直到只剩下我一个人……然后,然后……母亲帮助我变成了幽灵,她离开了,我……我已经忘记她的容颜了……我的妹妹,你可以改变这一切,带莲子回来,也带我回来……带我回家吧,境界的女儿,带我回到我们的故乡吧……阿紫泣不成声。
梅莉愣愣地看着痛哭的阿紫,这时她才知道,一直有人在矢志不渝地等待着她,她是一座灯塔,一个引路人。自己的挚友,还有姐姐,她被她们期待着,照亮她们回家的路。
当象征着夏天的花朵向日葵盛开时,莲子结束了为期一年的留学生活。她收拾好行囊跟上带队的米莉亚学姐,走之前她看了一眼隔壁的空屋子,好像里面本该有些什么。
作为京都大学的高材生,莲子有着引人注目的光环,她是学者的理性形象,每次回老家时都有家乡人指着她对自己的孩子说,以后你也要像莲子姐姐一样。
但是她有臆想症,或者说她觉得自己有臆想症。她总是梦见自己有一个叫梅莉的挚友,清瘦苗条,性格孤僻,但是一直陪伴着她带着自己在无数个神奇的境界中旅行。
仿佛在以第三视角观察着世界,莲子一次又一次地回到那个夜晚。那一夜她被一辆汽车撞上,尖锐的碎片刺进她的身体,生命垂危,而她还不想死。
弥留之际,梅莉来到她的身边,身旁跟着一个和梅莉很像的女人,像是她的姐姐。
梅莉说,我可以改变这一切。
莲子用仅存的意识目送着梅莉远去,紫金色的光芒照亮了她的世界,她像一个超脱的能量体一样飞向天空,被境界的力量裹挟着,然后重返人间。
回国的前一天,莲子来到了梦境最后的那个酒场,她最喜欢的歌手伊浅正好在那里开演唱会,她听完了她的歌。让繁花开满大地,如初降的霜雪,你知道我已经等待多年……
回到酒场外的街道,莲子遥望这茫茫夜空,遥望这每一个谱写着壮丽史诗的光点。这时,她在其中一个光点中看见了梅莉。
“梅莉!”她用尽全力地喊道,害怕从此永远失去她。
梅莉听见了她的呼唤,她牵着阿紫的手,在乐园的境界前冲莲子回眸一笑。所有珍贵的记忆在一瞬间回到了莲子脑海中,她想起了夜幕中的莲台野,梦境里的科学世纪,遥遥太空的鸟船空间站,很多很多,都是和梅莉一起经历的。梅莉在那一刻一分为二,一半回到了母亲的怀抱,一半在一片美好的境界里与莲子相拥。
三词组:门 破碎 沉默